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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田中芳樹 -【波羅的海復仇記】 《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00 PM     標題: 田中芳樹 -【波羅的海復仇記】 《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3-3 12:58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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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以二十二歲的小小年紀就被漢沙同盟的富商委任為船長的年輕人艾力克
  在購買了昂貴的琥珀回程的路上,遭到船員們的背叛,被丟到海裡去。
  被一個自稱是魔女的老婆婆救助而撿回一條命的他為了解開事件背後的陰謀,
  和武技高超的騎士及黑貓「小白」併肩作戰,為洗刷自己的清白而勇往直前。
  艾力克和陰謀的黑幕之間的對決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02 PM

第一章 〈落海〉


  Ⅰ

  來自瑞典、乘著北風而來的沙粒侵入口中,在艾力克的舌頭上化開。

  這雖然讓他不舒服,但是跟目前的處境一比,這種程度的不舒服根本不算什麼--在十一月的夜晚、寒風颯颯作響的波羅的海海面上,艾力克兩手被捆綁住,倒在單桅帆船的甲板上。

  甲板被海水打濕,即使穿著寒衣,那股冷冽的濕氣依然穿透了身體。月光被厚厚的雲層所遮蔽,要說有任何光線的話,也只是一盞似有若無的燈火,火光微弱得讓艾力克甚至看不清站在一邊俯視他的人。

  「其實我並不想那麼做。」

  聲音的主人名叫布魯諾,他本是這艘船上的舵手,是輔佐艾力克的船員--不,應該說曾經是,直到剛剛他用橡木棒狠狠的敲打艾力克的後腦勺為止。

  傷口隱隱作痛,貼在頭上的血塊使得艾力克的頭髮變得硬邦邦的。與其此刻清醒地知道兇手是誰,不如在被偷襲的當下就一命嗚呼,說不定還比較平靜。

  「哎呀,人間真是無情啊!你還活著可不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反倒是一種悲哀啊。不過只要你活著,就得認命承受這一切。既然這是我被賦予的責任--把我的親密好友兼上司的你綁起來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我就不能逃避。」

  和艾力克比起來,布魯諾顯得十分享受目前的狀況,至少他還有餘裕來上這麼一段台詞。在幽黑的光線下看不到他的表情,說不定他的雙眼中正燃燒著嫉妒和惡意的熊熊火焰。

  「唉,其實你並不壞,發生這樣的事情,問題絕對不在於你的存在與否,所以關於這一點,你倒是可以不用太過苛求自己。」

  布魯諾滔滔不絕地逞著口舌之快,另外兩個男人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背後。一個是渾身肌肉的馬格魯斯,另一個身高中等、一身肥肉,看起來游手好閒的則是梅特拉。艾力克一樣看不清他們的五官,但是光從體型來判斷就知道是他們錯不了。他們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站在這裡的啊?

  「不過,你有一點可是值得非議的哦,艾力克。你怎麼會這麼冥頑不靈、不知變通呢?要是你能接納我們的建議,今後我們將會更順利的說。」

  艾力克終於開口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舌頭並沒有失去應有的機能。

  「誰會附和背叛船東、佔領船貨這樣的行為?這是重罪!以後不管到漢薩同盟的那一個都市去,都不會有容身之地的!」

  「哎呀呀!這究竟是你與生俱來的性格,還是你從小生長的環境太差的關係?你竟然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懂得反省,只知道責怪別人。就是因為覺得你沒有悔改的希望,所以我才放棄幫你的。艾力克,你的死最終是你本身的性格缺陷所導致的,可別回過頭來怨我們哦。」

  艾力克沒有反駁,一般凌駕恐懼的憤怒從體內竄升上來堵住他的喉頭,使得他發不出聲音來。他沒有想到自己不但要死在叛徒手裡,甚至還落到得聽對方說教的地步。

  全長三十八琉伯克.艾雷(約長二十三、一八公尺)、寬十二琉伯克.艾雷(約長七、三二公尺)、載重一百拉斯特(約兩百噸)的大型單桅帆船持續前後晃動著。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穩穩地站在艾力克面前,而左手拿著燈火的梅特拉雖然用右手扶著舷側,但是仍然顯得顫顫巍巍,勉強才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

  沒錯,梅特拉是個根本沒辦法穩穩站在船上的傢伙,是艾力克可憐他,僱用他上船工作好讓他能餬口的;而梅特拉的回報卻是加入布魯諾的陣營,將艾力克捆綁起來,待會兒就要將他丟到海裡去。至於馬格魯斯……這傢伙打一開始就不得艾力克的緣,他們彼此看對方不順眼。

  「到海中央一點的地方比較理想吧?」

  冷冷的聲音從馬格魯斯口中傳來,布魯諾轉頭看著他。

  「為什麼這麼說?」

  「那還用說嗎?萬一屍體被海水拍打上岸,讓人發現他兩手被綁住的話,再怎麼愚蠢的官員也會發現這是一樁謀殺吧?」

  因為擔心事跡敗露,馬格魯斯很在意是否把艾力克丟到大海中央。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布魯諾的語氣中不是單純的讚賞與同意,還夾雜有揶揄的味道,似乎有意讓艾力克知道他根本不在乎馬格魯斯的意見。「雖說要盡量避免引起官方注意,可是我懷疑哪個官員會管這種事?那麼假正經的官僚比不肖之徒更怕麻煩。再說照潮水的流向來看,從海面上丟下去反而更可能漂流到瑞典去--這種小事我當然有想到啊,馬格魯斯!」

  「哦,我知道了。」馬格魯斯冷冷地回應道。

  這時梅特拉首度開口了,他帶著幾分畏怯的聲音舉起手上的燈火,剎那間,他那和身體同樣鬆弛的臉龐浮現在火光當中。

  「有燈光,有其他船隻接近了!」

  布魯諾沒有回答,只是踏著甲板來到船舷邊。在船上僅能靠肉眼視物--望遠鏡是在距離這一天超過一世紀後才被發明出來的。

  「怎麼樣?」馬格魯斯問道。

  「挺大的。船體的高度比海面高出二十艾雷,不,好像更高,我想可能是三桅帆船吧。」

  「會不會是丹麥或瑞典的軍船?」

  「天色那麼暗看不清楚。唔,就算是軍船,也不足以左右這個年輕船長的命運……我看該是做個了結的時候了吧?」

  布魯諾對著待會兒就會被拋到海中的年輕男人笑了笑--好個開懷的笑容,宛如在冬天依然燦爛耀眼的南意大利太陽一般。

  艾力克感覺自己的胃部一帶竄起一股寒意。他本以為是親密好友而且又是值得信賴的同事,竟然是一個背叛或殺害他人時絕對不會猶豫的人。難道在發生這件事之前自己都沒有機會發現他的真面目嘛?是不是應該有很多機會,自己卻因為太過遲鈍而沒有看出來?

  我真是太愚蠢了。

  這種自覺比波羅的海的海水更讓人難過,深深地滲入年輕船長的心裡。

  隸屬於漢薩同盟的上船總數大約有幾千艘吧?有多少船隻就有多少船長,而艾力克才剛剛成為當中最年輕的船長之一。他的處女航--前往立陶宛收購琥珀的回程航行--會成為他的最後一次航海嗎?他自己可能會失去生命和未來,而拔擢他的船東將會被奪走幾千馬克的財產,或許會走上破產的境地。

  「古斯曼先生大概會恨你入骨吧,艾力克?」布魯諾因為興奮而喉頭咯咯作響,艾力克整個人被拉了起來,「因為他出於好心將默默無聞的你拔擢為船長,沒想到你竟然強奪了船上的琥珀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真是個不知羞恥,恩將仇報的背叛者。」

  「你……」

  「哎呦,說不出別的話嗎?就個人遺言來說,你也太令人失望了。」

  艾力克被強行拉到完全看不到燈火的一側船舷去,不到五步遠的地方便是不停晃動的甲板盡頭,沒有人問他會不會感到恐懼。這時他的手腕部分好像觸到什麼東西。

  「請好好活下去船長,船長。」

  一個刻意壓抑的聲音傳進他耳裡,艾力克猛然一驚,正想掉轉視線一探究竟,然而男人們的手立刻壓住了他的脖子並抬起他的腳。飛沫濺上他的臉,然而一直暴露在寒氣當中的臉龐現在根本已經感受不到冰冷的寒意了。

  黑壓壓的海面佔據了艾力克整個視野,他忍不住想尖叫出聲,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身體像倒栽蔥似的從船舷落了下去……

  這種事情發生與公元一四九二年冬天的歐洲一角,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這一年,新登基的西班牙國王攻陷了格拉那達,將回教勢力驅逐出境,統一了伊比利亞半島;此外,一個意大利出身,名叫克裡斯多夫.哥倫布的怪異男子,宣稱他率領著貧弱不堪的船隊「經由西行航道抵達了印度」。和這些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相較之下,發生在艾力克身上的事情,只是一件連佔據年歷表的一行都不夠格的小事。


  Ⅱ

  漢薩同盟。

  這個稱呼其實並不完全正確。漢薩的原意應該是「士兵的集團或部隊」,但是後來被用以形容「商人的團體或組合」。所以中世紀的歐洲,在西北部一帶的各地早就存在大大小小好幾個漢薩了。然而歷史上以斗大的文字記載下來的漢薩只有一個,這個漢薩是世界史上最大的都市聯盟,以波羅的海和北海的沿岸為中心,從公元十三世紀延續到十七世紀,勢力橫跨歐洲北半部的商業、水陸交通、礦業,甚至國際政治。

  公元一二二六年,神聖羅馬帝國(德國)的皇帝弗裡德裡希二世授予琉伯克市「帝國自由都是特權狀」,這是一切事情的開端。一二五九年,琉伯克、維斯馬爾、羅斯托克三大都市締結了協定--之前這幾個大都市彼此之間也有大環境下自然發展出來的關係,但是此時法律上的盟約才明確成立。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協定呢?其實就是確保陸路和海路安全的協定。對中世紀的商人而言,最大的困擾就是交通上的安全問題,海上有海盜,而陸地則有強盜出沒,一些美其名是領主或騎士之輩不但沒有保護通過領地的商人的安全,甚至以課稅權為名,或者直接揮舞著武器強奪商人們的商品。這種情況下,商人,也就是都市的居民們,只有聯手自衛了。

  後來還有其他都市相繼加入了這三個都市之間的協定,包括漢布爾格、不來梅、紐尼布魯克、肯尼西斯布魯斯、可隆、韋斯皮、斯特拉魯敦特……多達二百二十個城市,從波羅的海到北海一帶串連成一條巨大的項鏈。

  漢薩的勢力範圍擴展至歐洲的外緣,在倫敦、布魯基、諾布格諾德、貝爾乾等地設置了所謂的四大商館,成為漢薩商人的活動基地。從俄國北方的諾布哥洛德商館「出擊」的漢薩商人,經由莫斯科等內陸地區沿著窩瓦河或第聶伯河而下,來到裡海或黑海,河亞美尼亞共和國送行交易。

  無論是立陶宛的琥珀、挪威的鱈魚和鯡魚、波蘭的木材、瑞典的銅鐵與石灰岩、弗蘭德的毛織品、紐尼布魯克的鹽,還有各地的小麥、葡萄酒、毛皮等等貨物,都是經由漢薩商人進行買賣,送到歐洲各地去的。他們駕著一眼就可辨識的矮胖單桅帆船渡海後,花三天的時間在港口進行買賣,然後又出海前往下一個港口。商人都是早上出港,當天晚上就抵達下一個港口,所以基本上不會有連續幾天沒有上陸的遠洋航行。那麼,萬一在一天航程的距離之內沒有港口的話怎麼辦呢?只要建個港口就成了,所以在波羅的海沿岸也有幾個由漢薩建蓋而成的港口都市。

  然而也有一些王侯並不喜歡漢薩的繁榮和經濟上的優勢,他們經常向漢薩挑起海戰,但是三個世紀下來,從來沒有打贏過一場仗。

  有一則有名的故事:十五世紀時,丹麥國王因為貴重的軍船被漢薩擊沉而震怒,遂派遣使者前往琉伯克興師問罪。使者質問漢薩,他們明明是商人,卻透過戰爭手段來守護自己的權益,這算什麼?結果市長回答道:

  「真是抱歉了,這簡直就是挑釁。我們漢薩是商人的共同體,是和平主義的集團。」

  「什麼和平主義,我們已經聽膩了!」

  丹麥國王的使者憤怒的指著窗外,山丘斜坡上交轄著琉伯克的市街,舉目皆是面對著特拉維河的港口和停泊在港口的船隻,使者指著甚至稱得上壯觀的三桅帆船說:

  「看看這個!上頭光是大炮就有四尊,而小炮不也搭載了二十多門之嗎?你們洋洋得意的讓那種裝備的軍船浮在海面上,還叫什麼和平主義?」

  市長不疾不徐的回答道:

  「說得是啊,使者大人,我們漢薩不折不扣是和平主義著集團,證據就是……」

  「證據?」

  「證據就是我們漢薩一艘軍船也沒有。」

  使者大為光火,用力的踏著擦得發亮的橡木地板。

  「那麼我指的那些東西是什麼?難道你要說我看到了幻影?」

  「啊,那只是剛好堆放了一些炮的商船而已,並不是軍船;你應該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

  市長的意思是,那不是軍船,而是武裝商船。

  使者看著市長若無其事的表情,已經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了,但是又不能說市長詭辯或撒謊,因為漢薩是有武裝商船,但是沒有軍船。

  在這個時代說到海戰,德國人的戰力還遠勝過英格蘭(現今英國)人,漢薩曾以僅僅兩艘武裝商船擊破十艘英格蘭的軍船。至於英格蘭在海上稱霸則是在多年後,於公元一五八八殲滅了西班牙的無數艦隊之後的事。

  丹麥國王的使者狠狠地瞪著市長。

  「很好,那麼你把那些武裝商船什麼的拉到渡特蘭海面上去,讓我領教一下你們的本事!」

  市長起身,鄭重其事地目送著用力踩踏腳步忿忿離去的使者。

  以上這則故事雖然聽起來很有趣,但是真的是史實嗎?誰也不敢說,畢竟故事中的丹麥國王和琉伯克市長都沒有明確指名道姓。

  十五世紀後,丹麥、瑞典和挪威就形式上而言雖然是不同的國家,但是國王卻只有一個,三個國家組成一個稱為「卡爾馬魯會盟」的君主聯合團體,所以這則故事中提到的丹麥國王,可以說是瑞典國王,也可以說是挪威國王。

  此外,琉伯克市長不是只有一個,而是有兩位,一個負責市內的行政或司法,另一個負責對外掌管外交或軍事,一旦發生戰爭時則擔任軍事司令官--不只是琉伯克軍的司令官,而是漢薩同盟軍全軍的總司令官。

  漢薩就是以這種方式存續,在形式上奉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為君主,但是和丹麥、瑞典、挪威、英格蘭、荷蘭、法國、波蘭等國時而進行交戰時而進行談和,甚至更高舉紅色和白色的旗幟進出遠方的亞美尼亞共和國、西德諸島和北極海,直到十七世紀後期,漢薩的榮景才消退。


  Ⅲ

  布洛丹斷崖位於寧道爾夫河和特拉維河兩河口當中,聳立於波羅的海的南岸,根據後世丈量出來的數據顯示,斷崖長度為四公里,高度為十八公尺。一到冬天,黑壓壓的海面和天空會不斷的刮來強風,在斷崖後方擴展開來的森林會持續發出呼呼的聲音,細小的樹枝被強風吹斷,在半空中飛舞著,粗大的樹枝也隨著風勢上下左右擺動。

  不過森林中就比暴露在半空中的斷崖邊緣要好得多了,茂密的樹木阻斷了風勢,鳥獸也擁有屏息靜待風勢稍止的餘裕。強風只能彷彿嘲笑著這些孱弱生物似的在它們的頭頂上咆哮著。

  靠近布洛丹斷崖附近,有一棟房子在森林當中無聲無息的聳立著,附近部落的人們--說是附近,其實走路也要花上一個小時--都把這棟房子稱為「霍琪婆婆的家」。這些已經邁入中老年的居民從懂事以來就知道霍琪婆婆住在那裡,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她都頂著一頭灰色的頭髮和略微肥胖的身軀急匆匆的四處走動。

  霍琪婆婆深諳藥草和香料,也懂得占卜之術,甚至還能說異國語言,因此有人懷疑她是個魔女;不過即使那些貪得無厭的領主或是狂熱的聖職人員,也都沒有人敢打擾她。關於她的傳聞多不勝數,有人說她以前是可隆大主教的情婦,有人說她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同父異母姐妹,也有人說她是德國騎士團總長的奶媽。在那個時代一旦被稱為魔女,就會面臨慘無人道的痛苦折磨而死去,但是霍琪婆婆卻可以過得平安無事,因此人們都深信她應該有相當有利的後盾。

  前去霍琪婆婆那邊求購傷藥或春藥的人們總是假裝不經意地探詢她的背景,結果霍琪婆婆理都不理,最後他們只能抱著更深的疑問無功而返,因為萬一太過執拗追問,可能會惹得霍琪婆婆不高興而不賣藥--不,人們害怕的不只是這樣……

  「之前霍琪婆婆來市場販賣的那隻小豬,跟去年失蹤的漢斯長得好像。」

  「漢斯那小子喝醉酒的時候,曾經揚言要去搶霍琪婆婆的銀幣。」

  這樣的傳聞在人們之間口耳相傳,在中世紀末期那種封閉的田園生活的人,都對霍琪婆婆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因為霍琪婆婆給人的感覺還算正派,因此也不至於為人們所懼怕或排斥。

  必要的時候,霍琪婆婆也會在強風中外出。在強風的吹襲下,霍琪婆婆幾乎有一半是被風吹這走的,但是照她的說法,風勢從海面上吹過來的,所以不管風勢再強,也不用擔心會掉到海裡面去。

  當天凌晨十分,當風勢稍微停歇的時候,霍琪婆婆站在斷崖上。

  「放著不管可是會死人的。」

  霍琪婆婆說話的對象是在她腳邊的一隻黑貓。黑貓抬頭看著婆婆的臉喵了一聲,婆婆將兩手擱在橡木枴杖的握把上點點頭。

  「是啊,雖然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但是萬一被別人看到屍體,將來可能會更麻煩。可是就算現在救他一命,萬一他最後還是死了的話,只怕會後患無窮……」

  她的枴杖前端戳者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個人的身體。這個人全身濕淋淋的,散發出海水的味道,衣服扯破了十幾處,腳上沒有穿鞋,手腳上滿是傷痕並且黏附著血水,有的手指上指甲甚至是半剝落的。他的頭髮散亂,髮絲之間隱約可見黏附在上頭的血。這個完全不省人事的人看起來是個年輕的男子。

  「大概是撐著一口氣爬到這邊來的。」

  霍琪婆婆喃喃說著,探看著斷崖底下。波浪撞擊在岩石和岩石之間破裂成白色的水沫。

  早晨到來天就亮了--所謂「亮」也只是和深夜比較起來。天亮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左右,但是灰色的雲層低低地籠罩地面,陰鬱的氣息並沒有隨著天亮而消失。雲層如此濃密,人們的頭頂上就好像壓著一望無際的雪原一樣。

  雲層下面,霍琪婆婆將繩子綁在意識不清的男子身上,粗魯地在枯地上拖行著--她認為,如果這個男人就這樣死了的話,那表示他打一開始運氣就不好。

  霍琪婆婆的房子裡面很陰暗。

  在這個時代,不管是照明或暖氣設備,只要一個不小心都會引起火災--在歐洲的冬天裡,沒有其他事情比火災更可怕了,縱火犯通常都會被判死刑--所以一戶人家多半都只有一間有暖爐或圍炕爐的房間。此外為了提高暖氣的效率,房間往往都沒有窗戶,所以因為髒污的空氣而損害健康的例子多不勝數。

  艾力克睜開眼睛時,當然還不知道自己置身於何處,他躺在滿是藥草味的房間裡,意識清醒過來的瞬間,各種疼痛、沉重的感覺也同時湧上他的四肢:鈍痛、尖銳的疼痛、沉重的疼痛。他渾身赤裸著--當時的民情,睡覺時依然穿著衣服的只有聖職人員--全身都綁著繃帶,不過人倒是裹在乾爽而清潔的草墊子裡。

  「喲,你活過來啦?生命力倒是挺強的」霍琪婆婆一打開門走進來,就說了這麼一句「有人情味」的話,「你本來應該溺死三次,凍死四次了,沒想到竟然還活下來了。是魔法啤酒生效了嗎?如果是一般人,早因為肺炎而死了,看來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這是什麼地方?」

  「那還用說嗎,是你救命恩人的家啊,艾力克。」

  艾力克想了一下,狐疑地說:

  「我提到過自己的名字嗎?」

  「霍琪婆婆可是什麼都知道的。喂,小白,不要躺在被子上,勉強來說有個傷患躺在上頭呢,我說勉強說來。」

  艾力克挪移了一下視線,只見被子上蜷縮著一隻黑貓,聽到霍琪婆婆的聲音正待起身。

  「為什麼叫它『小白』?」

  「你連這個都不懂嗎?看了就知道了呀。」

  渾身漆黑的貓凝視著艾力克。它的眼珠子是漂亮的琥珀色。艾力克心中竄起一股刺痛感--堆放在他的船上,本來應該送到遙遠的威尼斯去的那些琥珀!

  「你好像有話要說。」

  「嗯……謝謝你救了我。」

  「然後呢?」

  「我肚子餓了。」

  霍琪婆婆抬頭看著低矮的天花板,發出一聲感歎。

  「年輕的男孩子就跟小豬一樣,不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吃掉,還貪婪地想吃眼前的餌食。」

  當時歐洲人的飲食和同期的中國人相較之下,不管是素材或者是料理的手法都顯得貧乏許多。艾力克雖然是德國人,但是卻還沒有吃過馬鈴薯,他甚至不知道有馬鈴薯的存在,因為當時馬鈴薯還沒有遠渡重洋到歐洲來。平時用餐,肉以牛肉為主,其它還有羊、豬、雞、鴨;魚則有鱈魚、鮭魚、鱒魚、鯡魚等。但是餐桌上不會同時出現肉和魚,在船上,船員也嚴格的遵守著「吃魚日」和「吃肉日」交互輪替的規定。另外青豆、蠶豆、青蕪、火腿還有培根等也是主要的食材。

  無論如何,霍琪婆婆似乎不打算讓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人餓死,不久之後就把餐點帶來給艾力克了。

  粗糙的木製深盤子裡裝有青豆和冒著熱氣的雞肉湯,還有一些佐著一小條香腸的醃高麗菜,以及又黑又大的麵包,對現在的艾力克而言,無疑是天上的美味。當托盤放到床上的那瞬間,他用綁著繃帶的手一把抓住擱在深盤子裡的木匙大吃起來。他根本不知道事物是什麼味道,只要不是太難吃就行了。

  艾力克吃飽了肚子,發出了滿足的歎息,這時霍琪婆婆立刻潑了一盤冷水。

  「我想你身上應該有帶錢吧?」

  「啊?要錢嗎?」

  「那還用說?我有義務要免費提供你飲食嗎?真是的,還來不及跟你提到收費的問題,你就像頭快餓死的野牛一樣狼吞虎嚥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我手上連一個銅幣都沒有啊。」

  「你還這麼義正詞嚴啊?真是無藥可救的男人。那你打算怎麼回報我呀?」

  「我是想回報你啊,可是沒錢就是沒錢,有什麼辦法呢?」

  「哼!」霍琪婆婆發出聲音嘲諷著艾力克,「小白!你聽到沒有?真是世風日下啊。有人說想回報,可是沒有就是沒有,有什麼辦法呢?要是一句沒辦法就可以了事的話,著世界上就不需要審判和拷問了,對吧小白?」

  艾力克俯視著自己綁著繃帶的手,歎了口氣。

  「我只是現在沒有。只要我能回到琉伯克,多少還有一點存款可以還你。如果你等不及,那我就只好先去借錢來付賬了。」

  「有人願意借你嗎?」

  「船東願意,他是我的僱主。」

  「你是船員啊?唔,樵夫或礦工當然是不會在這種地方閒晃啦……原來我霍琪婆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船員的年收入當然是因人而異,不過也有一些規定,像是「航行十二周,英格蘭銀幣十枚」,或「即使是普通水手,只要技術熟練,薪水比新人多五成」等等。即使薪水一樣,也有「附三餐」和「無三餐」的區別。其實這樣的規定是很粗糙的,不過在十五世紀末當時,一年當中若是出海八個月,年收入至少也有五百克的銀子。」

  「唉,就算有存款,以你的年紀來看大概也沒有幾文錢,而且你看起來就像個窮光蛋。」

  年輕人皺起滿是傷痕的臉反駁道:

  「我一個星期可是可以領到十八枚蘇格蘭幣的。」

  「十八?別開玩笑了,照一般的行情,附三餐的船員一星期才兩枚蘇格蘭幣,技術熟練的舵手也才十五。十八?那可是船長才有的薪水耶。」

  「我是船長啊。」

  霍琪婆婆和黑貓小白定定地看著艾力克,艾力克首次嘗到微微的勝利滋味。

  「你看起來不像有本事說謊。哼,你會是船長?皇帝的權威不若以前,而極盡奢華之能事的漢薩似乎也走下坡路了,船東是看上了哪一點……對了,你的船東叫什麼名字來著?」

  「古斯曼先生。琉伯克的維納斯.古斯曼先生。」

  「嗯,我聽說過。」

  「就是嘛!他可是一流的富商呢。」

  艾力克宛如說到自己似的挺著胸膛。在此順便解釋一下,所謂的富商是至少擁有一千琉伯克.馬克以上的資產,在市立參事會有議席的人物,資產包括船、土地、工廠、礦山、啤酒或是葡萄酒的釀酒廠等。在這個時代,被稱為漢堡排名第一的富商赫林.布爾格的資產為四萬六千馬克,全德國最大的富商夫格家的資產則有三十七萬五千馬克。

  「我對古斯曼不是很瞭解,不過在這種時代能保有富商的地位,可見他不會是個蠢蛋。那個古斯曼竟讓你這種除了正直之外別無可取的小毛頭當船長,這是怎麼回事?」

  被諷刺為小毛頭的艾力克也不生氣,他回答道:

  「我很早就沒了父母,從小被祖父撫養長大。我祖父是在古斯曼商會服務長達五十年之久的經理,立下了可觀的功績,聽說還曾經挽救破產邊緣的古斯曼商會。當時祖父臨終時,古斯曼先生握著他的手說,古斯曼會照顧你的孫子一輩子,我會盡快讓他當上船長。」

  「真是感人。」霍琪婆婆用一點誠意都沒有的語氣說到,快速地將一根木柴丟進爐子裡,火爐冒出金黃色的火光,市內頓時明亮了起來,「於是你就這樣被拔擢了。你沒有謊稱是靠自己的本領,這種誠實的個性倒值得佩服。不過一定有人會嫉妒你吧?」

  「之前我一直沒發現。」

  「不是裝作沒發現嗎?」

  「……」

  看到艾力克不做聲,霍琪婆婆陷入沉思。她似乎對年輕人的人際關係有著不小的興趣。

  「怎麼樣?把你發生的事情說給我這個霍琪婆婆聽聽吧!我相信一定對你會有幫助的。」


  Ⅳ

  「那麼讓我一個一個過濾吧!首先是那個叫布魯諾的男人,對你而言,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曾經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說曾經,而且打一開始似乎就不想提到他,是對他有什麼不滿嗎?」

  艾力克躺在堅固但完全沒有裝飾的床鋪上晃動著身子。他緊緊地皺著眉頭,因為傷口很痛。

  「你提這些事有什麼用?不管我遇到什麼問題、今後打算做什麼事,那都是我個人的事情,跟老婆婆你沒有關係吧?」

  「有關係!萬一你做了什麼愚蠢的事情而死了的話,我找誰要謝禮去啊?」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如果要謝禮的話……」

  「現在立刻付錢,或者把事情說給我聽,你到底選哪一個?」

  艾力克閉上嘴巴。他覺得霍琪婆婆很明顯地是拿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作為打法時間的消遣,或者她盤算著什麼更邪惡的計劃呢?

  既然如此,那也好。艾力克終於下定決心要說出自己的遭遇,一來是因為對方救了他的命,二來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反正以他目前這樣的身體也不可能立刻回得了琉伯克,而要從布洛克斷崖走回琉伯克也要花上四、五天的時間,在向當局控訴那三個叛徒的罪行之前,他必須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艾力克開始將一切娓娓道來,光是敘述之前的事情和布魯諾這個人,就花了艾力克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

  「那麼接下來就是那個叫馬格魯斯的傢伙了吧?這個男人也曾經是你的好朋友嗎?」

  「不是。」艾力克不悅的搖搖頭,「馬格魯斯打一開始就敵視我,因為他比我年長,也有豐富的經驗,一心也想當船長,所以也難怪會這樣。」

  「你是說他是一個技術很好、又有蠻力的粗野自信家?」

  「嗯,就是這樣,不過我光是這樣說你就能瞭解這麼多了嗎?」

  若是果真如此,霍琪婆婆的洞察力可真不是蓋的。

  「我想馬格魯斯大概認為自己是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人才吧?其實像他這樣的人到處都是,任何工作場合知道都會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這種人看起來很值得信賴,對後進的也相當客氣,但是一旦被後進的追上時,態度就會整個丕變。他就是這種人。」

  「真是佩服你,就是這樣沒錯。」

  「接下來談談第三個男人。嗯,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梅特拉。」

  「嗯,就是梅特拉。那麼這個叫梅特拉的男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

  「很難回答嗎?」

  「嗯,不,該怎麼說呢……」

  要回答霍琪婆婆的問題,艾力克就必須徹底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和對這些人的評價及感情。

  如果活著回到琉伯克,自己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梅特拉呢?

  「我從來沒想過梅特拉會背叛我。」

  「你信任他嗎?」

  「也不是……」

  霍琪婆婆看著難以啟齒的艾力克不懷好意的笑了。

  「原來如此,你根本就瞧不起他。」

  「……」

  「你認同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能力,搶在這兩個人前頭當船長讓你感到有點畏縮。但是梅特拉就不是這樣了,你一定不把梅特拉放在眼裡吧?」

  艾力克在腦海裡描繪這梅特拉的容貌身影。他不像布魯諾一樣有著均勻的體格,也不像馬格魯斯一樣有著健壯勇猛的身材,他的身高和體格都在平均標準之下,只有一副鬆垮而肥胖的身體,外加讓人懷疑是否罹患了肝病的慘黃臉色。他的眼睛細小,透著鈍重而灰色的光,總是戰戰兢兢地窺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

  「先不說他的外表,他在船上幫得上忙嗎?他是船員還是商人?」

  聽到霍琪婆婆的問題,一開始艾力克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認命回答,因為自己大概在無意識當中脫口說出了心頭想著的事情。他夾雜著歎息回答道:

  「唉,完全幫不上忙。」

  「雖然沒有才能,但是是一個勤勞而老實的人?」

  「他是一個懶人。他不會主動做任何工作,交代他做的事情也做不好。古斯曼先生好幾次想解雇他,布魯諾和馬格魯斯也老是嘲笑他。他對金錢也沒什麼概念,經常和小額公款的遺失扯上關係。我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為了他向別人低頭道歉了……」

  霍琪婆婆故意不解的偏著頭。

  「這麼說來,艾力克,你還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你為什麼還要袒護那麼窩囊又一無是處的男人?」

  艾力克在口中嘟囔著,但是最後還是得回答。「為什麼要袒護那種人」這個問題,他已經不知道被問過多少次了。

  「如果我棄梅特斯於不顧,那傢伙就真完蛋了。像他那種一無是處又懶惰的人,不要說琉伯克,在漢薩兩百個城市當中都沒人會願意僱用他。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我想梅特拉自己也知道。」

  「所以你認為他不會背叛你,你是這麼想的吧?」

  霍琪婆婆向他確認,艾力克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霍琪婆婆見狀不禁嘲笑他:

  「原來如此,你這種行事方式不被背叛才奇怪,因為再也沒有比受人恩惠更讓人厭煩的事了。」

  霍琪婆婆似乎忘了自己有恩於艾力克。

  「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你想說的話,可是不這樣做,我又能怎麼辦?梅特拉已經有老婆孩子了,要是棄他於不顧,他的老婆孩子就要餓死街頭了。」

  霍琪婆婆不理會艾力克的辯解。

  「那麼在最後那一刻,在你耳邊低語又砍斷了手腕上繩子的人,是他們三個人當中的哪一個?」

  在艾力克眼中,霍琪婆婆的臉像是忽然突然變成一幅畫布,浮現起昨晚的光景。黑暗的天空、比天空更漆黑的海面、在狂風當中擺盪的單桅帆船。雖然是一艘只有十名船員的小船,但是對艾力克而言,那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艘得到的海上堡壘。四個男子在被潮水打濕的甲板上,當中三個人企圖將另一個男人推落海中。

  「是梅特拉。」

  石砌暖爐裡的木柴燒迸了開來,火星飛散半空。小白的視線有一瞬間追逐著火星的軌跡而去,但是隨即又回到了艾力克的臉上。

  「梅特拉,哦?是這樣嗎?沒想到一無是處、一身肥肉又幫不上忙的梅特拉竟然那麼機靈。你不覺得以那個傢伙而言,這件事未免做得太漂亮了?」

  霍琪婆婆的語氣中夾雜著歎息,就好像她非常瞭解梅特拉這個人一樣。艾力克感同身受,不禁將上半身往前探。

  「我有件事想問你,請你告訴我。」

  「什麼事?現在輪到我被質問?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什麼本末倒置?我們又沒有分配角色。就算借用一下你的智慧總可以吧!因為我搞不懂,梅特拉為什麼要砍斷我的繩子,都到那個節骨眼了。」

  「這個嘛……」霍琪婆婆做出思索的樣子,一邊撫摸著黑貓的頭,「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布魯諾的男人做的呢?可是那也說不通,因為他當時是存心惹你的吧?」

  「存心惹我?」

  「他一直到最後都不放過嘲諷你的機會,那正是因為他覺得不會有人幫你--沒想到現在你卻獲救了。如果不是確信你必死無疑,他只要考慮到你回去找他復仇的可能,應該就不會開這種低級玩笑吧?」

  「那麼馬格魯斯呢?」

  「他之前跟你的交情雖然不是很好,但是很可能他不是那麼壞的人,在最後一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生畏懼,你真的能夠確定幫你的不是布魯諾也不是馬格魯斯嗎?」

  「……沒錯,無論如何,在我繩子上切開裂縫的就是梅特拉。」

  「既然你是聽到對方的聲音之後做了這樣的判斷,我也沒有理由否定你。那麼話說回來,如果是梅特拉的話,為什麼他在最後那一瞬間要幫你?」

  「會不會是要報恩呢?」

  雖然話是那麼說,但是艾力克自己也沒有信心。在知道自己識人不明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自信了。艾力克那非但沒有解開疑問、反而更加深困惑的臉映著暖爐的火焰,他那被布洛丹斷崖的石頭給劃傷的額頭上,傷痕清晰地浮現了上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04 PM

第二章 〈向霍琪婆婆借錢〉


  Ⅰ

  ……當時艾力克躺在床上。

  單桅帆船的床鋪是堅固的木製品,多半都是上下兩層。床鋪短得讓躺上去的人會挺住頭頂和腳板,而且窄到連翻個身都困難。中世紀歐洲人的體型和羅馬帝國時代或近代相較之下雖然小了一號,但是那樣的床鋪依然嫌小了許多,想要伸長手腳睡一覺簡直是一種奢望。

  單桅帆船基本上是早晨出港、傍晚進港,所以本來在設計上就沒有考慮到讓船員在船上連度數日。

  不只是床鋪,其餘的設備也都不適合居住;再加上一到冬天,來自北方的強風呼呼作響,海面極其洶湧不穩,夜裡進港卸下船帆是常識,但是當天晚上艾力克卻把船駛向波羅的海,企圖穿越強風和滔天巨浪……

  「怎麼會這樣呢?真是的。」聽艾力克這樣描述,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加以批評,「這是我第幾次對你的行為感到驚訝了啊?在冬天--而且還是夜晚--還加上刮著強風的波羅的海上航行?一個老練的船長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沒錯,這簡直是愚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是不得己的,不這麼趕路的話,預定時間會耽擱的。冒著危險趕路總比罰違約金要好一點。」

  若是被罰,支付違約金的是船東古斯曼,讓古斯曼先生遭受損失或者讓他感到失望,對艾力克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事情;但是現在艾力克明白了,自己最不能忍受的其實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嘲笑。當時艾力克被這種心理牽扯著,鑽入沒有選擇餘地的牛角尖當中。

  「然後你在危險的夜航當中躲在床上?明明都說自己是船長了,這種時候竟然還這麼氣定神閒?」

  「不是不是,我當然沒有睡著。」艾力克生氣了,「那是之前的事,後來梅特拉說自己暈船不舒服,跑來叫我;馬格魯斯嘲笑他說一個船員暈船還能幹什麼事。馬格魯斯說的沒錯,於是布魯諾便說:讓那種待在這裡也只會造成麻煩,趕快去船艙睡覺,我來掌舵吧!」

  既然有人這樣說了,艾力克判斷最好還是盡快處置比較好。從單桅帆船的甲板前往船艙的是又窄又陡的斜坡,比艾力克矮半個頭卻重了三成的梅特拉蹣跚地下來了,但是卻傳來一陣鈍重的撞擊聲,接著便發出號哭的聲音。

  「我跌下來了,腳扭到了!」

  艾力克不耐煩地下了階梯,布魯諾便跟了過來。艾力克扛起蹲在船底發出慘叫的梅特拉,想辦法讓他塞進狹窄的床鋪。正當他要回頭的那一瞬間,忽然變得後腦勺像著了火一般的火熱--艾力克失去意識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是已經足夠他們三個人用繩子將他的雙手反綁。拉到甲板上來了。當然梅特拉沒有扭傷他的腳。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恢復意識的艾力克驚疑地問道,布魯諾愉悅地揶揄他:

  「沒想到我們偉大的船長先生竟然這麼搞不清楚狀況啊,我們看起來難道像在準備春天的祭典嗎?」

  接下來他們便質問艾力克,是要以黑市價格出售船上所載的琥珀、大家平均分配利益呢?還是想被丟到海裡去……

  霍琪婆婆用右手摸著下巴。

  「大家都認為那個叫布魯諾的男人應該比你早一步成為船長嗎?」

  「嗯。」

  「沒想到卻被你捷足先登了。當時布魯諾有什麼反應?」

  對艾力克而言,這是一個令人難堪的問題,但是他不能逃避。他循著蛛絲馬跡,盡可能正確地回答:

  「他只是沉默了一陣子,然後帶著笑容伸出手來說:'恭喜你,沒想到被你搶先了一步啊'」。

  「你衷心的相信他的祝福嗎?」

  霍琪婆婆的追問仍然毫不留情,艾力克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我心想,真的是恭喜嗎?但是立刻又對自己懷疑他感到羞恥,便回答了一聲'謝謝你'。」

  霍琪婆婆高聲的咋著舌:

  「再也沒有比識人不清的濫好人下場更慘的了。你沒有反省自己輕忽,反倒一味指責對方,而且還不知悔改,一再地犯下同樣的錯誤。」

  「我有在反省啊。」

  艾力克率直地回答,被打得暈死過去,又被丟進海裡,最後還被要求自我反省,這實在是倒霉到家了。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對霍琪婆婆並不感到生氣。

  「我並不是那麼善嫉的人,要是布魯諾或馬格魯斯比我先當上船長,我想我也會為他們感到高興。」

  「如果布魯諾或馬格魯斯的話--你是故意漏掉另一個人的名字的嗎?或者你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你是指梅特拉嗎?」

  「要是梅特拉因為某個人留下的遺言把你排擠掉率先當上船長的話,我相信你也會感到生氣吧?之前對他的親切恐怕也不知道會跑到哪裡去吧?」

  艾力克心想,再怎麼說,這都是一個很過分的比喻。自己和梅特拉那樣無能又怠惰的男人被同等看待,豈是他所能忍受的?然而這正是艾力克自以為是的地方,站在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立場來看,或許艾力克和梅特拉正是類似的。

  「那麼,你的單桅帆船中包括你在內,一共只載了四個人嗎?」

  「怎麼可能?光靠四個人是不可能運作單桅帆船的吧!」

  雖然單桅帆船是以機能為首要考慮而建造的船隻,但是至少要有十個人才能運作它,艾力克掌管的船剛剛好就有十個船員。因為布魯諾和馬格魯斯這種老手在,其他的船員都是一些年輕而經驗不多的人。

  「那麼,當身為船長的你被打被綁、最後還被丟到海裡的這段時間,其他六個人到底在幹什麼?難不成是一邊喝啤酒一邊在旁邊觀賞嗎?」

  當然不可能這樣。但是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又在做什麼呢?被霍琪婆婆這樣直截了當的指出來,艾力克這才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

  「喲,怎麼你露出那種好像喝了臭酸啤酒一樣的表情呢?真是的,就是因為你們年輕人老是這樣思慮不周,所以我們這種老骨頭儘管再怎麼不受歡迎,也只能一再提供意見給年輕人。」

  「……會不會大家都被殺了?」

  艾力克沒有反駁的餘地,只好壓低聲音說道。沒有想到其他的船員正代表艾力克的不夠成熟,遭到嘲笑是必然的。

  「琥珀雖然是貴重物品,但是還不至於像黃金那麼昂貴吧?我覺得哪些東西不值得讓他們殺了包括你在內的七個人。」

  「那麼那六個人還活著……可是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為什麼又眼睜睜看著我被打倒呢?」

  是完全沒有人發現?怎麼可能?或者是所有的船員沆瀣一氣,只有艾力克一個人孤立無援?現在想想倒是有這個可能。或者是其他船員收到布魯諾或馬格魯斯的脅迫而不敢插手?這也是有可能的……

  「話又說回來,船上的琥珀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霍琪婆婆突然提到這一點,「說滿載一整艘船可能太誇張了,不過少說也應該也有個幾拉斯拉吧?那些琥珀跑到哪裡去了呢?或者……」霍琪婆婆的兩眼中閃過嘲諷的光芒,「根本就沒有消失。」


  Ⅱ

  黑貓小白叫了一聲,艾力克頓時回過神來。

  霍琪婆婆露出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伸手去撫摸小白的頭。艾力克確實是收到了衝擊,但是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有受到衝擊的感覺。

  「嗯,你就好好想想吧!當然是一直想到下次再被痛擊的時候。對了,你認為那些讓你體會到人世黑暗的人,只是因為憎恨你而策劃了這個無法無天的陰謀嗎?」

  「我不認為他們是為了陷害我一個人而策劃這個陰謀的,我並沒有那麼了不起,我想我大概只是陰謀中一步棋子而已。」

  「那麼,你認為所謂的陰謀是什麼事情?」

  艾力克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他只是想到一個起頭,以外的事情他怎麼想都想不出來。

  「一切還是為了錢吧?我相信一定跟一大筆金錢有關係,其它的就有點難以想像了。」

  「唉,我想你能想到的也只有這樣吧?都是一些無聊的事。」

  霍琪婆婆雖然口中罵著,但是也沒有把她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正當艾力克感覺有點受傷、想回頭質問時,卻被霍琪婆婆搶了先。

  「那麼,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這倒是一個艾力克可以立刻回答的問題。

  「回到琉伯克。回去吧真相說清楚,讓布魯諾他們負起責任。」

  「艾力克,可別忘了你是被追擊的人。」霍琪婆婆不疾不徐的說道,「你被當成了搶奪、侵佔古斯曼的船隻和船上琥珀的犯人,如果你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前往琉伯克,到時候鋃鐺入獄的可不是布魯諾他們,而是你。萬一這個事件中有其他犧牲者,這個罪行大概也要由你來承擔,所以你會被直接送上絞刑台。」

  然而艾力克的憤怒勝過恐懼。

  「那不是事實,我說過多少次了?真正的犯人是布魯諾他們!」

  「不巧我既不是琉伯克的市長,也不是參事會員。我沒辦法判定你是清白的,也無力懲罰布魯諾他們。所以首先你得抓住布魯諾他們,讓市長和僱主瞭解你是無辜的。」

  霍琪婆婆的意見非常中肯,艾力克誠心接受了這個意見。

  「總之我得先回琉伯克看看,否則不知道後來事情是怎麼發展的,因為無法判斷今後該怎麼走。我想立刻回去。」

  「我無意阻攔你,因為我知道最蠢的事情就是去阻止一個一意孤行的人然後反遭怨恨。年輕人只有兩種,一種是沒遭遇過挫折而不懂世事的人,另一種則是遭遇到挫折卻仍然一無所知的人。不知道你算哪一種?」

  當時完全沒有現代化的警察組織,被害人只能自力救濟抓住犯人,再將犯人交給領主或法院。只會躲著哭泣的人是沒有任何權利可言的。

  二十二歲的艾力克此時已經完全恢復了體力和元氣,他正打算從床上一躍而起,然而隨即又狼狽的蓋上了棉被。霍琪婆婆明知是怎麼回事,卻故意說著風涼話:

  「怎麼了?怎麼不立刻起床呢?」

  「不要,等一下,我現在沒穿衣服……」

  「我對裸體的孩子沒什麼興趣,倒是你以為你是怎麼變成裸體的?難道你認為自己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還能自行脫下濕透的衣服,並且摺得好好的嗎?」

  「隨便啦,把衣服給我!」艾力克紅著臉吼道。

  睡覺時穿著衣服鑽進床鋪,躲在棉被當中脫掉衣服赤身裸體,起床時在床鋪上穿上衣服再到外頭來,這是中世紀歐洲的風俗習慣。不只是平民百姓,連身份地位相當高的人們也都是這樣,因為當時大家都是同房而眠。直到十七世紀之後才有了個人房間,可以不用在意他人眼光,自個兒隨意在房間穿脫衣服。

  「是!是!年輕人竟然對老人這麼沒禮貌,還大呼小叫的,這個時代真是讓人討厭啊!我真不想活到這麼老。」

  霍琪婆婆一邊叨念著一邊走到隔壁的房間去,不多時又折回來將捧在兩手上的衣服往床鋪上一丟,那正是艾力克十分熟悉的衣物。艾力克拿過來一瞧,自己的衣服已經洗得乾乾淨淨而且乾爽--那是船員冬天所穿的衣服,那是用硬邦邦的厚布製成的,照理說應該很難曬乾,是霍琪婆婆耐心的幫他用暖爐的火烤乾的嗎?

  當艾力克掀翻這棉被穿衣服的期間,霍琪婆婆幫他備齊了鞋子、枴杖以及梳子,一會兒艾力克終於從棉被當中鑽出來,再度整理了一下衣著,將散亂的頭髮稍事梳理了一下。他穿上鞋子,不經意往牆邊的架子上一瞥,只見上頭放著厚重的羊皮紙裝訂的書籍,是聖經。

  「是誰在看這種東西?」

  「當然是我在看的,那還用問嗎?」

  「咦?你懂拉丁語!」

  艾力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代艾力克不關心聖經,聖經也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雖然這一年,出生在德國中部一個小城市艾斯雷本的馬丁路德已經九歲了,但是在他長大成人,完成聖經叢譯本的大事業之前,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著「德文聖經」這種東西。

  「會看聖經」就表示懂拉丁語的意思。然而除非是有學識的聖職人員,否則懂拉丁語是一種奢望。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艾力克重新審視霍琪婆婆。光從她一個人一隻黑貓住在這種地方來看,她就不是一個普通人。她看起來不像聖女或仙女,難不成是魔女?但是以一個魔女而言,她的氣色又太好,而且又愛說話--不過魔女應該也有好幾種吧?話說回來,就算她是魔女,她也還是艾力克的救命恩人。

  「如果你就這樣直接回琉伯克去,那就太不聰明了。」恩人語帶諷刺的說,「一眼就被認出真實身份不太好吧?身為愚蠢的被害人還好,要是成為一個愚蠢的逃犯就無藥可救了。」

  「光是這樣還不夠,把頭髮和鬍子都染一染吧!你的頭髮和鬍子都是褐色的,染成黑色的好了。眼珠的顏色雖然沒辦法改變,不過用眼罩罩住一隻眼睛假裝成獨眼龍也是一個方法,然後在鞋子裡面放幾顆小石子,改變一下走路的方式,假造的特徵可以引開別人注意。」

  艾力克聽得目瞪口呆,只能一個勁地點著頭。就像他一開始害怕的一樣,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霍琪婆婆打發時間的玩具,但是他又不能對有利的建議表示不滿。

  「另外,如果你直接回琉伯克的話就太沒警覺心了。你先拿著這封信前往紐尼布魯克,到那邊去染頭髮,然後去見一個叫優魯肯.賓茲的男人。明白了嗎?」

  「他是什麼人?」

  「沒什麼,只是一個制鹽廠的老闆。」

  「那就是大人物了呀!」

  紐尼布魯克是鹽都,從波羅的海到北海一帶所消費的鹽有一半都是這裡生產的。當時鹽是非常昂貴的東西,素有「兩個鹽桶抵得過一棟房子」的說法。紐尼布魯克有二十四個制鹽廠老闆,他們同時也是市政的最高負責人。

  「從那裡抵達琉伯克大約要花上十天的時間,你最好先拖這麼一段時間再去。」

  艾力克接過那封信,只能點頭如搗蒜。他想問霍琪婆婆怎麼會認識那種大人物,但是他也知道,霍琪婆婆大概會把話題岔開吧。

  這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跳到地上的小白,彷彿對霍琪婆婆提出意見似的瞄了一聲。

  「對!對!也讓小白幫個忙吧!別一臉茫然,魔女都養著黑貓不是嗎?要是不符期待,那就是怠慢客人了。」

  「什麼客人?」

  「很多啊,他們不像你一樣造成我這麼多麻煩,而且都是很大方的客人。」

  小白又叫了兩聲,霍琪婆婆表現出聽人講話的樣子猛點頭,然後看著艾力克。

  「怎麼樣?你要去跟誰密告我是魔女嗎?」

  艾力克搖搖頭。

  「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嗎?我是不知道神父是怎麼說這種情況的,但是我衷心地感謝你。」

  「真叫人佩服啊。」

  艾力克覺得好像聽到黑貓說話,不過那當然是心理作用。


  Ⅲ

  霍琪婆婆指著蹲在地上的黑貓。

  「就這麼決定了,你可以把小白帶走。」

  見艾力克一臉猶豫沒有回應,霍琪婆婆又說道:

  「找到你的不是我,是小白。對你而言,它可是像守護天使一樣哦。」

  「天使啊?」

  「而且它可以多少幫上忙。前年之前它還是人類,因為做了點壞事,我就把它變成現在這副德行。」

  「……你開玩笑的吧?」

  「我可討厭開玩笑呢,但是這個世界可不是你說不喜歡就可以完全避免的。」

  艾力克終於找到適合的言詞,正經八百的說:

  「我雖然說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但是即使是開玩笑,最好也別說魔女什麼的。因為有人會真的相信,也有人會裝成相信的樣子卻在背後捅人一刀。」

  「謝謝你的忠告了。」

  「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會盡量幫忙,任何時候我都會出面證明你是好人。還有真的謝謝你,我一定會回報你的,你就好好地為我祈禱,讓我一路順利。」

  艾力克戴上帽子,拿起枴杖走向門口,這時黑貓以優美的動作擋在他前頭。

  「真是個性急的孩子。等一下,我還沒有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霍琪婆婆踩著急促的步伐消失於隔壁房間,不消多時又回來了,這一次手上抱著一個直徑一尺左右、貼有馬皮的箱子。她將箱子放到圓桌上,打開蓋子,用兩手從箱子裡捧出一把金幣和銀幣,散落在桌子上,其中有琉伯克的金幣、漢堡的銀幣、可隆的銅幣等,不知道有幾種。

  在這個時代,整個德國並沒有統一的貨幣。有能力的都市或諸侯都各自發行金幣和銀幣,面額雖然一樣,但是實際的「價值」大大不同,十足的反映了各城市的經濟力和政治力。

  提到制幣業的中心地,當然是首推漢堡了。優秀的工匠、技術及機械全都幾種在這裡,這是十二世紀末以來的傳統。黃金或白銀等生銀的原材料從德國各地送到這裡來,鑄造成貨幣之後再送出去。漢堡除了貨幣之外還鑄造紀念章,包括「即位紀念章」或「市政百年紀念章」之類,甚至還有「最佳流行紀念章」等。說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市政機構就是靠販賣這些紀念章來救濟病患或孤兒的。

  「唔,我想這些大概有十馬克吧?要是省著點用,應該能撐上三個月的時間」霍琪婆婆將一個鹿皮製的小袋子丟了過來,「這是給你應急的資金,裝進裡面帶走吧。」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正想說些感謝的話,旋即想起一件事。

  「這些利息要多少?」

  「喲,看來你是變聰明了一點,別擔心,控制在你付得起的範圍之內是我一貫的做法。」

  「……是嗎?」

  「啊,還有,小白的飼料費用當然要由你自行負擔。」

  「我知道啦。」

  「你可不能小氣哦,小白的嘴巴可是比你刁呢。」

  「我說我知道嘛!」

  艾力克半吼著回應了一聲,然後把手伸向小白。艾力克懷疑自己可能會被這隻貓給耍弄,所以只是微微彎下腰,但是小白似乎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落落大方的把身體偎依到艾力克手上。艾力克抱起優雅的黑貓,看著它原本的飼主。

  「可是你這樣信任我妥當嗎?萬一我就這樣逃跑再也不回來的話……」

  霍琪婆婆哼著鼻子笑了。

  「要是你有這麼機靈,就不會碰見被好友打得頭破血流還丟到海裡去的愚蠢遭遇了。」

  艾力克不發一語,霍琪婆婆卻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問他:

  「倒是我要問你,古斯曼的商會裡有沒有你信得過的人?譬如會相信你是無辜的,願意伸出援手的人,或者知道你的行蹤卻不會去告密的人?」

  艾力克思索著,說出浮上他腦海中的人名。

  「……應該是珊娜吧?她是古斯曼家的傭人。」

  「是你的愛人嗎?」

  「不是,還沒到那種程度。」

  「我想也是,因為你看起來不是受女人歡迎的人。自古以來,壞心眼的美男子總比認真工作的男人要受女人歡迎。」

  壞心眼的美男子?說起來布魯諾倒是很有女人緣。艾力克不緊一陣唏噓。

  霍琪婆婆一邊看著艾力克,一邊將貨幣放進鹿皮袋子裡。

  「如果你信得過那個叫珊娜的女人,不妨把我的名字告訴她,我想她可能會知道吧。」

  「有用嗎?」

  「反正本來就不該有用啊!說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你現在有時間一一確認是否有用嗎?」

  艾力克當然沒有這種餘裕。

  「不過絕對不要跟古斯曼提到我的名字,無論如何都不行,明白了嗎?」

  「明白了,真的很謝謝你。」

  「嗯,帶著這個快上路吧!可別空著手回來哦!」

  霍琪婆婆將年輕人趕了出去,若無其事地關上了門。


  Ⅳ

  馬蹄聲越過景色蕭條的冬天平原。

  一個騎士身披護甲,御寒用的斗篷在半空中翻飛著,人和馬都一邊吐著白色的氣一邊在鉛灰色的雲層下方奔馳。騎士的年齡看起來大概三十五歲左右吧,臉龐下半被紅色的鬍子所遮掩,深褐色的眼睛散發出強烈的光芒,顯得十分有活力。

  騎士在面對著布洛丹斷崖的森林盡頭下了馬,強風毫不留情的吹打在他的身上,他拉著馬走到霍琪婆婆的家。

  這是艾力克離開五天之後的事。

  「霍琪婆婆,是我。」

  門應聲打開了,房子的主人現身,將高大的訪客從頭打量到腳。

  「真是恬不知恥的傢伙呀。竟然空手而來。」

  「哪裡空手?我帶著多到兩手都抱不動的報告,經由『鹽道』而來的。」

  「嗯,那就進來吧!」

  從琉伯克通往紐尼布魯克的街道,還有一個別名叫「鹽道」。這是一條一路上儘是低緩平原的道路,路上沒有斜坡,但是必須渡兩次河,要是徒步必須走上四天,即使多加把勁也要花上三天的時間。

  「霍琪婆婆偏愛的艾力克已經平安抵達琉伯克了,我觀察到這個階段就回來向你報告了。」

  「辛苦了。」雖然對方貴為騎士,霍琪婆婆還是以對等的語氣對他說話,「艾力克夜裡是不是好好的住在旅店裡?」

  「有時候徹夜趕路,但是因為季節的關係,確實是找了旅店住,而且他很照顧那只黑貓。」

  一五一零年左右,德國出版了一本很有名的書叫做《迪爾流浪記》。這是一個描寫旅行藝人迪爾以機智和三寸不爛之舌為工具,在德國各地旅行的故事,因此「迪爾」便成了「充滿活力、擅嘲諷的淘氣鬼」的代名詞。

  有一次迪爾在漢薩都市--可隆--投宿旅店,因為料理遲遲沒來,他便在廚房的灶旁邊嚼著麵包。過了一會兒迪爾正欲離去時,旅店的老闆卻叫住他,索取料理的費用。

  「我可沒有吃什麼料理哦,我只是聞聞味道而已。」

  「聞了味道就跟吃過一樣,付錢吧。」

  「啊,是嗎?」

  於是迪爾拿著一枚銅幣,丟到餐桌上滾轉,讓銅幣發出聲音。

  「你聽到剛剛的聲音沒?」

  「聽到了。」

  「很好,我用聲音來支付味道的費用。」

  迪爾一把抓起銅幣,悠哉地離開了旅店。

  日本也有一則類似的笑話,所以後來激發了大家探索故事源流的興趣。不過這則故事不只是有趣而已,同時也讓我們瞭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即使在開發落後的歐洲,在這個時代也已經存在供應旅客餐點的旅店。迪爾的故事於十五世紀後半廣為流傳,據說故事中的範本人物確實存在於十四世紀。

  「坐吧!暖爐前面有椅子吧?要不要請你喝啤酒啊?」

  「啊,真是謝謝了。」

  騎士的臉一下亮了起來。

  啤酒對於歐洲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飲品,號稱是「液體麵包」,對於漢薩而言也是很貴重的商品。為了出口到遠方,啤酒至少要能保存二十天,所以製作時採用大量啤酒花,或者將酒精濃度提升到百分之二十二以上加以保存。尤其是俾斯麥生產的啤酒素有「惡魔的啤酒」或「地獄的啤酒」之稱,口感之烈,萬一不小心飲用過度還會讓人暈死過去。

  騎士坐到暖爐前面的堅固椅子上,摸搓著冰冷的雙手,這時霍琪婆婆拿來陶制的巨大啤酒杯,細緻的泡泡彷彿白雪一般浮在上頭。

  「哪,你一定很期待吧!這可是如假包換的俾斯麥啤酒哦。」

  「啊,千辛萬苦來到這裡都值得了。」

  騎士一把抓起巨大的啤酒杯,咕嘟咕嘟的立刻喝掉了一半。

  「呼!好像有一根火柱從胃部竄升到喉嚨了。啤酒還是俾斯麥的最好,昨天我喝了漢堡產的啤酒,稍嫌淡了些,對我來說不過癮。」

  「不嫌棄的話就繼續喝吧!」

  「真是太好了。」

  「我去拿些醃肉來,今天早上拿到不少,我一個人吃不完,」

  「經你這麼一提,我想起來了,來這裡的途中到處都有人在做醃肉。」

  人們在秋天時,用橡樹或七葉樹的果實把豬餵得飽飽的,讓它們長得胖胖圓圓的,到了冬初就殺了肥胖的豬,將豬肉醃製來吃。這是度過陰暗漫長的冬天很重要的工作,在農村裡非常普遍。

  當時還沒有叉子,於是騎士用手抓起盛在木盤子裡的醃肉塊往嘴裡送。

  「啊,整個人都活過來了,這麼冷的天氣真想學森林裡的熊一樣冬眠。」

  德國越往北氣候越溫暖,雪量也變少,這是因為北方南海、受到暖流影響的關係。而南方屬於內陸地區,距離海洋很遙遠,而且連綿不斷的高地一直延續到阿爾卑斯山,因此寒氣之冷和積雪之厚都非比尋常,有時候到了五月還持續下著暴風雪。不過德國北方雖然比較溫暖,但是那也只是和南方相對而論,北方有時候還是會有白天天晴、夜裡刮強風的情況,讓人不禁恐懼會有凍死的危險。

  「既然如此,那就帶些醃肉和啤酒回去吧!反正你都把錢花在賭博和女人身上,大概也沒有好好吃東西吧!」

  「真糟糕,都被你看穿了。」

  「誰叫我打你在你母親肚子裡時就認識你了。真不知道你像誰,你那個老爸雖然窮,做事卻很認真,對你母親以外的女人以及賭博都是絕對不沾的。」

  「被你這麼一說,真讓我難過。唉,我像他的地方大概只有貧窮這一點了。」

  提到王公貴族,一般人往往都認為他們一定過著繁華富貴的生活,其實那只是一小部分的人。在中世紀的德國和法國,貧窮的貴族在跟富商們借不到錢之際,往往落得必須拿領地抵押的下場,有時候甚至害得去跟國王哭訴,請他們出面調解。但是站在國王的立場,他們得考慮到自己有時候也缺錢用而有求於富商,所以也不能暴露的對商人表現出不滿;再加上有勢力的貴族權勢遭到削減時,王權相對的會強化,因此對國王而言,貴族衰敗再好不過,所以貧窮的貴族依然無計可施。

  而當貴族承受不住持續衰敗的壓力時,他們怎麼辦呢?有人會在自己領地的街道上自行設置關卡來賺錢,對旅人課徵通行稅--這樣的做法還算好,離譜的話有些貴族還會跟盜賊掛鉤,直接搶奪商人的貨物或農民的農作物;更過分的貴族還會在富商頭上冠上異端罪名,然後沒收其所有的財產。

  這個騎士究竟做過多少壞事不得而知,但是他既然可以受霍琪婆婆驅使,可見大概沒有什麼大量謀取不義之財。

  「可是我說霍琪婆婆啊,那個小子是哪一點讓你這麼中意啊?」

  「那個孩子在冬天--而且是夜裡--被捆綁起來丟進波羅的海當中,然而他卻奮力地游上岸,自行爬上布洛丹斷崖,後來才被小白髮現。那小子看起來是個不懂人情世故又被寵壞的孩子,但是他的天賦和運勢都不可小覷。」

  「話是那麼說沒錯……但是,他的天賦和運勢可能都被那件事耗光嘍。」

  騎士的話一針見血,霍琪婆婆難得地露出了苦笑。

  「那倒是有可能。果真如此的話,我再怎麼幫也是白費的。那得看他自己能幫自己到什麼地步了。」

  騎士不顧禮貌,自顧自地舔著手指頭。

  「琉伯克的古斯曼,據我調查似乎是一個相當能幹的人。能被這樣的僱主看上,二十幾歲就當上船長,那應該也是一種運氣。」

  「誰知道呢?不知道古斯曼是不是像那個孩子所深信的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事實上,要求聖人懂得做生意,或者要求商人具有聖人的性情,那都是很可笑的事。我在寫給賓茲的信上還註明要他去好好打聽一下古斯曼這個人。」

  聽到霍琪婆婆這一番話,騎士眼中閃著光芒。他的鬍子末端沾著啤酒泡沫,仰著頭對著半空說:

  「裝滿一船的琥珀啊?如果是賣給意大利人的話,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呢。」

  霍琪婆婆沒有答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啤酒杯杯緣的泡泡慢慢迸開。騎士繼續說道:

  「如果佯裝被搶而做雙重買賣的話,那賺得可就更多了。」

  霍琪婆婆似乎早就想過騎士話中的可能性,她只是露出一臉懶得回應這種事的表情,揚起嘲諷的笑容。

  騎士瞄了霍琪婆婆一眼,手扶著桌子的啤酒杯逕自思索著,從他的鬍子抽動的狀況來看,他似乎正蠕動著嘴唇,「琥珀」或「馬克」之類的詞彙彷彿小小的氣泡一般迸裂消失。

  「你不會正在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吧?比如萬一艾力克真的搶了琥珀、藏在哪個地方的話,你就去跟蹤他,把那些東西給搶了過來之類的……」霍琪婆婆忽然犀利地說。

  「不,不,沒這回事。」騎士狼狽地放開了啤酒杯,雙手亂搖,「在我們同伴當中,沒有這種膽敢違抗霍琪婆婆的惡人,有人會這麼笨嗎?」

  「是嗎?都幾十年了,這種人我看過太多了,不能太樂觀。不過還是要謝謝你,這算是一點謝禮。」

  騎士毫不客氣的接下霍琪婆婆丟過來的小鹿皮袋。

  「有什麼需要時請隨時開口傳喚我,能為霍琪婆婆效力是我的榮幸。」

  「很好,因為在這種世道當中,只有開口是不用繳稅金的。」

  霍琪婆婆重重地回了一句,隨即整個人笑開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05 PM

第三章 〈返鄉〉


  Ⅰ

  長久以來一直是琉伯克名勝的賀爾斯登門,剛於公元一四七七建設完成,兩座有著灰色圓錐形屋頂的紅色三層圓塔並列著,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昂然聳立。

  「是心理因素作祟嗎?我覺得門好像有點傾斜了,雖然只有一點點。」艾力克狐疑地喃喃自語。

  建設這道門的地方本來就是潮濕地帶,地基相當脆弱,而且基於軍事上的理由,東側的牆比西側的牆要厚上三倍。到了後世,賀爾斯登門就完全傾斜了,不過並沒有傾倒,因而成為琉伯克的象徵而廣為人知--至於在艾力克時代,其傾斜的角度仍然十分輕微,輕微到一句「心理因素」就被帶過了。

  艾力克混在紐尼布魯克的制鹽廠老闆賓茲一行人當中,回到了琉伯克,特拉維斯河的銀灰色水面看起來是那麼的令人懷念。不管是德國或俄國,甚至是中國,自古以來,港口多半都是面對著大河的,鮮少面對大海。以漢薩都市而言,琉伯克面對特拉維斯河、漢堡面對易北河、可隆面對萊茵河、羅斯托克面對窩瓦河,而不來梅則面對著貝塞河、丹茲希面對斯瓦河、利佳面對著達烏加河。

  由於土地是一望無際的低平地勢,在野外行走時,有時前方會突然出現一面船帆而嚇著旅客--因為水路就這樣從平原中流過。兩百多年前,以暴風之勢劫掠歐洲東半部的蒙古軍就是因水路的關係,使得騎兵的行動受到阻攔,只能等到冬天水路結冰之後才開始作戰。

  艾力克穿過賀爾斯登門時有點緊張,但是他有紐尼布魯克正式發行的旅券,而且賓茲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所以很容易就進入了城市。

  賓茲的身份固然不容小覷,但是能夠任意指使賓茲的霍琪婆婆,其能耐更是讓艾力克咋舌。當艾力克來到紐尼布魯克、在城門面前探問賓茲的制鹽廠時,守衛的士兵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不過卻同時立刻幫他轉達;而賓茲也立刻就接見了他。

  當時在艾力克眼前的是一棟煉瓦造的建築物,工匠們忙碌的進進出出,制鹽廠作業所產生的霧氣瀰漫著整個建築物內部,賓茲就在裡面的一個房間裡接待這位初次見面的客人。

  「你跟霍琪婆婆是什麼關係?」

  這是理所當然的問題。艾力克很慎重的回答,說自己是霍琪婆婆的遠方親戚,父母雙亡以後受到霍琪婆婆的關照,現在按照霍琪婆婆的指使來到這裡,不知道能不能請賓茲先生幫他安排前往琉伯克。

  「不行也得行,反正我是不能違抗那個老太婆的。」

  賓茲喃喃說道,將手叉在後腰,在室內來回踱步,隨即又停下腳步看著艾力克。

  「後天我要到琉伯克去做鹽的交易,你就以我的……嗯,外甥的身份一同前往好了。」

  「可以嗎?」

  艾力克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驚喜,賓茲對著他露出一個夾雜著歎惜的笑容。

  「剛剛我不是說過了嗎?沒辦法,我不能違抗霍琪婆婆。唉,事已至此,一切都交給我辦吧!」

  艾力克按捺住湧上來的好奇心,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因為賓茲也沒有對艾力克提出多餘的問題,所以他只能照做,這是一種禮貌。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人家也有些事情不想說吧?

  就這樣,艾力克和黑貓小白便加入了賓茲一行人的行列,這群人包括商人,侍從及護衛,合計共有五十人之多。他們將馬和驢子排成一列,利用白天的時候趕路,天一黑就投宿休息。艾力克除了分配有早晚餐之外,甚至還享有「非露天」的就寢處;雖然是就地而眠,但是這已經很值得慶幸了。

  近代化就代表交通上的安全。

  在近代之前的社會,交通實在一點都不算安全,路人在街道上行走時會遭到山賊或強盜襲擊,投宿於旅店時可能會被毒殺,然後旅費和行李被掠奪一空;森林裡有猛獸出沒,海上也有虎視眈眈的海盜。無論在西方或是東方的故事中,旅人之所以一定會面臨危機,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故事發展的前提,但是另一方面也真的是因為每一段旅程都是一連串的危機。

  漢薩之所以成立,漢薩的威信之所以能橫掃全歐洲,說到底,也是因為只要插上漢薩的旗幟就可以保障海路的安全--雖然不能說萬無一失,但是由於襲擊漢薩的船隻的外國船隊或海盜到目前為止都會被殲滅一空,比較起來,漢薩的安全性很明顯的提高了許多。

  賓茲一行人當中也有弗蘭德或法國的商人,不過彼此之間的溝通並沒有什麼障礙,因為低地德語是當時波羅的海周邊的共同語言;至於法語或英語都只適用於各國之內。

  英語的發源處英格蘭當時充其量只是歐洲西北角的一個中級國家,不但和法國之間的百年戰爭敗戰,又因為將國內一分為二的薔薇戰爭搞得兵疲馬困,因此正當借貸度日的不景氣時代;而英格蘭的王室本來就是法國出身,所以王公貴族都說法語。因此,在同一個國家使用不同的語言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因為國家本身的存在意義本來就不像王侯的領地那般積極而實際。

  艾力克的身份被設定為賓茲的外甥,長年在外國生活,一路上盡量避免和同行者交談。一行人在蕭條的冬季野外旅行,花了五天的時間抵達了琉伯克。櫛比鱗次的屋頂和聳立的教堂尖塔,彷彿刻意彰顯琉伯克這個都市的存在。

  當時的東方世界,已有北京或蘇州這類擁有五十萬到上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相較之下,歐洲的各個都市不管是在規模或設施方面都顯得極為簡陋,即使是倫敦和巴黎,人口也都不到五萬;號稱「漢薩女王」的琉伯克人口只有三萬,而其競爭對手漢堡也只有兩萬。

  這樣緩慢的發展,也難怪後來馬可波羅介紹東方世界的大都市時,被嘲笑為「吹牛馬可」;居住在歐洲貧窮落後地帶的人們,甚至無法想像「有著百萬人口,從日落到天明形成一片燈海」的大都市景象--本來歐洲的總人口就不多,十四世紀的黑死病(瘟疫)的大流行又讓歐洲損失了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一,期間還不斷的發生饑荒。此外由於小麥或大麥的收穫率比米糧低得多,基本上也沒辦法養活太多的人口,所以歐洲的人口發展還不如東方。

  艾力克和賓茲一行人經過市政府前面,市政府廳的牆面是用上光的煉瓦鋪成,帶有獨特的黑綠色。那是將鹽溶於牛血裡,再把煉瓦浸泡於其中、連燒幾次之後得到的效果,用指尖去觸碰時,在粗糙中帶有微妙的粘稠感,會緊緊吸附皮膚。

  如果從前往立陶宛的航行算起,艾力克已經有兩個月沒看到市政府廳了。此時一股懷念之情宛如小小的泉水一般在他心中湧起,而在市政府地下樓的餐廳裡吃過的雞湯味道也在口中甦醒。

  賓茲他們在位於市政府廳和港口之間的緬格路一角找到了旅店住宿。由於他們有五十人之多,而且又都是琉伯克的有力人士,當時被視為上賓。旅店老闆從玄關飛奔而出,恭恭敬敬的招呼。艾力克並不認識他,但是仍然把帽沿壓得低低的,避免自己的臉孔被看見。

  艾力克和其他十個左右的男人一起被帶到一個房間去。他並沒有什麼行李,確定自己有一床棉被可睡後,就立刻去跟賓茲招呼了一聲然後外出。艾力克想好好的呼吸一下琉伯克的空氣,也想去看看古斯曼的邸宅。小白緊跟在他的腳邊,彷彿要纏上他的腳一樣。

  走過街巷,有七、八個小孩在巷子裡嬉戲,一個孩子大聲叫道:

  「黑人可怕嗎?」

  「不可怕!」

  孩子們在回答的同時,口中發出奇怪的叫聲四散奔逃。那個原先大叫的孩子追著其他人,不久便逮到一個腳程比較慢的孩子--他們在玩捉鬼的遊戲。

  孩子們口中所謂的「黑人」指的是「黑死病」。黑死病後來到了十五世紀雖然控制住了,但是在十五世紀之前的中世紀歐洲,最為人們恐懼和厭惡的便是瘟疫。十四世紀的歐洲被後人視為黑暗時代是其來有自的,當時瘟疫的流行、一再發生的饑荒、緊接而來的屠殺猶太人,這三個大事件將十四世紀的面貌塗成一片漆黑。

  在這個時代,北海或波羅的海的沿岸,也就是漢薩的勢力範圍之內,鮮少看到猶太人的身影。他們依法被排拒於漢薩的商業活動之外,居住的場外也受限制。艾力克對猶太人沒有什麼特別的偏見,但是那也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和猶太人接觸的機會,因此沒有所謂的偏見問題。

  艾力克拉了拉衣領,快速的離開現場。那幾個孩子當中似乎有面熟的人,萬一被對方認出來直呼他名字的話,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艾力克的鞋子在石板上咯咯作響。儘管有危險,但是能回到琉伯克來還是太好了,這片石板上不但有琉伯克的歷史,也刻有艾力克的人生--雖然目前而言是不足取的人生。

  黑貓小白在他腳邊,銳利的眼神掃向四周,就好像擔任斥候的前哨兵一樣。


  Ⅱ

  從正面看漢薩商人會館,就會發現山形牆上的八字板不是三角形,而是呈階梯狀的,這是漢薩風格建築物最明顯的特徵。這裡的建築大致上都是地上三層樓、地下一層樓,但是古斯曼的邸宅卻是地上五層,比左右的房子都要高。

  「現在這樣看起來,古斯曼先生的邸宅果然不同凡響。小白看過這麼雄偉的房子嗎?真想哪天住進這種房子看看,可不是像店員住在公司那樣偶一為之哦。」

  艾力克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盡可能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經過邸宅前面。最好是天黑之後再來造訪這裡,至於天黑之前就先回旅店打發時間,把肚子填飽吧!

  回到旅店的艾力克一邊和賓茲進行類似「叔甥」之間該有的最基本交談,一邊吃著以魚為主食的晚餐,之後再度離開旅店。

  他想著古斯曼的邸宅。

  那雖然是五層樓建築的大邸宅,但是由於店舖、辦公室和倉庫所佔用的面積非常廣,因此居住的空間反而特別的狹窄--即使在這裡是富商,和遙遠東方的蘇州富商一比,古斯曼家在衣食住各方面簡直是過著質樸而貧困的生活。

  歐洲變得富裕是在大航海時代之後的事,歐洲人是因為征服了異教徒居住的土地、強奪了他們累積的財富才發跡的,在那之前,自給自足的簡樸經濟才是整個歐洲的面貌。

  「其實你可以到暖爐前面去睡一會兒,不用跟出來。」

  艾力克對著腳邊的黑貓說。小白用簡短的叫聲回答他:既然受霍琪婆婆之托,我就不能放著你這種不成熟的毛頭小子不管--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夜視能力特別強的貓走在前頭,人跟在後頭,沿街上沒有任何街燈,夜晚的街道一片漆黑。

  歐洲的建築物一直到十四世紀末才普遍裝有窗玻璃,但即使是裝上窗戶之後的百年之間,家家戶戶在白天依然會在窗玻璃上貼上油紙或羊皮紙,在夜裡或風雨強勁的時候則關上板窗--因為窗戶雖然能帶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但是就防寒和防盜方面而言卻也是弱點,因此就算像琉伯克這樣的「大都市」,夜裡也一樣漆黑而顯得冷肅。離開旅店走不到五步路,艾力克全身就已經籠罩在黑暗當中了,只有小白的眼睛還像琥珀一般發著亮光。

  雖然這是艾力克出身長大的街道,但是走上山丘斜坡時,他還是得特別注意腳底下的路況。艾力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著,每當前後響起別人的腳步聲時,他就會停下腳步、神經兮兮。他為自己的神經質感到無奈,但是在事情真相大白、證明自己的無辜之前,這是莫可奈何的事情,因為回琉伯克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危險了。

  其他的都市是不會歡迎被某個都市驅逐的罪犯的。

  對某個都市的參事會策動陰謀、或者明知事實卻不加通報的人,其他都市是不會將其視為流亡者而加以接納的。

  違反以上約定的都市將被拒於漢薩聯盟之外。

  這是為了鞏固漢薩的團結所作的重要協定。艾力克如果真的被逐出硫伯克,那就沒辦法在漢薩各個都市裡生活了。

  艾力克繞到古斯曼邸宅後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一邊調整呼吸一邊來到後門,停下腳步。艾力克心中的打算是,只要在黑暗中等一陣子,應該就能等到傭人珊娜出現在後門--夜裡確認後門門窗是她的責任,艾力克向聖母瑪利亞禱告,希望今天也不例外,因為緊閉門窗畢竟是漢薩市民的習慣,而不只是琉伯克。

  等了一個小時左右,終於有聲音響起,淡淡的光映上漆黑的路面,一個繫著大圍裙、戴著傭人帽子的年輕女人出現了。若是在明亮的陽光下看來,她應該有著淡淡的薔薇色臉頰和淡褐色的眼睛;而她苗條的身形,即使在現在黃昏時分依然分辨得出來。

  「珊娜。」

  艾力克出聲喚道。他小心翼翼的不想驚嚇到她,走進她的視線範圍之內。

  「……艾力克!」珊娜愣愣的看著他,呼吸變得很急促,彷彿驚訝更勝過恐懼似的低聲叫了一聲,「你在這裡幹什麼?人們都說你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侵佔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四處宣揚,說你背叛了讓你擔任船長的古斯曼先生,辜負他的信賴,帶著重要的商品逃跑了!」

  「那是騙人的,從頭到尾都是騙人的!」憤怒哽住了艾力克的喉頭,他覺得連要發出聲音來都很辛苦,「我不是那種壞人,也沒有忘恩負義。你多少總該瞭解我一些吧?你應該清楚我是否會做出那種骯髒行為!」

  「嗯,我是知道一點。」

  珊娜的語氣中帶著刺,但是並不是那麼尖銳。儘管艾力克並不是強烈的愛慕珊娜,但是並不討厭她;並且珊娜也知道,至少她似乎也不排斥他。

  珊娜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孩,但是真要論外表,比她優雅而華麗的美女太多了,艾力克喜歡的其實是珊娜的個性。當她將多餘的麵包從廚房帶出去給一些貧窮的孩子時,她那「噓--」一聲拿手指頭抵住嘴唇的動作讓艾力克感覺很心動。但是現在不是想那種事情的時候。

  「……就是這樣,我想盡辦法爬上了布洛丹斷崖,霍琪婆婆救了我一命。」

  「霍琪婆婆!」

  「你認識她嗎?」

  「沒見過,但是多少知道她,其實應該說是半信半疑吧。原來她真的存在啊?但是,她真的是霍琪婆婆嗎?」

  「她是這樣說的。就算她報一個假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呀。」

  「說的也是。這麼說來,原來霍琪婆婆也會幫助男人呀?好稀奇。」

  「什麼意思?」

  「霍琪婆婆是女人的守護神。」

  據珊娜的說法,到目前為止,有幾百個貧困的女性曾被自稱霍琪婆婆的謎樣老婦人所救。人們傳說,許多猶太女人、被懷疑為魔女而被驅逐的女人、懷了孕卻被男人拋棄的女人、還有丈夫死後財產被親戚搶走的女人,都因為跑到霍琪婆婆那邊求救,而得以展開新的人生。

  「哦?這麼說來,霍琪婆婆的家不就成'神聖的避難場所'了嗎?」

  「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過那邊的領主和騎士們也都不敢對她不利。唔,對我們女人而言,這倒是值得慶幸的事。」

  聽了珊娜這一番話,艾力克越來越在意霍琪婆婆的真實身份了,但是自身難保的他現在可沒時間追查這件事。

  「言歸正傳,我就是被霍琪婆婆救了的。這只黑貓是霍琪婆婆養的,她讓這隻貓跟我同行,你能相信我嗎?」

  「這個啊……」珊娜彷彿下定決心似的用力點點頭,「本來我就不認為你是個會犯下那種滔天大罪的人,我認為這中間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啊,你可別太得意忘形哦,因為我並沒有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今後我會努力,好讓你徹底相信我。」

  「很好,既然如此,那你進來吧!別發出聲音,那隻貓也一起來。」

  珊娜對著他們招招手。


  Ⅲ

  冬天的德國北部,所有的景致都籠罩在一片青灰色當中,相較之下,富商的紅色上衣鮮艷得讓人不由得瞬間忘記呼吸。

  維納斯.古斯曼給人的印象並不像他的紅色上衣那麼鮮明,但卻是一個體格和容貌都絕佳的五十歲男人。他灰色的濃眉下方嵌著一對略帶冷硬的綠色眼睛,和眉毛同色的鬍子也顯得意氣風發,整個人給人強而有力的感覺。

  古斯曼將視線從桌子的文件中抽離,從指尖搓揉著眉間。黯淡的燈光讓他的眼睛感到疲累,雖然還戴著眼睛,不過最近度數似乎不夠了。

  桌上的文件一半是羊皮紙一半是紙--發展落後中國三百年的歐洲此時也開始用紙了。但是重要的契約、通知或證明文件依然使用羊皮紙書寫,因為人們認為羊皮紙是神聖的。

  古斯曼將視線望向暖爐,爐裡的火勢因為悄悄滲進來的寒氣而減小了不少。為了避免待會兒引起火災,他還是停止工作、將暖爐的柴火完全覆上灰之後再去休息比較好。

  古斯曼走到暖爐邊,正想拿起沉重的鐵製火鏟子,停下了動作。

  「古斯曼先生。」

  一個非常低沉的聲音呼喚著他,一道人影站在陰暗的門口。

  「艾力克!」

  古斯曼的聲音雖然尖銳卻壓得很低,艾力克連忙跑過來一把摀住主人的嘴巴。

  「是的,我是艾力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是怎麼……」

  古斯曼挺直了背,瞬間把視線落在火鏟子上,艾力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了以防萬一,他想就近尋找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古斯曼對自己的戒心讓艾力克感到很遺憾,但是他並不感到驚訝,因為要是珊娜所言屬實的話,那麼艾力克被當成忘恩負義的惡人而被小心提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啊,古斯曼先生,非常抱歉,我沒能回報古斯曼先生的信賴,更讓祖父的在天之靈蒙羞。我的罪孽很重,但是我並不是故意背叛您的,侵犯船貨的人是布魯諾、馬格魯斯還有梅特拉三個人!」

  艾力克喘著氣說完這段話,短暫的沉默之後,古斯曼發出痛苦的聲音:

  「你的祖父尤哈尼斯老爺爺經常誇讚你,他說:我的孫子非常懂船,工作勤勞,最重要的他是一個正直老實的人。我衷心的相信尤哈尼斯老爺爺的話,所以在老爺爺死後,我才獨排眾議,拔擢你當船長。」

  「古斯曼先生……」

  「但是,你要背叛我的信賴幾次才會甘心啊?你搶走了我的船和貨物,最後還要辯解說那不是你做的事,你想吧罪過轉嫁給別人嗎!」

  古斯曼的斥責像是鞭子抽在艾力克的頭上,艾力克使盡了力氣才抬起頭--遭到古斯曼的誤解,他就算死了也不會瞑目。

  「請相信我,古斯曼先生。要是我存心背叛並且又順利達到目的,現在就不會刻意回到琉伯克,而是應該在南方某個溫暖的地方舒適自在的過日子了。我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回來,就是因為我要聲明自己的清白!」

  古斯曼的表情微微的改變了,大概是覺得艾力克的辯解有些道理。但是他當然不會因此而鬆懈戒心。

  「我要看到你的兩隻手--沒錯,兩隻手都放到前面來,很好,看到你好像什麼都沒帶。我很不想這麼說,但是叫我丟掉財產還好,要是丟掉性命,那我可是無法忍受的。」

  「我明白,很感激您沒有大聲呼叫別人。」

  「那麼對於你自己所謂的清白,你有辦法說服我嗎?」

  艾力克一再提醒自己要冷靜,但是心情實在無法控制,以開口就連珠炮似的說道:

  「我什麼都沒做,真的,侵佔船上琥珀的人是布魯諾他們,他們把我綁住,頭上腳下的把我丟進海裡!還好我游到了岸邊,想辦法撿回了一命!」

  「我無法相信你的說詞。為什麼除了你之外,被丟到海裡的其他六個人沒有一個生還?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那麼幸運的獲救?」

  聽到這句話,恐懼頓時像一隻隱形的冰冷手掌一把揪住艾力克的心臟,他喘著氣問道:

  「六個人……都被丟進海裡?」

  「我是這麼聽說的。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但是布魯諾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說你把那六個人丟到海中然後逃亡了,我說的有錯嗎?」

  「他們是在殺人滅口!」

  艾力克握緊了拳頭不停的顫抖著,古斯曼見狀蹙起了眉頭。

  「艾力克,現在要把你抓住拖上絞刑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你的解釋似乎也並非全無可信。」

  「古斯曼先生……」

  「你聽著,我相信你--或者應該說我想相信選擇你的我沒有判斷錯誤。但是現在可供判斷的線索太少了,你盡可能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鉅細靡遺的說給我聽。」

  艾力克點點頭,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盡量冷靜的開始說起那天的事。他沒有提到霍琪婆婆或賓茲的名字,只說還不清楚救命恩人的身份;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希望能以最精確的方式回溯自己的記憶。他說到後來有些猶豫,但是仍然說出了他認為誰是最後那一瞬間砍斷他繩子的人。

  「……就是這樣,我的傷勢終於復原,回到琉伯克來了。我認為應該來向您報告一聲。」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事情。」

  古斯曼放開了一直交抱著的手臂,看著艾力克的眼神雖然無比沉著,不過也看得出他是刻意按捺自己的感情。

  「我能獲得您的信任嗎?」

  「前因後果倒是說得通,但是很遺憾的,沒有證據。」

  「……」

  「你先姑且找個地方等著,我想花點時間思考一下。你不會認為這樣太過分吧?」

  「我明白了,我會先退一步,從頭再來。」

  「你住在什麼地方?」

  古斯曼的語氣聽起來非常自然,艾力克差一點就順著他的話回答,最後勉強踩了剎車。

  「說出來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所以我不能說。我總有一天會跟您報告的,今天就請先容我保密。」

  說完之後,就跟來時一樣,艾力克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只有某個地方似乎響起貓叫聲。古斯曼聳聳肩,望向通往隔壁房間的方向。

  「這樣做好嗎,布魯諾?」

  一個男人應聲出現。那是一個個子高大、輪廓很深、臉孔有點細長、嘴上鬍子修整得整整齊齊的將近三十歲的男人。

  「啊,沒關係的。剛才有幾次我幾乎都快笑出來了,要忍住可真是辛苦,古斯曼先生真是演技高超。」

  「我不想在你口中聽到這些話,布魯諾。」

  「真是失禮了。」

  男人--布魯諾畢恭畢敬地對主人行了一個禮,嘴邊露出宛如有名的「狐狸般的菜餚」一樣不懷好意的笑。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07 PM

  Ⅳ

  「沒想到艾力克那小子竟然還活著。我在賀爾斯登門附近看到一個跟他很像的傢伙,沒想到真的是他……算了,先讓梅特拉去查他的落腳處吧!一切事情等到了那個時候再開始進行。」

  「沒錯。對了,關於那個梅特拉,剛剛聽艾力克說那傢伙切斷了他手上的繩子,這是真的嗎?」

  布魯諾的眼睛微微的瞇細了。

  「這件事也讓我有點驚訝。唔,雖然沒有證據,不過我想大概是真的吧?首先,艾力克沒有必要對古斯曼先生說假話;而且一定是因為兩手鬆綁可以自由活動,所以他才能游到岸邊啊。」

  「梅特拉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這件事就慢慢再來想吧,倒是您知道梅特拉現在對您有所不滿嗎?」

  「不滿?」

  「因為梅特拉一直深信要是艾力克不在的話,他就可以接下艾力克之前負責的工作中陸地上的那一部分,可是古斯曼先生卻什麼都沒說。」

  古斯曼先生那厚實的下唇因為憤怒、驚訝和冷笑同時湧現,劇烈的抖動著。

  「人總該有自知之明吧!我一點都不想把自己的店和財產拿去押一場鐵定會輸的賭博,我怎麼能把會計或買賣的事情交給梅特拉去做呢!」

  聽到古斯曼的怒吼,布魯諾露出沉思的樣子。

  「那麼您的意思是不會給梅特拉重要的工作嗎?」

  「那還用說!」

  「很好。對,我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判斷,沒有必要給梅特拉那種人任何東西。但是梅特拉本身不這麼認為,這一點倒是有點麻煩。」

  「什麼麻煩?」

  「我的意思是說,梅特拉要是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酬勞的話,或許會不識相的抓狂,幹出蠢事來。」

  「你是說他會威脅我?」古斯曼的聲音變低了。

  「嗯,梅特拉那傢伙應該會這麼做吧--他應該會揚言如果不讓他做副理,就要吧所有的真相說出來。」

  古斯曼臉上閃過一道陰影隨即又消失,布魯諾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話所造成的效果。

  「我這裡有一個建議,就是在我們原先的計劃中加上一點修正,您認為如何?」

  「怎麼修正?」

  「恢復艾力克的名譽。」

  布魯諾的話很突兀,但是古斯曼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說把這次的事件安排成都是梅特拉主謀,而艾力克是遭到設計被當成背叛者的?」

  「您不愧是個聰明人。」

  布魯諾一臉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的表情,對古斯曼大表讚賞。

  「可是現在還能找艾力克當夥伴嗎?」

  「當然!只要艾力克和梅特拉互鬥而兩敗俱傷,那我們不就正好坐收漁翁之利嗎」

  古斯曼試著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光景,但是實在無法這麼樂觀。他冷冷的說道:

  「但是事情會這麼順利嗎?」

  「只要為他們安排好舞台就可以了呀。」

  「就算佈置了舞台,演員不見得就會按照我們的劇本走啊。」

  布魯諾笑了--這個男人真是可以展現幾千幾百種不同的笑容,此時他的笑彷彿帶著開導對方的意味。

  「古斯曼先生,如果到時舞台上躺了兩具屍體,要怎麼解釋就取決於觀眾了,不是嗎?」

  古斯曼的眉毛倏的一動。在暖爐中殘餘的微弱火焰映照下,他的眉毛四周詭異的籠上了深深的影子。

  「布魯諾。」

  「什麼事?」

  「那六個船員真的都到其它都市去了吧?」

  布魯諾再度看著古斯曼的臉。他的嘴角輕輕揚起,隨即又收斂起笑容,帶著不解的語氣正色問道:

  「我不懂為什麼您現在還要再確認這件事……」

  「回答我的問題。」

  布魯諾聳聳肩。

  「是!是!我來回答!我給了他們六個一些金錢,讓他們搬到別的都市去,這是千真萬確的。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其它的事好說。」

  「你給他們一個人多少錢?」

  「一個人十馬克,是銀子。花在他們身上真是很浪費,不過,唔,反正是得封口的。」

  「他們遷到哪個都市去了?」

  「一個說要到不來梅去,一個去可隆,一個去利佳,其他的我就忘了,不過我交代他們逃得越遠越好。這樣的報告能讓您放心嗎?」

  「我不想多流不必要的血。」

  「這樣的想法真是叫人佩服……啊,我不是在反諷您,就是因為我知道您的想法,所以並沒有砍掉艾力克那傢伙的腦袋,只是把他丟進海裡而已,連一滴血都沒流。」

  這次布魯諾還沒來得及笑,古斯曼打斷了他,聲音帶著苦澀:

  「那麼現在要拿艾力克怎麼辦?如果他在獲救之後從此避居某個地方就好了……」

  「然後某一天突然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哎呀,古斯曼先生,反正那傢伙是想平反我們的嫁禍,既然現在他都大搖大擺的出現了,我們就該利用這個機會。」

  古斯曼帶著微微陰沉的眼神看著桌上的文件。

  「我可不是無條件的相信你哦,布魯諾。」

  「我知道。」布魯諾豪邁的揮揮手,「我一開始就知道了,現在更是清楚不過。但是關於艾力克的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辦--除非您打算親自動手,那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古斯曼默默的點點頭,布魯諾做作的行了一個禮,高大的身影一轉眼旋即離去。

  當布魯諾的背影從視野中消失之後,古斯曼沉重的歎了一口氣。

  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沒完沒了?那晚在寒冬中波羅的海的海上,所有的事情就應該結束了,陸地上也不應該有事的。弄髒雙手的應該只有布魯諾他們,而古斯曼則不必看到或聽到任何骯髒事,就可以達到目的。

  可是現在看來,事情好像還在進行著……


  Ⅴ

  布魯諾邊走邊調整自己的表情,然後上了樓梯。他雖然穿著厚重的鞋子,卻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

  「你在嗎,馬格魯斯?」

  他低沉的問了一聲,厚重的門拉開了。他高大的身軀靈巧的滑進門內,小小的暖爐將狹窄的房間烘得暖乎乎的,布魯諾一邊想著木製煙囪不知道何時會引起火災,一邊坐到椅子上說道:

  「艾力克還活著。」

  房間裡體型巨大的主人反應很冷淡。

  「艾力克不應該還活著,他兩手被捆綁著丟到海裡去了。他是怎麼得救的?」

  「重點就在這裡。馬格魯斯,要是你兩手可以自由活動,跳進海裡之後能夠游到岸邊嗎?」

  馬格魯斯皺起他的濃眉,用粗大的指尖抓著耳朵。

  「那要看當時的海浪和風勢而定,不過應該游不到。」

  「那天晚上,我們的單桅帆船航行的海域附近有一道布洛丹斷崖,如果游到岸邊的話,可能爬得上那道山崖嗎?」

  「如果是漲潮的時候就很難,因為波浪會持續撞擊岩石;若是一般情形,只要能游到岸邊應該是有辦法的,畢竟山崖多少有些斜度,也長了草跟灌木。」

  「艾力克就是想到辦法了。」

  布魯諾簡短的將事情說明給馬格魯斯聽,而艾力克和古斯曼之前的對談就更草草帶過了。

  「……所以說,僥倖生還的艾力克似乎有意要找我們報仇。」

  「這倒沒什麼好擔心的,不管那小子說什麼,現在還有誰相信他?」

  「沒錯,馬格魯斯。大概沒有人會聽艾力克的解釋;然而一旦舉行審判,被告就會有為自己辯解的機會,而且我們可能還得站上證人席。」

  「不管我站在哪裡,我都會作證說艾力克帶著琥珀逃跑了。」

  「嗯,在證人席上你應該不會顯得笨拙或狼狽吧,而我也一樣。但是另一個人呢?」

  馬格魯斯面露不悅之色深思著布魯諾的弦外之音,然後顯得更為不悅。

  「所以我一開始就反對把梅特拉扯進來,他不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會扯我們後腿!」

  「就是這樣,馬格魯斯。」

  「同樣的事情別來是重蹈覆轍,我覺得好像被當成傻瓜一樣。」

  「真是抱歉。所以,梅特拉是我們計劃中的一個弱點。不過也就是因為他個性中的弱點,才背叛了對他恩重如山的艾力克。」

  布魯諾把玩著手掌上一個大紀念章。哪時瘟疫流行時的紀念章,用銀鑄造而成,上面有一個拿著大鐮刀的黑衣人。他似乎很喜歡這個東西。

  「梅特拉一開始背叛了艾力克,第二次卻背叛了我們,我們無法保證這是不是最後一次,奇妙的是……」布魯諾揚起嘴角傳出不懷好意的笑聲,「奇妙的是,有時候會反覆發生三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來不會剛好兩次就停止--就算有,那也是因為背叛者在第二次背叛之後,就永無辦法再做同樣的事情了。」

  馬格魯斯從鼻腔哼出氣。

  「總之你的意思是,如果放著不管,梅特拉還會背叛?」

  「沒錯,就是這樣,我一直相信那傢伙還會背叛,只要有機會的話。」

  「既然如此,那馬上動手如何?」

  馬格魯斯一邊說著一邊逕自喝著啤酒,布魯諾倒也不要求分些酒來喝。

  「那傢伙確實是背叛了,問題在於下一次他會背叛誰?那小子對所有的人不忠,下次遭殃的會是誰?是可憐的艾力克、是古斯曼、是我、還是你馬格魯斯?」

  「直接去問那傢伙如何?」

  馬格魯斯的話聽來有理,但是布魯斯卻露出苦笑。

  「不巧這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因為梅特拉這傢伙自己也不知道該背叛誰好,就算問了也是得不到答案。」

  「是這樣嗎?」

  「嗯,因為梅特拉那傢伙並不是精心計劃之後才行動的,他背叛艾力克或者欺騙我們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樣說很奇怪,但我是這麼認為。」

  布魯諾微微露出煩躁的表情。對這個男人而言,這大概是很難得出現的表情吧?

  老實說,你比梅特拉那傢伙好處理多了。梅特拉那傢伙根本沒有什麼思考邏輯可言,所以根本猜不出他會做出什麼事情--布魯諾當然沒有把這番話說出口,他在心中自言自語,嘴上說出完全不同的台詞:

  「關於梅特拉我還要事先聲明一點,就是分紅,那傢伙會分得六百馬克。」

  「六百馬克?那已經足以購買一艘十人的單桅帆船了!而且是新的,有完整裝備的船!」

  馬格魯斯發出呻吟,布魯諾敏銳的揚起右嘴角。

  「給梅特拉那筆錢太可惜了嗎?」

  「你不覺得可惜嗎?」

  「嗯……說的也是。其實也可以只給梅特拉一百馬克,剩下的你我對分;但是我們這樣決定,只怕梅特拉會不高興吧?」不等馬格魯斯回答,布魯諾又繼續說,「所以,馬格魯斯,如果給他二百五十馬克的分紅,你認為怎樣?」

  馬格魯斯不悅的搖搖頭。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現在的表情更加猙獰。

  「我可不想以後還要受雇於人。分到錢之後,我希望能夠獨立出來,我要買一艘單桅帆船,就算小也沒關係,然後以獨立船東的身份在羅斯托克或丹茲希一帶重新出發。」

  「好積極的夢想啊。」

  「倒是你有什麼打算?」

  「要討論夢想是無所謂,但是現在我更想先聽你關於艾力克的事怎麼想。他還活著,而且人在琉伯克,我們萬萬不能置之不理。」

  「他在琉伯克的什麼地方?」

  「我派人去跟蹤他了,今晚就可以知道。」

  「要襲擊他住宿的地方嗎?」

  「我不想在市內引起太大的騷動,把他引到沒有人的地方會比較理想一點吧?此事不宜輕舉妄動,反正那傢伙一定還會來找古斯曼,在此之前只要僱人看住他就行了。」

  馬格魯斯卻有不同的看法:

  「刻意僱人看住他有什麼意義?只會多了知道秘密的人。」

  「我們沒有必要把秘密說出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到處都有不問理由就原意幫我們處理掉眼中釘的人。」

  「浪費錢!」

  馬格魯斯斬釘截鐵的批評,布魯諾帶著充滿興趣和嘲諷的視線看著他那滿是鬍子的臉。

  「浪費錢?有道理,馬格魯斯,有道理。可是如果不這麼做,誰來封住艾力克的嘴啊?」

  「我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馬格魯斯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09 PM

第四章 〈冤家路窄〉


  Ⅰ

  艾力克強忍住回頭的衝動--他知道有人在跟蹤他。他是在離開古斯曼的商店後,轉過一個彎時發現的。

  在巡邏的夜警經過之後,腳步聲和人聲都銷聲匿跡,街道上一片漆黑、萬籟俱寂。至於同行的小白則是原本就不像人類會弄出笨拙的聲響。在這樣的靜謐中,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時理所當然會提高警覺。

  艾力克隱身於聖母瑪莉亞教堂的陰暗處,等待跟蹤著走過去。跟蹤著經過的那一瞬間,艾力克藉著月光看清了他跟丟目標而顯得畏縮的樣子。

  ……梅特拉!

  艾力克現在總算能理解什麼叫五味雜陳了。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唉,梅特拉,難道你連順利跟蹤別人都做不來嗎?

  艾力克忍不住想叫住他,卻又在出聲之前打消了念頭,因為梅特拉是把他丟進波羅的海的三個人其中之一。

  梅特拉為什麼要跟蹤艾力克呢?是出於他本身的意志嗎?或者是奉某人之命?那麼又到底是奉誰之命?主使者的目的何在?是想查清楚艾力克的落腳處嗎?查清楚之後呢?

  話又說回來,梅特拉怎麼會知道艾力克去拜訪古斯曼?是在偶然的機會下看到艾力克的嗎?是不能確信他是艾力克,所以姑且跟蹤過來的嗎?知道艾力克的所在之後,又有什麼打算?

  疑問像潮水般湧上艾力克的心頭,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他再度被迫認清自己踏上的危橋有多麼驚險--光是瞄了梅特拉一眼就有這番感覺,艾力克似乎再也回不到那個單純明快而充滿善意的世界了。

  梅特拉既然跟丟了,艾力克也可以就此消失,但是--機會雖小--不能賭一把嗎?

  梅特拉仍然顯得狼狽不堪。他在黑暗中環視著左右,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一兩步,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想折返。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踩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萬一在黑暗中出其不意地遭到襲擊的話,他恐怕瞬間就會倒地。

  此時,艾力克身邊的一個黑影挺起身子有了動作,小白!艾力克來不及低聲制止他,這只奉有霍琪婆婆特別命令的黑貓呈現出迥異於梅特拉的靈敏,不發出任何聲音在月光下疾奔,朝著梅特拉衝過去。

  艾力克只好在後頭受者,做好隨時從黑暗中飛奔出去的準備。

  梅特拉發現小白的瞬間嚇了一跳,但是一看清不過是只黑貓之後,他便舉腳作勢要踢它;小白從容地閃開,發出尖銳的威嚇聲,一躍跳上梅特拉的右手。

  「啊!你這只野貓,真像惡魔一樣!」

  梅特拉大聲地咒罵著黑貓,同時鮮血從他的右手背上飛濺而出。

  給對方狠狠一擊的黑貓這時優雅地飛躍開來,梅特拉甩甩手,孩子似的哇哇大叫:

  「挺有一套的嘛,魔女的使者!有種給我乖乖待在那邊,看我不把你打死拿去餵狗才怪!」

  小白發出輕蔑的叫聲,跑向艾力克。艾力克接著走了出來。

  「梅特拉,是我。」

  艾力克一出聲,梅特拉一臉驚愕停下了腳步--不,他連站都站不穩,搖搖晃晃地顛躓了幾步,勉勉強強才穩住。梅特拉這麼驚訝,難道他原先不知道自己跟蹤的是誰嗎?怎麼可能?還是因為他沒想到艾力克會主動出聲叫他?

  梅特拉雖然跟艾力克一樣都是二十二歲,但是看起來比較蒼老--要是因為性格上的成熟穩重倒也罷了,偏偏又不是。他看起來胖得不太健康,皮膚沒有光澤,欠缺年輕的生氣;在陰暗的光線當中,艾力克卻可以很容易就想像出梅特拉的兩個眼球現在一定是骨碌碌地轉動。很難讓人相信這個與沉著和思考能力絕緣的男人,在那天晚上能躲過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視線而砍斷艾力克手腕上的繩子。

  「啊,梅特拉,當時多蒙你幫忙了。」艾力克刻意用迂迴的方式來試探梅特拉,「拜你之賜,我還活著……你覺得很意外嗎?既然你是來跟蹤我的,應該不會感到意外才對啊。」

  艾力克說完以後就不再出聲了--梅特拉是一個無法忍受沉默的人,應該會立刻開口說話的。果然,他開始露出畏縮的樣子。

  「我是被布魯諾和馬格魯斯脅迫的,他們說要是不幫忙殺掉船長就要殺死我,所以我……」

  「是你砍斷我手腕上繩子的吧?」

  艾力克盡可能平靜地說道,梅特拉好像正在等著這句話似的點點頭。

  「是的,就是這樣。船長應該明白我是冒了多大的危險來幫您的,我隨時隨地都在為船長著想。」

  雲層在夜空中飄移,遮掩住月亮,將兩個男人籠罩在黑暗當中。這時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真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艾力克嘲諷地想著。

  「梅特拉,其實我很想跟你好好談談並且謝謝你,可惜沒有充裕的時間。有件事想要請你幫忙,請你幫我注意古斯曼先生的安全,因為不知道布魯諾或馬格魯斯今後會做出什麼事來。」

  梅特拉頓了一下才回答。

  「說得也是。嘿嘿,得保護古斯曼先生的安全。」

  就在那一瞬間,雲層再度飄開來,月光不偏不倚地映出梅特拉的五官,艾力克看到了梅特拉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充滿優越感、狡猾得讓人不舒服的表情。他彷彿聽到一個聲音:這個白癡並不知道真相,真是一個無藥可就的傢伙。

  艾力克不斷地咳著,用手掩住下半臉並低垂著眼睛,掩飾自己的表情。他瞬間明白了,梅特拉之所以砍斷他手上的繩子並不是出於好意,這傢伙這樣做自有他的用意。

  腳邊傳來一種柔軟的體感,大概是小白靠過來了。

  梅特拉彷彿很擔心似的問道:

  「您沒事吧,船長?」

  「嗯,我不要緊。夜裡的寒氣真不是蓋的,看來我的身體狀況還沒有完全復原。」

  艾力克一邊繼續敷衍著梅特拉,一邊拚命地轉著腦筋。梅特拉的優越感從何而來呢?

  「是嗎?啊,這也難怪。因為您被丟進冬日的海裡。我想古斯曼先生也沒料到您還活著吧。」

  艾力克的腦海裡第一次警覺地閃過古斯曼的名字。他差一點就驚叫出聲,勉勉強強才將聲音吞回去,低頭看著自己腳邊,小白的兩隻眼睛像小小的寶石一般回看著他。他雖然相信一定是心理因素,但還是覺得小白好像在跟他說「鎮定下來好好想想吧」--是的,如果照霍琪婆婆的說法,這只黑貓正是艾力克的守護天使。

  「……我讓古斯曼先生操了不少心,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表達我的歉意。」

  「是的,得讓古斯曼先生知道船長的事情才行。」

  梅特拉的聲音中越發增添輕蔑的意味。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但那不是因為恐懼,反而像是為了刻意壓抑什麼。

  每當我提起古斯曼先生的名字,這傢伙的優越感就越發強烈,原因何在?一定是因為這傢伙比我更清楚古斯曼先生的事情。他知道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所以當我提起古斯曼先生,便讓他覺得可笑至極。他想嘲笑我又不能太明顯,所以拚命地忍著。

  艾力克伸手握住梅特拉的手。

  「船、船長……」

  「梅特拉,只有你才是最可靠的。」艾力克握住梅特拉那肥胖的手,裝出熱情的樣子說道,「我要讓古斯曼先生相信我是無辜的,首先要恢復我的名譽。請你轉告古斯曼先生說艾力克是清白的,搶奪船貨的人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

  「船長……」

  「你天性善良,瞞著布魯諾和馬格魯斯救了我一命,我比誰都清楚。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將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繩之以法,而這還需要你的幫忙。等我們除掉那兩個傢伙之後,再像以前一樣一起為古斯曼先生工作吧!」

  梅特拉似乎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比較恰當,但是艾力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下次我跟古斯曼先生見面前一定會先跟你聯絡。很遺憾沒辦法跟你長談,麻煩你先回去跟古斯曼先生轉告,我希望下次能光明正大的去找他。」

  他將梅特拉的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用力推了他一把;腰力和腿力都差的梅特拉一個踉蹌,雙手抵在石板上,艾力克趁他還來不及回頭時,就帶著小白融入黑暗當中了。

  艾力克當然想知道梅特拉回去之後究竟會向誰做什麼樣的報告,可是一口氣追究到這個程度既勉強又危險。今天晚上見到古斯曼先生和梅特拉就夠了,光是這兩個人就有太多事情讓他煩,可能會使他夜不成眠。


  Ⅱ

  古斯曼面前站著兩個男人--布魯諾和馬格魯斯。這三個有著艾力克還不知道的共犯關係的人,正等著梅特拉回來報告跟蹤的結果。馬格魯斯呻吟道:

  「讓梅特拉那種人去跟蹤艾力克根本就是個錯誤。如果讓我去,所有的事情就能在今天晚上做個了結了。」

  「有道理。但是馬格魯斯,艾力克不可能沒發現梅特拉在跟蹤他,當他發現之後一定會出現有趣的發展,你不這麼認為嗎?凡是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馬格魯斯並沒有認同布魯諾的樂觀。

  「就算梅特拉會按照你的想法行動,艾力克可不見得會一樣。我雖然看艾力克不順眼,但是也得承認他至少比梅特拉會動腦筋。」

  「聽起來一點都不像誇獎啊。」

  說這句話的不是布魯諾而是古斯曼,他現在已經失去了沉穩嚴謹的富商風範,取而代之的儘是滿心的焦躁。他的右手手指頭在桌面上敲彈著,看來艾力克生還一事似的他內心的不安隨著時間不斷地增加。布魯諾刻意用輕鬆的語氣說:

  「既然扮演壞人,就請您像個壞人一樣鎮定一點吧,再怎麼急也無濟於事。」

  布魯諾的話像是一把隱形的刀刺傷了古斯曼,古斯曼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冷冷的憤怒,瞪著布魯諾。

  「別得意忘形,布魯諾。別忘記自己的身份,你有資格對我這麼沒分寸嗎?」

  「……對不起。」

  雖然自覺受挫,但是布魯諾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露於外,而是表現出徹底的沉穩配合古斯曼。正當古斯曼滿腹怒氣想再度開口時,有人敲了門,敲門的方式像是要避人耳目一樣。

  「大概是梅特拉回來了。」

  布魯諾對著古斯曼說,眼睛卻看著馬格魯斯。於是高大的男人不請不願地走向門邊,確認來人後打開門,梅特拉半倚著們似的爬了進來。

  看到三雙眼睛同時看著自己,梅特拉笑了,眾人的注視似乎讓他樂在其中。他先恭恭敬敬地對古斯曼行了一個禮,然後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寒冷的天氣、漆黑的天色、邪惡的貓的攻擊等等。布魯諾打斷了他。

  「那麼,你查出艾力克那小子的落腳處了嗎?」

  「啊,那個……」

  「看你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是無功而返吧?」梅特拉還沒回答,馬格魯斯就開始奚落他,「真是一事無成的傢伙。」

  「講話何必這麼刻薄呢?是他主動走過來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了一大堆,我只好當個聽眾了。」

  「哦?這可有趣了。古斯曼先生,我們先聽聽梅特拉的報告吧。」

  布魯諾說道,古斯曼默默地點點頭。梅特拉見狀得意起來,開始說起剛剛遇到艾力克時的情況--雖然是添油加醋地吹捧了自己一番。

  「……所以船長,不,艾力克那蠢小子最終還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因為他不斷地要求我替他轉告古斯曼先生說他是無辜的。今天雖然沒有查出那小子的住處,不過他明天還會大搖大擺地來這裡哦。」

  布魯諾瞇細了眼睛觀察這隻大嘴鳥的表情。古斯曼和馬格魯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不悅;除了說話的內容,梅特拉的言行舉止也實在令人感到不舒服。最先受不了的人是古斯曼,他舉起手來,打斷了口若懸河、似乎沒打算閉嘴的梅特拉。

  「那麼你怎麼回答,梅特拉?」

  「嗯,所以我就順著他的話,等他明天來時以棍棒伺候就結了,真是有夠簡單。」

  「是這樣嗎?要不是你多管閒事,事情應該會更簡單的。」

  「……古斯曼先生?」

  「今天晚上艾力克親口告訴我,說是因為梅特拉幫他砍斷了手腕上的繩子,所以他才有辦法游到岸邊去。」

  梅特拉錯愕地張大嘴巴,古斯曼又繼續質問。

  「你是用什麼心態做那種事的?如果你有理由,希望你好好地做個解釋。」

  布魯諾發出了刺耳的笑聲。

  「總之是梅特拉背叛了我們呀,古斯曼先生。這位自作聰明的先生大概認為我們不會成功吧。」

  梅特拉臉色蒼白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是背部卻抵到一個巨大而堅硬的物體,回頭一看,應在眼中的是馬格魯斯那張眼看著即將化憤怒為暴力的危險臉孔。

  梅特拉轉而想往前走,卻被馬格魯斯抓住兩邊的肩頭,鋼爪般的指尖深深地吃進了他肥滿而柔軟的肩膀。梅特拉不禁發出慘叫聲,布魯諾走到他面前。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啊,梅特拉。」布魯諾指責別人時,語氣是非常愉快,「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那沒什麼腦漿的腦袋裡在盤算什麼。你雖然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但是並不確信我們一定會成功;但是你也沒有把事實告訴艾力克、和他聯手對抗我們的勇氣,更重要的是因為這麼一來你就分不到好處了。」

  梅特拉的嘴巴徒勞地張合著。

  「你的如意算盤是,萬一有天艾力克活著回來復仇,他可能會看在你砍斷他手上的繩子、讓他得以活下來的份上,放你一條生路;如果艾力剋死了那更好,反正你也沒有損失。梅特拉啊,這就是你的打算對吧?」

  「那、那個……」

  梅特拉囁嚅著無言以對,把臉轉向一邊,卻不時地偷窺布魯諾的表情。

  「梅特拉,你倒是說話呀!確實地回答布魯諾的問題,我也想知道。」

  古斯曼的聲音中壓抑著怒氣。要不是梅特拉多管閒事,艾力克早就沉進了波羅的海的海底,事情就到此結束了,所以後來的變數都是梅特拉造成的。三個人都有這個共識,狀況外的只有當事人梅特拉一個。

  儘管如此,梅特拉仍然不想正面回應。

  「梅特拉,你說呀!」

  馬格魯斯咆哮似的怒罵聲讓梅特拉畏縮不已,連連點了兩三次頭--但那純粹是出於恐懼而產生的反應,因為梅特拉到現在還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遭到質問。

  布魯諾刻意歎了口氣,動了動右手。

  「我有一點同情艾力克那小子,因為長久以來他被迫關照你這樣的傢伙。真是的,我實在無法忍受你這個人!」

  話還沒說完,布魯諾的右手一揮,一個強而有力的耳光打在梅特拉的左臉頰上,肥腴的肉發出奇怪而潮濕的聲音。

  梅特拉一個踉蹌,接著右臉頰又挨了一記強力的耳光。

  「原諒我……」梅特拉呻吟著,鼻血流到嘴角又流到下巴,形成一條紅黑色的細流,「求求你,我道歉……」

  「哼!不巧我不是艾力克那種濫好人。你哭得再慘,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可憐,反而讓我覺得心浮氣躁,想多揍你幾拳。」

  布魯諾的手第三度舉起,正當梅特拉發出嚎叫,想要摀住臉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發出制止聲。

  「住手,布魯諾。」

  雖然瑪格魯斯這樣說,但是接下來的話卻讓梅特拉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完全落了空。

  「接下來讓我來,不能讓這個垃圾活著。解決艾力克是當然的,但是先得把這傢伙處理掉。」

  馬格魯斯的手移動著,手指從梅特拉的肩頭爬向他的脖子。梅塔拉雙眼中充滿了恐懼的光芒,在恐懼變成恐慌之前,布魯諾突然改變了態度和表情,輕輕地笑了起來。

  「啊,別急著下手,暫且放他一馬,這個責任我來擔。梅特拉應該也很清楚接下來該這麼做,我說得對吧,梅特拉?你應該很清楚該如何挽回失去的信用吧?」

  「唔……」

  「你說艾力克是個傻瓜。他在那晚之前或許確實不夠聰明,但是一個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人,就算想再繼續下去也很難。」

  「夠了,馬格魯斯,別當著我的面做這種血腥的事情。」

  古斯曼這時也不屑地插嘴。馬格魯斯雖然不滿地發出哼聲,卻又不能違抗主人。當他那個企圖勒緊梅特拉脖子的手一鬆開之後,梅特拉整個人就癱在地上。


  Ⅲ

  北德的冬天,夜晚又深又漫長,一直要到上午九點左右才會天亮。在這裡,比較勤勞的人每天就如民間故事或童話中所形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琉伯克的街上到處都點著燈火。但都只是最基本的亮度。人們在陰暗的光線中起床、穿衣服、吃早餐。早餐說得好聽是簡單樸實,說得難聽一點就是粗糙,僅僅以麵包蘸湯汁果腹就可以打發一餐,不過還是很多人連這樣的早餐都吃不起。中世紀的歐洲人體格比古羅馬人小了一號,飲食的貧乏或許是因素之一。

  裹著棉被和同行者就地而眠的艾力克,早晨整理好衣衫之後來到室外。這時特別房的房門恰巧打開,賓茲探出頭來。他的房間雖然比艾力克好,但是卻同樣陰暗而通風不良。

  「今天有什麼打算?」賓茲先生先問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我待會兒要去談生意。我想在這裡賣出五拉斯特的鹽,待會兒省略早餐立刻就出門。」

  五拉斯特的鹽換算成桶子就是兩百桶,確實是一筆為數不小的買賣。按照漢薩的商業習慣,交易是若想要順利成交,就得當場支付實物或現金。賓茲並沒有帶鹽來,因此可能只是和交易對像簽訂文件吧?再不然以同行的人數來看,也有可能是先接受貸款--如果要帶著大筆現金回紐尼布魯克,為了確保安全,成群結隊的旅行是最佳的選擇。

  但是這已經跟艾力克沒有什麼關係了。

  「承蒙您的關照。已經勞煩您將我帶到這裡來了,其他的事情我會自己想辦法。我絕對不會提到賓茲先生的名字,請您不用擔心。」

  賓茲點點頭。

  「是嗎?對然是受霍琪婆婆所托,不過現在我好像已經幫不上什麼忙了,其他的事情只好請聖母瑪莉亞保佑你了。」

  「不好意思,賓茲先生,麻煩您這麼多。」

  「你身上有盤纏嗎?」

  「霍琪婆婆給了我一些--不對,借了我一些錢,還夠用。」

  「是嗎,那麼我們就此別過,請務必謹慎行事。」

  雖然揣想賓茲心裡可能因為少了個麻煩而送了口氣,何況住在這裡的費用也都是由賓茲支付的。

  艾力克來到旅店外頭--黑貓當然也同行。

  那個童話中的主角迪爾.奧倫休格爾當然也在琉伯克的街上留下了足跡。第二曾經從拉茲克拉(市政府廳的地下餐廳)那個高傲的經理手上騙走葡萄酒,差一點被送上絞刑台,不過在千鈞一髮之際順利地脫逃了。

  拉茲克拉是德國各個都市的市政廳一定會有的地下餐廳,餐廳料理的味道受到高度重視,甚至於都市的名譽息息相關。即便遠遜於同時代的東方,歐洲仍然有其飲食文化;更重要的是,拉茲克拉准許平民自由進出。

  艾力克本來想到拉茲克拉吃早餐,不過想想還是放棄了。在那邊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太高,再加上帶只黑貓進去也有可能招來反感。小白在他的腳邊一臉事不關己似的緊依著。

  艾力克雖然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潛入琉伯克的,但是現在他更加體會到這是多麼危險。被逮到送去審判還好,最可怕的是私刑--被貼上罪犯的標籤讓化身暴徒的群眾追剿,在拳頭和棍棒一陣亂打、飽受石頭攻擊而僅剩一口氣之後,還要被五花大綁地拖倒絞刑台上。

  死刑當然是被禁止的,但是不管是士兵或公務人員,在行為失控的暴徒面前都是非常無力的;一直要等到私刑結束、群眾的激情平息之際,以對士兵才會刻意將鞋子踩得喀喀響趕過來,然後群眾會瞬間作鳥獸散,士兵們再將早就氣絕的嫌犯屍體放到地上,象徵性地拿棍棒毆打兩三個晚一步逃跑的民眾,將他們關進大牢裡,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鮮少有事件會詳細地調查真相,有些人明明是無辜的卻慘遭殺害,無疑非常冤枉。

  死刑之所以如此普遍,或許是因為歐洲的法制體系和制度落後東方許多,而民眾的鬱悶又在封閉的階級制度和宗教當中大量累積。有權有勢的人雖然表面上反對私刑,但是卻有人私底下假借追捕魔女或審問異端的理由來煽動民眾、殺害無辜者,然後搜刮其資產佔為己有--所以從某方面來說,有錢人反而比沒有資產的平民要危險得多。

  「萬一布魯諾查出我的落腳處,唆使群眾動用私刑的話……」

  艾力克想到這點就不寒而慄。他昨晚被梅特拉跟蹤時還沒考慮到這一點,難怪霍琪婆婆要嘲諷他,他的思慮確實不夠周全。

  「年輕人,我的牛奶很香甜哦。」

  街角的老婦人向他招攬生意,艾力克便買了一杯牛奶倒在木盤裡給小白喝。他必須先為貓著想,否則它會不高興。

  「鎮定下來,艾力克。你本來早就應該沉到波羅的海的海底餵魚吃了,要是現在才想到愛惜生命而退縮的話,可是會被霍琪婆婆嘲笑的哦。」

  小白一遍舔著木盤裡的牛奶一邊這樣說道--艾力克覺得是小白在說話,不過這當然是他的心理因素使然,他應該只是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罷了。

  艾力克在意的是,他能信任古斯曼到什麼程度?

  昨天晚上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對於古斯曼,他心中充滿了自祖父時代以來累積的恩義,以及自己無法回報他的信賴的歉疚。然而自從和梅特拉分手之後,這個疑問就深深地盤踞在他的腦海裡。儘管如此,他昨晚還是睡了一場好覺--是因為他還年輕的關係吧。

  艾力克不知不覺來到聖母瑪莉亞教堂前面。根據後代的測量,這座高聳的尖塔高一百二十五公尺,彷彿刺穿了低低籠罩的雲層,而內部的天花板也高達三十八.五公尺。

  或許是舔完了一盤牛奶感到滿足了吧,小白溫順地傍著艾力克仰望著尖塔。

  好幾年之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琉伯克遭到英國空軍的炸彈襲擊,聖母瑪莉亞教堂化為一根巨大的鮮紅火柱燃燒了起來,據說當時灼熱的紊亂氣流籠罩著教堂的尖塔,使得上頭的鍾在半空中搖蕩,不斷地敲響憑弔的鐘聲,遍及方圓五公里之內。

  艾力克本來想進教堂裡面去看看,但最後還是死心了,因為門口附近站著他認識的神父。紅臉、個子瘦小的神父正在撒麵包屑給幾隻麻雀吃,臉上露出比啄食麵包屑的麻雀更喜悅的表情。艾力克很想跟他打招呼,但是他知道不能這麼做,於是便沿著紅色煉瓦制的牆壁離開當場。

  本來琉伯克的大教堂是按照職業來分配給信徒的,聖母瑪莉亞教堂給參事會員或商人,聖雅各布教堂給船員,而聖佩特洛教堂則是給手工業者或工匠送行禮拜的,人民依照不同的職業有固定前往的教堂。艾力克雖然是船員,但是有時陪同祖父、有時與古斯曼同行,因此去過幾次聖母瑪莉亞教堂。

  小白這時發出叫聲,輕輕地掃著艾力克的鞋子。

  「什麼事?」

  艾力克看著黑貓,接著回過頭去。

  那一瞬間,艾力克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狂跳著。

  站在那邊的是古斯曼,而一幅理所當然模樣跟在他左後方的竟然是梅特拉。

  艾力克立刻環視四周,並未發現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蹤影。

  「艾力克。」

  「古斯曼先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您……」

  「我也很意外。是你沒事剛好想來教堂看看,還是琉伯克真的太小?」

  古斯曼的表情很僵硬,眼光裡呆著苦澀;而艾力克此時的心情也讓他無法露出親切的笑容。

  「本來想今晚去拜訪您的,現在既然碰了面,我就直接說了。誠如我昨晚所言,我並沒有侵佔貨物,而是無辜的。我一定會證明給您看。」

  「你要怎麼證明自己是無辜的?」

  「請讓我跟布魯諾對決。」

  「你是說決鬥嗎?」

  「萬不得已的時候,是的。但是在這之前,請您先在市政府舉行審判。古斯曼先生是我們雙方的僱主,也是市裡參事會員,因此只要古斯曼先生提出要求,市民應該會答應舉行審判吧?」

  古斯曼瞇細了眼睛。

  「但是沒有證據,你不見得會有勝算。萬一輸了會有什麼下場,你已經有所覺悟了嗎?」

  艾力克遲疑了一下。他本想立刻回答,腦海裡卻閃過一個念頭,於是他故意定定地看著梅特拉,然後盡可能用沉著的聲音說:

  「如果是公正的審判,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我都接受。」

  「萬一被判有罪,你一定會被處以絞刑的,這樣好嗎?」

  「嗯。」

  「看來你充滿了自信。」

  古斯曼的聲音中似乎帶著些許疑惑。

  「我有自信,因為我有證據。」

  艾力克以滿滿的自信和沉著斬釘截鐵地說道--那當然只是演技。

  古斯曼微微地皺起眉頭,梅特拉則軟弱地張合著嘴巴:

  「怎、怎麼會有什麼證據,別胡扯……」

  「梅特拉!」

  梅特拉閉上了嘴,古斯曼花了一番力氣才沒顯出驚慌的樣子。要控制梅特拉愚蠢的失言或失控的行為,實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你所謂的證據是什麼樣的東西?」

  「不在這裡。」

  「那在什麼地方?」

  「審判的時候我會讓大家看清楚,在審判之前連古斯曼先生都不能看,非常抱歉……」

  艾力克看向梅特拉,對方戰戰兢兢地把視線移了開去;艾力克將視線移回古斯曼臉上,微微加強了語氣:

  「因為我賭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祖父的名譽。」

  「很遺憾,你竟然不信任我。」

  「不,不時地,因為如果我現在信口說出來,反而會增加古斯曼先生的困擾。」

  艾力克的言外之意是因為有嘴巴不牢靠的梅特拉在場。古斯曼瞄了梅特拉一眼,然後會意地點點頭。

  「好吧!我去跟市長說說看,請他舉行審判。」

  「啊,多謝您的幫忙。」

  「不用謝我,因為我也想知道真相。艾力克,待會兒你要去哪裡?」

  古斯曼不著痕跡地問道,艾力克當然不會輕易答覆--很諷刺的是,艾力克就算想答也答不出來。

  「我會聽從古斯曼先生的指示。我不打算再回去昨晚住宿的地方了。」

  古斯曼探尋似的、另有盤算似的視線在艾力克身上漂移,但也不方便再多問。

  「是嗎?那麼你先過橋去,到看得見賀爾斯登門的鹽倉後頭等我,我辦完別的事就立刻去找你。讓梅特拉陪著你去吧!萬一有人接進就讓梅特拉應付,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是牌梅特拉來監視我嗎?但是梅特拉能勝任監視的工作嗎?艾力克心裡雖然這樣想,但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行了一個禮,按照古斯曼的話去做。

  從南格路往河岸的路南下過橋、來到沒有人煙的倉庫後頭時,梅特拉開口了。

  「船長,您跟古斯曼先生說了喔?說我砍斷了綁住您手腕的繩子……」

  「嗯,我說了。」

  艾力克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心理武裝起來。現在梅特拉到底想說什麼?艾力克發現他臉上有瘀青的痕跡,但是他並沒有問。『

  「您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

  「哪有為什麼?第一,因為那是事實;第二,我得把你的立場確實地向古斯曼先生報告呀!要是我沒讓古斯曼先生知道你不像布魯諾或馬格魯斯那樣惡劣的話,你不是會困擾嗎?」

  「……」

  梅特拉為之語塞。艾力克表面上裝出很開朗的樣子,暗地裡卻拚命壓抑住劇烈鼓動的心臟。

  梅特拉臉上的傷必定是布魯諾或馬格魯斯下的手,別無其他可能。從梅特拉怨恨的語氣和眼神來判斷,一定是古斯曼把砍斷繩子的事情告訴了布魯諾他們。為什麼呢?為什麼古斯曼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們?答案很清楚,艾力克不得不相信,古斯曼和布魯諾他們是一個鼻孔出氣的。

  這麼說來,古斯曼現在是在拖延時間嗎?他是不是刻意讓梅特拉監視艾力克,自己好趁這個時間去做什麼安排?萬一真是如此,他們可能會擬定一個不但把梅特拉捲進來,甚至還能快速解決掉艾力克的方法。自己是不是該立刻逃命去?

  「我說梅特拉,或許你覺得現在多說無益,但是我還是想問一下,為什麼你們要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把我丟到波羅的海去是情勢使然,但是以漢薩商人而言,侵佔貨物這種事,就算是地位低微的人都不該有不是嗎?」

  梅特拉似乎無意正面回答。

  「這個我不清楚。」

  梅特拉的視線在半空中游移,越過艾力克的肩膀看著某種東西。艾力克心下瞬間警惕猛地回頭,正待揚起的拳頭卻倏地停住了。

  小白嘲笑著艾力克的急躁。此時從他後方走過來的是一個提著籃子、看起來很有活力的少女。

  「什麼嘛,原來是珊娜呀!」

  「什麼叫什麼嘛?你有對我說這種話的立場嗎?好像變得很了不起哦!」

  珊娜說的話一點都不客氣,但是語氣卻非常快活,而且表情開朗、目光溫和,可見她並沒有生氣。

  珊娜把籃子遞給艾力克,掀開蓋在上面的白布。

  「這是古斯曼先生交代的。他說你可能肚子餓了,要我幫你準備一些餐點。」

  「古斯曼先生?」

  「是啊。你看,有俾斯麥的啤酒,還有黑麵包、奶酪、香腸跟醋酸鯡魚,很不錯的菜色吧?你就心存感激收下了吧!」

  肥胖的男人站在旁邊探看著,不停地舔著嘴唇,珊娜見狀不禁皺起了眉頭。

  「梅特拉,他要你站到外頭去,看看有沒有人來。」

  梅特拉不悅得鼓起他那鬆垮的臉頰。被年級比自己小的小姑娘這樣使喚,想必心裡很不痛快,可是因為艾力克對著他點點頭,他也只好鼓著臉,默默地沿著倉庫的牆壁朝著賀爾斯登門的方向走去。

  艾力克道了謝,接過籃子。就餓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而言,這籃食物很讓人感動;但是他也隱約感到自己逃走的機會會被這頓飯破壞。珊娜不知道艾力克內心的掙扎,逕自對黑貓投以充滿興趣的視線。

  「這隻貓叫什麼來著?」

  「小白。」

  「哦,這麼說來,他不是你的貓?」

  「為什麼這麼說?」

  「把黑貓取名『小白』,這可不是你想得出來的點子。你雖然是個認真的好人,但是太無聊了。」

  艾力克覺得珊娜很中肯,但他還是有話要說。

  「這麼說來,布魯諾是有趣得多的男人?」

  「生氣啦?」

  「不是,是我對自己生氣。」

  「哼……」珊娜從籃子裡拿出一段香腸蹲下來遞給小白,小白理所當然似的叼住香腸,「我覺得布魯諾那種人有待觀察,那傢伙太過有趣了,是個危險人物。哪,趕快吃吧!肚子都咕咕叫了。」

  艾力克隨即將香腸和黑麵包送到嘴邊。他很想配著啤酒吞下去,但是俾斯麥產的啤酒在空腹時飲用實在太烈了--喝下這種啤酒會讓人暈眩,逃命或戰鬥時都不適合飲用。由於艾力克必須隨時提防四周的動靜,所以沒辦法好好品嚐這些美食,儘管如此,總算還是填飽了肚子。

  「留下奶酪,放在口袋中帶走吧!」

  「謝謝你,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雖然吃相不優雅,吃過飯後艾力克的身體仍舊跟著溫熱了起來。突然他想到一件事。

  「梅特拉跑到哪裡去了啊?應該沒走遠吧?」

  珊娜露出微微凌厲的眼神。

  「你該注意的是你自己,不是梅特拉。」

  「我?」

  「很多人都認為你沒有識人之明,你不曉得吧?」

  「……是為了梅特拉嗎?」

  珊娜用力地點點頭。

  「把梅特拉那種沒原則的人當成朋友看,還對他信賴有加,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你怎麼說我,我都不能反駁了。」

  艾力克搔著頭,小白把臉從地上的籃子裡抬起來,發出尖銳的叫聲。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18 PM

第五章 〈逃離故鄉〉


  Ⅰ

  梅特拉在河岸的小路上跑著,賀爾斯登門周邊的景象映在他那焦急轉動的眼睛上。面對賀爾斯登門右前方的道路還沒有鋪上石板,白色的霜覆蓋在泥地上,形成一層潔白而堅硬的表層。如果傍晚以前都沒有出太陽,霜大概也不會融掉吧。

  「喂,梅特拉,你這個廢物!」

  一陣粗吼響起,梅特拉停下了腳步。巨大的馬格魯斯從一座陰森森的廢屋後面出現,那棟廢屋原屬三年前一個破產之後行蹤不明的商船船東。

  「和艾力克分別很令你依依不捨吧?帶我到他那邊去!」

  馬格魯斯充滿了自信,他那巨大的身軀滿是健壯的肌肉,多餘的脂肪大概只有梅特拉的一根小指頭那麼多吧!

  「啊,珊娜那娘們在古斯曼先生的吩咐下帶餐點給那小子吃了,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後一餐吧?真是可憐。」

  聽到梅特拉那像是獻媚又像是故作熟練的說話方式,馬格魯斯問他:

  「你這傢伙,難道你以為你跟我是地位相等的同伴嗎?」

  「啊?不是,我--」

  「別得意忘形,你只是一個因為艾力克的仁慈而自以為了不起的廢物。如果你以為因此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的話,那可就笑死人了。快閉上你的嘴巴帶我去!」

  梅特拉低垂著眼睛。由於他看起來非常畏縮,因此馬格魯斯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中泛起近似仇恨的光芒。馬格魯斯對身為船員的自己,無論是體力或是臂力都有絕對的自信,因此從來不在乎是否與人結怨。

  馬格魯斯將一根又長又粗的棍棒抗在他那異常健壯的肩膀上,再將另一根棍子丟給梅特拉,朝著行刑的地點走去--對馬格魯斯而言,和艾力克交鋒不是決鬥,也不是打架,純粹只是一種「行刑」。

  「在那邊。」

  梅特拉低聲說道。這句話是多餘的,因為艾力克正靠在倉庫的牆上,專心的和珊娜聊天。他的腳邊放著一個幾乎空了的籃子,黑貓正把臉湊到籃子裡面。

  剎那間黑貓感覺到了有人接近,抬起頭來將視線轉向馬格魯斯他們的方向。

  「嗯,怎麼了,小白?」

  小白發出了警告聲,比艾力克的聲音更大。

  艾力克迅即一個轉身,轉身的同時並且彎下腰將頭放低,馬格魯斯揮過來的棍棒發出呼呼的吼聲,劃破了冬天的空氣。

  「艾力克!」

  珊娜發出尖叫聲。艾力克叫了一聲「快逃」,話音未落,就看到被撞飛開來,狠狠倒在地上的梅特拉。機靈的珊娜拔腿就跑,圍裙在風中翻飛。梅特拉想爬起來,卻又跌了一跤。

  確認珊娜安全了以後,現在艾力克只要專心對抗馬格魯斯就夠了。

  馬格魯斯的棍棒再度響起呼嘯。要是直接吃上一記重擊,只怕頭蓋骨就要整個破裂了。艾力克順勢往後一跳,腳邊似乎撞到了霜柱;他再往後一跳,拉開了與馬格魯斯之間的距離。

  接著艾力克突然轉身,一腳將霜柱踢散,朝著梅特拉跑過去。他左手推開一臉畏縮的梅特拉,右手搶過棍棒,回頭一看,突襲的馬格魯斯的巨大身軀就近在眼前。

  「抱歉了,梅特拉!」

  艾力克將不斷掙扎著的梅特拉朝著馬格魯斯推過去,抓住棍棒跳開來。

  馬格魯斯帶著憤怒的表情一把推開梅特斯,兩人拉開了六步左右的距離對峙著。艾力克雖然不算瘦小,但是和馬格魯斯一比,就像站在大熊面前的狐狸一樣--但是童話中的大熊卻敗給了狐狸,為什麼?因為情緒化的熊行事粗暴,因為熊打一開始就輕視狐狸。

  「你的狗屎運早就用光了,要是你想靠著剩下的霉運來打贏我,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馬格魯斯,你話可真多啊!」艾力克嗆聲,「那倒是也情有可原,因為等你上了絞刑台,頭上就會被套上黑袋子,到時就什麼都沒得說了。想說話就趁現在吧!不如站到神父面前,把所有的罪狀都說出來吧!」

  馬格魯斯不發一語的往前走了一步,艾力克順勢往後退了一步。他盯著馬格魯斯,採取了一個很奇怪的姿勢--他將還沒喝完的俾斯麥啤酒壺提早左手上,握住壺頸處的繩子。

  馬格魯斯根本不在意這種小事,他要以壓垮對方般的魄力往前逼近。

  「你以為你打得過我嗎?你曾經贏過我嗎?你永遠也打不贏我,直到你死!」

  馬格魯斯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和力量,是過去的經驗讓他有這樣的架勢。艾力克承認馬格魯斯說的沒錯,他曾經和馬格魯斯打過四、五次,但是從來沒有贏過;但是最早他只有挨打的份,後來已經漸漸的可以反擊,現在應該有四成的贏面。

  「馬格魯斯,其實你根本就沒有自信。你一直害怕哪一天會輸給我,所以在船上綁住我時,還需要布魯諾甚至梅特拉聯手幫忙,那就是因為你不敢保證一對一可以打贏我!」

  這話其實非常沒有說服力,連艾力克都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可是他不需要說服自己,只要讓馬格魯斯的自尊受到傷害,失去一點冷靜就達到目的了。

  「胡說八道也要適可而止!」

  馬格魯斯咆哮著,同時襲擊了過來,那股驚人之勢像是一塊往前衝的岩石,或者說是一團巨大的暴風。

  --艾力克逃了。他扛著棍棒在崎嶇的路上跑著,腳程比馬格魯斯快,馬格魯斯只能追在後面。艾力克朝著沒有人煙的方向跑去,馬格魯斯窮追不捨,嘴角浮起冷笑:艾力克這傢伙嚇得失去了理智,竟然自己斷了後路,笨蛋!

  然後艾力克放慢了速度,讓馬格魯斯追了上來。他的背抵著倉庫的石牆,讓馬格魯斯揮舞棍棒的那一瞬間地下身去,棍棒不偏不倚的擊在石牆上。

  馬格魯斯發出了咆哮。如果橡木棒因此斷成兩截最好,可惜棍棒並沒有斷裂,不過在石牆上所產生的反作用卻也直接反彈到馬格魯斯的手上。

  棍棒發出乾澀的聲音掉落在地上,馬格魯斯手臂被震麻,連甩了兩三次,他一定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艾力克立刻伸長腳,企圖將棍棒踢得遠遠的,馬格魯斯隨即用他粗壯的腳踩住棍棒,阻斷了艾力克的動作。

  現在可不是手下留情的時候。艾力克手腕一翻,將從梅特拉手中搶來的棍棒用力的打上馬格魯斯的嘴角,一個讓人背脊發麻的聲音響起,兩三顆門牙斷裂飛散,血水飛濺而出。

  先前踢開棍棒的動作原來只是個圈套。其實馬格魯斯大可以任艾力克踢走棍棒,他只要用左手抓住艾力克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就夠了;然而馬格魯斯被艾力克的假動作騙過,為了阻擾艾力克,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腳邊了。

  受了傷的馬格魯斯從齒縫間進出像是笛子壞掉的「咻咻」聲,拳頭毫無章法的亂揮。他的拳頭只是剛剛掠過艾力克的下巴,但光是這樣艾力克就已經覺得全身發麻。於是他再往後跳開一步,掂起腳後跟--要是被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一切就完了,自己在獲勝之前骨頭就會碎裂,臉也會被打爛。

  艾力克揮舞棍棒,使出第二次攻擊,但是馬格魯斯舉起粗壯的左手臂承受了這一擊,推開棍棒之後一步往前,一把抓住艾力克的衣領。他用力的將艾力克拉過來,左手臂猛擊他的右側頭部,然後抱住他的頭用力的往上拎起。


  Ⅱ

  艾力克奮力的掙扎著。馬格魯斯那強而有力的巨大手掌勒住他的脖子,每一瞬的力道都不斷的加強,眼看著就要將艾力克無謂的抵抗連同頸骨一塊兒捏碎,將他送往比冬天的南德更黑暗的死亡國度去。

  艾力克仍然不斷掙扎,馬格魯斯露出滿臉嘲笑--他又誤解了艾力克掙扎的用意,單純以為只是為了逃命。艾力克刻意讓他誤解,他下一刻一把抓住先前沒喝的啤酒壺,手腕一翻,將裡面的液體往馬格魯斯的臉上一潑。

  俾斯麥的烈性啤酒大量的灌進馬格魯斯的眼睛裡,他的眼球想必被灼傷了,而他那痛苦和憤怒的叫聲瞬間劃破了空氣。

  艾力克立刻逃離了那鋼鐵一般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從下往上揮舞著棍棒。他奮力的往馬格魯斯的左小腿上一揮,然後揮擊第二次,緊接著又是一記。

  讓這個巨漢無法動彈是艾力克唯一的勝算,否則即使讓他的手受傷,也造成不了巨大的損害。支撐那巨大身軀的雙腳才是艾力克的攻擊目標。他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連一點獲勝的可能都沒有--他從離開霍琪婆婆的家之後就在思考這個對策了。

  在艾力克第四次痛擊的同時,一個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響起--馬格魯斯巨大的身軀倒在石板上,左腳腳骨裂開了。儘管如此,馬格魯斯仍然揮舞著他強壯的右手。艾力克避開攻擊,這一次往對方的後腦勺奮力一擊,再痛打他的右手手指,馬格魯斯現在終於不得不放下自尊,向自己的同伴求援了。

  「梅特拉,你在幹什麼!」

  這等於是這個肌肉男敗戰的宣告,他在一對一的決戰中無法取得勝利而求助於同伴,而且是向他一直悔蔑、輕視、嘲笑的梅特拉求救。

  梅特拉的臉孔奇異的扭曲了。他非常樂於見到馬格魯斯的慘敗,臉上的肌肉彷彿用力叫著活該;但是對於艾力克的獲勝,他同時又擔心自己會成為箭靶,因此只好僵在那裡。艾力克立刻發出聲音阻止他的動作。

  「梅特拉,馬格魯斯這樣的同伴對你有什麼好處!」

  梅特拉仍然在猶豫。他無法判斷是站在艾力克這一邊有利,還是幫助馬格魯斯才能活得比較久。他只是一直搖擺不定,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梅特拉當天晚上砍斷艾力克的繩子時,已經耗盡了他這輩子所有的決斷能力了--起碼艾力克是這樣想的。他現在沒空跟梅特拉猶豫不決的個性周旋,那傢伙只是一個觀眾。

  當艾力克正要回頭時,聽到一陣雜杳的人聲和腳步聲急速接近,來人有好幾個。

  「殺了這傢伙!」

  馬格魯斯用左手捂著臉,右手指著艾力克。他那沾著血跡的粗壯手指本來應該指向艾力克的,但是因為手指的主人看不見眼前,因此指向了梅特拉。

  「不、不是我!是他!是他!」

  梅特拉異常狼狽,趕緊指著艾力克。

  艾力克短促的笑了一聲。他只能笑,因為他知道現在對梅特拉不能有任何期待了。

  六個男人手裡拿著棍棒企圖將艾力克包圍住,看起來十分凶狠,但或許只是在威嚇對手吧?

  「要打爆他的頭嗎?」

  「扭斷他的脖子吧!」

  「想打碎他的臉嗎?」

  或許是已經習慣使用暴力了吧,幾個人合唱似的異口同聲說道,朝著艾力克逼近。

  梅特拉趕緊退到倉庫的牆邊,不想被捲進另一場新的爭鬥當中;可是倒在地上的馬格魯斯胡亂的伸出手抓住了梅特拉的腳踝,於是梅特拉一邊發出厭惡的叫聲,一邊無可選擇的開始拖著巨大的男人滑行。

  一對六是沒有任何勝算的,艾力克刻不容緩的一個翻身,這一次是真的想逃了。六個無賴漢發出嘲笑聲,追著艾力克。

  追沒幾步,跑在前面、棍棒揮向艾力克背部的男人卻突然發出奇怪的叫聲向後仰倒。一時間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臉上濺著鮮血,人滾倒在地。

  「唉……看來我還是沒辦法純粹只做個觀眾。」

  艾力克的上方傳來一個聲音,他愣愣的看著落在地上的東西。那是一枚劊子手專屬的大型銀徽,上面刻有琉伯克的市名和身為城市象徵的雙頭鷹,邊緣則有畫有絞刑台繩子的圖案。

  然而徽章的所有者看起來卻不像劊子手。這個從倉庫屋頂上將徽章射向無賴臉上的男人,以優美而熟練的動作一躍而下。他是一個穿著黑衣,拿著又長又大的劍的高大男人。艾力克當然不知道他是在霍琪婆婆家喝過啤酒的男人。

  「紀念章還我吧!那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

  「你是……」艾力克囁喘著問道。

  「來了!」

  男人猛然提醒艾力克。艾力克的左側空氣一陣波動,他出於反射挪開了身體,揮下來的棍棒劃破空氣,但是力道並不如馬格魯斯的一擊。黑衣男子大笑,連同劍鞘揮舞著劍,猛烈的打在那個突襲的無賴漢手腕上,無賴漢在揮下棍棒的那一瞬間顯得狼狽無比。

  無賴漢放掉了手上的棍棒,抱住手腕發出痛苦的叫聲滾倒在地。劍很重,劍鞘又是鐵鑄的,這麼一擊,只怕他的手腕骨已經裂開了吧!

  其他人見狀露出畏縮的表情,但是當中一個卻叫起來:

  「你是個騎士對不對?騎士想進漢堡或者這個城市都需要當局的許可才行,你不知道嗎?我要去找人來哦!」

  「我知道,琉伯克是獲得神聖羅馬皇帝批准的漢薩自由都市。」

  「你明知道還……」

  「聚眾挑釁的是你們吧?但是很不巧,我可不覺得你們算什麼麻煩。」騎士笑著,重新握好劍,「哪,你們誰先來啊?如果你們一擁而上的話,我大概沒那麼大能耐一個個擺平,不過打頭陣的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無賴漢聞言又退縮起來。

  「你、你是什麼人?」

  「啊,終於提出這個問題了啊?我現在使用的名字叫吉塔.馮.諾魯特。如果你們還能活下去,下一次我可能會用別的名字跟你們在不同的地方碰面。」

  自稱吉塔的騎士宛如電光一般拔出了劍,一個無賴漢丟下棍棒,不如從哪裡拿來一把寬刃的劍揮舞了過來,騎士靈巧的砍了過去。

  猛烈撞擊在一起的劍身迸出火花,發出巨大的響聲。

  騎士吉塔將敵人的斬擊往左方擋開,抬起左腳往對方的股間一踢。無賴漢發出痛叫聲,兩眼大睜倒在石板上。

  吉塔看也不看他,大大的跨開左腳擺好姿勢,另一個猛然揮出棍棒的敵人失去準頭,由於使力過大而身體一個失衡,整個人往前趴倒。吉塔沉重的劍身用力地打在他的後腦勺上,他無聲的趴倒在地上。

  第三個人沒有再貿然行事,只是揮舞著棍棒試探著吉塔的反應。吉塔再往前踏一步,男人便往後退一步,輕輕的揮著棍棒,做出牽制的姿勢。

  吉塔彷彿看穿他的企圖般輕輕的一笑,突然順勢往前一躍,手上的劍以驚人之勢探了出去,刺在對方左鎖骨下方。敵人因為穿著厚重的衣物,劍尖在他身上只造成了淺淺的傷口,但是這已經達到充分的嚇阻效果了。對方發出慘叫往後一退,丟下棍棒痛苦的呻吟著。

  無賴漢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著四散奔逃,他們踩踏過的霜柱上濺著血,馬格魯斯也拖著無法動彈的左腳,半扭動著他那巨大的身軀逃走了。

  「太好了,還懂得珍惜生命。」

  騎士吉塔冷笑著,拿著劍回頭看著身後。艾力克喘著氣站著,看來他是想辦法保住自己的安全了。

  艾力克重重的吐了口氣,看向倉庫的牆邊。梅特拉癱坐在那裡,看起來已經嚇破了膽,但是一看到艾力克和騎士吉塔看著自己,又發出尖銳的叫聲:

  「救救我,船長,我沒做什麼壞事,壞人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您不會想殺了我吧?」


  Ⅲ

  「唉,梅特拉,」艾力克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你總是這樣。不管做了什麼,總以為只要哭著道歉就可以沒事,不斷重蹈覆轍。你知道我心軟,雖然你不是我弟弟,我卻總是保護著你,結果讓你變成了一個沒用的人。話說回來,一般人會把一個百般照顧自己的人丟進海裡嗎?」

  「我、我沒辦法呀!因為我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

  吉塔定定的看著梅特拉,聳了聳他寬大的肩膀。雖然他的見識遠比艾力克多得多,但是恐怕也是第一次看到像梅特拉這樣的男人。

  「梅特拉,是你幫我砍斷手腕上的繩子,不管你是出於什麼心態,拜你所賜我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所以我也幫你一次,你趕快走吧!」

  艾力克的手一揮,梅特拉仍然畏畏縮縮的,但是當吉塔露出猙獰的笑容作勢揮劍時,他便轉身狼狽的逃走了。

  「現在我們應該立刻離開這裡吧?趁古斯曼還沒有唆使那些一心向錢看的傢伙再度前來之前。」

  「是古斯曼先生他……」

  「難道還會是其他人嗎?那就請你告訴不才的我還有什麼可能吧!」

  「古斯曼先生……」

  「啊,雖然台詞相同,不過語氣有些改變,看來是懂得用點腦筋了--雖然這是霍琪婆婆的台詞。」吉塔將劍收進劍鞘裡,「你會騎馬嗎?」

  「我是可以駕馭馬車,但是對於騎馬就沒什麼自信了。」

  「嗯,是嗎?沒辦法,那你就先坐到我後頭來吧。不過要是馬累了,就得請你下馬走路了。」

  「我明白。對了,你是誰?雖然你已經報過姓名了。」

  「我是你的同伴。」

  「我沒有什麼同伴……」

  「你總認識霍琪婆婆吧?」

  艾力克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認識霍琪婆婆啊?」

  「算是吧。」吉塔露出酸溜溜的表情,「事實上我是跟她借了錢,所以現在我必須隨時聽命於她,直到我把錢還清為止。我叫吉塔.馮.諾魯特。我的行為大概會讓侍奉過紅鬍子皇帝而博得美名的祖先們掩面痛哭吧!」

  吉塔很誇張的仰望著灰色的天空,然而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表情一變,驚慌失措的在地上尋找什麼。

  「這個嗎?」

  艾力克遞出他撿起來的紀念章,吉塔立刻一把搶了過來。

  「謝了,紀念章和馬是我僅有的財產。」

  「啊,話又說回來,霍琪婆婆到底是什麼人?」

  「她是普雷斯塔.約翰的女兒,是聶斯托裡教派的女教皇。」

  「啊!」

  「也有人說她繼承了東羅馬帝國的血統,不對,也有人說她是挪威或者諾步戈法洛德侯國的人……這大概都是胡扯吧?不過也可能全部都是事實。」

  普雷斯塔.約翰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中世紀的歐洲人相信他真實存在,據說他是「在亞洲內陸建立起富強基督教國家的聖王」。十三世紀,蒙古大軍攻擊回教國家花刺子模國和亞巴斯王朝撒拉遜帝國,從另一方面來說形同幫助了和回教國家敵對的基督教國家,因此有很多人認為「蒙古的可汗是普雷斯塔.約翰」而欣喜若狂,也就是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同志」。但是之後蒙古大軍不只橫掃回教國家,還毫不留情的同樣掃過基督教國家,人們一廂情願的夢想於焉破滅。

  「哪,此地不宜久留,我的馬就繫在門邊,我們走吧!」

  正當艾力克想問吉塔要去哪裡時,貓的叫聲響起,一團黑漆漆的影子出現在艾力克他們面前。吉塔笑了起來。

  「喲,是小白啊!你還好嗎?」

  黑貓發出「現在寒暄不嫌太遲了嗎」的聲音回應騎士。

  「你也認識小白啊?」

  「因為它就像我的父親看著我長大一樣。」

  「貓有那麼長壽嗎?」

  「它可是霍琪婆婆的貓耶!就算有人說它經歷過諾亞洪水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艾力克用兩手一把抱起那只驕傲的貓。

  「你說跟霍琪婆婆借了錢,她到底是怎麼賺錢的?」

  「這個嘛,霍琪婆婆認識多少人就有多少種說法,有人說她懂得煉金術的秘密。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離開這裡。」

  吉塔大步往前走,步伐快得就像要跑起來一樣。抱著黑貓的艾力克勉強跟上了他,這時吉塔打開話匣子接續剛剛的話題。

  「邪惡的聖職人員和領主曾經聯手想將霍琪婆婆--不對,那時她還年輕,不能說婆婆--想將她溺死,但是她從落水的湖中自行脫困,然後徹底懲罰了那些聖職人員和領主。」

  「是真的嗎!」

  「我哪知道。」騎士吉塔撫摸著他滿是鬍子的下巴,「不過,要是她真的是在那一瞬間死裡逃生,那處境就跟你一樣了。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對你產生了同情和同理心。」

  「啊,是這樣啊?」

  「喂喂,你別太當真,我只是說可能。我想霍琪婆婆會幫助你,大概是期待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吧。」

  「有趣?有人對我抱著這種期待的話,那可傷腦筋了。」

  「如果你想報恩的話,就好好的回敬布魯諾和那些把你丟進海裡的傢伙吧!霍琪婆婆會為你鼓掌叫好的。」

  艾力克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叫好的,不過還是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霍琪婆婆透過這個騎士幫助自己是不爭的事實。

  不能繼續待在琉伯克了,先到別的地方去仔細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吧!當然首先要好好的「報答」布魯諾他們,給他們與罪行相符的「報酬」,否則自己沒辦法重新出發,因為布魯諾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取他的性命吧。話說回來,不知道珊娜現在是否安全了?艾力克雖然不放心,但是目前也無法可想。

  這個年代,法國國王查理八世才剛剛學會將鉛彈直接用火繩點燃,以兩人一組操作的手槍編組成槍騎隊。這種武器的破壞力雖然夠大,但是不夠便利,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武器;而且由於這種手槍會發出巨大的響聲,雖然可以在戰場上用來威嚇敵人,但是卻不適合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暗中殺人。因為這些原因,古斯曼還無法用槍來解決艾力克,如果再過個一百年,或者就可以用上了吧。

  聖母瑪利亞教堂同時也是琉伯克市的公共文獻館,被稱為「畢格邁塔.卡貝」的禮拜堂堆著如山一般高的羊皮紙文件。古斯曼以參事會員的身份和同事彭塞爾斯正在確認三十年前市有土地的相關契約書,但是他有泰半的時間都是漫不經心的。結束工作離開禮拜堂時,彭塞爾斯來找他說話--彭塞爾斯一向對艾力克讚賞有加。

  「可是我說那個艾力克啊,他因為年紀還輕,經驗不足是必然的,不過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優秀商人的。」

  「我以前也是這麼想,很遺憾,我好像看錯人了。但是我不恨艾力克,可能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或許有一天艾力克會回到我的身邊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也為你祈禱。」

  彭塞爾斯一陣又是搖頭又是歎惜又是點頭之後,和古斯曼道別,轉身離開。

  古斯曼目送著他離開,正要轉身時,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高亢的在他背後響起。

  「主人,不得了!不得了了!」珊娜的裙擺滿是泥巴和白霜,驚慌失措的跑了過來,「馬格魯斯想殺艾力克,梅特拉也在場,請您救救他!」

  古斯曼的臉色為之一變--不過可不是珊娜以為的理由。他默不作聲的朝著珊娜跑回來的方向,也就是賀爾斯登門的方向大步走去。珊娜小跑步同行,走不到五百步遠,就有五、六個無賴漢從前方跑了過來。

  「對不起,古斯曼先生,我們沒能殺了艾力克那小子,有人插手……」

  古斯曼倏的伸出手,粗暴的一把抓住大吃一驚、準備跑走的珊娜的手腕。

  「你要去哪裡?」

  古斯曼臉上的表情是珊娜前所未見的,語氣是珊娜前所未聞的。她的視線往旁邊一轉,發現路邊停著一輛載貨的馬車。大概是正在卸貨吧,沒有車篷的行李架上放著幾條曬乾的鱈魚,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拖著貨車的老馬噴出白色的氣息。

  男人們避開人們的目光,從古斯曼的身邊跑過不曾稍停。

  「回來!」

  古斯曼大吼一聲,那一瞬間微微鬆懈,珊娜立刻一把抓住鱈魚乾,當成棒子一樣揮舞著,往古斯曼的臉上用力一擊。

  古斯曼的鼻血四濺,眼前一花,頭上的帽子飛起落在石板上。他發出呻吟聲,蹲在路上。

  「糟糕,怎麼辦--現在沒時間管這些吧!」

  珊娜喃喃自語著,隨即狂奔而去,跑了三四步之後,彷彿發現什麼似的丟掉鱈魚又跑了過去,用力一跑跳上馬車,驅策著一臉茫然的老馬,朝著賀爾斯登門的方向一溜煙跑走了。


  Ⅳ

  車輪的聲音在背後轆轆作響,艾力克和騎士吉塔回頭觀望,一匹老馬喘著氣死命的跑過來。一個年輕女性的叫聲從跟馬一樣老舊的載貨馬車的駕駛座上傳過來。

  「喂,想把我丟下來嗎!」

  艾力克看到珊娜通紅的臉龐,不禁急了起來。

  「你、你到底在幹什麼?還有那輛馬車是怎麼回事?看到你平安是很好,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揍了古斯曼的腦袋一記,再也不能待在琉伯克了。這都是你造成的,我要你負起責任!」

  「好啦!」

  其實艾力克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現在也只能這樣回答。

  「趕快到馬車上來!要出城門了!」

  吉塔一吼,自己也一躍跳到馬背上,艾力克也趕緊躍上馬車的駕駛座,從珊娜手中接過韁繩。

  「艾力克!」

  一個充滿怒意的叫聲傳來,古斯曼一邊用手背擦著鼻血,一邊對守門的衛兵怒吼著:

  「關上賀爾斯登門!關上門!」

  手上拿著槍的衛兵們一陣愕然。古斯曼是琉伯克少數有力人士之一,也是一個名人,人們都認為以他的地位和財產,個性應該十分沉穩,甚至有人說總有一天他會當上市長。而這個人現在竟然帶著堪稱兇惡的表情,以粗暴的聲音怒吼著。

  衛兵們是在聽到急速奔馳的馬蹄聲和車輪的碾軋聲之後才回神的。

  騎士吉塔騎著馬,緊接在後的馬車上坐著艾力克、珊娜還有小白。隨即關上的門沒能來得及擋住來人,吉塔的馬從正在關上的門中間輕而易舉地穿過而馬車的木片四散開來,車體也發出慘烈的響聲磨撞在牆上,但是還是駛出了城門。人、貓和兩匹馬奮力的穿越,路上的行人被這個情景嚇了一跳,紛紛往左右跳開,看著馬車往西方揚長而去。

  古斯曼茫然的呆立在賀爾斯登門前的草地角落,隨即又發現衛兵和來往行人的狐疑視線,於是企圖掩飾自己的窘境,朝著鹽倉的附近走去。

  「真是丟臉!丟臉啊!」這不是哀歎失敗的語氣,而是幸災樂禍,說話的當然是布魯諾,「他們順利逃走了呀!艾力克真是狗屎運,他好像有個奇特的同伴,看來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古斯曼勉強壓抑住衝動,阻止自己撿起掉在地上、沾滿白霜和污泥的棍棒往布魯諾頭上猛敲;或是用把短劍,把他那尖酸刻薄的舌頭給割下來。

  他當然沒有這麼做,而是盡可能的壓低聲音說道:

  「確實是丟臉,誰該負起這個責任?」

  布魯諾伸出右手的手指,指著馬格魯斯。馬格魯斯用棍棒支在地上撐住自己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恢復視力的兩隻眼睛紅得像要噴出火來。布魯諾發出一點誠意都沒有的聲音說:

  「真是遺憾啊,馬格魯斯,如果可以的話,讓我扶你一把吧!」

  「我不是說過少管閒事嗎?我會殺了艾力克!我會捏斷他的脖子!你聽著,絕對不准插手!」

  「啊,是嗎?我知道了。」布魯諾並不想激怒眼前這個憤怒的巨人,「但是,就算是多管閒事好了,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忠告,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好給我聽著。傷你的手法太過強悍而靈巧了,換成是梅特拉可辦不到。」

  「你是說艾力克的沒用是裝出來的?」

  「也可以這麼說。」

  「喂!」

  「總之,他造成了你很大的傷害,勇者不會正面讓人一擊斃命,卻會裝成懦夫一樣瘋狂的胡亂砍殺或痛毆--怎麼樣?這麼說你會比較舒服一點吧?」

  馬格魯斯沒有立刻回答,布魯諾揚起一邊嘴角說:

  「總而言之,艾力克那小子不是一兩天就解決得了的,其實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巧妙的削減了你一半的實力。你連站都站不好了,如何能殺掉艾力克?」

  「……我會殺了他。」

  馬格魯斯彷彿念著咒語似的一再重複,泛紅的雙眼看著布魯諾。古斯曼在一旁本想插嘴,但是大概是感受到某種危險的氣息,最終只是不悅的保持沉默。

  紅眼睛的巨人再度開口了:

  「布魯諾,你在想什麼?」

  「喂喂!你說什麼啊?當然是想著如何把艾力克給料理掉啊。」

  「不是這樣的,布魯諾。這次的事件你佔了多少便宜?」

  古斯曼彷彿被馬格魯斯這句話給震懾似的看著布魯諾。

  「跟你一樣啊,馬格魯斯,由古斯曼先生分配利益啊,就只是這樣。」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想內訌嗎?別鬧了,馬格魯斯,如果真的內訌,你想得利的會是誰?」布魯諾帶著嚴肅的表情安撫自尊心受創的巨大男人,「不能讓艾力克那小子佔到好處。如果你對我有意見的話,就等處理掉艾力克之後再慢慢發表高論吧!哪,現在先找個人來吧,找個人帶你去看看醫生。」

  馬格魯斯緊咬住牙關,但是空氣卻從他那斷裂門牙的縫隙中洩出來。當他轉身離去時,布魯諾輕聲的對古斯曼說:「一切就交給馬格魯斯吧。」

  布魯諾看著古斯曼的臉,好聲好氣的規勸著:「您在擔心嗎?但是現在阻止馬格魯斯只會讓他產生不滿。他對自己的體格和臂力相當有自信,所以只要他想打破艾力克的頭,就讓他放手去做吧!」

  古斯曼默不作聲,用手帕插了鼻子四周,黏附在鼻子上面的血跡一直無法清理乾淨。

  「若那個傢伙再度失敗,我們只好把事情鬧得更大,到時候再僱人--」

  「我已經雇了。」古斯曼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快,「我已經僱用了剛剛那些沒用的無賴漢完全比不上的人。如果你以為艾力克能就此順利逃跑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真不愧是古斯曼先生,做事跟我們完全不同,完全不放過任何細節。」布魯諾刻意隱藏情緒嘲諷地說,「那麼我就拭目以待,看著眾神的慈悲不再降臨好運用盡的艾力克身上。」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20 PM

第六章〈抽絲剝繭〉


  Ⅰ

  霍琪婆婆輕輕的打了一個噴嚏,灰白的寒風鑽進她的鼻腔裡。

  她的住處來了個客人,是個年紀跟她相仿的女性,頭上罩著黑色的紗,瘦的像隻飢餓的小鳥一樣。霍琪婆婆站在門口望向街道的方向。

  「嗯,比我預期的還快啊。」

  霍琪婆婆的視線裡出現三個人和兩匹馬,還有一輛馬車。本來應該還會看到一隻貓,但是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所以看不到它的身影。

  「唔,還有一點時間吧?等他們那些人一到,我可能得忙一會兒。」

  霍琪婆婆喃喃說道,關上門走進後面的房間,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看起來非常沉重的鹿革皮袋。她若無其事的坐到房間中央的桌子旁邊,面對著女客。

  因為黑死病和饑荒的關係,當時農村地區已經沒什麼人。廣大的農村被人們棄之不顧,荒地上長滿了草木,不久便蔓生出一片綠意,曾被開墾過的森林無聲無息地恢復了舊有的景觀。

  十五世紀的歐洲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中世紀歐洲在財富或文化上還不及東方,直到近代才對外成就了劃時代的發展,說得好聽是勇敢,不懂恐懼為何物;說得難聽是貪慾,不懂節制為何物。這個時代的歐洲正朝著巨大的潮流飛躍,企圖結束長久以來的蟄伏。但是只有少數人發現這件事,大部分的人仍站在狹窄陰暗而貧窮的舞台上,努力完成自己的人生課題。

  「好久不見了。」

  霍琪婆婆說道,客人點點頭。

  「是的,有十年了。」

  「很遺憾,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跟你長談,那邊的狀況似乎惡化得相當嚴重了。」

  「嗯,那邊已經非常嚴重了,阿拉貢還有卡斯特裡亞人……」

  「已經變成西班牙人了吧?」

  「總之都是一些胡作非為的人。猶太人或是撒拉遜人(阿拉伯人)要不就是財產全部沒收流放,要不就是被殺死。他們揚言只要是異教徒建造的東西,包括灌溉設施,都要破壞殆盡。伊比利亞半島肥沃的平原不到十年就會變成荒原了。」

  十七世紀之後,西班牙並不像德國及法國掀起「追捕魔女」的狂潮,有人說這是因為十六世紀之前就已經因為「追捕異教徒」而造成大量的流血事件了。追捕異教徒就像整個迫害事件的開端,幾十萬名為了逃離迫害的人們急欲離開西班牙。

  「這麼說來,你也要前往維也納了?」

  「我本來考慮到旅行的方便性,像等到過完春天來臨時再啟程;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我想早點動身會比較好。」

  這個時代最值得讚賞的君主就是奧地利的阿佛列親王,他不但沒有加入虐殺行動的主事者。他管轄的城市維也納接納了許多猶太人,當時的基督教徒都說阿佛列親王是「猶太人的君主」而加以指責嘲弄,但是阿佛列親王卻不以為然,只是一心貫徹自己的理念。

  「那就帶這個走吧!」

  「這麼多銀幣……很感激您,但是我還不起。」

  「等你平安抵達維也納之後,偶爾給我捎信來就好了。因為對我而言,情報是最大的財富。哪,你可以走了,待會兒新的客人會給我帶來新的麻煩事,你沒有必要捲進去。」

  「真的很謝謝您。」

  「我等你從維也納捎信來。」

  瘦弱的老婦人在霍琪婆婆的送別下,從後門離開了。

  霍琪婆婆關上後門,正要穿過房間,前門就響起了敲門聲。

  「好好好!真是急躁的客人啊!」

  霍琪婆婆兩手撐在後腰上走向門口,走進來的是艾力克、騎士吉塔還有珊娜。小白則優雅的穿過他們腳邊,跑向霍琪婆婆。

  「這就是霍琪婆婆?」

  艾力克在珊娜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珊娜的語氣當中沒有好奇,反倒是充滿了非比尋常的尊敬。這是珊娜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霍琪婆婆。

  霍琪婆婆也興味盎然地看著少女。

  「你就是珊娜嗎?」

  「是的,您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這個霍琪婆婆可是什麼都知道呢。」

  不是我告訴你的嗎?艾力克心裡想著,但是他決定保持沉默。

  「看起來是個腳踏實地的小姑娘。太巧了,我正想要一個助手呢!你能不能留下來幫我的忙?」霍琪婆婆立刻掌握機會的說道,「當然得看你方不方便,怎麼樣?」

  「是我懇求您才對呢!我被這個沒大腦的艾力克捲進麻煩裡面,暫時回不了琉伯克了。」

  吉塔看著珊娜,卻對艾力克說:

  「怎麼樣?現在你多少知道自己處於什麼狀況當中了吧?」

  「真是的……」

  「是嗎?我還沒告訴你真正的來龍去脈呢。我想霍琪婆婆應該大略掌握事情的真相了吧……喂,現在還感到驚訝就太誇張了吧?你應該也非常清楚霍琪婆婆的能耐啊!」

  「我是很驚訝呀!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事情會讓我驚訝。」

  在吉塔的帶領下,艾力克再度來到霍琪婆婆家中。他確實是沒有別的去處,不過他也覺得這是個比較輕鬆的選擇。事實上,他現在的心情很是浮動不安。

  他決定先跟霍琪婆婆好好寒暄一番。

  「之前承蒙你的照顧,現在我又回來了。我臨走跟你借了錢,雖然此刻還沒有能力償還,不過我一定會還的。再來叨擾你一下可以吧?」

  「那就用身體來還吧!」

  「啊?」

  艾力克嚇了一跳,珊娜連眨了三次眼,吉塔毫不客氣的哈哈大笑,霍琪婆婆瞪了他一眼說道:

  「你別胡思亂想,我對男人很挑的,只喜歡金髮白皙、天使般虛幻的美青年。你被海風摧殘過,還泡在波羅的海中,已經淘汰了;就算本來的你沒這麼糟糕,也還需要好好打扮一番。」

  艾力克只能不悅的說:

  「我還真是長得太抱歉了。」

  「喂喂!別鬧彆扭了,想想你可以不用遭受婆婆的毒牙虐待呢!真該感謝你的父母沒有把你生成金髮。」吉塔自行坐了下來,「婆婆是借用你的力量。你最好有所覺悟,她最會折騰人了。」

  艾力克無言以對,吉塔又逕自滔滔不絕的說著:

  「唔,就算你沒有特別的專長,只要能夠當個傭兵,總是有辦法填飽肚子的。」

  史上最大的傭兵指揮官阿佛列.馮.瓦倫休泰還要過九十年才會誕生,當時還沒有人想到近代的國軍制度,歐洲一直長期處於傭兵時代。從中世紀到近代的德國故事當中,以傭兵為主角的故事亦在所多有,傭兵是出了成為四處掠奪、為人們所煙霧的無賴漢之外,年輕人離開封閉的故鄉前往寬廣世界的另一種選擇,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艾力克和吉塔將之前的事情向霍琪婆婆做的報告。

  「事情就是這樣,今後可能會有很多鬥毆場面出現。霍琪婆婆,這個家裡有什麼武器嗎?」

  「怎麼會有武器?這裡只住著一個善良的老年人啊。」

  「我是說有沒有偷偷藏起來的武器?萬一這棟房子遭受傭兵和無賴漢的襲擊該怎麼辦?古斯曼是個富商,對他來說,僱用個二、三十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到時候再說吧!」

  「真是靠得住啊。」

  「你們可要捨命保護這棟房子。」

  吉塔仰天長嘯。

  「真是完美的計策,我想這真是連紅鬍子皇帝都會為之震驚的戰術啊!老婆婆,你可真是名將。」

  「你總算明白了嗎?」

  「我是在嘲諷你!」

  「真是低級的嘲諷。你還是只懂得揮劍砍人,其它的修行完全不夠。不過我也沒有把你培養成人才的義務。」

  「我也不想被培育啊!倒是給我啤酒喝啦!」吉塔一邊說著一邊很苦惱的皺起眉頭,「說到作戰,南方有複雜的地形,有山有谷,連區區農民也可以動些腦筋就把騎士團困在陷阱裡頭,很容易就可以作戰;但是北方就不行,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沒辦法設陷阱吧?」

  「不行的不是北方,是你吧?吉塔.馮.諾魯特。你想把自己沒腦袋的責任推給地形嗎?」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斥責,但是還是從酒壺裡倒了啤酒給吉塔,「不記得是幾年前,更往北部那邊的農民和丹麥軍隊作戰不就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嗎?」

  「啊,我記得是用水攻吧?冬天農民把丹麥大軍誘到低地去,然後破壞了蓄水池的提防,丹麥大軍整個泡在水裡,因為肺炎和凍傷而相繼倒了下來。」吉塔的語氣中充滿了熱情,「但是這邊有水的只有斷崖下方啊!水是永遠不會短缺啦,但是根本派不上用場。」

  吉塔說著,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看著艾力克。

  「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雖然是個粗人,但是似乎蠻體恤被丟到海裡的艾力克的心情。

  「不,沒這回事。」

  艾力克這麼回答,卻產生了一股窒息感。自從那個寒冷黑暗的夜晚爬上布洛丹斷崖之後,他就沒有再回到海上過,生活起居都在陸地上。

  自己有辦法再度出海嗎?自己能夠不對海洋產生畏懼,在海面上工作嗎?就是這個浮上心頭的疑問讓艾力克感到窒息。

  這時小白發出叫聲,爬到艾力克的膝頭上來。不知道是否有意安慰艾力克,它用舌頭舔著艾力克擱在桌上的手臂。


  Ⅱ

  「把門關上!」

  艾力克無法忘記古斯曼怒吼時的模樣,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然而當時北德冬季青灰色的街上,還是可以清楚看見古斯曼紅艷艷的身影。他的衣服是紅的,染了鼻血的臉是紅的,充滿血絲的兩眼是紅的,張得不能再大的嘴巴也是紅的。

  看到這個景象時艾力克就瞭解了。他不想知道卻又不得不醒悟,把他丟到海裡的幕後黑手就是古斯曼。

  當他們從賀爾斯登門跑出來時,艾力克在馬車上聽珊娜說,襲擊他的那些無賴漢都是受雇於古斯曼的。這個事實對珊娜而言雖然也是個意外,但是艾力克因為與此事牽連甚深,對他而言更是一種巨大的衝擊。即使艾力克還不至於脆弱到想逃避事實,卻也無法馬上就從那痛苦的情緒當中掙脫出來。

  霍琪婆婆說道:

  「怎麼?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被騙了之後,失去活下去的勇氣了嗎?我一點都不驚訝。要是你有從零開始的勇氣,那才真是值得佩服。」

  「反正以我的年紀當上船長本來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對從零開始也沒有任何不滿。我會從頭來過。」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時,艾力克心中湧起一股激憤,「但是,我豈能任布魯斯、馬格魯斯、梅特拉還有古斯曼這四個人再這樣胡作非為呢?」

  艾力克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直呼古斯曼的名字。這幾個共犯之中,現在艾力克對古斯曼的憤怒之情是最強烈的,他竟然利用艾力克的祖父生前的請求,把他的孫子當成陰謀的棋子;一無所知的艾力克卻因為感激古斯曼的拔擢而賭上性命,一心一意只想回報古斯曼的信賴。當布魯諾提出霸佔船上琥珀的計劃時,他之所以斷然拒絕,也是因為不想背叛古斯曼。

  然而真相是--艾力克是一個跑龍套的丑角。他尊敬而信賴的古斯曼打一開始就把他當成道具利用,打算用完就丟。他是為了將艾力克丟到海裡去才拔擢艾力克為船長的。

  霍琪婆婆自己也喝了一口啤酒。

  「凡事往前看是很好的,但是想要報復那些惡人,是需要覺悟和準備的。」

  在還沒有現代法制的時代,犯罪的搜查往往是靠親戚的。在族人成了屍體,不知道犯人是誰的情形下,大家會合力籌錢追查犯人。與死者有血緣關係的人四處搜查,找到犯人之後向當地的領主或市長提出請求,獲得許可之後由親友親手處決犯人,搜查和復仇往往是一體的。

  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任何在乎自己行蹤的親人的話,就算被殺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艾力克的情況就是這樣,唯一的親人祖父已經死亡,不管艾力克是被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或者是被埋進鹽井裡面去,都沒有人會率眾追查。

  「沒錯,就因為這樣,所以你才被選為犧牲的羔羊。」

  艾力克明白。但是他會被犧牲,沒有親人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件他原本不想認清的事情現在卻也昭然若揭--

  「可是就算是羊也有它的自尊,誰能忍受一輩子被人算計呢?」

  小白抬眼看著艾力克,發出叫聲:是的,就是這般尊嚴和氣勢--艾力克決定這麼解讀。

  珊娜從霍琪婆婆的手中接過酒壺,在艾力克的大酒杯裡倒了啤酒。艾力克道了謝喝了一口啤酒,記憶便清晰的甦醒過來。

  當天晚上,當他浮上波羅的海的海面時,他的雙手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艾力克當時手腕上滿是傷痕,他知道自己的體溫每一秒都在降低。

  如果身體狀況和天氣都不錯,又剛好時值夏季的話,艾力克有自信自己可以持續游半天的泳;然而那是一個冬季的夜晚,他從來不曾莽撞的在那種狀況下游泳--如果將來他成為漢薩的一員,參加對抗丹麥或英格蘭的海戰的話當然另當別論,但是一般而言是不該在那種情況下游泳的。

  在海上浮沉的艾力克,看見一片漆黑的高處有一盞燈火閃爍著。事後想想,那正是霍琪婆婆位於布洛丹斷崖的房子裡的燈火;要是霍琪婆婆早一點熄燈就寢的話,艾力克或許就會朝著和陸地相反的方向游過去,不久之後就凍死並漂浮在海面上了吧?

  自己差一點就命喪黃泉--想到這裡,恐懼像海浪般一波波湧上他心頭,讓他不寒而慄。他能平安活到現在真是一次又一次的運氣使然。

  霍琪婆婆語氣略微嚴肅的對艾力克說:

  「艾力克,你好好想想再明確回答我。你真的想要經由審判,依法--雖然只是一個脆弱的法令--證明自己的無辜,將古斯曼和布魯諾那些人打進大牢裡嗎?」

  「……」

  「或者你覺得法令不值得信賴,想靠自己的實力懲罰古斯曼和布魯諾他們?如果你選擇後者,不要說是琉伯克,可能漢薩的任何都市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不能待在漢薩--聽霍琪婆婆這麼一說,艾力克的內心深處竄過一陣劇痛。生長於漢薩的艾力克本來打算最終也以漢薩商人的身份長眠於此,從沒有想過其它的可能。但是現在,他必須付出一些代價才能得到某種想要的東西。

  「這一點我很清楚。我無意當一個聖人,我不想在被冠上侵犯的污名、被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之後,還要寬宏大量的寬恕對方。」

  「嗯,那是當然的。」吉塔點點頭,「古斯曼是城裡的權貴,要經由法律來制裁他是很困難的事情。要是換成我,我就要親口聽那個傢伙說出為什麼非得犧牲我的理由,然後再把他丟進海裡面。」

  「話又說回來,我實在不明白古斯曼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對付艾力克?他並沒有刻意招惹古斯曼先生吧?」

  珊娜一邊撫摸小白的頭一邊提出她的疑問。珊娜的困惑當然也是艾力克心頭難解的疑慮。


  Ⅲ

  波羅的海的東海岸立陶宛生產的琥珀是製造十字架或佛珠的材料,非常的珍貴。琥珀的流通完全被漢薩同盟的商人所壟斷。被集中到琉伯克或漢薩的琥珀,沿著被稱為「琥珀之路」的內陸街道南下送往地中海。琥珀之路的主要道路有兩條,東部的道路越過阿爾卑斯山通往威尼斯;西部的道路則沿著萊茵河或諾魯河將琥珀送往馬賽。

  「我的祖父也曾經經由『琥珀之路』前往意大利,他多次在布拉格附近和意大利商人交易,拿到貸款之後再回頭。」

  「這一次你本來是要從立陶宛運回琥珀、在琉伯克卸貨,那麼卸貨之後的原定計劃是什麼?」

  「之後都是由古斯曼自己負責。」

  「嗯,那麼貸款怎麼辦?」

  被吉塔這麼一問,艾力克才發現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對哦,琥珀的貸款……」

  漢薩的商業交易金額非常龐大,但是大部分都是當場用現金或實物來結算。當地的銀行或保險業不像同時代的意大利一樣發達,「沒有現金不買,沒有現貨不賣」是漢薩商人不成文的規定。這本來是一種非常健全而穩當的交易法,但是日後卻有許多例子是因為現場沒有現金或貨物而錯失商機,有人說這就是漢薩衰退的原因之一。

  「貸款大概準備多少,艾力克?」

  「以琉伯克金幣來算是六百先令,也就是相當於九千六百馬克。」

  「嗯,那不是夠買十艘大船了嗎?那麼那些金幣放在哪裡?袋子裡面嗎?」

  「不,是木箱。金幣塞滿了整個堅固的橡木箱,重到光靠一個人是抬不動的。」

  霍琪婆婆和吉塔迅速的交換了一下眼神,吉塔輕輕咬了一下又問道:

  「那麼,你實際看過那些金幣嗎?」

  「當然。」

  「箱子的蓋子是什麼樣子?你盡可能努力的回想一下。」

  艾力克嘗試努力回想。

  「古斯曼先生,不,古斯曼之前有打開箱蓋讓我看那些金幣,交代要我確實的交給立陶宛的交易對象。我很緊張的應了一聲是,就在這個時候布魯諾來叫我,所以我就離席了,只有那麼一下子。」

  「是什麼事?」

  「不是什麼大事,對了,是關於囤積在船上的糧食的問題。我記得當時我還說那種事晚點再處理就可以了,但是布魯諾說小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當你再回到房間時,木箱的蓋子已經釘上釘子了。」

  「沒錯。」

  「釘釘子的應該是那個大個子馬格魯斯吧?」

  艾力克沒有出聲,他能說什麼呢?霍琪婆婆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和吉塔各自帶著不同的表情點點頭。

  「這是第一步。當你離席時,木箱已經被掉包了。我想你小心翼翼的送到立陶宛去的,恐怕是塞滿了石子的木箱吧?古斯曼和布魯諾使了詭計,把你誘進陷阱當中。」

  艾力克試著要反駁:

  「可是立陶宛的交易對像收了木箱,把琥珀交給我了。」

  「他有當著你的面打開木箱嗎?」

  「沒有,對方是在商會後面打開木箱的,說數量沒錯,還簽了文件給我。」

  當時艾力克認為,只要對方沒說「貸款不夠」就沒問題了。

  「那個交易對象是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是第一次見面。」

  「或許是個假冒的人。無論如何,那傢伙打一開始就跟古斯曼串通好了吧?否則應當會引發騷動的。」

  「可是我親自把琥珀堆上船去……」

  「裝滿了一船吧?琥珀裝在箱子裡,你親眼確認過全部的貨嗎?」

  「不,我親眼檢查過的只有一箱,其它的都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

  艾力克沒把話說完。吉塔隔著鬍子抓抓下巴。

  「看來你在波羅的海上來回運送的都是石頭啊!金幣和琥珀都不在,也就是說那趟交易只是你的想像。說起來你也真是可憐,白白辛苦了一趟。」

  「可是,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刻意做出這種事呢?」艾力克勉強壓抑住自己的尖叫,「如果只是為了陷害像我這樣的毛頭小子而大費周章設計這麼複雜的圈套,未免也太不劃算了吧?從琉伯克到立陶宛!行船是單程就要花上六天耶!竟然特地在木箱裡塞滿了石頭,想想那要花多少工夫啊!」

  「所以你只是被利用罷了。」

  霍琪婆婆說--說是開導,語氣又未免太辛辣了。

  艾力克默不作聲,吉塔便仰頭喝著啤酒,用指尖彈掉沾在鬍子末端的啤酒泡沫。

  「我想那些傢伙在把你丟進海裡之後,應該也把滿船不是琥珀而是石子的木箱一箱箱丟進海裡吧?這樣就可以製造出你帶著琥珀潛逃的假象了。」

  「……」

  「布魯諾、馬格魯斯和梅特拉三個人達成協議,而古斯曼也認同他們的做法。先不考慮其它的船員,但是犧牲你一個人就可以使這齣戲成立了。」

  「戲……」

  「你是戲劇中的角色,不是觀眾。這是他們為了給某個人看,而以波羅的海為舞台所安排的一齣戲。」吉塔拿起空了的啤酒杯,對著霍琪婆婆揮了揮,「或許是為了保險金。」

  霍琪婆婆不理會吉塔。

  「漢薩理所當然是以現貨或現金交易的,所以你可能不清楚,在意大利的熱那亞或威尼斯,商品和貨款都是有保險的,荷蘭也一樣。也就是說,漢薩商人如果想針對貴重的商品投保,就只有向國外尋求。」

  「國外……」

  「如果將金幣、琥珀還有船上的一切都投保的話,理賠的金額大概有兩萬馬克左右吧?比一個新手船長的生命要值錢得多。」霍琪婆婆說。

  就算是漢薩各都市中最頂尖的富商,資產也只有四萬到五萬馬克之間。而古斯曼的財產應該比這個數目更少一些吧,大概就是兩萬馬克左右;如果再多個兩萬馬克以上的話,他的資產就一口氣變成兩倍,當然有犧牲艾力克的價值。

  「可是我們沒有證據,這樣推論是不是太快了?」

  艾力克勉強反駁,吉塔一邊揮著啤酒杯一邊回答道:

  「這件事只能從古斯曼那邊證實,我們遲早總會找到那個機會的。古斯曼的事業一直都很順利嗎?」

  「唔,這個嘛……」

  「有沒有遭遇過什麼重大的失敗,需要大筆的金錢?喂,婆婆,不要那麼小氣,讓我喝個啤酒嘛!」

  「真是囉嗦的男人!自己到廚房去找。」

  吉塔趕緊走進廚房,這時艾力克歎了口氣。

  「我說霍琪婆婆,你怎麼想?如果說古斯曼是幕後黑手,難道他背後真的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喲,看來你的腦袋是變靈光了。」

  「我覺得你以前好像也說過這種話。」

  「類似的場面出現類似的台詞是理所當然的事。吉塔大人,如果找到了啤酒就趕快回來。今晚就吃醃肉和起司。」

  「吃一片醃肉配上一杯啤酒就更可口了。」

  「你一個人一天就喝掉我一個月招待客人的啤酒,我怎麼受得了?」

  「嘿嘿!」

  「對了,艾力克,繼續說下去,丹麥那一帶是不是有人在古斯曼背後撐腰?」

  「嗯?這個嘛--」

  漢薩的生命線,是連接東邊的波羅的海和西邊的北海的海面上貿易線路;而阻斷這條線路,奪取漢薩的經濟霸權正是丹麥一直以來的願望。

  丹麥和漢薩之間曾經幾度點起戰火。丹麥是北歐的盟主,丹麥國王同時也統治著瑞典和挪威兩國,因此軍事力量十分強大。連接波羅的海和北海的遜得海峽曾經一度被丹麥的海軍封鎖,漢薩為了突破這個阻力,建造了四百拉斯特(約八百噸)、裝備三十門巨炮的大船,雙方競逐海上的霸權。

  「這樣推測或許太誇張了,不過既然事已至此,我覺得再怎麼不可能的事情都要先考慮進來才好。」


  Ⅳ

  漢薩組織的集結,是為了保護兩百個以上的都市的共同利益和權利。他們雖然對外是團結一致、共同解決問題,但是內部並不是完全沒有傾軋。有時候A都市和B都市的利害關係是對立的,而C都市的繁榮也可能讓D都市不高興。

  這一陣子對琉伯克的主導權表露些許不滿的有力都市便是可隆。可隆本來就是個倨傲的都市。

  「琉伯克不是只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嗎?我們可隆可是自羅馬帝國成立以來就存在的有名都市,沒有理由屈居琉伯克底下!」

  在漢薩總會的會議上,坐在正中央議長座位上的正是琉伯克代表,左右分別是漢堡和可隆兩大都市的代表。

  琉伯克雖然總是表面上吹捧可隆,卻也暗地從可隆手中挖來與丹麥打仗時所必需的巨額軍用資金。正因為這樣,十五世紀末的可隆對漢薩,尤其是對琉伯克,簡直是恨之入骨。而可隆之所以不敢脫離漢薩,是因為其本身無法獨立從事商業活動,而且也害怕遭到報復,所以別無選擇的忍氣吞聲。反過來說,如果有可能結集非漢薩或反漢薩的各國同盟來與漢薩對抗的話,或許可隆就會宣佈脫離漢薩了;到時候,主張「經由西行航線抵達印度」的新興國家西班牙,就會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全歐洲的商業與海運界大概也會產生劇烈的變動吧。

  「可隆只要支配萊茵河流域的商業權和交通權就夠了,捲入和丹麥之間的戰爭對可隆而言本來就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因為即使海峽被封鎖,受困的也是琉伯克、羅斯托克或利佳,可隆根本不痛不癢。」

  這時候吉塔插嘴了。

  「有人說可隆和英格蘭一帶聯手,企圖朝西發展。」

  「可隆和英格蘭聯手?」

  應該是有這個可能,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對既非市長也非參事會員的年輕人而言,這種話題太遙遠,讓他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當時英格蘭國王是亨利七世,是都擇王朝的第一代。他就是有名的伊麗莎白女王一世的祖父。據說亨利七世在波斯沃斯平原的血戰中殺了暴君查理三世,是結束薔薇戰爭的英雄;但是也有人批評他篡改了歷史,把所有的壞事都推給查理三世,是一個極盡陰險和殺戮只能事、獨佔王道的奸雄。

  無論如何,亨利七世都不是一節凡夫俗子,但是他因為汲取了百年戰爭敗北的教訓,目前正傾全力鞏固英格蘭國內,應該不是對外發展的時候。

  「因為亨利七世為了安內而無暇他顧,甚至不得不承認法國併吞了布爾戈涅公國,現在確實不是他對漢薩出手的時候吧?」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婆婆。」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很認真吸收知識的人。」

  「……唔,英格蘭人非常惡劣毒辣。」吉塔這番話聽起來像是自己一點都不毒辣,「光靠他們那些傢伙是成不了氣候的吧?如果沒有跟可隆或荷蘭聯手的話。」

  十八年前,也就是公元一四七四年,締結了「優特列希特條約」(與一七一三年的同名條約不同),漢薩以勝利者的身份得到許多的特權。戰敗者是英格蘭和荷蘭等都市,而可隆因為站在英格蘭這邊,所以也非常不利。

  「可隆與英格蘭,再加上荷蘭和丹麥啊?」

  艾力克不由得發出歎息。之前他一直沒有特別意識到,原來漢薩引起那麼多國家和都市的怨恨。

  即使應該是光明正大、自恃甚高的踏實事業,一旦利益發生衝突時也會引發戰爭,勝者還會要求對方簽下不平等條約。最近有人開始批評琉伯克似乎把本身利益看得比漢薩整體的利益還重,因此除了可隆,也引起了其他都市的不滿。

  「話雖如此,但是我既不是漢薩的代表,也不是琉伯克的市長,牽扯得那麼廣的事,只要讓古斯曼先生,不,是古斯曼知道就好了。」

  「具體的解決方法呢?」

  「以後再想。」

  「現在最重要的是資金。乾脆去找史特貝加的寶藏吧。」

  「史特貝加?」

  「沒錯,就是海盜王克勞斯.史特貝加。」

  霍琪婆婆的這番話讓艾力克和珊娜聽得目瞪口呆,吉塔則笑了起來。

  「現在話題倒是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克勞斯.史特貝加是波羅的海周邊各國的歷史中最有名的海盜,與十四世紀時非常活躍,主要以羅斯托克或維斯馬爾為基地,在北方的海面上橫行。直到二十一世紀,羅斯托克仍有「史特貝加廣場」,維斯馬爾的文獻館裡也還留有他的審判記錄。他多半是掠奪船隻上的小麥、葡萄酒、啤酒、魚等貨物,再走私到瑞典等地去。

  波羅的海的海盜們一開始是和漢薩維持聯合作戰的關係,他們攻擊漢薩的宿敵丹麥的軍艦或商船,相對的漢薩則會提供他們港灣設施。海盜從羅斯托克或維斯馬爾等港口出擊,襲擊丹麥的船隻,被追逐時則逃進這些港口中。但是到了十四世紀,海盜的仁義精神已經蕩然無存,他們開始攻擊漢薩的商船,掠奪他們的財產和貨物。漢薩當然不可能說「唉,世間就是這麼一回事」而一笑置之,他們很快就聚集了武裝商船--不是軍艦--擊敗了海盜。

  史特貝加不是一個單會和漢薩正面作戰的簡單角色,他率領海盜和各個都市的顯要或領主聯手,運用計謀遊走法網之間,持續進行神出鬼沒的活動。他將掠奪所得的物品分配給貧苦人家,再從這些人當中招募部屬和協助者,簡直是義賊的行事方式。不管是實力或人氣,他都有「海上羅賓漢」之稱,以他為題的民謠或民間故事流傳於波羅的海沿岸各地,漢薩市民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的。

  「史特貝加死了將近一百年,他所積存的寶物卻一直沒有被找到。」

  史特貝加於公元一四零一年在漢薩被處刑。據說六百年後,他的頭蓋骨依然被保存於漢堡的歷史博物館當中。

  「……可是史特貝加得來的財物不是都給窮人了嗎?怎麼還會有寶物留下來呢?」

  「別傻了,故事是被誇張了。史特貝加分配出去的是糧食,在他掠奪的寶物中只是九牛一毛而已。當然他也會分配給屬下,不過也不是全部。據說有十萬馬克消失得無影無蹤。」

  「哦?十萬馬克?」

  艾力克的語氣聽起來不怎麼當真。

  「總而言之,不管做什麼事都需要資金,我們是不是可以想想該怎麼辦?」

  艾力克覺得霍琪婆婆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並沒有真實感。傳說中海盜王的財物,根本是連個影子都沒的事情。

  這時房子外頭有聲音響起,是一陣馬鳴。

  吉塔的眼神立刻像換了個人似的凌厲起來,他放下啤酒杯滑步到窗邊,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身影暴露,從百葉窗的隙縫中窺視著外頭。

  「鳴叫的不是你的馬嗎?吉塔大人?」

  「是我的馬沒錯,但是它為什麼會叫呢?這是所謂的警訊吧。艾力克,你從後門出去幫我看看外頭的情況,小心一點。」

  不用吉塔交代,艾力克已經將後門開了道小縫,躡布滑出屋外。他壓低身子在房子外頭繞了半圈,看向城市的方向,發現一群騎影筆直的靠近。

  騎影大約有十個之多,騎士都穿著護甲佩著劍,還帶了長槍和長矛之類的正統武器。

  聽到艾力克的回報,吉塔也去親眼確認,然後不禁咋起舌來。

  「這些人跟出現在賀爾斯登門附近的無賴漢不一樣,都是一些擅長使劍殺人的傢伙,一定是受雇於古斯曼前來追殺我們的。」

  珊娜把黑貓小白抱在懷裡,一臉驚恐。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我們又不是穿著隱形外套來到這裡的,在琉伯克城外半路上都有人看過我們,只要花一點時間就找得到。」吉塔抱著雙臂,「我既不是齊格菲也不是迪特裡斯,要料理十個人有點勉強。怎麼辦呢?」

  「用你的腦袋,腦袋!」

  對著引用《尼伯龍根的指環》中英雄名字的吉塔,霍琪婆婆冷靜無比地說道。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22 PM

第七章 〈正面交鋒〉


  Ⅰ

  會議室既不寬,天花板也不高,更沒有優雅的裝飾,有的只是非常簡單的裝潢,但是卻非常堅固。長方形的大桌子佔去室內的一半空間,十個大男人一坐就顯得非常擁擠,幾乎是肘碰著肘。暖爐裡有火,但是真正溫暖室內的卻是在座者的熱氣。

  「漢薩那些人的腦袋太死板了,竟然說金融、保險以及期貨的買賣太不實際而不願加入!」

  「嗯,是太頑固沒錯,但是也沒必要氣成這個樣子,反正也不能讓漢薩那些人連這塊餅都獨佔,對吧?」

  「嗯,確實也是因為他們無意涉足,我們才能在不受阻繞的情況下活動啊。」

  桌上堆滿了紙和羊皮紙寫成的文件。鋼筆、尺和墨水瓶擠在一起,像是正在進行一場實際業務的會議。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一次可吃了點苦頭啊,一下子就損失了兩萬馬克。」

  「正確說來是一萬九千五。這是一筆很大的交易,變成這樣的結果真讓人心疼。」

  「這陣子波羅的海的氣候非常穩定,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連海盜都沒有,誰想得到卻是船長帶著貨物潛逃了。」

  「這是在簽訂保險契約時沒有想到的事情,我們不能拒絕支付保險金嗎?」

  「那說不通吧?如果這麼做,今後就沒有富商願意向我們投保了,會被荷蘭或意大利的同業者趁虛而入的。」

  「可是潛逃的人是船長,也就是訂契約者的屬下,僱用這種人是簽約者的錯吧?」

  「唔,縱使我們不能拒絕支付保險金,難道不能只付一半的金額嗎?再確定一次契約書如何?」

  「那是今後該注意的課題,這一次是無法可想了,我是這麼認為。但是在做出結論之前,還得請問一下總領的想法。」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坐在上位的人身上。這個被稱為總領的人是一個超過三十五歲的男性,有著羅馬雕刻般的堂堂容貌、微微揚起的右眉、銳利的眼神、緊抿的嘴唇、健壯的下巴以及領子。他戴著一頂條紋圖案的帽子,深紅色的上衣配上黑貂的毛皮衣領。他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

  「古斯曼是琉伯克的富商,琉伯克又是漢薩的盟主,所以古斯曼和我們簽約就意味著我們打入了漢薩的核心。這不只是拉近了古斯曼和我們的距離,長遠來看,如果其它顯要也跟進為商品或資產投保的話,也只能跟我們簽訂契約了。」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冷靜而堅定,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威嚴,「那同時也表示,輕視金融或保險、排斥期貨交易或信用交易的漢薩商法已經落伍了,明白嗎?」

  「總領,也就是說,您認為漢薩現在雖然享有這樣的霸權,但是將來會變得衰微,是嗎?」

  「不是變得衰微,而是我們會使它衰微。」總領帶著滿滿的自信說道,「等漢薩發現金融或保險的重要性時,這個領域已經為我們所獨佔,沒有漢薩插手的餘地了。只要這樣的狀況一發生,漢薩就會開始走下坡。各位,漢薩是從舊約聖經的時代開始繁榮的嗎?不是的,從他們自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那邊獲得批准算起,不過只是三百年前的事。」

  東方的商人在這個時代已經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華生活,但是當時的歐洲連優雅的飲食文化都沒有,商業的發展還遠不及東方,金融與保險才正要崛起。總領輕輕的咳了一聲,將健壯的手指交疊在桌上。

  「那麼請教總領,對於支付一萬九千五百馬克的保險金給琉伯克的古斯曼,您有何看法?」

  「不管是幾萬馬克,當然我們都得支付,因為這才是正當的交易。但是這個交易的正當性還有待商酌。」

  「也就是說,您對交易的公正性有所質疑?」

  「嗯,事實上我對這次的事件有些許懷疑。第一,古斯曼之前對保險這種東西並沒有積極的表現出關心,他解釋說是因為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交易,因此格外用心才打算投保,畢竟凡事總有個開頭。」

  「有道理。」

  「但是這麼一來反而增加了第二點的可疑。受古斯曼之托、航行前往立陶宛的是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以船長的身份出航。關於這一點,各位有什麼看法?」

  男人們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

  「這就是矛盾之處了。如果真的對這筆買賣重視到肯破天荒為其投保的話,就應該把工作委交給熟練的船長才對吧?如果要給羽翼未豐的年輕人第一次機會,照道理也應該是一個比較輕鬆的工作才對。」

  「就是這麼回事。雖然就這麼兩個疑點,但是光這兩點就夠讓我苦惱了,就好像蛀蟲一樣抽痛而惱人。或許這只是一個巧合,但是以一萬九千五百馬克這麼龐大的金額來說,實在不能把人看得太單純。」

  總領說完閉上嘴巴,在場的人在一片沉默當中各自思索著。過了一會兒,看著灰色鬍子的最年長者開口了:

  「這是最壞的情況,此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欺詐啊,總領。」

  「是很有這個可能。」

  「這麼一來,這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陰謀了。對方竟然敢找上我們商會當成欺詐的對象,他是不是已經有所覺悟了?」

  總領的眼中閃著嘲諷的光芒。

  「他們應該是經過算計的吧?但是這世上多的是算計錯誤的事情,沒有人能倖免。事實上關於這件事,那個人有急訊過來。」

  「是伯母大人嗎?」

  總領笑著點點頭。

  「要是她身為男人的話,或許是我們的一族之長吧。不過,唔,很多因緣際會造成現在這樣的狀況,最重要的是,她無法忍受被桎梏在我們家族的框架當中。」總領一邊苦笑著一邊鬆開交握的手指,「整個德國的教會領地上,繳給羅馬教皇廳的財物全都送到伯母那邊,她可以拿到一成的調撥費……儘管她大可以過著比英格蘭國王更奢侈的生活,卻偏偏要住在一個布洛丹什麼的山崖上,守著一間簡陋的房子,真是個奇怪的人。」

  雖然批評對方為怪人,但是總領的語氣中卻充滿了善意。

  「唔,我們在琉伯克市內也有商會代理人,關於這件事,等日後得到新的情報之後再討論,我們先討論接下來的案件。不是有某個地方的王后要求貸款嗎?」

  「是的,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提出融資的要求,問要金幣五萬盾(荷蘭貨幣),作為出兵意大利的軍資。」

  「擔保品呢?」

  「包括基爾希貝爾克伯爵領地、威柏林坎修道院領地、伊拉茲城還有四個地方,都附有審判權……」

  會議室窗外的遠處可以看到覆著白雪的南拜恩山嶺。這裡是從琉伯克往南--以後世的單位來算,相隔有六百二十公里遠--的奧格斯堡。以後世而言,這裡只是一個山間的地方都市,但是在這個時代,它不但是德國的要地,而且是全歐洲最大的商業都市,也是內陸交通的中心,同時還是國際金融和礦山營運的總司令部。

  將總公司設置在這個城市的是歐洲首屈一指的財閥,他們雖然將海上的霸權交給了漢薩,但是卻獨佔了陸上的霸權。他們六大分部分別設置於羅馬、威尼斯、紐尼布魯克、佈雷斯拉、因斯布魯克和安倍魯斯(安德瓦普),小一點的分公司則有里斯本、米蘭等十六處,而代理商或派駐辦公室則多達六十幾個地方。提羅爾的銀山和匈牙利的銅山也在其支配之下,其資金是梅迪奇家族--以意大利復興的保護著為名而廣為人知的家族--的五倍之多。

  「為了得到意大利而拿現在的領土做擔保品,我想狐狸般狡詐的萊肯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現場發出一陣笑聲。

  所謂的「狐狸般狡詐的萊肯」是當時在德國非常有名的動物寓言中的主角。它是動物王國的貴族公羊,卻奸詐狡猾,欺騙了獅王諾貝魯,又相繼騙過狼伊塞格裡姆、熊布魯、貓因茲、狗巴克爾洛斯等,使它們吃足了苦頭。萊肯用盡心機,最後當上了動物國的宰相,然後大言不慚的對屬下狐狸格利姆巴魯特說:

  「小賊遭到絞刑,大賊卻備受禮遇--這個世界正大肆流行這樣的正義,腦袋比黃金更值得稱頌。」

  總之這個故事是那動物王國作比喻,嘲諷中世紀基督教社會的偽善和腐敗,在當時大獲好評,於公元一四九八年被印刷成低地德語的書籍,書裡諷刺的正是琉伯克。在印刷成書籍之前,這個故事已經膾炙人口,沒有人不知道萊肯的大名。「王侯是狂妄自大的獅子,騎士是單純的狼,我們商人大概就是狡詐的狐狸吧?」

  總領說道,幹部們不約而同地點著頭,接著攤開文件、奮筆疾書的聲音此起彼落。


  Ⅱ

  在參事會的同事彭塞爾斯的面前,古斯曼極力隱藏起他的情緒。前幾天被珊娜用鱈魚乾打到的鼻子還留有淡淡的淤青。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異狀,彭塞爾斯意味深長的望著古斯曼的臉,又提起艾力克的事情。

  「艾力克不知恩圖報,背叛了你對他的信賴,侵佔了船貨琥珀--這就是這次事件的大概,是不是?」

  「嗯。」

  面對古斯曼冷淡的回答,彭塞爾斯也不以為意,繼續問道:

  「前幾天,小犬說在賀爾斯登門附近看到像是艾力克的男子。雖然蓄了鬍子,髮色也不太一樣,但是他肯定那就是艾力克。」

  古斯曼將手上拿著的羽毛筆擱到桌上。

  「令郎跟艾力克那麼熟嗎?」

  「不,小犬是看到你家的女傭,嗯,我記得她的名字是叫……」

  「是珊娜吧?」

  「沒錯沒錯,是珊娜。這小姑娘長得不賴,小犬對她挺有興趣的,當時看到珊娜和一個男人很親密的交談著,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才發現可能是艾力克。啊,你別擔心,我已經叫小犬別說出去了。」

  「……」

  「問題就在這裡,艾力克為什麼敢大搖大擺地回到琉伯克來?如果他侵佔了整船的琥珀,直接前往其它的港口不是比較好嗎?」

  「我想大概是回來打探琉伯克的狀況吧。」

  「狀況?也是,但是萬一被識破而逮住的話,他可難逃以侵佔犯的身份被送上絞刑台的命運哦。他大概可以進入英格蘭或弗蘭德的港口,將琥珀賣掉以新的身份重新出發啊!或者他也可以買旅行票券,這樣應該可以大幅降低危險性吧?」

  「我不是艾力克,不知道侵佔犯的想法。」古斯曼酸酸地說道。

  「說的也是。」彭塞爾斯口中這麼說著,但是並不打算閉嘴,「或許艾力克有重要的事情讓他必須拿生命做賭注來控訴。如果這樣推理的話,他應該是想告訴大家說他是無辜的吧?否則他不應該冒這麼大的危險。」彭塞爾斯似乎很贊同自己的話似的兀自點著頭,「那麼,艾力克來拜訪你時沒說什麼重要的事嗎?」

  古斯曼回答這個問題時隱含怒氣,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埃特納火山爆發之前的鳴響。

  「艾力克並沒有來拜訪我。從他以船長的身份進行首航、而我前往送行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

  「……是這樣嗎?」

  「如果如你所言艾力克是無辜的話,我應該比誰都高興不是嗎?哪,你可以回去了,很抱歉,我沒有時間奉陪。」

  「喲,看來我是說錯話了。」

  彭塞爾斯接著言不及意地寒暄了一下,離開古斯曼的商館之後便注意著四周的動靜,小心翼翼地前往市政府廳。他走進地下餐館,坐到等著他的人面前。

  「古斯曼的態度確實很奇怪。他說謊,說自己並沒有見到艾力克。」

  「是嗎?啊,真是謝謝你了,趕快把這件事向霍琪婆婆報告吧!」回話的人是紐尼布魯克的制鹽廠老闆賓茲,「話又說回來,沒想到你竟然認識霍琪婆婆。你們應該是在意想不到的機緣下認識的吧?」

  「唔,說起來很慚愧……當我差一點破產時,是她伸出援手的,否則我早在十年前就背負巨額債務入獄,妻小恐怕也早就餓死了。那麼你又是怎麼認識她的?」

  「我小時候受過她的恩惠。我母親差一點被當成魔女抓走,是她及時救了我母親一命。好像到處都有人受到那個老婆婆的關照。」

  「你知道那個婆婆的真實身份嗎?」

  「不……」紐尼布魯克的制鹽廠老闆撓著頭,「我不知道,也不想勉強去打聽。我們只要把霍琪婆婆的恩情轉而幫助別人就行了。」

  彭塞爾斯用力點點頭表示贊成。

  「沒錯,那麼我就此告辭了。在這裡久待,萬一被別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也順利簽完了約,明天就要回紐尼布魯克了。」

  兩個富商互道珍重,各自付了一半的葡萄酒錢之後,彭塞爾斯先打開餐廳的門走了出去;賓茲大約數到十之後再緩緩地步出餐廳,站在石板上環視著四周。

  琉伯克是一個歷史尚短的都市,不像可隆一樣留有羅馬帝國時代的遺跡。因為沒有受到南方文藝復興的影響,這裡的屋舍完全是堅固的哥德式建築。這樣雖然顯得不夠花俏,但是整齊劃一的規劃卻也創造出井然有序的市容。

  琉伯克沒有大學。大學攸關一個都市的地位,但是支配琉伯克的富商們認為:「文化都市在其它地方,琉伯克是個不折不扣的商業都市。」基於這樣的觀點,他們並不想興建大學。而威尼斯也一樣,一直到很久以後才蓋起大學。

  此時一個少年跑向賓茲,他是制鹽廠管理人的實習生。賓茲低聲命令他去跟霍琪婆婆聯絡,用低沉的聲音復誦了一次傳話的內容,然後拿出幾枚銀幣給少年,少年便一溜煙跑開了。


  Ⅲ

  目送同事離去時,古斯曼的雙眼中燃著怒氣和不安的火焰。

  自從在賀爾斯登門讓艾力克他們逃走之後,古斯曼就再也沒有遇過好事了。奉奧格斯堡的總公司指示前來處理業務的保險代理業者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願在一萬九千五百馬克的保險金支付文件上簽字。「我個人的想法是不算數的,除非得到總管理人的命令。」他一直堅持這一點。

  「如果那邊要採取這樣的態度,我這邊也有我的想法。我會停止提供琉伯克保管你們銀銅船貨的場所,你們失去通往北海的出口不會出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但是古斯曼先生,那不是你個人可以決定的事情吧?我想這需要市長和參事會的裁決才對。不管結果如何,這都會牽扯到這筆將近兩萬馬克的龐大金額。讓我們慎重行事吧!彼此都慎重些。」

  而這一天,布魯諾彷彿是個不詳的預兆般出現了。他帶來兩則關於買賣的報告,處理完問題之後,話題當然轉向懸而未決的大案件。布魯諾似乎看穿了古斯曼的不安似的說道:

  「總之只要艾力克那小子不再回到琉伯克就沒事了,不是嗎?英格蘭也好,法國也罷,隨便他去哪個地方都成,只要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就好了,古斯曼先生之前也這樣說過。」

  「我本來以為這樣就可以安心,但現在可不這麼想了。」

  「哦?那麼要怎麼做您才會安心呢?」

  布魯諾刻意反問。古斯曼已經知道這是布魯諾取得對方承諾的手法。

  「布魯諾,動手!」

  「啊?」

  布魯諾沒有反應過來,古斯曼覺得他是裝傻,不由得激動起來。

  「那件事,動手!」

  「您的意思是?」

  如果古斯曼的眼睛是一把大弓的話,此時鐵定會一箭射穿布魯諾的心臟。他現在只好耐住性子,低沉而有力地說:

  「就是讓艾力克和梅特拉互鬥、一石二鳥的計劃!」

  「啊,我想起來了。真是個好計策啊!好到我根本沒想到。」布魯諾表現出佩服不已的樣子,然後露出讓古斯曼頗感意外的正經表情,「可是真要付諸行動,那又另當別論了。」

  「是因為艾力克莫名其妙出現了同伴嗎?就算如此,那頂多也只是被僱傭的騎士吧,應該是建築在金錢上的利益關係。」

  「我想是吧,但是我現在在意的反倒是梅特拉。」

  「哦?沒想到你竟然會在意梅特拉那種人,在意那種無能的男人?」

  布魯諾不理會古斯曼的冷笑。

  「誰也不曉得梅特拉那傢伙到時會倒向哪邊。即使他想靠向獲勝的那一方,但是以那傢伙的腦袋根本就沒辦法判斷哪一邊會贏。我想他是用眼睛來決定要倒向哪邊,所以不到現場、不在那一瞬間的話,很難判別他到底是敵人還是同伴。」

  古斯曼聽得心驚膽戰。

  「你為什麼要找那麼不可靠的人當夥伴?」

  「老實說,那是因為我沒到他竟然那麼不受控制……但是古斯曼先生本來不也認為那傢伙可以用嗎?」

  古斯曼沒有回答,布魯諾又接著說道:

  「艾力克大概也不瞭解真正的梅特拉,不過他還是想辦法用他了,因為他們同期進入古斯曼商會,關係也很親密。話又說回來,您為什麼要僱用梅特拉?」

  古斯曼露出彷彿聞到鱈魚腥味的表情。

  「不是我主動要僱用他的。梅特拉的父親是某個伯爵領土的土地管理員,那塊土地在拍賣中被我得標,他之後就在我這邊工作。因為他不是那麼無能的人,所以我才連他的兒子一起僱用。」

  「也就是說他的境遇和艾力克一樣,是拜父輩所賜?唔,無論如何,就識人的眼光這一點來看,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受到責難,那實在說不過去啊。」

  古斯曼沉默了。布魯諾不只是一個轉移話題的高手,更是推托責任的個中翹楚。每當他們之間進行對話時,布魯諾總會在不知不覺當中佔了上風,使自己的立場變得有利。照理說,古斯曼不是應該斥喝布魯諾「趕快給我處理掉」,然後狠狠地訓他一頓,對話就結束了嗎?

  「關於今後的事情……」

  「什麼事?」

  「您什麼時候讓我當上經理啊,古斯曼先生?」

  古斯曼的喉頭發出短促而奇怪的聲音,瞬間停止了呼吸,以凌厲地目光瞪著布魯諾。

  「你別太得意忘形,我還沒有落到那種地步。」

  「哦,是嗎?」

  布魯諾很乾脆的質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古斯曼發現自己的手正抓著有稜角的墨水瓶,他花了相當大的力氣才讓自己鬆開手。他知道自己若是因為情緒失控而使用暴力,布魯諾不可能乖乖挨揍,一定會反擊。

  不管是布魯諾、馬格魯斯或者是梅特拉,甚至是艾力克,對身為富商的古斯曼而言,應該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就現實情況來說,事情並不如古斯曼自行想像的那麼順利,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第一步就算計錯誤。

  「您知道嗎,古斯曼先生。」

  「怎麼?」

  「我個人是沒有什麼好損失啦,但是古斯曼先生可不一樣,您的地位、財產、名譽都非常重要,是不能被別人搶走的,不是嗎?」

  布魯諾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善意的分析,但是古斯曼並沒有點頭。

  「你想威脅我嗎?」

  「沒這回事,我只是向您提出忠告而已。只要走錯一步您就會背負身為漢薩商人不該有的恥辱,沒錯,或許會遭遇到像『肉販之亂』的始作俑者一樣的下場。」

  血色瞬間從古斯曼的臉上消褪了。

  那已經是超過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公元一三八四年,琉伯克發生了被稱之為「肉販之亂」的有名事件。當時琉伯克的參事會單方面向肉販聯盟宣告新設立特別資產稅和提高水車利用稅的額度。可想而知,沒有人會因為增稅而欣喜,再加上參事會之前一再阻擾肉販聯盟的自由營業,因此使得聯盟的不滿持續高漲。由於一再的情願和抗議都不被理睬,最後終於引發了武力抗爭。

  肉販聯盟原本擬定了一套激進的計劃,打算衝進市政府廳,殺害市長和參事會員並奪取琉伯克的政權。但是他們在付諸行動之前卻事跡敗露,主謀者之一自殺,而其他的十八名共犯被捕,這十八個人在被拷問之後都遭到處刑,不是處以斬首或絞刑,而是大卸成八塊--當時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沒有所謂「犯人的人權」這麼好聽的名字。

  「……你給我出去!」

  古斯曼呻吟著,沒想到布魯諾真的乖乖的行了一個禮之後就離開了辦公室。

  布魯諾在陰暗的走廊上一邊走著一邊微微地皺起眉頭,那是他思考時慣有的表情。他來到屋外,看到原本蹲在走廊牆邊的人影緩緩地站了起來。

  是梅特拉。

  一團黝黑而胖軟的肉桂披著冬衣--梅特拉讓人完全感受不到身為人類的優點。

  「每個人都把我當傻瓜……我會讓你們瞭解的,我一定會讓你們都瞭解的!」

  梅特拉一邊發出詛咒般地聲音一邊離開現場,朝著和布魯諾相反的方向走,來到狹窄的後院,然後再從後院潛入廚房,那是幾天之前珊娜工作的場所。過了一會兒,梅特拉走出廚房,胸前抱著一包用粗布包裹著的東西。


  Ⅳ

  風吹拂過樹林間,森林裡響起驟雨般沙沙的聲音。天空呈現一片暗灰,但是並沒有落下雨滴,只有橡樹子落在地上的聲響。這是從晚秋過渡到初冬時北德特有的風情,但是艾力克和騎士吉塔都沒空欣賞這副景致。他們現在草木皆兵,即使風吹草動,都可能聽成鮮血從被切斷的脖子上四濺而出的聲音。

  霍琪婆婆的房子不是城堡也不是要塞,雖然是以北德的特色--堅固的煉瓦所蓋成,但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現在若是要和拿著武器的男人對抗,霍琪婆婆和珊娜都不是戰力;艾力克雖有勇氣和體力,但是除了吵架和纏鬥之外,他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和敵人對戰的經驗,雖然他應該可以揮舞著棍棒和一兩個敵人對抗,然而如果期待他有更傑出的表現,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來他們沒有帶弓箭。」

  其實他們這邊應該要準備武器的,吉塔雖然後悔,但是為時已晚。艾力克問道:

  「那些傢伙都是用金錢雇來的吧?他們會賭上性命來作戰嗎?」

  「那要看金額多寡了。再說會不會賭上性命,那也得等交鋒之後才曉得。」

  「如果一個人能撂倒五個人就好了吧?」

  艾力克喃喃說道,吉塔扯著嘴角:

  「我要給你一個忠告,不要一次跟兩個以上的敵人作戰,這是絕對要遵守的鐵律。除非你是齊格菲或迪特裡斯,否則不可能遇到什麼就砍,將武裝的敵人全都撂倒。」

  「我知道。」

  「知道就好。還有,盡可能將背靠著牆。沒有逃命的打算時,要讓敵人只能從前方攻過來。」

  艾力克點點頭,一顆隨風吹來的小石子打在他的臉頰上。

  「風勢漸漸加強了。」艾力克的聲音被風吹散。

  「真是糟糕,如果對方點火燒房子就完了。」

  吉塔難掩心中的忐忑不安。如果到時被火勢逼出屋外,只怕跑出一個就會被殺掉一個;要是不出去的話呢,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煙嗆死,做成熏人肉。

  「我還沒有享受夠醇酒和美人啊,現在死還太早了。」

  「你欠我的錢還沒有還,現在可不能死哦。」

  霍琪婆婆丟過來一句讓人感到「窩心」的話,似乎自己完全沒有會先死的可能。

  吉塔歎了一口氣。

  「要是有地道就好了,我們就可以溜出房子,繞到那些傢伙的背後去;因為除了發動奇襲之外,我們根本沒有勝算。但是我不強求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

  「為什麼說『要是』?」霍琪婆婆說。

  「咦?這麼說是真的有地道囉!」

  吉塔拔高聲音大叫,霍琪婆婆卻搖搖頭。

  「我有這麼說嗎?竟然想依賴地道那種省事的東西,我真是瞧不起你的勇氣。」

  「啊,是嗎?如果你真的不喜歡,那我就不用拚命活下來還你錢了吧?」

  吉塔說著一些觸霉頭的話,艾力克低聲問他:

  「你到底借了多少錢?」

  「問這種問題讓你覺得很開心嗎?」

  「不是,因為我還有一點存款。你救過我,如果不嫌棄的話,希望你收下來。」

  吉塔定定的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的心意讓我十分感動,但是我欠的錢不是一個窮人的微薄存款可以解決的。」

  「你在說什麼鬼話!」

  「婆婆,我知道啦!你就跟那個小姑娘一起鑽到床鋪底下吧!如果活下來還是得還錢的話,那我就不需要愛惜生命了。艾力克!」

  「是!」

  「你守住那扇門,別讓任何人衝進來。」

  「我知道。」

  兩個人都已經斂起了笑容。吉塔和艾力克來到屋外,關上門,艾力克握著比他的身高還長的棒子擋在門外。

  「身體別僵硬成那個樣子。」

  說是這樣說,但是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於是吉塔不發一語,一個人往前走。風從背後的海面上吹過來,這是他唯一的優勢。

  大概是不把往前走的吉塔當一回事吧,一個下馬靠了過來的敵人還刻意發出吼叫,從右前方刺出長槍。

  長劍一閃。

  敵人刺出的長槍被吉塔的長劍砍成兩段,只剩下槍穗在半空中飛舞。

  吉塔大步往前邁,朝著狼狽的敵人的左膝砍下去--好一個靈活而快速地斬擊!白色的劍刃深深吃進敵人的膝蓋,深達骨頭。

  慘叫順著風勢飄往森林的方向。

  沒有必要殺人,只要削減對方的戰力就可以了。敵人即使一隻手臂受傷,仍然可以作戰奔跑;但是只要一隻腳受了傷就無法站立,當然就不能再參與戰鬥了。

  吉塔戰鬥的方式,跟之前艾力克對戰馬格魯斯時一樣。這個時代,殘忍和理性在戰鬥中奇妙的共存,戰鬥時人們有時會殘忍地把死者的心臟挖出來掛在枝頭上,然而一旦勝負底定,就很少出現沒有意義的殺戮了。

  吉塔避免主動攻擊消耗體力,而是採取誘敵的方式。他微微放低身子,將劍尖往前刺兩次以牽制敵人,然後轉過上半身作勢要逃--這是非常危險的演技,因為背後等於露出了一大破綻,但是左邊的敵人卻中計了。吉塔立刻發出尖銳的叫聲,朝著敵人出劍,然後他直接再將身體一回轉,把敵人的劍挑往半空中,同時以任何劍士都要為之驚歎的靈活步伐繞到敵人的左邊,準確地在對方腿上施加一擊。腿部遭受猛烈攻擊的敵人發出吃痛的慘叫往前傾,接下來厄運接二連三的找上他,他倒下去的同時用左手去撐住身體,結果扭傷了手腕,再度發出痛苦的呻吟,在地上翻滾。

  此時吉塔轉而迎擊另一個傢伙。對方揮舞著又重又長的矛,面露猙獰地擋在前頭。矛有很多種,這個敵人手上拿的是鋼鐵製的,極長的矛柄前頭繫著鎖鏈,鎖鏈的前頭又連接著佈滿鐵刺的鐵球。這是瑞士的傭兵常用的武器,只要吃上了一記,頭顱整個就會破裂。鐵球發出呼呼的響聲襲來,吉塔瞬間已經想到了對策--因為他曾有過和這種武器對戰的經驗。他將身體轉向前方,眨眼間鐵球橫掃過他的頭剛剛所在的位置。吉塔在地上往前打了一個滾,半站起身子在極近的距離之內把劍刺了出去。

  鐵球依慣性定律在空中劃出弧線,敵人的側腹露出破綻。但由於他穿著護甲,吉塔便把攻擊位置鎖定在他大腿之間。敵人出於本能的企圖躲過劍尖、結果身體一個失衡,吉塔在間不容髮之際將劍身放低、劍刃刺進對方的左腿。

  激烈的喘息充斥著四周,吉塔的作戰方式很明顯出乎敵人的預期,敵人籠罩在狼狽和焦慮當中,使得吉塔有機會各個擊破。已經有三名敵人失去戰力了,然而儘管如此,對方卻沒有死心或企圖竄逃的樣子--這是吉塔失算的地方。由於剛剛喝了不少酒,他的呼吸和心跳變得激烈起來,如果再繼續纏鬥,事情就大大不妙了。吉塔刺穿了第四個敵人的咽喉--他已經管不了敵人的死活了。當他將劍回抽時,鮮血便劃出一道弧線從男人的咽喉裡噴出,眼睛翻白的男人仰倒在地上。

  艾力克仍然守著大門。他連出聲的餘裕都沒有,只是一個勁的揮舞著棍棒阻擋敵人的攻擊。與其說他沒有中敵人的誘敵之計,倒不如說他根本就顧不了那麼多。最後敵人終於不耐煩了,從前、左、右三個方向一起出劍,就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聲音。

  「吉塔!這不是吉塔.馮.諾魯特嗎?」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吉塔握著沾滿血跡的劍謹慎的看著聲音的來源。一個壯年、瘦高的騎士彷彿終於確認了什麼似的大叫。

  「嘿,真想不到,是格歐魯克.馮.皮連啊!」吉塔終於認出了舊識喃喃說道。

  「你在這裡幹什麼?」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也同時露出苦笑。

  被稱為格歐魯克的騎士制止了同伴。其他人雖然發出痛苦和不滿的聲音,但是還是同時放下了劍,有幾個人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這個吉塔.馮.諾魯特是我在摩爾登會戰中並肩作戰、有十五年交情的朋友,不是你們可以對抗的對手……話說回來,真是奇遇啊。」

  吉塔哼著鼻子說:

  「沒想到你連工作都不挑了,連殺害老婆婆和年輕小姑娘的工作也接。」

  「不是,僱主說對象是兇惡的落魄傭兵,看來他說的就是你了--這不是我的說的,不要生氣。」

  格歐魯克辯解似的攤開兩手。

  「僱主是古斯曼嗎?」

  「他沒有提到名字。雖然對方也可以隱藏本名,不過是代理人之類的人找上門拿出金幣的,我不知道僱主的長相和名字。」

  「那又怎樣?要和我決一死戰嗎?」

  格歐魯克露出思索的表情。

  「我沒有收到那麼多的報酬。」

  「我想也是。我們打個商量,這場仗就此作罷吧?你們已經完成交辦的任務,只要給我兩三天的時間就夠了。」

  「基於同業之誼我是可以這麼做,但是此事攸關個人信用問題,這麼做會影響到我往後的買賣。」

  「只要有證據不就得了?」

  「證據?」

  吉塔轉向倒在地上的傭兵屍體,一把抬起他的下巴。

  「現在惺惺作態也於事無補了--雖然對這傢伙很說不過去,不過你不妨削掉他的耳朵帶回去做證明吧。」

  「唔,唉,也沒辦法了,死人確實是不需要耳朵。」

  格歐魯克蹲到屍體旁邊,用劍削落他的右耳--這總比挖出死者的心臟要好多了。

  「那麼這筆人情債就記在你頭上了,吉塔。」

  「話不是這麼說吧!你沒有完成任務卻依然收僱主的報酬,倒是我還得跟你要封口費呢!」

  艾力克一邊聽著自恃甚高的騎士交談,一邊抱著棍棒走近門邊,勉強控制不讓自己癱倒下來。

  看來暫時保住一條命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25 PM

第八章 〈化明為暗〉


  Ⅰ

  公元一四九二年底剩不到十五天的時間,「神聖之夜」即將來臨,也就是所謂的聖誕節,是在漆黑漫長的冬天裡點燃著的一盞燈火。

  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耶穌基督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的,這是四世紀時羅馬教會採行了古代密特拉教的冬祭,再加上格魯曼人用以當成冬至的慶祝儀式而形成的傳統。無論事實為何,對北國的人們而言這是舉行盛大冬祭的大好借口,因此人們便欣然地接受了神聖之夜。

  「房間裡不能裝飾樅樹的樹枝,因為那是異教的習俗。」

  囉嗦的神父這樣說,但是沒有人予以理會。到了十六世紀以後,不要說是小樹枝了,大家還把整棵樅樹搬到室內,掛上許多吊飾,裝飾得漂漂亮亮的,這就是聖誕樹的由來。

  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都充滿了喜悅的表情,尤其是對孩子們而言,這個一年當中最愉快的節日已經加緊腳步來臨了;連貧苦人家的孩子也勤勞地幫父母工作、搬運笨重的貨物,眼中一樣閃著快樂的光芒。

  在瀰漫著這種氣息的琉伯克城裡,只有背景顯赫的富商古斯曼顯得十分陰沉,連他宅邸上方的天空也跟著死氣沉沉。他等於是不精心地提供了在他手下做事的那些貧苦男女一個八卦的樂趣,他們一邊窺探著老闆的臉色,一邊低聲地交談著:

  「啊,聽說艾力克很順利地把琥珀貨款和船隻都一起私吞潛逃了。自從艾力克失蹤之後,這位大老闆好像就沒有遇過什麼好事了。」

  當天古斯曼彷彿刻意要阻斷這些閒言碎語似的,將布魯諾叫到了門窗緊閉的書房去,兩人進行了一段針鋒相對的對話。

  「您真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啊!您不相信艾力克已經死了嗎?」

  「我只看到耳朵。」

  「難不成您還想看到他的腦袋?」

  古斯曼尖銳的態度直探布魯諾的臉,但是卻沒能穿透他那厚重的臉皮。布魯諾頂了他這句話以後只是淺淺一笑,沒有多說。以一個下人而言,布魯諾這種反應簡直無禮之至,然而古斯曼也不想多做職責。

  為什麼要跟這種傢伙合作呢?

  兩人同時這樣想,也同時看穿了對方的心思。窗戶明明緊閉著,寒風卻吹過兩人之間。

  最後是古斯曼作了妥協。

  「艾力克的事情多說無益,現在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奧格斯堡那些傢伙拒絕在今年內支付一萬九千五百馬克。」

  「……但是我們又不能去向皇帝的法院投訴,真是傷腦筋。」

  就法律而言他們是可以提出控訴的,但是這麼一來,古斯曼和漢薩的死對頭簽訂巨額契約的事情就會敗露,以身為琉伯克市立參事會員的古斯曼而言,這是違背他的立場的行為。

  「前幾天我參與過一場會商,會談的內容有些奇怪,對方說想參加挖掘哥特蘭島上海盜寶藏的計劃。」

  「海盜寶藏?」布魯諾的語氣中帶著嘲弄,「您相信那種夢話嗎?沒想到古斯曼先生竟然這麼天真。這世界上多的是以尋寶為名的詐欺,我覺得我這樣提醒您根本是多此一舉的。」

  「是紐尼布魯克的制鹽廠老闆從中斡旋的,而且僱主是德國騎士團的要人,已經拿到保證金了。對方以金幣支付一千馬克。」

  「哦,一千馬克?而且還是德國騎士團?」

  布魯諾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漢薩雖然是都市聯合組織,但是加盟者當中也包括都市和商人以外的人,那就是德國騎士團。

  德國騎士團,又稱格爾曼騎士團或條頓騎士團。公元一一九八年,他們被羅馬教皇認可為宗教騎士團(備兵團),以白衣上畫上黑色十字架的制服廣為人知。德國騎士團本來是遠征聖地耶路撒冷的十字軍中的一支部隊,但主要的活動舞台是波羅的海沿岸,也就是歐洲的東北邊境。

  德國騎士團以非常強勢的態度向異教徒格爾曼人及斯拉夫人布道、擴展領土,交易也非常熱絡,他們是一個武裝的宗教團體,是一個橫跨後世德國東部、波羅的海三國,擁有廣大領土的半獨立國家,同時也是擁有數億財富的國際性大企業。其榮景於十四世紀達到巔峰,但是在公元一四一零年於克隆巴特大會戰敗北以後就急速地衰退,到了一四九二年左右,在波蘭國王總主權的保護下,只擁有布魯士地方的土地。

  雖然已經過了全盛時期,但是德國騎士團仍然是個有力的存在,尤其在波羅的海東南部的買賣交易上,沒有人能夠無視他們的勢力和意見而為所欲為。漢薩的盟主漢堡雖然是一個不允許騎士居住的、倨傲的商人之都,但是只有德國騎士團的人例外。

  「……聽說德國騎士團很早就知道海島王史特貝加的寶藏埋藏處,但是內部意見分歧,遲遲無法展開行動,直到現在才終於取得共識。但是就名義上而言,德國騎士團終究是聖職人員的組織,不能直接採取行動,於是便跟紐尼布魯克一個叫賓茲的制鹽廠老闆提起這件事,但是因為賓茲沒有船隻,所以就找上我了。」

  古斯曼說完,布魯諾便問道:

  「那麼,所謂海盜王的寶藏究竟有多少價值?」

  「聽說超過五萬馬克。」

  「五萬……」

  「我只要負責寶藏的管理和競標,可以抽到三成手續費,也就是一萬五千馬克。這是筆再好不過的買賣吧?」

  「以真正想要得金額而言,不是稍嫌不夠嗎?」

  「只要有這個數目,就可以渡過目前的難關,不足的金額,我只要跟奧格斯堡那邊慢慢磋商就可以了。就算保險金只支付一半,也算是不無小補。」

  「一萬五千馬克啊!」

  這豈不是一個太巧妙的數字嗎?布魯諾並不喜歡。他有一種像是齒縫間卡著高麗菜葉的不適感,讓他很不舒服。

  「我把話說在前頭,布魯諾,這個商會的主人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

  「那麼我希望你再記住一件事,我並不是找你來商量的,更不必得到你的同意,我只是告訴你我決定的事情。」

  你少裝腔作勢行不行?

  布魯諾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只是慎重其事地行了個禮。

  古斯曼帶著布魯諾走到樓下,一個男人正等在專為重要客人所準備的房間裡。對方不是商人而是個騎士,他是個體格壯碩的壯年男子,穿著裝飾著黑十字架的白衣。

  「這位是馮.拜先霍倫大人,是德國騎士團長次席助理馮.普費荷伯爵的代理人。」

  「我是馮.拜先霍倫,諸多指教。」

  「您客氣了,騎士大人。」

  布魯諾一邊客套,一邊迅速打量這個騎士。對方大概年過三十五吧?有深褐色的頭髮、眉毛和刻意修整過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下巴則顯露出他強勢的個性,兩眼充滿了活力。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對方這麼一問,布魯諾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啊,沒有,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大人……」

  「是嗎?是這樣的,上個月我在立陶宛待過。」

  聽到馮.拜先霍倫這番話,古斯曼很明顯地打了個顫;布魯諾雖然沒有那麼大的反應,但是語氣也變得比較小心了。

  「立陶宛嗎?」

  「嗯。哪,就如兩位所知的,我們騎士團幾百年來都握有立陶宛琥珀的大半權益。」

  琥珀室製作十字架和佛珠的材料,因此把琥珀權委交給凡夫俗子有違神的旨意,所以只有神職的集團--德國騎士團才有資格掌控琥珀,這是他們自己的論調。

  以神之名守護買賣,這是中世紀到近世紀歐洲的現象。

  「但是琥珀的官方生產量和實際的流通數量似乎無法吻合--因為有這樣的報告出現,所以在下也成了調查團的一員。」

  「那麼結果如何呢?」

  古斯曼詢問的聲音顫抖著。膽小鬼!布魯諾一邊在心裡咒罵著一邊等著騎士的回答。

  「沒什麼收穫。有傳聞說好像有人把不存在的琥珀賣給誰又賣給誰了?但是始終查不出來這些人是何方神聖。」馮.拜先霍倫狠狠地用手指捻著鬍子,「要是有受害者提出申訴,應該就可以立刻真相大白了,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受害者出面。總之,我們空手回到了東普魯時,好在我至少跟晶瑩雪白的立陶宛姑娘共度了一晚……啊,失利。」好色的騎士清了清喉嚨,「神啊?請寬恕我。對了,怎麼樣啊古斯曼先生?您願意接受馮.普費荷伯爵的委託嗎?唔,如果不行的話,很遺憾的,我們只好另外去找委託人了。」


  Ⅱ

  古斯曼接受了委託。聽到古斯曼將立刻擬好契約書,馮.拜先霍倫非常高興。

  「伯爵一定很高興吧,真是太好了。但是聽說你們商會才剛剛因為輕率的船長而失去了船隻和船貨,到時候船跟船員的調度不會有問題吧?」

  「請不要擔心,那只是一艘小小的單軌帆船,不足以動搖我們商會。」

  「站在委託人的立場,我當然希望是如此……啊,不,我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利害得失,而是站在騎士團的立場來考慮……」

  「我明白」

  古斯曼聽賓茲說過五萬馬克的寶藏將會用於什麼地方。為了下一任騎士團總長的寶座,寶藏將作為選出總長所需的費用--說得更清楚一點,他們需要一筆錢用以賄賂。

  這群傢伙戴著聖職人員的面具,卻做出比凡人更庸俗的事情。管他的,既然對方都肯拿出一千馬克的保證金了,應該不會是詐欺。真是好事上門。

  古斯曼想著想著,驀地發現騎士的腳邊有一隻黑貓。

  「您喜歡黑貓啊?」

  「因為黑貓是在下的上司馮.普費荷伯爵家的徽章圖騰,所以我必須予以尊重;再說這也是先祖的遺訓。您對我們的徽章有什麼意見嗎?」

  「不,絕對不是……只是黑貓一向被人視為不祥的徵兆而遭到排斥,伯爵竟然用黑貓作為徽章,真是有膽識。」

  「我會轉告伯爵您的看法。倒是您準備用那艘船前往哥特蘭,能讓我見識一下嗎?」

  「好的。目前雖然還沒有決定,不過我還是先帶您到港口去看看吧!」

  騎士、古斯曼和布魯諾三人一起離開了商會,不久之後第四個人加入了行列。這個男人原本在巷子裡等馮.拜先霍倫,他的身上穿著騎士服,但是看不到帽子底下的臉孔,因為他用天鵝絨布包住了整張臉,只露出兩隻眼睛和嘴巴。古斯曼似乎大吃一驚,但是並沒有說什麼;布魯諾毫不客氣地打量這個男人,然後靠到馮.拜先霍倫的身邊低聲問道:

  「請問一下,那個蒙著臉的騎士是誰啊?」

  「哦,你說他啊?」馮.拜先霍倫點點頭,「他是克勞斯大人,以前和利波尼亞的盜賊打仗,很不幸的臉受了很嚴重的傷,所以才刻意避免讓別人看到。」

  「又不是生病……」

  「雖然是光榮的傷痕,不過不想讓別人看到臉上的傷情有可原。那個人也要一同前往哥特蘭,還請你們多擔待些。」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港口。

  當時隸屬於琉伯克的單桅帆船數量多達一千五百艘。帆船的構造非常簡單,只是一根桅旁邊張著一張大大的帆而已,寬度比高度長得多,看上去十分矮胖。

  馮.拜先霍倫和蒙面騎士看過一艘又一艘的單桅帆船,蒙面男人低聲地和馮.拜先霍倫說話,似乎在解說關於船的事情,看來他比同伴精通船隻的知識。

  「那個蒙面男人是誰啊?」

  古斯曼疑惑地嘟囔道。本來他打算要親自說明船隻的事情,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必要了,反而閒著沒事幹。

  布魯諾斜眼看著古斯曼,語帶嘲諷。

  「不管是誰,當然都是德國騎士團的一員?您不相信客人的話嗎?」

  「少在這邊胡說八道!只是他好像對船知之甚詳,我有點在意罷了。」

  我有同感。布魯諾一邊在心裡咕噥著,一邊若無其事地走近兩位騎士。馮.拜先霍倫很大聲地說:

  「我完全分不出來!每一艘船看起來都一樣。」

  「每一艘船的大小不都不同嗎?」

  「大小是不同,但是看起來都是矮矮胖胖的,只有一根船桅而已啊!我幾年前看過的丹麥三桅軍艦還比較有看頭。」

  「但是打勝仗的都是單桅帆船哦。」

  那個聲音非常年輕,透過天鵝絨布傳出來。布魯諾聽到聲音,輕輕地蹙了蹙眉頭和嘴角。「這個聲音似曾相識呢。雖然隔著天鵝絨有點變調,但是我確信聽過這個聲音……」

  布魯諾再度視察古斯曼的表情,但是始終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相信這是件「好事」。值此諸事不順的時期,古斯曼顯得焦躁倒是不爭的事實。

  波羅的海上的哥特蘭島面積有三千平方公里,除了石灰石和大理石之外一無所有,但是在漢薩時代卻因身為東西海上貿易的轉運站而繁盛一時。大量的毛皮、琥珀、鹽、魚、木材等貨物都在這裡交易,十四世紀丹麥軍隊攻擊這座島時甚至有人說:「在哥特蘭島上,連豬都用銀盤吃飼料。」可見其繁榮的程度有多驚人。

  榮景當然不可能永久不贅。故事發生時的公元一四九二年,哥特蘭已經步上了琉伯克的後塵,衰退成漢薩的一個都市而已。

  「那麼……」布魯諾遠遠地看著蒙面騎士,「您打算派人前往哥特蘭島?」

  「我親自前往。」

  「哦?遠行到哥特蘭島?單程就要花上五天的時間了。」

  「我也曾經離開琉伯克長達半年的時間。這個工作太重大了,不能委託給別人。」

  「此話有理。那麼,在下只要代替主人看守商會就可以了吧?」

  「你跟我一起去,布魯諾。不只是你,馬格魯斯和梅特拉也要同行。」

  布魯諾露出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

  「我要用克莉絲汀號。」

  克莉絲汀號是古斯曼商會最大的一艘單桅帆船,載重量達二百拉斯特,船員也多達三十名。如果要裝載海盜王的寶藏,大概就需要這麼大的船吧。

  「你有異議嗎?」

  「這個嘛……嗯,既然古斯曼先生已經決定了,我當然沒有異議。」布魯諾的語氣當中絲毫沒有誠意,「我只不過是古斯曼商會的下人而已。」

  兩人之間陷入一片靜默。一會兒古斯曼發出假惺惺的笑聲,率先打破沉默。

  「你也不過如此啊。你想用這種方式來刺激我嗎?既然是下人,就該有個下人樣。懂得分寸、按照命令行事就行了,不是嗎?」

  「是的,我會遵命行事。」

  布魯諾帶著虛情假意行了一個禮。他是陽奉陰違,決定走自己的路。


  Ⅲ

  天空和海面都被染成陰暗的灰色,只有浪頭顯得比較白亮一點,這就是冬天的波羅的海。風形成寒冷的巨大氣團,從北極吹向歐洲大陸,撞擊在阿爾卑斯山堅硬的山壁上,四散之後化成大量的雪。在撞擊上阿爾卑斯山之前,風就這樣絲毫無阻地從海面和低平的北德大平原上呼嘯而過。

  遮掩著天空的雲層以驚人的速度飄過,但是藍天並未露臉,雲層一片接一片似乎永無止境地推擠著,一直到春天都還沒有停止。

  距離早上離開琉伯克的港口已經三個小時了,船到目前為止都採用逆風帆在波羅的海上北行,而從現在的位置開始就會改變路線往東航行。右手邊隱約可見綠色的陸地影子,大船朝著第一個停靠港羅斯托克駛去。

  掌舵的人是布魯諾,古斯曼的任務就是陪著客人。德國騎士團總長次席助理的代理人馮.拜先霍倫正意氣風發地高談闊論,腳邊蹲著一隻黑貓。

  「聽說遙遠的北海上、距離瑞典和蘇格蘭很遠的海中,有著比島還要大的魚。」

  那就是鯨魚。歐洲是在進入十七世紀之後才開始在冰島周邊海域捕鯨的,但是「比島還要大的魚」的故事則是從古代海盜時就廣為人知的驚人傳說。

  「海中有什麼樣的生物,我們也無法全部知道。」

  古斯曼適度地敷衍著,於是騎士意味深長地回答道:

  「說的也是。海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可能連人帶船都會整個被海洋這個怪物吞噬呢。啊,也有海盜之類的人物,這一陣子海盜的情況如何啊?」

  「這幾年並沒有聽到什麼比較重大的消息。」

  「時代改變,已經沒有堪稱海盜王的大人物了吧?我們也不能發生什麼壞事就拚命往海島身上推。」

  「嗯。」

  「波羅的海什麼東西都吞,就像一個巨大的胃袋一樣。不過即使再健壯的胃袋也有會中毒的時候。」

  「……是的。」

  「這是我一個朋友說的。我這個朋友遭到自己信賴的朋友背叛,被推落海中,差一點就成了海神的祭品。」

  古斯曼的聲音哽在喉頭當中。

  「您那位朋友怎麼樣了?」

  「我不是說差一點嗎?他後來想辦法獲救,自行遊上岸了。所以說是他運氣太好,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在晃動不已的船上,騎士巧妙地維持著平衡站在甲板上。有人說當騎兵和步兵同時離開陸地搭上船時,騎兵會比較容易適應船身的搖晃,因為他們已經習慣騎在馬上的晃動了。

  德國騎士團一共有五名騎士搭上這艘船,其中一個仍然蒙著面,鮮少出現在船艙,其他的乘客對他都難掩好奇心。

  「那個蒙面的傢伙是誰啊?真不討人喜歡。」

  一出港就這樣抱怨的是馬格魯斯。看著他滿臉不悅,露出邪惡笑容的布魯諾很簡單地解答了馬格魯斯的疑惑:

  「他是艾力克。」

  「你說什麼?真的嗎?」

  「事情太過明顯了,簡單到我根本都不想說。不只因為他掩住臉孔,他對海洋和船隻也非常瞭解,絕對錯不了。」

  「艾力克為什麼會成為德國騎士團的一員上了這艘船呢?」

  布魯諾用指尖搔著下巴。

  「你怕什麼?艾力克那小子本來可以安安全全的躲起來,偏偏不怕死地跑到沒有退路的海上來;在賀爾斯登門那一次也是一樣,看來真是一個喜歡被追殺的傻瓜啊。不過更重要的是,馬格魯斯,」布魯諾瞇細了眼睛。以半吟唱似的聲音對彷彿陷入混亂的馬格魯斯說,「小心啊,馬格魯斯,小心啊!你想古斯曼先生為什麼刻意把腳傷還沒有痊癒的你叫上船來?」

  「為什麼?你知道嗎?」

  「古斯曼先生打算把身手變得不靈活的你推下海,永遠封住你的嘴。梅特拉也上了船就是最好的證據,古斯曼先生把這個沒用的人也帶上來,就是打算一次處理掉礙事的人。若不是這樣,你認為還有什麼原因嗎?」

  馬格魯斯狠狠地看著布魯諾的笑臉,然後把視線轉向蒙面騎士。他的行動似乎突兀了些,但是他像是已經下定決心,拄著枴杖將甲板敲得喀喀作響,邁開大得驚人的步伐走進蒙面騎士。

  「艾力克,讓我看看你的臉!」

  馬格魯斯一邊咒罵著一邊把手探向騎士的蒙面布,騎士十分驚愕,揮著手企圖擋住馬格魯斯的無理行為,馬格魯斯不予理會,硬是抓住那塊布粗暴地扯下來。

  下一瞬間發出驚叫的不是騎士,而是馬格魯斯。

  「不、不是,不是艾力克……」

  一個削瘦的壯年男子從散亂的頭髮底下毫不客氣地蹬著馬格魯斯,馬格魯斯喘著氣。

  「你是什麼人?」

  「竟敢對騎士如此無理!無所謂,就告訴你吧!我叫格歐魯克.馮.皮連。」

  站在一旁的古斯曼無助地呻吟著,因為幾天前僱用格歐魯克去襲擊艾力克的就是他。雖然契約已經過期,但是自己仍舊是被背叛了。

  「在陸地上蒙著面的才是艾力克本人,但是到了海上就換成別人了,明白了嗎?」

  現在才露出本性的騎士馮.拜先霍倫非常「親切」地作了說明,古斯曼扭曲著臉。

  「真粗糙的詭計啊。」

  「被這粗糙的詭計給誘騙上當的是誰啊?」

  騎士哈哈大笑,古斯曼也無法反駁。

  「對了,怎麼樣,想知道我的本名嗎?」

  「沒興趣。」

  「別這麼說,問問看嘛!我的名字叫吉塔.馮.諾魯特。雖然生活得很辛苦,但是怎麼說還是有背景的帝國騎士喔。」

  「偉大的帝國騎士為什麼要出現在這種地方?如果真的是帝國騎士,自稱是德國騎士團的一員不也算是詐欺嗎?」

  「這是因為--聖母瑪莉亞啊,請寬恕我--德國騎士團現在也需要經費,所以把騎士團員的身份出租給他們的金主。我可絕對不是用假身份哦。」

  「天殺的不忠教徒!」

  「沒錯,不過我還是不想被你這種人說成詐欺啊。」

  「那麼,艾力克在哪裡?」

  用清亮的聲音質問的人是布魯諾,一個緊張的年輕聲音回應道:

  「在這裡!」

  一個穿著騎士服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拿著短劍抵著古斯曼。他伸手拔掉了黃色的假鬍子,並將眼罩從左眼上拿下來。雖然知道這個男人一直在那一群人當中,但是由於連布魯諾都深信蒙面男子才是艾力克,所以沒有多注意其他人。

  察覺異狀的其他乘客們一邊叫嚷著一邊聚集到甲板上來,終人手上握著棍棒和帆索,在古斯曼和艾力克的四周圍成一道人牆。

  古斯曼調整了一下呼吸,故意不理會艾力克,頂頂地看著騎士吉塔。

  「我有一二十個人,你們只有五個人。三十對物,你認為你們有勝算嗎?」

  騎士吉塔面不改色地回視著他。

  「哼,人多勢眾確實是用兵的基本之道,但是有時候質是可以制量的,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這、這傢伙很厲害的!」梅特拉驚惶地叫道,「在賀爾斯登門時,他一口氣撂倒了五、六個人,我看到了,最好小心一點!」

  「住嘴!沒出息的傢伙!」

  馬格魯斯怒吼著,同時揚起棍棒往梅特拉肥胖的腹部猛然一擊,梅特拉發出嘔吐似的聲音,兩手抱著肚子癱在甲板上。敵對的雙方都只是隨便瞄了他一眼,不管是同情或嘲笑,現在大家都沒有多餘的精神去理會梅特拉了。

  「布魯諾。」

  「幹嗎,艾力克?」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遭到這種對待。」

  「因為你太笨了。」

  艾力克盡量冷靜地忽視布魯諾的嘲諷。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在舌戰上贏過布魯諾,而且就算贏了也沒用。

  「如果只是這樣,那麼我已經知道了,現在沒有必要再重複。」

  「哦?怎麼變得這麼謙虛啊?」

  「我想知道的是,你們利用我的愚蠢到底有什麼企圖?」

  艾力克提高了音量,忍不住想逼近布魯諾;吉塔舉起手制止了他,充滿興味地看著布魯諾。

  「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不過我可不想成為你的朋友。」

  吉塔說道,布魯諾咯咯咯地笑著回應:

  「帝國騎士大人,謝謝您的誇獎哪!真是惶恐之至。」

  「話又說回來,在立陶宛把石頭賣給艾力克的是誰?」

  「哦?原來你知道得這麼多啊?他是古斯曼先生的熟人,是當地的權貴,我們讓他去跟愚蠢的艾力克周旋,就跟這次德國騎士團的人……」

  布魯諾突然說不出話了,騎士吉塔看著他的臉哈哈大笑。

  「看來你總算注意到了。沒錯,這一次你被自己用來欺騙艾力克的伎倆給騙了;同樣的,這是之前沒有察覺的你太愚蠢的關係。」

  吉塔代替艾力克將了布魯諾一軍,黑貓,也就是霍琪婆婆所養的小白,挪揄布魯諾似的旋轉著尾巴。

  古斯曼的眉毛和臉頰微微地抽動著。他發現隨著雙方對峙的時間越久,知道他卑劣行徑的人就會越多;船員們彼此竊竊私語著,開始對古斯曼和布魯諾投以狐疑的視線。

  「艾力克就是活生生的證人。古斯曼先生,你企圖詐領保險金的計劃已經失敗了,真是太丟漢薩商人的臉了。就算你逃得過絞刑,也要做好無期徒刑的心理準備!」

  古斯曼的臉色變得跟天空和海水一樣灰,馬格魯斯用枴杖敲打著甲板怒吼道:

  「喂!要讓這傢伙廢話到什麼時候?把他們一塊兒打到海裡去就好了!」

  「問題是證人太多了。」

  布魯諾波冷水似的說道。古斯曼很擔心布魯諾和馬格魯斯會不顧被當成人質的自己而輕舉妄動。

  「原來你們是刻意把我騙到海上來的嗎?那你們先前付的一千馬克就泡湯了!」

  「與其被騙走兩萬馬克的保險金,花少少的錢查明真相不是更劃得來嗎?」

  吉塔乾脆地說,古斯曼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再度向他確認:

  「你是說,你們一開始就打算把這一千馬克丟到水裡。」

  「這筆錢是多到足以買一艘大型單桅帆船沒錯,可是,陸地上也是有把這麼大的數目當成零錢來看的人啊。」

  「零錢……」

  「怎麼樣?很新鮮的體驗吧?覺得自己竟然是個窮人嗎?要是換成我這種人,不管是一千馬克或者兩萬馬克根本都沒什麼兩樣,我也沒有真實感。」

  「……是這樣嗎?奧格斯堡的那些傢伙。」

  古斯曼的聲音中充滿了屈辱和敗北的不甘。他沒有屈服於站在眼前的艾力克,但是卻屈服於財富之前,艾力克和布魯諾同時看清了這一點。

  「我已經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古斯曼。」

  艾力克低聲說道。他本來是想大聲說出來的,但是憤怒和無處宣洩的情緒卻壓抑著他的聲帶,使得他只能發出細微的聲音。

  「那麼,這場肥皂劇現在也該落幕了吧?」布魯諾彷彿雲淡風清似的說。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27 PM

第九章 〈重新開始〉


  Ⅰ

  一艘單桅帆船在波羅的海上隨著波浪和風勢擺盪。

  花白而渾濁的微弱陽光劃破部分厚重雲層直射海面。這種微不足道的光當然不足以增加明兩度或暖意,反而只是更反襯出舞台上的陰鬱氣息。「這裡雖然不是法院,不過在把你們拖到法院之前,有話要說就快點說吧!否則等脖子套上繩索之後就很難發出聲音了。」

  故意說了一些挑釁的話語之後,騎士吉塔代替艾力克拿劍抵著古斯曼。

  古斯曼沒有出聲,他從剛剛開始就一直保持沉默;而此刻吉塔清楚地看穿古斯曼的內心正在凝聚一股驚天動地的暴風--在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以後,這股暴風恐怕就會衝出體外,席捲四周的一切吧!

  騎士吉塔一邊防備古斯曼可能會有的突然舉動,一邊移動視線,看到站在他身邊的艾力克無視於波羅的海冰冷的海風吹拂,狠狠地瞪著另一個仇敵。艾力克用壓抑的聲音對布魯諾說:

  「哪,事以至此,現在總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吧?」

  「什麼事?」

  「想裝蒜嗎?」

  「這個嘛……」布魯諾用小指掏掏左耳,「我哪有裝什麼蒜?艾力克,將在立陶宛購買的琥珀佔為己有的可是你啊!直到琥珀流向的只有你,知道載著那些琥珀的單桅帆船在何處的也是你,知道那些船員下落的還是你。」

  「不對!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艾力克,你是船長耶!我可不是船長哦。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才不愧是船長啊。」

  布魯諾用奇怪的節奏反覆說道,語氣像夢魘一樣。

  自己到底是跟什麼樣的男人一同工作啊?艾力克還跟這個男人共事了好幾年!

  在那個寒冷而漆黑的夜裡,在狂風巨浪中發生的不只是單純的殺人未遂事件;把艾力克丟進漆黑海面的同時,布魯諾、馬格魯斯和梅特拉也同時獲得某種解放,他們在那之前內心一直壓抑著某個重擔,在自己也沒察覺的情況下苦苦壓抑著吧?

  「古斯曼先生,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騎士吉塔挑在這時間問,大概是覺得古斯曼比布魯諾好對付吧。古斯曼用沒有任何陰陽頓挫的語氣,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起話來。

  「如果能夠避免破產這種丟臉的事情,任何事情我都會做!」

  古斯曼的視線定定地看著吉塔。這傢伙的視線好危險啊,吉塔心裡想著。

  「我並不想陷害艾力克,可是我的商會比艾力克更重要!」

  「真是實話實說啊……」吉塔微微吐了一口氣,劍仍然握在手上,反問道,「如果艾力克一輩子都在你的商會努力工作,或許可以幫你賺到兩萬馬克。」

  「光是努力工作是不可能賺到兩萬馬克的。」

  「那到也是。」

  古斯曼不理會吉塔的喃喃自語,揚聲道:

  「就算艾力克以後真的能幫我賺到兩萬馬克,我也等不及了。我不是一個卑劣的人,卻也不是優柔寡斷而放任機會白白溜走的無能之輩,我只是為了商會盡我所能、做我該做的事情而已,這樣哪裡有錯?」

  「我可真是喜歡你啊。」吉塔笑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因為你讓我可以心情愉快地殺掉你。殺掉一個淚眼婆娑、深白反省的傢伙總是讓人覺得不舒服,像你這樣才對嘛!壞人就該有個壞人樣,一直到最後都該高聲狂笑,消失於火焰當中。」他轉向布魯諾命令他:「那麼我們回琉伯克吧,雖然很遺憾都已經來到這裡了。」

  「很抱歉,我並不想聽從你的命令。你大可以一劍刺死古斯曼,那種人已經連一枚銅幣都不值了。」

  古斯曼一臉蒼白,繼續保持著沉默。吉塔和布魯諾同時大吼:

  「往南航行!回琉伯克!」

  「往東航行!前往哥特蘭島!」

  船員們接到兩個不同的指令,一時之間陷入混亂。他們本來應該站在古斯曼那邊,但是聽到吉塔的一番話之後起了疑心,現在已經不知道哪一邊是對的、應該聽誰的命令。

  「看你們自己想要的是天堂還是地獄,但是那邊不見得就一定會接受我們。」布魯諾放聲大笑。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拿笑聲當武器的傢伙。」

  吉塔說著長劍一閃,從旁邊偷偷溜過來的一個船員頓時發出慘叫。他正要揮下來的棍棒斷成兩截,鮮血從右手臂中迸射而出;同時格歐魯克等騎士也揮舞著劍各自重傷了一個船員。慘叫聲此起彼伏,其他船員趕緊扶住受了傷的同伴。

  「現在可沒時間管你們是不是活口哦!」

  銀灰色的劍刃上沾滿了鮮紅的血。

  船員們一陣畏縮。他們雖然勇敢--有時甚至顯得無謀--但是看到眼前這些作戰專家的猛烈攻擊,也只能停下腳步無言地對望。

  此時一個聲音朝他們傳過來:

  「各位,不要做無畏的反抗,你們沒有必要為古斯曼犧牲生命。古斯曼是一個為了錢可以構陷無辜者甚至加以殺害的人,我可以證明這一點。這是為了大家著想。」

  說話的人是艾力克。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身影的船員們越發動搖了。大家都知道艾力克的事,以前就算多少對他有些嫉妒,但也不到打心底憎恨他的地步,因此他們再也禁不住對古斯曼和布魯諾的懷疑,放下了手上的武器,開始有人附和:

  「我知道了,艾力克。」

  「我們是正正經經的漢薩船員。如果是跟丹麥軍或海盜們作戰也就罷了,但是我們可不想為了這種事情殺人或被殺。」

  吉塔點點頭。

  「真是聰明的判斷。那麼就請大家丟下手中的棍棒和帆索集合到一個地方去,千萬別動手也別開口。梅歐魯克,就請你監視他們了。」

  「這麼輕鬆的工作,真是值得慶幸啊。」

  梅歐魯克笑著說,但是眼神卻一點都沒有大意,他將劍一揮,把船員們集合到甲板上的一個角落,命令他們轉過身去蹲下來,雙手交疊放在頭頂上。

  三十個左右的船員乖乖地服從命令轉身,面對著海坐到甲板上,雙手擺在頭上。

  突然間黑貓小白發出尖銳的叫聲,接著以優美的動作跳進船員當中。

  慘叫聲響起,一個男人一邊揮開跳過來的黑貓一邊站了起來,這個特別肥胖的男人便是梅特拉。他企圖混在其他船員當中,卻被黑貓給識破了。

  「惡魔的黑貓!」

  梅特拉一邊咒罵著一邊揮手,但是被小白冷冷地一瞪便畏縮著往後退,環視左右後再度發出慘叫聲逃走了。

  「要砍了他嗎,吉塔?」

  「別理他,格歐魯克。我們可是在海上,真不知道他打算逃到哪裡去。實在是讓人錯愕的傢伙。」

  吉塔露出苦笑,看向站在甲板上的三個人--古斯曼、布魯諾還有馬格魯斯。

  「怎麼樣,艾力克?要從哪個開始?至少讓一個給我吧?」

  「不……」

  艾力克瞪著他們三個人,三個人帶著三種不同的表情回視著艾力克,有虛脫、有嘲弄,還有憤怒。

  「不要借助別人的力量,自己報仇吧!你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馬格魯斯咆哮著,「就算是陷阱又怎樣?我就是特地來親手打碎你的腦袋的!」馬格魯斯跛著一條腿前進,「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你,我要親手報這傷腿之仇!」

  「那是該我說的話!」

  艾力克的聲音中也充滿了激動,他怎麼能忍受別人反過來尋仇呢?

  「來吧,馬格魯斯!」

  馬格魯斯應聲往前衝--不,即使他想沖,頂多也只能拖著傷腿搖搖晃晃地前進。艾力克告訴自己沒有必要對他心軟,因此游刃有餘地閃過身,用力往巨漢那受了傷的腳上猛力一踢,馬格魯斯發出痛苦的叫聲顫了幾步,從通往甲板的階梯跌落,滾了三階才勉勉強強止住。


  Ⅱ

  單桅帆船建造時是以機能為首要考慮的,也就是說沒有多餘的空間。階梯又窄又陡,每一接的高低差很大,腳已經受傷的馬格魯斯根本沒辦法自由活動。

  「馬格魯斯,你估算錯誤了吧!」

  艾力克說的沒錯。拖著還沒痊癒的傷腿上船這件事證明了馬格魯斯判斷錯誤,她應該早就要察覺有危險,事先就逃走才對。

  「少囉嗦!」

  馬格魯斯發出無謂的怒吼。他已經失去冷靜而顯得心浮氣躁,但是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馬格魯斯此時沒有同伴,又沒辦法自由活動他那巨大的身軀,不要說保護自己的名譽了,光是想要保護自己的生命,都只能想辦法憑一己之力打敗艾力克。但是他的期望隨著時間過去而逐漸落空,焦躁轉成恐慌,於是他繼續咆哮著並伸出粗壯的手臂。

  就在抓住艾力克衣領的那一刻,馬格魯斯以為自己已獲得了勝利。他使盡全力拉著艾力克,想把艾力克打到階梯下方;艾力克伸出手,用力的戳進馬格魯斯的眼睛,馬格魯斯出於反射地鬆開了手指,瞬間艾力克甩開了他的手,馬格魯斯一個失衡,發出落雷般的轟然巨響跌落船底。

  馬格魯斯被卡在階梯的底部和船艙的入口之間,倒在窄得不能再窄的地上一動不動。他的兩隻手臂都呈現不正常的彎曲,口中吐出紅黑色的液體,大概是跌落時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向下探著的艾力克無意給他最後一擊,但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又嫌空間太窄下不去。反正馬格魯斯已經動彈不得了,現在只能先把他丟在這裡,等回港之後再把他抬出來。艾力克心裡這樣想著,眼裡卻看到意外的景象,他看到蹲在馬格魯斯旁邊對他說話的梅特拉,原來他躲在船內。

  「哪,你倒是說啊!就說梅特拉達人,一切都是我不好,請救救我。」

  梅特拉的兩眼混濁,閃著泛白的光芒。

  馬格魯斯的嘴巴一張一合,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現在他光是要忍受痛苦就用盡所有力氣了,但是看向梅特拉的眼光卻仍然帶著侮蔑。

  「是嗎?既然如此,那就隨你了。」

  梅特拉發出尖銳的大笑,然後拿出一把菜刀,那是他從古斯曼的廚房裡拿來的東西,是一把足以切斷整塊肉或魚的厚重菜刀。梅特拉毫不猶豫地往馬格魯斯的咽喉一砍,鮮血激射而出,馬格魯斯只發出一聲慘叫就斷氣了。

  梅特拉尖銳地笑著,全身沾滿了馬格魯斯的血,抬頭看著階梯上方。

  「我、我可是為了您才殺死馬格魯斯的,我是為您做的,請您謝謝我,船長。」

  「梅特拉……」

  一股寒意竄上艾力克的背部。梅特拉不是一個普通的沒用男人,他那隨時隨地只考慮到自己、完全無視與他人的言行舉止,已經詭異到不像一個正常人了。「我一直都是您的同伴,不是嗎?感謝我是應該的,對吧?」

  梅特拉踩過馬格魯斯的屍體--由於空間太過狹窄,不這麼做根本無法爬上階梯。他腳底染血,右手拿著菜刀,開始吃力地往上爬。

  艾力克感到畏縮了。他早知道馬格魯斯是敵人,所以面對馬格魯斯克以正面交鋒、決一死戰,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梅特拉這樣的人。

  梅特拉終於爬上階梯,一邊喘著氣一邊朝著艾力克一步一步走來。吉塔和布魯諾默默地看著,當吉塔皺起眉頭正要開始說話時,突然響起一陣怒吼:

  「梅特拉!要不是你多管閒事,艾力克早就沉到波羅的海的海底,計劃早就成功了!你這個害群之馬!」

  是古斯曼。古斯曼彷彿忘了船上還有其他人,逕自將甲板上的繩索撿了起來。吉塔本來想制止他,後來決定作罷。

  隨著古斯曼揮上揮下的右手,粗重而堅硬的帆索發出呼呼響聲,直接撞擊在梅特拉的臉上。血水從梅特拉後仰的鼻子和口中噴發出來,他的鼻樑斷掉、嘴唇撕裂、門牙也撞飛了。梅特拉發出哀號,但是音量並不大。他往後方退,那脆弱的腳和腰無法支撐肥胖的身軀而倒了下來。他的後腦勺撞擊在堅硬的甲板上,發出鈍重的聲音。

  梅特拉還來不及再次哀號,瞬間帆索猛烈一擊,直接打在他的咽喉上。梅特拉張開的嘴巴沒有發出聲音,卻吐出了紅黑色的血快,全身痙攣了兩下之後就不動了。

  吉塔很失望似的搖了搖頭,艾力克則強忍住嘔吐的衝動。他並不同情梅特拉,但是對古斯曼的厭惡卻更重了。

  「我本來以為你不想沾污自己的手--難道你認為這不是作戰,而是制裁嗎?」

  「少囉嗦,直接放馬過來吧!」古斯曼現在已經卸下了有名富商的面具,變成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罪人,兩眼中充滿了瘋狂的光芒,「我本來就看你祖父不順眼,他只因為比我年長、在古斯曼商會擁有五十年資歷,意見就特別多,老是頂著一張虛偽的忠誠面孔,真是叫人作嘔!」

  惡毒的話語像是無形刀刃刺進艾力克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臟。

  「不准說我祖父的壞話!」

  「呵呵呵!這比你自己遭到批評還更難過嗎?真是乖巧的孫子啊。既然如此,那你就跟著你祖父上天堂或下地獄去吧!」

  古斯曼的右手腕一翻,粗大的帆索就像熱帶的大蟒蛇一樣在半空中躍動,艾力克揮舞著棍棒格開了帆索。棍棒和帆索激烈地碰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音。

  每個人都被這場爭鬥攫去了注意力,只有一個人例外--布魯諾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離開了爭鬥的現場,隨即一轉身跑走了。

  艾力克發現了這件事,但是一方面反正布魯諾跟梅特拉一樣無處可逃,再加上艾力克也不能放著眼前的敵人古斯曼不管,所以也沒分神多想。

  「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話。就算你有再多的財富或再崇高的地位,都只是一個沒有人相信得可憐男人,而我很幸運的,有人相信我是無辜的。」

  古斯曼已經沒空回嘴了,憤怒彷彿冰島的火山一般在他體內爆發開來。古斯曼咆哮一聲,揮舞著粗大的帆索朝艾力克擊來。突然間,帆索發出乾澀的聲音斷成兩截,宛如一條詭異的大蛇,扭動著掉落在甲板上,然後有扭動了兩三下。

  「這傢伙交給我吧!」吉塔比劃了一下剛剛砍斷帆索的長劍,往前踏出一步,「你去追布魯諾吧!我想他應該比這傢伙難纏。」


  Ⅲ

  艾力克很快就找到布魯諾了,大概他本來就沒打算四處躲藏吧。當艾力克在後甲板找到他時,布魯諾手上正拿著一個用老舊帆布包起來的巨大物體。

  「我說艾力克啊,馬格魯斯是一個沒大腦的傢伙,但是他絞盡他那少得可憐的腦汁想出了一個很好的計劃。如你所知,我是一個謙遜的人,所以我決定不再受限於莫名其妙的自尊,我要學學馬格魯斯。」布魯諾不停笑著,輕輕地舉起手上的包裹,「這是古斯曼極為重視的一千馬克,我要拿走這個東西重新出發。有了這些錢就可以買下一艘單位帆船,這樣我就可以僱用十個船員,以獨立船主的身份四處活動了!」

  艾力克不屑地說:

  「就那一千馬克嗎?太好打發了吧!布魯諾,我一直以為你想侵佔古斯曼商會呢,沒想到區區一千馬克就讓你滿足了。」

  艾力克故意拿話激布魯諾,沒想到布魯諾卻很感慨似的仰頭看天。

  「再會了,我的野心啊!」

  「你本來果然是這樣想的吧?」

  「沒錯,我原本是打算將古斯曼商會據為己有,反正古斯曼那傢伙也沒有子嗣。但是商會要有財產,才有侵佔的價值。」布魯諾大言不慚地挑明,「艾力克,你的祖父是一個很有主見又身經百戰的人,但也不過是船底的一顆螺絲而已。他死後古斯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一意推動大規模的事業計劃,結果只是一再的失敗。匈牙利的銅山、貝緬的銀山、弗蘭德的毛織物工廠,栓子一個個鬆脫,古斯曼商會這條船只能往下沉淪了。」

  「……其他的船員怎麼樣了?」

  「都是你的錯。」

  「又是我的錯?麻煩你說清楚,我是哪裡錯了?」

  「你連那些傢伙的好運都一併侵佔了,所以是你的錯。」

  艾力克覺得吸進鼻子裡的空氣彷彿變成了固體一般僵硬--布魯諾把其他六個船員都丟進海裡了,而他們沒有艾力克那麼好的運氣,沒能游到岸邊。

  布魯諾一邊打開手上巨大的包裹,一邊緊盯著艾力克,手指宛如彈風琴似的舞動著。

  「只因為你的狗屎運,便讓別人辛苦籌劃的計策都付之一炬,這種人不能活下去!」布魯諾的眼中燃著憎恨的烈火,「被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竟然還能活著爬上岸?別開玩笑了,要是一般人早就死上五、六次了,這一回我要讓你穩穩地走上黃泉路!」

  包裹鬆開了,布魯諾手上拿著的是一把雙棘矛。雙棘矛是槍的一種,但是矛尖的左右兩邊有著像鳥翅形狀的突起物,這種突起物非常笨重而銳利,足以殺人。艾力克從不知道布魯諾會使用這種武器。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布魯諾露出他特有的半月形笑容,「而且你將會帶著你躲不知道的事情死亡。我已經告訴你許多事了,接下來就沒這麼好了。」

  他的笑容瞬間凝固,雙棘矛同時晃動。

  艾力克將身體往右移,雙棘矛的矛尖貫穿半空,一側突起物掠過艾力克的上衣,布料被撕裂的聲音卻被雙方的喘息和腳步聲給蓋過了。

  甲板上不斷地發出雜聲,雙方的位置互換了過來。艾力克猛然揮棒,鎖定布魯諾的腳劃出一個又短又尖銳的弧度;但是雙棘矛將棍棒擋了回去,順勢一轉探向艾力克的胸前,艾力克勉強擋了開來,布魯諾的諷刺緊跟著武器的摩擦聲響起。

  「艾力克,沒想到你到學了幾招嘛!」

  「我只恨自己學藝不精!」

  「無論如何,只有懂得隨機應變的人才能獲勝!」

  「沒想到你有這麼出人意料的正經見解啊!」

  兩人各自往後一條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保持大約六步之遙互相瞪視著。片刻之後,布魯諾發出尖銳的喊聲刺出了雙棘矛,往右、往左、右、左、左、右,猛烈地發起一連串讓人沒有喘息餘地的攻擊。

  「喂,沒問題吧?」

  吉塔喃喃說到,看見艾力克的左手腕上冒出了鮮血,緊接著從下巴到右臉頰也留下了一道短短的血痕。

  另一邊的布魯諾卻毫髮無傷。很明顯的,他比艾力克技高一籌。艾力克雖然還沒有受到致命傷,但那似乎是因為布魯諾有意輕鬆玩弄一下他。

  正當騎士吉塔再也忍耐不住想衝過去幫助艾力克時,艾力克閃過布魯諾的刺擊,將手中的棍棒朝著布魯諾的臉上砸過去;布魯諾將雙棘矛一揮,把棍棒高高地挑向半空中,艾力克頓時失去了武器。

  千鈞一髮之間,艾力克跳向船舷撿起盤捲在甲板上的繩子,布魯諾一轉身將雙棘矛刺過來,艾力克閃開,腋下夾住恰巧穿過的雙棘矛,然後把繩索前端的滾輪套在布魯諾的脖子上,說時遲那時快,艾力克用上半身狠狠地撞過去。

  布魯諾高大的身軀從甲板上倒頭栽了出去。

  他在冬天的夜空下劃了一個大大的弧線,往波羅的海的水面掉落--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是纏繞在他頸部的繩子卻把他懸吊在半空中。下墜的布魯諾雙腳眼看抵到了海面,但是反彈力使得他往上彈跳,直接撞在單桅帆船的船舷上。船身一晃動,布魯諾便也跟著晃動,重複兩三次之後便甩在船身上。

  艾力克屏住氣息伸手握住繩索,吉塔制止了他。

  「已經沒救了。」

  「或許還有口氣在……」

  吉塔輕輕地搖著頭。

  「艾力克,你可能有所不知,被吊在絞刑台上的人不是窒息而死的,而是因為吊起來的那一瞬間全身的重量落在頸子上,頸骨折斷而死的。布魯諾就是這樣。」

  艾力克再度看向布魯諾,笨拙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吐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布魯諾就這樣了,現在只剩下古斯曼。」

  「我處理好了。」

  吉塔笑了笑,揚起下巴指了指。

  古斯曼在甲板的角落裡,背靠著船邊、手肘架在船緣上勉強撐住身體。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瘋狂的色彩,看起來只像是兩個空虛的窟窿。艾力克忍不住想走近他,隨即又停下腳步呆立在甲板上。吉塔搖搖頭。

  「可憐他嗎,艾力克?」

  「……」

  「如果你覺得可憐,乾脆就讓他一死了之。一旦登陸,這傢伙好運的話會被處以絞刑,運氣差一點的話,就會跟『肉販之亂』的主謀者一樣遭到大卸八塊的極刑--因為你雖然獲救了,但是還是有六個人死在他手中,這六條人命總不能都歸咎於布魯諾吧?」

  「艾力克,想跟我合作嗎?」這個突兀的聲音讓艾力克嚇了一跳,是古斯曼帶著詭譎的笑容發出來的,「以前我們是僱主和受雇者的關係,今後就是對等的夥伴。你比布魯諾更值得信賴,讓我們合夥吧,利益對分!現在我們就前往哥特蘭,從德國騎士團手中將海盜王的寶藏搶過來……」

  「我拒絕。」

  「為什麼?」

  古斯曼像是意外又像責備似的怒吼著。艾力克不悅地望著他,他連這種敷衍的談話都不想再繼續跟古斯曼說了。

  「我沒有背叛你,可是你卻背叛了我,不是嗎?你做了讓我不想跟你合作的事,夠了!」

  古斯曼的兩隻眼睛原本像老舊的玻璃珠一樣,然而突然又出現奔竄的雷火。

  「不懂得接受別人好意的小鬼!只要有我撐腰,你就可以超越一半以上的人,你什麼時候竟然變得這麼狂妄了!」

  「當我從波羅的海爬上布洛丹斷崖的那一刻起。」

  「小心!」

  吉塔突然大吼一聲,原來古斯曼出其不意地偷襲艾力克,他的右拳帶著呼呼的風聲掠過艾力克的臉頰,打在耳朵上。艾力克的左耳竄過一陣灼熱,往後跳了一步,他的重心雖然略微失衡了一下,但是卻及時穩住,踩穩步伐壓低了身體。猛然突襲過來的古斯曼失去了目標揮了一個空,上半身往前傾,順勢將手臂纏上艾力克的脖子,一邊咒罵著一邊用力德絞緊他。

  艾力克透不過氣來。他在暈眩中靠向船舷,背部用力地撞擊一下、兩下,在古斯曼的手臂鬆開的那一瞬間,他抬起壓在身上的人體,從肩膀上方甩了過去。

  古斯曼發出叫聲,那是他這輩子最後的叫聲。大海將他的身影和聲音整個吞噬了。


  Ⅳ

  「神聖夜晚」的前一天。

  白色的粉狀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陸地和海面上。落在海上的雪當然即刻消失無蹤,而落在陸地上的雪也來不及堆積,轉瞬間就被北風吹得一乾二淨。雖然寒氣逼人、凍得骨頭格格打顫,但是在霍琪婆婆的家中,暖爐正燃著紅黃色的熊熊火焰,煙囪吐著大量的煙,溫暖得彷彿初春。

  「哎呀呀,我雖然活了兩百年,但是這次處理的手法卻前所未有的幼稚啊。」

  廚房傳來霍琪婆婆的聲音,艾力克悄悄地問珊娜:

  「霍琪婆婆像兩百歲嗎?」

  「這個嘛,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過兩百歲的人,所以不予置評。」

  珊娜說的有道理。騎士吉塔笑著,拿起裝滿了俾斯麥啤酒的陶制酒杯喝了起來。

  「現在艾力克證明是無辜的,霍琪婆婆似乎也完成了一項任務,賣了個人情給她那個有錢的外甥,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

  從廚房走出來的霍琪婆婆突然對少女說:

  「珊娜,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到奧格斯堡去啊?」

  「奧格斯堡?」

  對珊娜而言,那是一個她只聽過名字的遙遠地方。霍琪婆婆坐了下來,開始打開話匣子。

  「我的外甥在奧格斯堡做一點小生意,為了減輕自己之前讓許多人哭泣的罪孽,他打算建造慈善院,幫助病人、窮人以及一些孤兒。資金雖然充足,但是還需要多一點的人手,如果像你這樣踏實的孩子願意前去協助的話,就太好了。」

  「不是住在奧格斯堡的人可以去嗎?」

  「那當然。」

  「那我願意去。」

  珊娜的回答迅速到一旁的艾力克連插話的餘地都沒有。霍琪婆婆很滿意似的點點頭。

  「我看得沒錯,女人只要有決斷力和勇氣就夠了。這麼一來,男人再怎麼樣都會勉勉強強地跟上來。」

  兩個男人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逕自交談著:

  「意大利的米蘭有一個叫達芬奇的怪人,是霍琪婆婆的朋友吧?他老是想一些可以在空中飛行的機械之類沒什麼用處的事情,每個王侯都不理他,但是霍琪婆婆有時候會幫他出一些研究費用。」

  「是年輕人嗎?」

  「應該已經四十歲左右了吧?到了這把年紀還沒冒出頭來,大概一輩子都沒指望了。」吉塔無情地批評著,「他本來是專供繪畫的,聽說在那方面挺有才能,但是因為天性懶惰,很少動筆作畫,再加上又自認不應畫畫過一輩子,於是成天想著一些自以為是的事情,真是傷腦筋啊。他黏著米蘭公爵當一個顧問什麼的,領微薄的薪水,但是總有一天會被拆穿的。」

  「你知道的還真多。」

  「因為我見過他。」

  「這麼說來,你去過米蘭?」

  艾力克一邊撫摸著小白的頭一邊微微地瞪大眼睛。

  「我曾經護衛一群運送琥珀的商人越過阿爾卑斯山。那是三年,不,是四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抵達米蘭是初冬,來年初夏時又回到這邊來,前前後後一共花了將近九個月的時間。」

  「要花這麼多時間啊?」

  「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啊。阿爾卑斯山在初春是最危險的,因為之前堆積的雪開始鬆動,一個不小心就會引起雪崩。在來年初夏雪水完全消失之前,就只能待在米蘭動彈不得。」

  「這我就不知道了。」

  艾力克回想起布魯諾在船上所說的那些惡言惡語。從微不足道的小事到驚天動地的大事,人世間充滿了各種學問,幸好自己活了下來,因為活了下來,今後還會在遇到各種不同的課題吧。

  「等我休息一陣子,就要再度以霍琪婆婆的使者身份前往米蘭了。這一次會取道法國,所以不用越過阿爾卑斯山,真是太好了。艾力克,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嘛--」

  艾力克接受了霍琪婆婆的建議。霍琪婆婆問他願不願意接受奧格斯堡富商的資助從事買賣,然後他再從獲得的利益當中拿錢出來還給霍琪婆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不知道這樣究竟好不好。如果我接受權貴的資助做買賣,這樣算是自力更生嗎?」

  「別說格局這麼小的話。有才能和雄心壯志的年輕人,只消好好利用有錢人就行了。」

  霍琪婆婆笑著說。珊娜也說道:

  「就接受婆婆的好意吧!只要將來能報答她的恩情就好了。」

  「奧格斯堡似乎是個不錯的城市,但是卻坐落於山中,我還是比較喜歡海。就因為清楚自己的興趣,所以我想找個港都重新出發,而且是漢薩以外的港都,譬如倫敦或里斯本……」艾力克看著霍琪婆婆,「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幫我介紹到某個港口去工作?等我能自力更生時,我會前往奧格斯堡去向你報告致謝。」

  「到時你只要到這裡來就行了,等我辦完了事,我就會從奧格斯堡回到這裡。我就把你安排到倫敦去吧!你就努力工作、努力賺錢,趕快把欠的錢還我。照我的判斷,英格蘭今後將會頻繁進出海洋的。」

  「是嗎?海戰從來沒有打贏過的英格蘭人,大概永遠都不會有支配世界海洋的一天吧!」

  騎士吉塔咯咯大笑。他雖然是個勇者,卻不是預言家,沒辦法看透百年後的未來。

  「說的也是。」霍琪婆婆很難得地沒有反駁吉塔,只是點點頭,但是她當然不會就此打住,「我真希望你還錢的日子比英格蘭人稱霸海上的日子還早一天到來。」

  「是、是!婆婆,你的玩笑真是辛辣呀。」

  「真讓我驚訝呀,你想這樣矇混過去嗎?既然如此,你身上那個劊子手的銀質紀念章給我吧!那個紀念章應該夠抵你的債了。」

  「那是唯一不能給你的東西,因為那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賭博贏來的紀念品,當我死的時候,我要一起帶進棺材裡。」

  「如果你的死法能讓你被好好地放進棺材裡的話就好了。」

  黑貓小白一邊聽人類一來一往的對話,一邊優雅地大呵欠,在艾力克的膝蓋上蜷成一團。先好好地睡個覺,再仔細想想跟誰走會最有趣吧!小白一邊想著一邊墜入朦朧的舒適當中。

  (完)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2-27 09:30 PM

〈後 記〉


  自從小學時在百科全書中知道「漢薩同盟」這個名稱之後,我就一直對它抱著濃厚的興趣。後來這個興趣沒有朝學術方面發展,反而朝著以這個蠱惑之名架構舞台的方向一發不可收拾,這大概是我與生俱來的個性使然。

  開始提筆時,我才發現與「漢薩同盟」相關的日文資料少得讓人困擾,找來找去只有四本參考書,而且全都是學術方面的著作,根本沒有記述小說家想要知道的事情。

  一九九九年的七月之後,由於世界末日沒有來臨,我便前往德國北部的港都進行採訪之旅。當然不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去,我請非常熱愛北德的、值得尊敬的作家赤城毅先生,和抱著堅持的信念、一直期待作品完成的東京書籍編輯K先生,和我同行。大病初癒的我能夠從未曾去過的土地上順利採訪回來,完全是拜這兩位所賜。

  到了當地,我聽從赤城先生的建議買齊了德文資料,聽博物館的人介紹,搭上經過修復的單桅帆船,站在布洛丹斷崖上,這時才終於覺得可以開始寫作了。但是除此之外當然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所以從採訪到出版大概花了將近兩年半的時間;如果把之前等待的時間也算進去的話,我相信K先生一定是每天咬緊牙關極力地忍耐著。

  採訪的過程中,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當時的歐洲在幣值和度量衡的單位上是不統一的,顯得極度複雜而混亂,幾乎每個都市的單位和幣值都不一樣。這樣的制度下竟然還能有那麼興盛的商業活動,讓我十分訝異,此外也讓我充分體會到馬可波羅為什麼會說「土地那麼廣大的帝國,幣值和度量衡竟然都能統一」,而對東方的先進感到如此驚歎。

  因為以上種種原因,所以雖然關於「漢薩同盟」的資料經過詳盡的調查,但是由於訊息過於繁雜,我覺得書裡季時引用百分之百正確的文獻也沒有什麼意義,因此便盡可能地加以簡化;在能讓讀者享受故事情節的範圍之內,應該不會造成任何影響。此外,故事中的「奧格斯堡的富商」當然有所依據的人物,不過我在書中並沒有刻意提到那個名字,這是一個無聊的遊戲,如果能獲讀者的諒解,甚幸!

  這是一個一定會出現在世界史的教科書上,但是卻完全不為日本讀者熟悉的舞台。我沒有信心這樣的故事題材能讓許多人接受,但是如果您在看到這本書時能拿起來翻閱,那就是我個人最大的榮幸了。

  總之,姑且不論結果好壞,我能完成這部作品完全是靠許多人溫暖的幫助。除了前面提到的赤城先生和K先生之外,我也要衷心地對翻譯德文資料的立教大學大學院的大木健先生和鷺阪先生表示謝意。

  二零零一年七月

  田中芳樹敬上

  註:本書的書名是從焦耳.貝魯奴的作品《亞得裡亞海的復仇》(集英社文庫)獲得靈感的。另外,學生時代的我因為名作《銀色頭髮的亞里沙》而感受到復仇故事的魅力,在此要特別向漫畫家和田慎二先生表達感謝之意。


--《波羅的海復仇記》取材同行記--  赤城毅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我是赤城毅。

  如果我說他是一個小說家的異類,或許他會不認我這個朋友。

  啊,算了,我怎樣都無所謂。

  今天,我感到非常、極度、十分、前所未有的緊張,因為我要跟那個包括《銀河英雄傳說》在內,寫過許多名著的田中芳樹一起到德國去採訪,擔任翻譯兼導遊的工作。

  至於為什麼找上我,別看我這樣,我也曾經到德國留學兩年呢。田中當時一聽聞此事,便前來跟我說:「啊,那正好。目前我正在醞釀一部作品,你就陪我一起到德國去採訪吧……」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經跟某出版社的編輯K先生陪著主角出門遠行了。

  當時我毫無異議地就接下了這個任務,可是仔細想想,這其實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工作。

  一行三人,懂德語的只有我一個,我必須一手接下行程安排和溝通的工作;換言之,採訪的成功與否完全壓在不才的我的雙肩上。

  萬一有個差錯,即使以謙謙君子的形象廣為人知的田中不發火,我相信編輯K先生也絕對不會保持沉默,更重要的是--全國百萬的田中迷恐怕會群情激憤地凌遲我吧?

  既然如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得讓這次採訪之旅成功才行。

  絕對不准失敗!

  ……咦,為什麼電車停住了呢?

  交通事故嗎?這樣會拖到抵達成田機場的時間吧?啊?咦?

  到底還要花多少時間?

  之後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我在四周人們皺起眉頭的抱怨聲中,從誤點的車站全力飛奔。穿過機場抵達飛機上時,我已經滿頭大汗,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儘管如此,啊,我終於還是趕上飛機了--這種安心干讓我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免費酒,睡得天昏地暗,完全不知道田中和K不時不安地對望,心想,把工作托付給這種男人真的沒問題嗎?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採訪的第一天。我們投宿在以漢薩都市聞名的漢堡飯店,決定先參觀一下城市。

  市內有掛著漢薩同盟各個都市徽章的市政府廳,幾座教堂、舊市街和歷史博物館。

  幸好,後來的採訪順利進行,我的舌頭也流利地轉動著(我可是事先預習過德國的旅行導覽書耶,嘿嘿嘿),堪稱一切順利。

  問題發生在這之後。

  「啊,那是什麼?我們去看看吧,赤城先生。」

  造訪過學生街的舊書店、購買了漢薩的相關資料正準備回飯店時,田中看到一家店,隨意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奔過去。

  我趕緊跟了上去,走進店內之後嚇了一大跳。

  裡面堆滿了《美少女戰士》、《小丸子》等日本動畫和漫畫書,但是都是德語版的。

  是的,就如聰明的讀者所推想的,一九九九年的德國(之後大概也一樣)捲起了一股日本的OTAKU文化熱潮。

  這太過驚人的景象讓我錯愕地說不出話來,但是田中果然是個成熟的大人(?)。

  「啊,剛好可以買回去當禮物。嗯,這個送給K先生和F先生。」

  提起漫畫家朋友的名字,喜滋滋的田中手上拿起了超多德語版的喜劇小說和動畫雜誌(真的有耶,有德語版的《美少女戰士.特集》之類的)等等。

  這樣好嗎?《銀河英雄傳說》和《亞爾斯蘭戰記》的作者做這種事好嗎?

  「對了對了,C先生的份也要買。」

  我記得C先生是四人組的漫畫家之一。會不會買太多了?啊,難不成是要自己用的?

  這樣好嗎?《創龍傳》和《藥師寺涼子》系列的作者……啊,就這方面的作品來說倒是挺適合的。

  總而言之,標榜「正常的小市民作家」的我大感困擾,於是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但是田中卻將一大堆書交給我說,哪,到櫃檯去結賬吧!

  啊,心好痛。

  店裡老闆的眼神很明顯地在說:「怎麼會有到漢堡偏遠地方購買日本作品的日本人呢!」讓我心神不寧。

  話雖如此,我也買了德國人所寫的日本電影的研究書籍,偷偷地看美少女戰士在關鍵時刻所喊出來的那一句台詞怎麼翻譯。(順便告訴各位,是翻成im Namen des Mondes werde ich dich  bestrafen,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

  沒辦法跟上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愣在一旁的是可憐的編輯K。

  就這樣,漢堡OTAKU街的夜晚就在喧喧鬧鬧的情況下天亮了。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採訪的第二天。這一天我們決定搭乘火車前往漢薩都市--琉伯克。

  這是一個與作家托馬斯曼有很深淵源的古老城市,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譬如殘留有中世紀風貌的賀爾斯登門或聖母瑪莉亞教堂等。

  但是--

  「嗯……真的要去嗎?」

  逛完市內的名勝古跡之後,我戰戰兢兢地問道,田中回答道:

  「那當然,要說我們是為此來到北德的也不為過啊。」

  他用嚴肅的表情回答,然後大概又嫌這樣的說明不夠,再加上了一句「絕對要去!」

  可是……

  田中指名要去的地方在某個岸邊,是作品的開頭部分,冬天的波羅的海的海面遠處,可以看到漁火的畫面。

  如果現在是夏天,前往海岸並不特別奇怪,但是現在是隆冬時節。

  出於自願、企圖站上寒風呼嘯的斷崖上的,大概只有我們這些瘋狂的日本人了。

  可是,我不能違逆身為採訪主角的田中的話。

  有所覺悟、攔下一部計程車的我,告訴司機我們要前往琉伯克更北、因波濤拍打在巖場上的景觀而出名的--大概也是因為自殺聖地而享有盛名的--斷崖絕壁。

  司機瞪大了眼睛,接著小聲問道:

  「什麼?發生什麼沮喪的事情嗎?還是重新考慮一下吧,人生是很快樂的。」

  我知道!我很想這樣尖叫出聲,但是想到在空無一人的冬天海岸邊是攔不到計程車的,我們還得靠這部計程車送我們回來呢,於是我用「貓一般溫順」的聲音說:

  「擔心完全不存在,到斷崖之後,等我們請!」(我的德文就是這種程度。)

  司機狐疑地看著我的臉,不在多說什麼,發動了車子。

  我實在不想再寫下去了。

  站在陰鬱的冬季波羅的海岸邊的田中,大叫著「啊!靈感湧現了!」要求充當攝影師的編輯K拍下各種景象。我在一旁冷眼旁觀,任憑冰冷的海風吹拂著,身體不停地顫抖。這跟作品沒有任何關係。但是,我不能否認,很久以前看過的小林秀雄所寫的《無常之事》的一個情節,當時掠過我的腦海。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採訪第三天。本來預定去看不來梅,但是我建議不來梅可以走馬看花,採訪的重點不妨放在北邊不來梅港的德國船舶博物館。

  「那邊有漢薩所使用過的船零件和模型,嗯,對了,還有展示路克艦長的遺留物品。」

  我漫不經心地說道,田中的眼中卻閃起精光。

  「什麼?路克艦長?那一定要看,非看不可。我們走吧!立刻就去!不來梅就隨便看過去。」

  被田中的氣勢所壓倒,我不禁有點畏縮了。

  路克艦長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駕著帆船展開騎士道的征戰、將聯合軍搞得雞飛狗跳的英雄--但是,為什麼聽到路克艦長的名字,田中會如此地激動興奮呢?

  我怎麼想都想不透,後來才知道理由其實很簡單,這是非常田中式的做法。

  田中說,他小時候非常愛看日本的南洋一郎所寫的《路克傳》,他的艦長生涯讓田中心動不已。順便告訴各位,《銀河英雄傳說》的重要角色吉爾菲艾斯,這個名字也是從《路克傳》的登場人物中揀選出來的。

  這麼說來,田中聽到路克艦長的遺物時眼神為之一亮,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吧?

  那麼各位讀者想想,在德國的船舶博物館裡,站在路克艦長相關展示品前面的田中,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我相信讀者們一定也很想知道,他的反映有多麼的摧殘我之前對他的崇高想像吧?

  嗚呼哀哉!

  我的篇幅已經用完了,本想將田中的失態都給赤裸裸地寫出來,但是已經沒辦法再寫了……

  作者註:本篇文章是根據一九九九年進行的、專為《波羅的海復仇記》所作的採訪紀錄的杜撰內容,提及的田中芳樹也是虛構人物,如果與實際存在的田中芳樹有所雷同,純屬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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