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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田中芳樹 -【銀河英雄傳說.九】回天篇 關閉[複製鏈接]

  博 士 (Goal)

~ 天水 ~ ~ 丹青揮灑義嶙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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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1-31 01:04 PM 編輯


日文名稱:ぎんがえいゆうでんせつ
所屬文庫:德間Dual書店


特別聲明:銀英由於文學變遷關係,在近幾年被列入輕小說之列,
於是於科幻與輕小說區並列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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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在邊境上〉


  Ⅰ

  森林公園裡有條長板凳,尤里安.敏茲知道那一向是楊威利所喜歡的地方。自從他的師父驟逝後,尤里安不知不覺地每天都要到這條長凳上面坐一坐,在那裡消磨一些時間。尤里安和楊一樣,從來沒有想過和死者通靈之類的事情,不過為了要讓自己的精神支柱能夠得以現實化,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種必要的儀式吧。

  尤里安雖然沒有對任何人提過,不過他每天都要到長板凳上坐一坐的習慣,沒有多久就成了眾所皆知的事情。那一天,一名有著黑色卷髮的少年,在猶豫了很久的一段時間之後,終於走到尤里安的面前,對著他說:「嗯,請問您是尤里安.敏茲中尉嗎?」

  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靜靜地點點頭之後,這名少年那黑色的眼眸立即閃閃發亮起來,他的臉上出現一片紅暈,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少年所有的憧憬,在他的全身表露無遺。

  「我從以前就曉得你……啊,不,我從以前就知道有關中尉您的事情。能夠與您見面,真是覺得非常光榮。雖然您稍稍比我年長,不過您卻很了不起,我非常尊敬您。」

  「你幾歲呢?」

  「十三歲。」

  砂漏中的砂正在往上倒流,時光在尤里安的眼前倒轉。隨著回憶的底片,往日的情景一幕又一幕地呈現出來,尤里安的身高也一點一點地縮小,彷彿有一隻黑色的眼眸從他的頭上望著他,那一對眼眸不是這名少年的,而是一雙沉靜、柔和、溫暖、充滿知性的眼眸。

  「您知道嗎?楊上校。我想您一定不知道吧?」

  「什麼事?尤里安。」

  「我,真的非常地尊敬上校喔!沒錯,您看,您果然不曉得吧?」

  啊,眼前站在這裡的不就是幾年前的自己嗎?尤里安的心裡這麼樣地想著。當年的自己,一定也是用這樣的眼眸注視著楊威利的;注視著那位已經成為故人,堪稱宇宙第一的魔術師。自己是多麼地嚮往、多麼地敬愛他,總希望自己能夠像他那樣,至少,能夠成為他影子的一部分,追隨在他的身旁。然而,這樣的自己,現在成了另外一名少年所憧憬的對象。

  「我並不是一個像你所想像的那麼偉大的人。只不過是很幸運地能夠跟隨在楊提督的身邊,讓自己一直置身在一個勝利者的旁邊罷了,也就是說我只是運氣好而已哪!」

  「不過,您才十八歲,就已經成了伊謝爾倫軍的司令官,不是嗎?這可不是一個光憑運氣好就可以勝任的工作喲。我非常尊敬中尉,不,司令官您喔,真的!」

  「謝謝你,我會試著努力看看的。」

  尤里安於是伸出自己的手,他從自己的經驗裡面知道,這就是少年所希望的。而這名少年則因為他所崇拜的英雄能夠和他握手,整個臉感動地漲紅之後就離開了。尤里安於是又重新坐回長板凳上,閉上了他的眼睛。

  這麼一來,就可以將先人的志向傳承下來吧!楊威利的志向,由自己承接下來。就算無法承接楊全部的志向,不,就算只有一點點,自己也算分擔他的志向吧!由年長的人傳承給年少的人,由先人傳承給後繼者,志向的火炬會一直這樣地傳遞下去吧?!將這個火炬視為貴重之物的人,絕對不會讓這個火苗熄滅,而且有責任將這把火交到下一個接棒者的手中。

  ※※※

  這是在宇宙曆八○○年八月,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成立三天后的事情。

  當時尤里安十八歲。不管是他的實際年齡,或者是他所曾經有過的經驗,或是他所被賦予的責任,他都已經不再是一個少年了。

  有一部分的歷史學家,嘲笑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是一個「由孤兒和寡婦組成的聯合政權」。無論如何,伊謝爾倫共和政府開始成立的當時,這樣的嘲笑確實有其存在的理由。

  一生未曾失敗過的楊威利死後,他的妻子菲列特利加成了共和政府的主席;而受他監護達八年的法定被監護者尤里安則成了軍部司令官。這是經由眾人商議決定下來,但這樣的決定與其說是最好的,不如說是僅剩的唯一選擇,儘管如此,他們仍然無法避免地要受到一些來自非當事者的批評與責難。

  這些當事者都知道他們這樣的決定,確實有受人非議之處。但是一個團體如果沒有核心的話,就只有走向瓦解一途了,惟一能夠作為這個團體核心的,就只有楊威利所遺留下來的形象。不管是亞列克斯.卡介倫的行政處理能力也好、華爾特.馮.先寇布的勇猛也好、甚或是達斯提.亞典波羅的組織能力與行動能力、奧利比.波布蘭的空戰能力、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的名望等等……這一切都是讓核心能夠鞏固的要素,但是本身卻無法成為真正的核心。他們本身也深深地明白到這一點,這或許是值得後人讚賞的地方。

  「以楊威利為首的這一黨人,真正的奇跡不在於他們總是能夠以少勝多,而在於楊死後,他們內部並沒有產生任何的權力鬥爭,這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

  後世的歷史學家中,有人抱持著這樣的看法。事實上的確也是這樣,在楊死後,儘管有大批的人脫離了伊謝爾倫,但是沒有任何人一個人企圖要除去菲列特利加或是尤里安來奪取政權。這種事實非常罕見,但是卻也沒什麼好解釋的,總之這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所以又有人從其中找到了可以用來嘲諷而不是讚賞的話柄了。

  「伊謝爾倫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有誰會喜歡在那樣一個不毛的邊境上稱王呢?結果,楊威利的幕僚們當然就是把這個長滿荊棘的王冠塞給他的寡婦和遺留下來的孤兒嘍,他們那些人只不過是被放逐到邊境上的流亡者罷了……」

  面對這些充滿惡意的攻訐,尤里安心想,確實也是這樣的,自己這些人確實都在邊境上。不過所謂的邊境並不是銀河帝國或是自由行星同盟的邊境,而是全人類社會的邊境。全宇宙中,這裡是惟一不把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當作是效忠對象的人們惟一的集中地,是一群不跟隨壓倒性之大多數的異端者所聚集的聖地。像這樣的地方,只能夠存在於邊境上。尤里安認為,所謂的邊境,是距離揭開時代序幕的地平線最接近的地方,因此對尤里安來說,邊境這個名詞是足以自豪的。

  ※※※

  離開森林公園之後,尤里安朝著辦公室走去,在電梯的門口,遇見了那位有著「淡紅茶般顏色」的頭髮,身穿戰鬥機駕駛員服裝的少女。

  「你好啊,克羅歇爾中士。」

  「你好,敏茲中尉。」

  相遇的這兩個人,仍然很拘謹地互相打招呼。仍然?或許兩人就永遠這樣子繼續下去也說不定。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中士對於尤里安的態度,甚至算不上是安定的同盟或是協商關係,或許用樹立在薄冰上的「中立」來形容會恰當得多。

  不過,至少在這極少數的同志之間,能夠不互相爭吵、仇視,應該就算是一件好事。無論如何,尤里安留在伊謝爾倫上,而卡琳也留在這兒,因為在他們各自的心中,有些貴重的東西,有些想要去實現的事情,而在這些相當當中,一定會有某部份重疊。以目前來說,這樣也就足夠了吧。

  兩人互相說了一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話之後,卡琳把話題轉到故人的身上。

  「楊提督這個人,說實在的,看起來一點都沒有什麼偉大的地方,不過,他卻支撐了半個宇宙,包括在政治上、軍事上還有在思想上。」

  尤里安靜靜地沒說一句話,因為對他來說,甚至連表示肯定的動作都是不需要的。

  「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呢!自己竟然能夠和他同在一方,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不過卻有了自己就是歷史見證人的一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你曾經和楊提督說過話嗎?」

  「只有幾次而已啦,都是一些沒有營養的話,不過很不可思議呢,和他說完之後就忘了的那些話,現在竟然可以很清楚地回想起來呢!」

  卡琳用著她的一根手指輕輕地按在她的唇上。

  「說真的,楊提督還活著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想到過他是這麼樣偉大的一個人,現在他死了,我才感覺有些明白。我們順以直接感受到提督的氣息,而以後時間過得愈久,他的氣息也會變得愈強,終有一天會將歷史吹得改變方向吧……」

  說完這些話之後,卡琳輕輕地舉起她的一隻手,然後就從尤里安的身邊離開了。卡琳一臉懊惱著自己話說得太多了的表情,不過她的步伐仍然是充滿了活力與韻律感,教人看著就覺得舒服。目送著她離開之後,尤里安不覺地調整了一下頭上黑色扁帽的角度,然後朝著自己本身可以發揮作用的那個方向走去。

  三個世紀以前,亞雷.海尼森在一萬光年的長征途中過世了,殘留下來的人們,固然為此而歎息悲傷,但是仍然繼續向那一片未曾踏上的土地邁進,並沒有就此中止了他們所決定要進行的旅程。同樣地,現在殘留在伊謝爾倫的人們,也要暫時將淚腺的活門關閉起來,繼續向現在和未來前進。

  就算亞雷.海尼森死了,儘管楊威利也這麼去了不再回來,歷史仍然未曾停留下來,人還是要繼續活下去,雖然權力更換了支配者,但是理想卻一直傳承下去。只要人類沒有滅亡,前人的行為就會變成記錄留下來,不斷地向後人訴說以前所曾經發生的故事吧。

  以前不曉得是什麼時候,楊曾經對尤里安說:「我想所謂的歷史,就是全體人類所共有的記憶,尤里安。雖然所回想起來的事情當中,或許會有些令人覺得不愉快,但是無論如何,這些事情卻不是人們可以加以漠視或者遺忘的,不是嗎?」

  想到這裡,尤里安歎了一口氣。回想起楊臨終時候的事情,令尤里安覺得難過,但是如果把這些事情遺忘了,卻令尤里安更難以忍受。

  Ⅱ

  後世的人們當被問到「楊威利在自由行星同盟的軍部當中,最後是什麼職位?」之時,幾乎全部都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是「同盟軍最高司令官」呀,或者是「同盟軍總司令官」等等;也有人更詳細地回答,是「統合作戰本部長兼宇宙艦隊總司令官,簡稱叫最高司令官」。這些答案其實都是錯誤的。楊的職位,從七九六年年度到七九九年退役是為止,一直都是「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

  宇宙曆七九九年四月,當巴米利恩會戰開始的時候,楊所指揮的兵力,事實上可說是同盟軍全部的兵力。至少,有能力可以作恆星間航行的艦艇,還有其艦艇上的乘員,幾乎全部都集結在楊的麾下,納入他的指揮當中。而這一切,全部都是在宇宙艦隊司令官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認可下所完成的。

  所以,不管是就法律理論而言,或者是就軍部指揮系統而言,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批評楊所進行的是不當的行為。不過,要滿足在這世界上所有的人是不可能的,所以,還是有人批評「楊是一個膽小的人物,如果沒有法令上的根據,他什麼事情都沒辦法做」。

  不過,就楊個人的觀點來看,這種對於個人的責難或是中傷,他根本沒有辦法一一加以理會。因為姑且不論楊本身自我反省時的傾向如何,他總是認為行動和創造應該要比批評來得優先。

  既然楊是這樣的一種相當,尤里安當然也是如此,所以現在他必須要有所行動了。過去楊在有所行動的時候,總會一面問自己說「這樣做是不是正確的,沒有其他的做法了嗎」,而現在尤里安同樣地會對自己提出問題,只不過他的問題,和他的指導者稍微有些不同。

  「如果是楊提督的話會怎麼做呢?楊提督還活著的話,是不是會贊同我的想法呢……」

  恆星滅亡了以後,仍然繼續存活的行星群--楊威利死後的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正是這樣的情況。許許多多的人,在絕望之余,感覺到慶內已經曲終人散了,於是紛紛離開伊謝爾倫,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好歹總算也有六十萬以上的人留了下來。好奇的種子畢竟還是源源不斷的。」

  亞典波羅一面讓紙杯裡面漫升上來的咖啡熱氣濕潤著他的下巴,一面語重心長地說出了這句話。最近他為了要確立尤里安的指導力量,一直四處奔走,就在這一天,因為有個民間的有力人士說道「如果楊提督還活著的話,倒也還可以留下來,但……」,於是他便很「鄭重」地將這個人攆了出去。

  「像那種不知覺悟的傢伙,是沒有必要請他留在這裡的,如果是立體TV那種無聊的電視劇,或許還可以因為觀眾哭喊不止,讓死去的主角重新活過來,可是我們所活著的世界,不是可以那麼樣隨心所欲的,失去了的生命,絕對是不可能再回來的。也就因為如此,生命是顯得如此寶貴且無可取代,但這就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呀!」

  「名演說!這真是一場名演說哪!」

  和他同座的奧利比.波布蘭拍手大聲地說道。

  「亞典波羅中將如果投對胎的話,真可以成為那個優布.特留尼西特的後繼者哪,可惜呀可惜,可惜你穿的是軍服呀哪!」

  「真謝謝你喔,有朝一日我如果當上了元首,一定會頒給你一個特留尼西特紀念獎。」

  尤里安在一旁笑了起來,看到這幕景象,讓他覺得安心多了。

  尤里安想起了楊威利剛剛過世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奧利比.波布蘭的情景。

  那時波布蘭獨自一個人,和一打以上的酒瓶,一起縮在他的屋子裡面。當尤里安和亞典波羅一走進屋子的時候,酒精和臭氣像濃霧一般地向他逼過來。

  原本奧利比.波布蘭的人格是由三種要素--大膽無畏、爽朗和瀟灑所形成的,但現在他所給人的印象是,這三個要素全部都已經隨著酒精蒸發掉,而支撐精神的骨骼此時也完全地裸露了出來。一個自認且眾人也同意此觀點的美男子,此時竟然沒洗臉、沒刮鬍子、更別提要在床上招待女子,這時的他,就好像是一隻蜘蛛,在他的屋子四周掛滿了用酒精、絕望、憤怒所織成的蜘蛛網,自己就蜷伏在網的中心。當見到這兩個人闖入他的室內,這只有著人類的軀體而且憤怒的蜘蛛,甚至沒有要從桌子旁站起來的意思。

  「哼、酒精的毒好像已經蔓延到腦部了的樣子,我不想看到的幻覺竟然也出現在眼前了,瞧那副臭臉,看了就討厭……」

  「波布蘭中校,請不要再喝酒了,這樣對你的身體不好啊!」

  「……」

  「中校,我拜託你了。」

  「閉嘴!你這小子。」

  波布蘭的聲音,雖然大而且尖銳,不過卻缺乏中氣。

  「除了楊威利以外,憑什麼我還得要聽其他人的命令?我總有權力選擇要讓誰對我發號施令吧?這不就是所謂的民主主義,不是嗎?」

  他於是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抓住大玻璃杯,可是他的手一搖,玻璃器皿和威士忌酒瓶便和桌子表面猛力地相互撞擊,波布蘭那充滿酒精的綠色眼眸注視著他眼前所發生的情景,於是又重新拿起一瓶酒,正打算要打開瓶蓋的時候,尤里安用他的兩隻手按住了波布蘭,就在他正極力搜索卻找不到應該要說些什麼的時候,經過了大約三秒半鐘,亞典波羅這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波布蘭中校,我先向你正式報告吧。楊威利元帥過世以後,由尤里安接替成為我們的指揮官。」

  一聽到這句話,擊墜王的眼中射出一道綠色電光,洞穿了尤里安和亞典波羅。

  「所以我先對你說明白。波布蘭中校,今後不得再有對尤里安的指揮權抱有任何異議,或者再有任何損傷司令部威信的言行舉止。就算尤里安允許,我也絕對不允許的。」

  「……」

  「不服嗎?如果不服就離開伊謝爾倫,凡是不能幫助尤里安的傢伙,沒有必要請他留在這裡。」

  「……不,沒有不服。」

  經過瞬間的沉默之後,波布蘭回答了這句話。接著他用兩手扶著桌子的邊緣,搖搖晃晃地用力伸著他的腳,好不容易終於成功地站起來了。

  「對不起哪,尤里安。比起我們,你的心境更是不好受吧。」

  此時的奧利比.波布蘭或許想這麼說吧,但是他並不是一個會將這種話說出口的人,他只是沉默地走向浴室,大約經過二十分鐘之後,才又出現在尤里安他們的面前。臉色仍然很不好,但是服裝儀錶已經完全整理妥當了,他看著尤里安,然後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一個禮。

  「你好,司令官,從現在開始,我會徹底洗心革面,今後也請你不要嫌棄……」

  從那次以後,波布蘭再也沒有在他人的面前失去理性,而且也從未再怠忽過他身為一個空戰隊長的職守。

  「要接受才幹考驗的,不只尤里安一個人,我們全體的人,在失去楊威利之後,是否仍然能夠保持我們原來的希望、統一和計劃性,所有的人,都必須接受歷史這樣的質問。」

  亞典波羅對於往事的追述,等於是將殘留在伊謝爾倫上的年輕一代,所抱持的意識加以整理,他所表現出來的敘述並無過與不及之處。在永遠地失去了楊威利這個巨大的支柱以後,他們這些環繞在尤里安四周的人,都必須要重新自我質問,自己還朋其他的人究竟是為什麼而戰。即使亞典波羅所說的豪語「俠氣與醉狂」是出自他的真心,但是至少這句話所導致的結果是不能夠加以漠視的。

  ※※※

  尤里安有一天對亞典波羅說出了一個想法。

  「什麼?要讓帝國制定憲法?」

  亞典波羅一聽見尤里安所說的話,立即將心中所感受到的驚愕叫了出來。但是再仔細一想,這確實是在眾多的選擇當中,一個相當有力的作法。無論如何,「憲法」應該可以成為由君主專制邁向人民主權的一個里程碑,不管它的內容是如何地不民主。

  「說的也是呀!我們也並不是非要採取急進的作法不可。如果能夠以由立憲制度,慢慢地征服銀河帝國的話,也未嘗不可呢!」

  如果只是用說,那麼就太簡單了,尤里安在內心裡面苦笑著。不過,尤里安的心裡面並沒有非要固守在伊謝爾倫要塞,與壓倒性的銀河帝國大軍作戰,來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相當。尤里安的思考方式受到楊威利的影響,但是同時也具有楊艦隊全體所特有的精神色彩。因為,唯有將健全的民主共和政治這個思想遺產,成功地流傳給後世之後,「俠氣與醉狂」的豪語才算是真正的劃下句點。

  讓銀河帝國本身的體制由專制國家轉換成立憲國家,如果能夠做到這樣的話,或許就可以更有效率地促使全人類社會成為單一國家的日子早些來臨也說不定。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奪取了單一的民主共和政體,然後使它變質成為一個單一的專制國家,把這個程式反過來的話,難道就沒有辦法做到嗎?

  當尤里安循著這樣的思緒前進的時候,腦子裡面的思考路線好像被什麼給絆住了,但是他還未能確認那是什麼,在沉默了數秒鐘之後,亞典波羅轉換了話題。

  「對了,尤里安,喔--不是,敏茲司令官,以現在的時間點而言,皇帝舉大軍來攻伊謝爾倫回廊的可能性,還是很低嗎?」

  「我個人是這樣認為。費沙回廊現在已經成了全宇宙的新中樞,皇帝應該正在努力地從事全宇宙體系的重編工作吧!」

  「不過,皇帝是嗜戰的。在他厭倦了和平之後,可能就會以完成宇宙統一為藉口,開啟戰端,不是嗎?」

  「我想應該不至於會這樣吧。如果楊提督還健在的話,或許會刺激皇帝的戰鬥意志也說不下,但是……」

  但是如果對手尤里安.敏茲的話,尤里安心想,皇帝就不太可能會有什麼戰鬥意志了。這種相當事實上並不是尤里安的自我嘲諷,而是對於自我的客觀體認。楊在尚未領導艾爾.法西爾的撤退行動之前,一直是默默無名的,現在的尤里安也是一樣,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的權威性,也沒有任何的影響力。如果說一定要分個差異的話,只是尤里安可以借用已故指導者的名號,但是楊不行。尤里安早已認識到自己是永遠沒有辦法及得上楊的。不過,或許正因為他對於自己有這樣的認識,所以他踏向未來的腳步,才能夠經常地表現出有目標且具安定性也說不定。

  ※※※

  此時的菲列特利加.G.楊,正在她的房間裡休息。她那顏色像是榛果一般的眼眸,凝視著放在床邊桌上的相片--她死去丈夫的相片。

  在相框裡面的楊威利,彷彿正綻放著稍微有些羞赧的微笑,回視著菲列特利加。她回想起與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楊威利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初出茅蘆與與人頭地或是功績彪炳等形容詞絕緣的年輕軍官。從第一次見面到最後分離的這十二年裡面,在心頭累積了不知多少的往事回憶,然而留在腦海裡的記憶之多與思念之深,遠遠超越了所擁有的這些事實。

  他當時是艾爾.法西爾駐留艦隊當中被遺留下來的中尉,被賦予了重大的責任,雖然一副想要緊閉著嘴唇的表情,卻仍默默地將三明治送到嘴邊。後來順利地從帝國軍的手中逃脫,平安無事地回到海尼森行星宇宙港的時候,菲列特利加一面用眼角看著相互擁抱的父母,一面四處搜尋著那位「被遺留的中尉」的身影。最後終於在群眾當中發現了他,但是在一日之間被捧為英雄的他,滿臉困擾為難的表情,一直佇立在大眾傳播媒體的包圍當中,她甚至沒有辦法可以靠近他。而且,不久之後,她的父母就已經在呼喚她了。當時她十四歲,那一次對菲列特利加來說,是「剛開始的結束」……

  如今的事態對於楊威利來說,或許也有些無可奈何也說不定,自己的妻子坐上了革命政權的首席,自己的養子成了革命軍的司令官,而自己本身早成了民主共和政治的守護神,連死了都還有意務要在精神上拯救他們,並且還要擁護他們革命的正當性。

  「連死了都還要叫你工作,你大概想要這麼說吧,不是是呢?不過,如果你還健在的話,那麼我們就不會被賦予這樣沉重的任務了呀!」

  這樣想著,菲列特利加心裡明白,這樣的邏輯論調,其實也是從楊那裡學來的。

  「全部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哪,楊威利,全部都是因為你。我之所以會成為軍人是因為你。帝國軍為了增加一個軍事據點而建造的伊謝爾倫,曾幾何時竟然成為民主主義的最後一個堡壘也是因為你。而大家之所以會永遠留在這裡,繼續追逐慶典的夢,也都是因為你。你知道嗎?如果你自覺這都是你的責任,那麼就快快活過來吧!」

  當然,死者是不可能再重回到人世間來的,而此時還活在世上的人,也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流逝的光陰絕不可能逆回。

  楊在生前的進修曾經說,正因為如此,光陰其實比價值一兆的寶石還要來得寶貴,而且生命也不應該隨隨便便地拋棄。對於一些主張靈魂不滅、生死輪回而輕視肉體死亡的宗教,楊經常以他獨特的表達方式批評說,如果死亡真如他們所說一般那麼樣美好的話,他們怎麼不讓自己走進死亡試試看呢?又沒人會攔著他們。偏偏眷戀人世的,就是抱持這種觀念的人哪。

  想到這裡,菲列特利加又獨自低語起來了。

  「請你活過來吧,就算違背了自然法則,但是就這麼一次的話,上天會寬恕你的。如果你真能活過來,這一次在我死以前,決不讓你再死去!」

  想到這裡,菲列特利加彷彿清楚地看到,楊對著他愛用的那頂黑扁帽,咕噥咕噥地說,就算你這麼說,我也真是沒辦法啊。

  「一想到自己到目前為止所殺害的人數之多,真的是感到很害怕。只死這麼一次的話,恐怕也沒有辦法補償吧?這個世界真是充滿了不均衡哪。」

  這幾句話同樣也是楊威利所曾經說過的話。但是不管再怎麼樣,人類終究會成為利已主義者。菲列特利加並不希望楊去彌補他的罪過,就算吸取其他死者的生命,菲列特利加也希望他繼續活下去,作一個長命百歲的薪金小偷。

  「我真的是失去了你了。不過,如果我的生命中從一開始就沒有你,而不要到後來再失去你的話,相形之下,現在我的幸福多了。你或許殺了幾千幾百萬的人,但至少你讓我得到了幸福。」

  楊最後臨終時所說的話,菲列特利加並沒有能夠聽到。但是這一點卻是她惟一不覺得遺憾的地方。因為她明白楊所想要說的一定是「對不起」或是「謝謝」,或許就是「對不起」這一句話吧。這沒有必要讓任何人相信,因為只有她能夠明白。

  Ⅲ

  由於不滿分子和脫離者都已經讓姆萊中將全部集中帶走了,所以殘留在伊謝爾倫要塞的人,此時應該是像磐石一樣的堅定不移。但是,這一切還算不上是完美無缺的,特別是當酒精一進入人體的時候,原本處在打盹狀態的不安,就會在一片沉寂當中,像蛇一樣狡獪地揚起脖子向四處張望。有一天,一名喝得半醉的軍官,在中央指揮室的門外附近,抓住了尤里安,開始對他胡攪蠻纏。這一幕恰巧讓卡琳看見了,而且還聽到了一句不能讓人置若罔聞的話。

  「這下子你可抖起來了吧,連楊提督的生命都沒有辦法保住,算什麼司令官嘛!」

  以前卡琳在反駁尤里安的時候,這一句是她唯一沒有說出口的話,因為她明白這種言詞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因為楊的過世,尤里安本身所感受的傷痛,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深刻,雖然他一直在譴責自己,但是其他人沒有道理可以盛氣凌人地去斥責他。如果要追究為何沒有能夠保住楊提督的性命,那麼卡琳、還有伊謝爾倫要塞上任何一個人,都應該要負起一部分的責任。像「沒有能夠守護楊提督的生命」這種魯莽、不體諒他人的責難,證明了譴責他人的人,比被譴責的人,還要氣量狹隘。

  「而且,最重要的是,楊提督根本一點都沒有要譴責尤里安.敏茲的意思,可能還會因為沒有能夠等尤里安趕到,而向他致歉呢!」

  卡琳心想,這麼一想起來,愈覺得那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前些天卡琳對尤里安所說的那一番話,確實是出自她的真心。當楊還在世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他會是這麼樣偉大的人,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日子一天天地經過,卡琳愈來愈能夠明白。原來,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尤里安、波布蘭中校,還有曾經是母親短暫愛人的那個男人,全部都是只有在楊威利手心中的時候,才能夠舞出絕妙的旋律和舞步。

  卡琳的內心認為,原來楊提督不但是「伊謝爾倫式精神」的出發港,而且還是它的母校。雖然所有的人遲早都必須畢業,但是卻仍然想要讓過去的歡樂再多停留一會兒。

  不過,此時的她,並沒有讓自己沉浸在思索的深淵當中,而是選擇浮出水面,立刻採取行動。因為她一方面看著臉上充滿了苦笑,一直默默忍受那名男子對他謾罵的尤里安,已經感覺到有些著急了。她於是甩了甩那像是淡紅茶顏色一般的頭髮,然後踩著充滿韻律感的步伐,走近了那兩個人。迎面而來的這兩雙視線一直注視著她,但是她一點都沒有畏縮或猶豫。

  「敏茲中尉,你為什麼沉默不語呢?」

  卡琳對著尤里安追問道。

  「你現在可是受了不正當的責難喔!如果是我的話,早就給這傢伙二十四個大板了。為了那些信賴、支持你的人,你應該要保護自己本身正當的權利不是嗎?」

  這個時候,尤里安和那名糾纏他的男子,各自以不同的表情,沉默地注視著這名少女駕駛員。

  「……這、或許有些多管閒事,我明白這一點,可是……」

  這時卡琳的聲音,被另一個兩倍音量的聲音給蓋掉了。那名醉漢,又開始繼續他被中斷的騷擾行為。

  「不管怎麼說,楊提督就是楊提督。難道能夠因為地球教徒的暗殺,就這麼難看地死去嗎?如果是因為和皇帝萊因哈特正面作戰,而壯烈犧牲戰死的話,還像是個英雄一生的結束嘛,怎麼能夠死得這麼窩囊呢?」

  就在這一瞬間,尤里安的臉色整個地變了。每當他一感覺到楊被人給批評了的時候,尤里安的感情頻道立刻就會自動切換。

  「你再說一次看看。你是說被暗殺的人,比戰死的人還不如是嗎?」

  尤里安所說出來的這句話,事實上已經不是單純的聲音,而是所有怒氣的結晶了。這時前來騷擾的男子臉色也變了,因為尤里安的言詞刺激了他內心的恐怖。

  「喂、喂、尤里安,不,司令官大人,部下我雖然行為惡劣,不過您還是不能揍人喔!」

  這時,一隻手放在尤里安的肩膀上。這雖然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但是卻有一道像是波動的東西,從那手掌裡傳過來,抑制了尤里安的怒氣。尤里安的視線,於是從對方的手掌到手腕,再從手腕到肩膀,最後被那像是陽光在跳舞一般的綠色眼眸給吸引了過去。

  「波布蘭中校……」

  那名男子張開口好像想說什麼似地,擊墜王對他笑了笑,但是所展露出來的卻是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個時候,你好歹也稍微用一下你那貧瘠的想像力,好好想想看,你這樣子口無遮攔地去斥責一個年紀比你輕年得多,但是卻要背負更重責任的人,看在周圍的人的眼裡好看嗎?」

  「……」

  「啊,算了,你退下吧!如果尤里安真的生氣,那麼你早就變成一團肉球了。我可是為了你的健康著想,才這麼多管閒事的喲!」

  那名男子嘴裡咕噥咕噥地走出去之後,波布蘭回過頭來,用他那綠色的眼眸,看著在旁邊站著的尤里安和卡琳,然後很豁達的笑了。

  「嗯,看來你們這兩個年輕人好像有空的樣子哪,是不是可以讓在下我陪你們到那邊喝杯咖啡什麼的呢?」

  ※※※

  後來,當這件事傳開的時候,華爾特.馮.先寇布對亞列克斯.卡介倫說:「尤里安知道自己還不夠成熟,不過還是接下了司令官的職務,主要是因為他想要以他自己的方式,來完成沒有能夠守護楊提督的這個責任,換言之,他是想要承繼楊提督的理念,然後加以實現。沒有辦法瞭解到這一個程度的人,還繼續留在伊謝爾倫的話,不但沒有必要而且也沒有意義。應該要讓他們全部離開這兒吧!」

  卡介倫聽了對方這番聽起來似乎正確的言論之後,另外提出了他不同的觀點。

  「我也是希望讓這些人能夠離開這裡,但是將所有異議分子予以排除的這種做法,事實上就違反了民主政治的原則不是嗎?」

  「難道所謂的民主政治,就是將權力者本身的規則章程,予以法令條文化的體制嗎?」

  先寇布的嘴邊浮現一絲苦笑。

  「權力者哪,也就是那個尤里安哪。楊威利是個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英雄的人,如今他的得意門生也要效仿他是嗎?」

  先寇布停止說話之後,卡介倫也沉默了。空調系統所吹送出來的新鮮空氣,在他們兩人之間,緩緩地繞著。

  此刻的他們,已經從永遠失去楊的衝擊當中,完成精神上的重建了。但是,就算春天來臨了,冬天的記憶依舊還是會留存。而他們那無畏而耿直的精神色彩,也因為曾經受到冰河侵蝕而留下了痕跡。

  自從宇宙曆七九六年的年底,楊威利就任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以來,一直到他過世為止,總共歷經了大約三年半的時間。雖然在一段期間當中,曾經因為短暫的放棄而有所中斷,但是和現在比較起來,幾乎要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在那一段時間中,曾經是那麼樣地充滿了活力與整體感,處處都充滿了光與熱。年輕的一代,或許都相信那樣的日子將永遠一直地持續下去,而較為年長的,像是卡介倫或先寇布等人,幾乎都還不到四十歲,他們也不認為過去那一段「慶典的季節」會這麼樣快地結束了。

  像是痛惡沉默似地,卡介倫開口了。

  「尤里安對於先人沒有任何的嫉妒心,這是身為一個後繼者很難得具備的一種資質。希望他能夠一直這樣繼續成長下去。」

  先寇布一面對卡介倫的話點頭表示贊同,一面重新將黑扁帽戴回頭上。

  「借用一下楊威利說話的語氣,應該是這樣子吧。以後歷史會怎麼說呢?尤里安.敏茲是楊威利的弟子,或者說楊威利是尤里安.敏茲的老師,總之,還不曉得會是怎麼的一個說法。」

  「不過現在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我們這些人,全體的人都一樣,是一群死到臨頭還不放棄的人。先寇布中將您的意見呢?」

  「可惜我提不出反對意見哪!」

  先寇布笑了笑,然後揚起一隻打個招呼之後,便離開了卡介倫的辦公室。因為他還有責任要訓練這些殘留在要塞上的人,如果在量的方面處於少數的兵力還未能達到精銳的話,這些士兵就沒有什麼意義了。而卡介倫也再度開始自己的工作,他的責任就是要負責喂飽這些少數的人。

  Ⅳ

  儘管早期帝國軍應該不會發動攻擊,但是卻不能疏于準備,隨時要能夠以軍事力量對應對方的攻擊。尤里安自然不消說,另外梅爾卡茲、亞典波羅、波布蘭等人,也都全部埋首於編制、補給、人事、設施管理等各項作業,每天過著極為忙碌的生活。

  特別是年輕的一代,也變得勤勉起來了,這固然是因為他們所感受到的使命感所致,另外還有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那就是他們想藉著忙碌,好使自己能夠遠離楊過切的那一段記憶。

  「楊提督生前的時候,忙著準備慶典,現在他死了,得要費力氣來收拾遺留下來的難題。」

  達斯提.亞典波羅回想著過去,說出了這幾句話,不過有一天,他從司令官中走出來,將正在檢查港灣設施的尤里安找了回去。他的表情非常僵硬,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

  「您怎麼了?亞典波羅中將,您也有感到害怕的事情嗎?」

  亞典波羅默默地將臉轉向螢幕,尤里安的視線也隨著往螢幕的方向望去,然後就被吸引在那上面無法離開了。他的理性打從心裡面想要去否定他的視覺所傳送過來的情報。這螢幕上所顯示的,真的是帝國所作的人事安排嗎?

  在那螢幕上面,所出現的是一個非常眼熟的笑臉。一個曾經迷惑了幾十億同盟市民、有權有勢者以及支持者的笑臉。

  「優布.特留尼西特……」

  尤里安的嘴裡,吐出了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姓名。他此時的聲音,不僅僅像是低語時的聲音,更像是肺部機能急速降低、連呼吸都有困難樣子。新領土總督府高等參事官優布.特留尼西特,這句話就像是剛睡醒的噩夢,竟然變成了事實。

  「皇帝的人事安排的確出人意料之外,不過這名男子才真叫人吃驚。不知道他的內心究竟是怎麼樣想的,就算只有在表面上,也真虧他竟然還能夠那樣笑出來。特留尼西特這個混帳,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更像是一個怪物啊!」

  亞典波羅這幾句感言,正好刺激了尤里安腦子裡的記憶細胞。楊威利生前,非常討厭特留尼西特那種愚弄眾人的政客面目,不過,另一方面,也對他在其他方面的陰險作為,感到極為可怕甚至還有些恐怖感。

  菲列特利加一直在旁邊沉默地凝視著畫面,尤里安試著詢問她的看法。

  「在知道這樣的一個消息之後,楊夫人您還能夠保持平靜的心情嗎?」

  「不,實在是很難平靜下來。不過,不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也不行呀!究竟這人事安排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事實上的確也如菲列特利加所說,如果這是一道不為任何人所期望的人事安排,照理講,應該是不可能會發佈出來的,既然發佈了,那麼這究竟是任命的人還是被任命的人的期望呢?究竟是誰、到底有什麼目的,使得這道人事命令能夠成立呢?如果這單純只是特留尼西特厚顏無恥的權力欲望,那麼尤里安就覺得安心多了,但是看一個問題不能僅看它的表面,就像看植物是否健康,不能光看開出來的花朵,因為真正有問題的,是在於它的根部,還有種植的土壤。不過,到目前為止,尤里安還不具備可以看穿其底細的能力,主要是因為所彙集的情報太少了。根據不充分的情報,然後引導出較有利於自己的結論,這種愚蠢行為是楊特別加以警惕避免的。尤里安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楊的後繼者,哪怕是只有在態度上,也要能夠做到這一點。

  楊的去世,將尤里安對於未來的願望作了些許微妙的修正。但是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對任何人說出來。尤里安打算在這一切全部結束之後,從政戰兩方面退隱,然後以一名歷史學家的身分,為這個時代作見證。

  但是,在這之前,尤里安必須要先完成兩件事。其一、與歷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也就是萊因哈特皇帝對抗,將民主共和政治的種子,散佈於歷史的土壤當中。這不僅是尤里安的理想,同時也是楊威利的遺志。

  另外一件事,就是要為楊報仇。

  尤里安一面責備自己沒有拯救楊威利,另一方面,他也絕不會那些計畫謀殺楊的歹徒。

  不管楊是因為戰鬥也好,或者是因為陰謀也好,而死于萊因哈特皇帝手中的話,那麼尤里安唯一所能夠選擇的路,就只剩下憎惡萊因哈特並且將他打倒而已。由於敵我雙方的軍事力量懸殊,如果無法經由戰鬥取得勝利的話,那麼就只能抑賴那應該要避而不用的恐怖行動了。儘管這樣的選擇,可能違背了楊生前的意志,但是尤里安勢必無法放棄這條路。

  所以楊實際上是為地球教徒所殺的這個事實,使得尤里安得以從對萊因哈特那種無益的憎恨當中被釋放出來。而這個事實,對於後世歷史的展開,也有著不少的影響。

  Ⅴ

  優布.特留尼西特接受了皇帝親自下達的人事命令之後,即前往行星海尼森,就任「新領土總督府高等事務官」的事務,當時是新帝國曆○○二年的八月十日。

  從周邊的關係者所知道的,一直到去年為止,特留尼西特曾經是「新領土」主權的代表人。但是自由行星同盟這個國家的名字,已經從現實的地平線上消失了。過去曾經以武力千辛萬苦想要使這個國家免於瓦解命運的兩閏名將,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以及楊威利元帥,都已經逝去。但是特留尼西特卻出現在總督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的面前。

  「這種使祖國枯委而死的寄生木,究竟還有什麼面目到這裡來呢?」

  儘管心裡面這麼想,羅嚴塔爾並沒有將內心的想法說出來。但是他的金銀妖瞳卻閃爍著冷淡的光芒,他的視線像一把利刃似的,正橫切過特留尼西特的臉。

  羅嚴塔爾和特留尼西特,這次並不是初次見面。去年帝國軍急襲海尼森行星,強迫同盟政府簽下「城下之盟」的時候,便是由三位帝國軍最高幹部:渥佛根.米達麥亞、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以及羅嚴塔爾接受特留尼西特投降的。他們三人彼此之間的性格、思考都各不相同,但是對特留尼西特的行為感覺到醜陋而非高尚這一點,卻是一致的。不要說是讚賞,就連去認同都很困難。這一回,特留尼西特極度厚顏無恥地頂著帝國高官的頭銜,回到他的祖國,羅嚴塔爾心底那塊嫌惡的畫布,好像被一隻粗大的畫筆又加上了一道。

  特留尼西特的致辭極為冗長,但是羅嚴塔爾的精神連一點都沒有感應到。他的致辭最後是這樣結束的:「羅嚴塔爾元帥不但是銀河帝國第一重臣,而且還是聲望最高的名將。當然沒有必要用到像我這般智慧貧瘠的人,但倘若有朝一日能為閣下略效綿薄之力,實為光榮之至。」

  先入為主的觀念和原有的偏見,已經使得羅嚴塔爾原本銳利的頭腦有些模糊不清了。就在這位金銀妖瞳的總督,幾乎要在特留尼西特這番極為巧言令色的言詞當中猶豫不決的時候,他立即察覺到危險的陰影。至少,羅嚴塔爾本身是這麼想的。

  此時的嫌惡感,發生了生理化學反應,已經轉變成殺意,不過羅嚴塔爾還能夠控制這種情緒,或許是因為強烈的情感,碰觸到理性的界限,反而產生了抑制反應。

  這位金銀妖瞳的名將,過去曾經因為對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大聲叱喝,而招致了朗古對於自己的憎恨。當時是因為沒有將朗古的存在看成一個威脅,還另外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他感到他最親密的朋友米達麥亞元帥受到侮辱,所以將單純的怒氣一股腦兒地全發動了。羅嚴塔爾為了他親密的朋友,就算有再大的危險,他也公冒險沖過來,而米達麥亞也同樣是如此地在對待他親密的朋友。

  但是這一回就不是這樣了,羅嚴塔爾感受到他有必要對自我加以武裝,面對阿諛奉承而且愈說愈起勁的特留尼西特,他以一種純粹形式上的禮儀去應對,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讓他退下去了。

  此後不久,他將輔佐軍事的查閱總監貝根葛蘭上將,傳喚到他的面前,並且指示:「監視特留尼西特,照我想,那傢伙一定又在策劃著什麼陰謀。」

  貝根葛蘭稍稍地皺起眉毛。他當然不是想違背上司的指示,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對特留尼西特這種人太在意。

  「這一點我也知道,不過,你試著改變一下觀點然後想想看,楊威利尚且死於非命,何以那個特留尼西特能夠健康地活著?」

  貝根葛蘭接受了上司這種辛辣的見解,不過他那看起來極為認真的臉上,卻浮現出擔心的表情。

  「元帥、總督閣下,卑職知道這或許是無用之言,但希望能事先喚起閣下您的注意。」

  「說說看,自從你成為我的輔佐人員以來,我不記得你曾經讓我聽過任何無用之言。」

  查閱總監對上司的信賴一鞠躬表示感謝之後,即熱心地進言道:「特留尼西特再怎麼樣,也沒有辦法和閣下您相提並論。閣下乃羅嚴克拉姆王朝之重臣,支撐帝國之軀,無論如何,懇請閣下務必多多保重自己。」

  羅嚴塔爾的眼裡,充滿了黑與藍的笑意,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裝出來的。

  「就是因為想保重自己,所以才要你去監視特留尼西特呀!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忠告。」

  「原來就一直極為明敏的皇帝,為何會信任特留尼西特這種人,這是卑職唯一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皇帝這種作法,或許有像卑職這種人,再怎麼想也不會懂的考慮吧……」

  「也許不見得是這樣吧?」羅嚴塔爾心想。萊因哈特皇帝所知道的只是因為有特留尼西特這一號人物的存在,使得他精神上的沃野被水給弄髒了而已。如果可能的話,最好能夠將這一號人物從現實給除名,但是無論如何,總不能夠以厭惡為理由就將人殺掉吧。對羅嚴塔爾來說,也是同樣的情形。

  此時羅嚴塔爾的腦海中,描繪出的不是皇帝而是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那張白裡泛青、而且犀利異常的臉。那一個為了帝國與皇帝,一直企圖想要將所有的障礙物給除去的男子,現在是不是正在計畫著要如何讓羅嚴塔爾把特留尼西特給除去,然後再以此為藉口,將羅嚴塔爾加以處決呢?

  「不管再怎麼說,特留尼西特這傢伙到底也是拿皇帝敕令來就任的,就算他有罪,我也不能自己作主就把他處決掉,眼前絕對不可怠忽監視,我想時間應該不需要太久,但總之先這麼做就是了。」

  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之後,羅嚴塔爾就讓他的心腹查閱總監退下了。整人辦公室只剩下他一個人,這位同時也以相貌俊美聞名的青年元帥,搔了搔他那暗褐色的頭髮,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好像在思考著什麼似地。

  後世有許多的歷史學家,認為這個時候的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堪稱「宇宙第二的實力者」。帝國中央的兵權,此時劃分為二,分別由奧貝斯坦以及米達麥亞兩位元帥掌握。而羅嚴塔爾的軍事獨裁權力,雖然僅限定在「新領土」內,但是在多位帝國的重臣當中,卻是最強且最大的。和他們比起來,奧貝斯坦並沒有掌握實戰部隊,而米達麥亞則因為靠近權力中央,凡事都得要請示皇帝。擁有這麼強大的許可權與實力,應該要以哪個目標為志向呢,現在這個時候,甚至羅嚴塔爾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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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06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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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夏末的薔薇〉



  Ⅰ

  「歷史上最強大的征服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已經選定行星費沙作為新王朝的首都,但是他本人卻還一直以飯店作為他的住處。

  新帝國曆○○二年八月,萊因哈特二十四歲,從他繼承了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名號以來,已經過了四年又七個月了,從他加冕的那時候算起的話,到現在也已經一年多。在這段期間,萊因哈特幾乎每天都埋首在征戰和經略當中,直到現在為止,他仍是一位「尚未安定下來的當權者」。

  萊因哈特所居住的飯店,是從前他還沒有加冕的時候,當作「諸神的黃昏」作戰總司令部的那一棟建築物。自從成為帝國大本營的所在地之後,內部曾經有過幾次的改裝整修,但是它的整體外觀再怎麼看,仍只是一棟稱不上一流的飯店。

  萊因哈特非常討厭多餘的警備,而喜歡身邊能夠維持簡單樸素的狀態,因為如此,他的臣子想盡辦法在皇帝那蒼冰色的眼眸所看不到的地方,設置警衛兵,時時刻刻留意著這位金髮霸主的安全。記得在一年前,皇帝剛登基不久的時候,曾經遭受邱梅爾家族年輕男爵的企圖暗殺。每次一想到這件事,無論當時的氣溫是熱或冷,親衛隊長金塔.奇斯里準將,就會感覺到自已的汗腺全部充滿了冷汗。

  此外,在今年六月時,堪稱銀河帝國最強且值得敬畏的敵手楊威利,在即將與皇帝進行會面的前夕,竟成了恐怖行動下的犧牲者。這個巨大的衝擊,甚至讓帝國的機要部門都為之動搖。當全帝國最大的公敵楊過世的消息傳出之後,當然也有人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但是以皇帝萊因哈特為首,包括米達麥亞元帥、繆拉一級上將等多位軍部的高級將領,都對敵手的過世表達哀悼之意,而奇斯里也在那個時候深切地感受到,必須要再多加留意皇帝身邊的安全。

  皇帝的辦公室在三樓的西翼部分,而起居則在十四樓的一間套房裡面。皇帝平常往來這兩個地方的時候,大多使用電梯,但是偶爾也會隨興之所至,用樓梯上下,所以他便派親衛隊員在樓梯和樓梯中間休息的平臺上守護著。

  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原本是負責興建皇帝的居住城堡,暫名為「獅子之泉」的最高負責人,但是因為他後來遭到暗殺,所以整個工程便儀停留在設計以及選定地點的階段。而這也是因為萊因哈特本身從來就沒有想要興建一座皇城的緣故。萊因哈特與高登巴姆王朝開國始祖魯道夫大帝全然不同,像是用一座巨大的建築物,來張顯象徵皇帝的權威與勢力這種事情,他一點都不關心。

  事實上,關於這一點,新任的工部尚書古爾克就曾經試著要求皇帝能夠改變他的作風。

  「如果皇帝陛下您過著如此儉僕的生活,那麼作臣下的人,自然也不能過太過富裕的生活。恭請陛下再予以考慮。」

  「說得也是,我倒沒想到這一點。我知道了,讓我想一想吧。」

  除了政治與戰爭以外,對於其他的事情,常會顯得生疏的萊因哈特,此時順從地接受了臣下的忠告,在他考慮後的結果,遂將大本營搬到前費沙自治政府作為招待賓客之用的迎賓館,並指示在九月一日以前完成遷移。而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宇宙艦隊總司令官米達麥亞元帥等多位帝國重臣,也分別在費沙修築、或是購買、或是征借宅邸。瑪林道夫伯爵與女兒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一起住進了前費沙代表總督博爾德克的舊宅子。而米達麥亞被分配到的官舍,原本是費沙一些屈指可數的富豪鉅賈退隱以後所使用的大宅邸,共有三十個房間。但是這棟大宅邸的華美與雄偉,與米達麥亞的個性不合,所以後來他僅僅征借了距離大本營走路約十分鐘路程,一棟非常平凡的二樓房子。

  ※※※

  八月二十二日,銀河帝國最高勇將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來到費沙第二宇宙港,身邊沒有帶任何一名副官或隨從,正等著迎接從遠方來的人。當這名有著蜂蜜色頭髮和青年軍官,一找到那名有著奶油色頭髮、眼眸像是紫蘿蘭一般的女子時,他立即張開了雙手向她迎去。

  「艾芳!」

  「渥佛!你還好嗎?」

  這一次的相見,對米達麥亞夫婦來說,已經相隔了大約一年。銀河帝國軍現存的三名元帥當中,有一人正擁著妻子親吻良久。

  「不太好呀!已經好久沒有吃到艾芳做的菜了,味覺的水準退了好多!」

  「相對地,拍馬屁的水準倒進步了許多呢!」

  兩人於是肩並肩地走出了宇宙港的閘門。表面上看起來,他們只不過是一對校官或是尉官級的年輕夫婦罷了。

  走在路上的行人見到他們的時候,有的經過他們身旁了又回過頭來,有的在路上停住腳步,紛紛投以驚愕的眼光。渥佛根.米達麥亞,一位支配著大部分宇宙--以人體來比喻的話,除了幾根毛發之外,等於支配了整個人--的大帝國重臣,而艾芳瑟琳則是帝國重臣的貴夫人,但是從他們的外表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如果是在高登巴姆王朝時代的話,一個元帥光是侍從就足以組成一個分隊了,而且一定用刺耳的喇叭與警棍驅散群眾,乘著高級大轎車四處環遊吧。但是米達麥亞夫婦,卻坐進了極為平常、隨時可見的無人計程車離去。之後,米達麥亞夫人即前往拜見並問候皇帝。

  萊因哈特皇帝現年二十四歲,米達麥亞結婚的時候,也同樣是這個年齡,但是皇帝現在身邊卻一點桃色傳聞都沒有,更別說是結婚了。諸位重臣以及皇帝身邊的親信,不由得為此感到有些傷腦筋。

  如果萊因哈特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樣,是個性好女色的人的話,或許是也是一件讓重臣們擔憂的事情。米達麥亞的看法是,如果可能的話,皇帝最好能夠按一般中庸或者平凡的世俗觀念,和平常人一樣擁有家族以及子嗣。當然,以萊因哈特個人而言,不管選擇終生獨身也好,或者選擇清修戒欲也好,都是他個人的自由,但是一旦他身為一個專制國家的專制君主,那麼就一定得要完成兩個責任與義務,也就是統治國家以及血統的傳承。以前者來說,萊因哈特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批評的餘地,但是對於後者,他毫無疑問地是個落第生了。有一個不知究竟是真是假的傳聞,據說宮內省曾經設想非常周到,不斷地將美女送到皇帝的寢室內,但是卻被萊因哈特鄭重地一一拒於門外。

  萊因哈特在大本營的會客廳,迎接了米達麥亞夫婦二人。前一天晚上,萊因哈特又再度發燒了,但是隨著朝陽的出現,體溫又恢復正常,他仍然從一早開始就專注於政務上。

  「米達麥亞夫人,千里迢迢地到這裡來,真是辛苦你了。你的丈夫對朕來說,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戰友。能有你丈夫這樣的人在朕的麾下,真是朕的福氣。」

  「惶恐之至,陛下,能夠在陛下您的麾下盡力,才是外子一生中最大的福氣。」

  皇帝的貼身侍者,名叫艾爾密.齊列的少年,將咖啡牛奶送到三個人的面前,頓時香氣四溢,談話的內容也從最初的生澀,快速地增加了新和力。儘管萊因哈特本來就不是一個聊天高手,但是卻很高興地享受著與米達麥亞夫婦共同談話的這段時間,從他們兩人認識到兩人結婚的種種經過,都聽得津津有味。

  「那個時候,米達麥亞元帥帶去的是什麼花呢?」

  「哎呀,說到這個,真的好愧慚呀--」

  米達麥亞苦笑地說道。現在他已經明白黃色薔薇的花語,那種花根本不是用來求婚的哪!

  這番談笑並沒有佔用太長的時間,米達麥亞便從大本營告退了,皇帝親自送客送到門口。元帥夫婦兩人走出大門之後,便一起肩並肩步行到他們的新居。結束這一次破例拜訪之後,米達麥亞低聲地說:「如果陛下有意思的話,陛下周圍的花園也都是相同的東西哪,真是太可惜了!」

  「你是指瑪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嗎?」

  「也不僅限於她一個人,但如果我有那個許可權的話,那麼我還是想向皇帝進言,迎娶伯爵小姐為皇妃。」

  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千金,是一個富有見識以及知性的活力的女子,如果能夠有她在身邊,應該也是皇帝所期望的事情。而且她又非常美麗,和萊因哈特並列在一起也毫不遜色。還有其他女子具備如此條件來成為皇妃的嗎?

  但是,據米達麥亞平日的觀察,皇帝對於伯爵小姐的智力給予極正面的評價和敬意,但是對於她的美貌,則好像沒有任何一點感動的樣子。不過萊因哈特對於他自己本身的俊美,總覺得這是天生的屬性,也是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對他來說,矜持與自負的泉源是智勇與節操,而不是外貌。當然如果他是一個陶醉于自己俊美外表的年輕人,那麼米達麥亞也好,羅嚴塔爾也好還有其他的勇將和士兵們,怎樣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命運以及人類的未來委託給他吧。但是,總感覺意識自己是普通平凡的心情,的確是皇帝的欠缺的……

  米達麥亞搖了搖頭,他希望自己只是一個單純的軍人,如果還要再去煩惱政治,甚且是皇帝私生活的話,那可真是無窮無盡的。

  於是他動了動視線,並且在年輕臉龐上綻放出愉悅的笑意,向妻子指出一棟屋舍,那就是他們的新家,此時正靜悄悄佇立在午後的陽光中。

  此時正值夏末的季節。由楊威利驟然去世的衝擊而揭開序幕的這年夏天,好像是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悄悄地經過人們的胸口,留下一個時代就此曲終謝幕的感覺,在一抹寂寥中消逝了。

  Ⅱ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應該可以說是一個革命的專制者,或者是專制的革命家,他幾乎廢除了所有高登巴姆王朝的惡劣慣例與不良傳統,但是唯獨除了一件事之外,是他所沒有辦法改變的,那就是皇帝始終是刺客下手的目標的這個傳統。」

  後世歷史學家所記述的這個事件,發生在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

  這一天,雨一直下到午後接近傍晚時才停止,雲已經往地平線撤走,天空正快速地恢復晴朗,大氣經過雨水清洗之後,一顆一顆的粒子在夕陽的反射之下,將人們的視線染成一片清澄透明的紅色。

  萊因哈特在這一天裡面,最後一個要參加的正式場合,就是陣亡將士墓地的新建峻工典禮。儀式結束後,萊因哈特接受了幾個遺族的行禮,然後由三萬名士兵所排列而成的隊伍之間,優雅地走了出去。

  「皇帝萬歲!皇帝萬歲!」

  充滿著狂熱與韻律性的呼聲,好像波浪似地,在他的左右形成一道音牆。高登巴姆王朝的時代,「皇帝萬歲」的呼聲,只不過是由貴族所主導的一個慣例,但是現在的呼聲,卻是士兵內心忠誠的具體表現。

  「看起來身體很健康哪,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情緒好像一把火炬似地,在金塔.奇斯里準將那黃玉色眼眸的眼角點燃了起來。這位忠實且勇敢的親衛隊長,由於自己無法對萊因哈特的健康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有所貢獻,感到非常地惋惜。而不應該會如此無能的御醫團,竟然對皇帝最近經常發燒的症狀感到束手無策,真是太讓人感到氣憤了,研讀醫學而且還支領高薪,到頭來卻一點用也沒有。

  不過,一旦離開了病床,萊因哈特還是和往常一樣,青春的氣息和活力好像結晶了似地俊美,而體力與韻律性也給人絲毫未損的印象。從外表上看起來,皇帝一點都沒有因病而衰弱的樣子。

  這個時候與皇帝隨行的人有: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帝都防衛司令官兼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費沙方面軍司令官魯茲一級上將、大本營幕僚總監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中將、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萊中將、皇帝次席副官流肯少校、以及貼身侍者艾爾密.馮.齊列等人,合計共有二十四名。如果有人仔細加以觀察的話,大概還可以發現隨行的人當中有二名御醫。他們雖然也穿上了軍服,但是看起來就明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米達麥亞元帥、繆拉一級上將、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瓦列一級上將以及艾傑納一級上將,這五位為了完成在費沙回廊的兩端建設防衛新帝都的軍事據點的計畫,預定離開費沙兩個禮拜,前往當地視察。所以此時隨行在萊因哈特身邊的,只有費沙帝國軍部中樞的人員。正因為如此,警備所負的責任更是重大。事實上,也不僅限於這一次,親衛隊的幹部軍官們,經常因為龐大的精神壓力,而與胃痛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是副隊長尤肯斯上校,雖然飯量小,但是卻不曾有過任何一次的胃痛經驗,因此獲得了「鐵胃」的外號。

  最行察覺有異樣的,便是這個「鐵胃」。他之所以能夠察覺狀況有變,根據他後來的說法是--其他的人都在看皇帝,而他則是在注意那些凝視皇帝的人。

  當上校對他報告情況可疑的時候,奇斯里的瞳孔立即停留在一名男子的身上。那是一名身穿軍服、喬裝成士兵、年約三十過半的男子。但是他的行動舉止,卻沒有集團成員所該表現出來的秩序。奇斯里快速且明確地下達不小心警戒的指示。

  暗殺者在行動的哲學上,與「鐵胃」是處在完全相反的那一端,他將自己的憎惡與殺意經由視線,全部投注到萊因哈特的身上,根本沒有見到其他的人。

  就在皇帝身邊的三公尺前,暗殺未遂的犯人被逮捕了,從他身上發現了陶制的氰酸瓦斯噴劑、以及塗了尼古丁毒劑的竹刀。但是這一出暗殺未遂的真正好戲,是在犯人被逮捕以後才上演的。當犯人的雙手被銬上雙重電磁石手銬、兩邊腋下由士兵挾持著,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的犯人,對著一直冷淡地注視著這一幕的萊因哈特,發出了慘烈的叫罵聲。

  「金髮小子!」

  這句叫罵聲,在萊因哈特還沒有登上帝位的時候,幾乎已經是他耳熟能詳了。當然,這一句話羅嚴克拉姆王朝則構成了大不敬的重罪,不過這名犯人既然已經犯下了弒君未遂的大罪,這一句大不敬的叫罵,只不過是在一個大水池裡再添了一滴水罷了。

  正當他張開嘴巴要再度叫罵的時候,奇斯里一揮手,甩了他一個大耳光。這一擊毫不留情,罪犯整個人都搖晃起來,幾乎讓人感覺犯人的頸椎就要被打斷了。

  「你這個傢伙,就是那企圖要破壞秩序的地球教信徒嗎?」

  「我不是什麼地球教信徒!」

  那男子呻吟著,鮮血和憎恨從他破裂的嘴唇流出來。他集中眼光注視著年輕俊美的皇帝,好像想用瞪視燒死他似地。

  「你難道忘了威斯塔朗特?三年前發生的那個慘劇,你已經忘了嗎?」

  從男子口中說出的這個名詞,就像由一隻弓上射出的無形的箭,從萊因哈特的耳朵,貫穿到他的心臟。

  「威斯塔朗特……」

  隨著萊因哈特低語的那一瞬間,原本燦爛閃爍的生氣,已從皇帝俊美的臉龐被奪去了。相反地這名暗殺者回復了生氣,開始對皇帝加以譴責。

  「你算什麼皇帝?明君?你的權力不就是建立在流血和欺瞞之上嗎?我的妻子就在威斯塔朗特上,因為布朗胥百克公爵還有你的關係,活活地被燒死了。」

  奇斯里的手已經高舉到頭頂上了,但是這一回在空中停頓了起來,好像等著決斷或是命令似地,注視著皇帝,但是這位金髮的霸主,面對這麼激烈的譴責,竟然只是茫然地站著。

  「哼,你殺了我吧,就像你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共同謀殺二百萬無辜民眾那樣地殺了我吧。那些根本無害於你的小孩、嬰兒,卻在一場熱核子武器的浩劫當中,活生生地被燒死,你也像像那樣燒死我吧!」

  面對這名男子發生生命的怒吼,萊因哈特一點也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他那剛剛退燒的臉頰整個發青,蒼冰色的眼眸看起來好像擴散開來了似地,艾密爾靠到皇帝的身邊,以便支撐他修長的身體。

  「活著的人,或許會被你華麗的外表所迷惑,而忘記了威斯塔朗特上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死者是不會忘記的,他們永遠會記得,自己是為了什麼活活地被燒死!」

  艾密爾的手,感覺到皇帝的身體正微微地顫抖著。同時他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冷靜地足以將對方的怒吼冰凍起來。

  發出聲音的人,就是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他好像要保護皇帝免受這場譴責暴風傷害似地,叉開兩條腿站在暗殺者的面前說明真相。

  「你憎恨皇帝根本就是錯誤的,向皇帝進言,請皇帝不要干涉威斯塔朗特的熱核子攻擊的人就是我。所以你應該要下手的對象,不該是皇帝而是我。要殺我的話,妨礙你的人少,說不定你現在已經暗殺成功了!」

  這名男子一面喘息一面掙扎著,但是僅吐出兩個字。在這道無形的冰牆之前,原有的憤怒與憎惡,已經失去了發洩的方向,看起來已經化成了一道亂流。

  「威斯塔朗特的虐殺事件,使得布朗胥百克公爵的人望盡失、人心背離,而門閥貴族聯合也就此從內部瓦解,所以最後內亂至少早了三個月平定下來。」

  軍務尚書所說的話,彷彿要為原本已經凍結的空氣,再添加一些冷氣似地。他那著名的義眼,此時正發出淡淡的光芒,照射著四周。

  「如果內亂再延長三個月,那麼後續再增加死亡的人數,絕對不下於一千萬吧!而這個假設的死亡人數,還必須要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先揭發以布朗胥百克公爵為代表貴族聯合軍的真面目。」

  「你們這些掌權者,永遠都是這樣!永遠說你們是為了拯救多數人,所以才不得已犧牲少數人,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個使你們的行為正當化的藉口。有哪一次是你們自己本身或是你們自己的親兄弟,也被包含在被犧牲的少數人當中呢?」

  滿懷憤怒的男子,將他的腳踏平地面,用鞋跟使勁地蹂躪著地面。

  「萊因哈特殺人!金髮小子!你寶座的底下就是一片血海,你的皇位就是浮在這一片血海上面,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記得。布朗胥百克已經用敗北和死亡替他自己贖罪了,而你呢?你雖然還活著,但是總有一天你也得為你的所作所為贖罪。宇宙裡面還有許多手臂比我長的人啊,在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發現現在就讓我殺子還比較幸福一些!」

  「帶到憲兵司令部去!待會兒我要親自審問。現在立刻把他帶走!」

  克斯拉一級上將發出命令,將這一道彷彿會無限延續下去的譴責狂流給截斷了。這名弒君未遂犯在人數足可構成三個分隊的憲兵包圍下,被強行拖走了。之後,在一片天色愈來愈暗的薄暮中,只留下皇帝一行還佇立著。艾密爾感覺到皇帝白晰的手,正放在自己的頭上,但少年心中感到非常可惜,因為這只不過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而已,皇帝的眼眸並沒有看著少年。

  「克斯拉,那人的行為,依據法律會如何裁決呢?」

  「罪句是弒殺皇帝,雖然未遂,但是仍處唯一死刑。」

  「這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法律吧?」

  「誠如陛下所言,但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的法律尚未有這方面的規範,只得依據舊法……」

  克斯拉看出這位年輕英明的君主,表情有種罕見的微粒存在,所以就不再說下去。但軍務尚書那顯得過於沉著的聲音卻取代了克斯拉的聲音繼續說著。

  「如果陛下您是想要挽救他的聲譽,那麼就應該將他處以死刑。請您下令立刻予以槍斃。」

  「不行,不許處死!」

  「如果陛下想要救他的命,只怕他本身也會拒絕吧。這麼一來,皇室的權威將受到雙重的傷害。」

  這一番話好像冷酷且不容反駁地指責對方,萊因哈特這時反常地露出困惑的神情注視著克斯拉。但是憲兵總監所提出來的回答,仍不是萊因哈特所想要的。

  「陛下,關於這一件事,臣下所持意見與軍務尚書一致。或許處決罪句可以不稱為死刑,可賜予他名譽的自殺權利,不知陛下您認為如何?」

  「不、不要。」

  豪奢的金黃色頭髮,隨著頭部的動作,一起搖晃了起來。但是此時他所撒落的,不是慣有的華麗、而是憂愁的花粉。

  「絕對不得再殺害威斯塔朗特上的任何人。明白嗎?不得殺他,如何處置以後再決定,所以……」

  萊因哈特語尾的含意並不甚明瞭,充分證明了這位年輕征服者的心中無法作出決斷。他轉過身子,朝著他的專用座車走去。克斯拉目送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吃了一驚,怎麼可能?這樣絢爛奪目的皇帝,怎麼可能會喪氣地垂著肩膀呢……

  Ⅲ

  一個赤紅色的半球,從威斯塔朗特行星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之後,便急遽膨脹、變化成怪異的蘑菇型雲層。由這個雲層所散發出來的熱流,隨即化成秒速七十公尺的高熱暴風,灼傷了行星的表面。二百萬名男女老少,在這一瞬間活生生地被火化了。那是在舊帝國曆四八八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下令發動這場虐殺行動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但是為了利用對方的暴行,來達到政略宣傳目的,而袖手旁觀的萊因哈特本身。由於這次的決定,使得萊因哈特與他獨一無二的好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之間,過去一直共有的精神水準,產生了深深的裂痕。當吉爾菲艾斯知道事實真相的時候,不禁為金髮友人感到悲哀。

  「大門閥貴族做了不該做的事,但是萊因哈特大人卻沒有做您應該要做的事,為什麼呢?您要做這種貶低自己身價的事情嗎?」

  在「大本營」第十四樓套房,萊因哈特白晰的手正抓起一瓶四一○年的紅酒,斜斜地往透明的水晶杯裡面倒。此時支配著他的手的,彷彿是他的情感而不是理智,酒從杯子裡溢了出來,將白絹的桌巾染成不祥的顏色。酒精已經支配了他一半的神智,他那蒼冰色的眼眸,正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桌面。儘管他現在神情恍惚,但仍難掩他俊美的臉龐。只是和他過去叱吒風雲、率領大軍、穿梭在星海之間,征服各地的英姿比較起來,他原有的魅力已經受到相當大的折損了。

  酒的顏色令人聯想到血。這是一個很平庸的聯想,但是對於萊因哈特來說,這個聯想更和一件令他傷心的往事連結在一起,此時他彷彿又看到那被鮮血濡濕了的火紅頭髮,由於對威斯塔朗特事件抱持著不同的意見,招致了萊因哈特疏遠,但仍不顧自身危險,以自己的性命守護他的密友紅發青年。當他瀕臨死亡的時候,他連一句不平或抗議的話都沒有說,他所說的只有這麼一句話。

  「萊因哈特大人,請您一定要將宇宙掌握在您手中。」

  這句話是用珍貴的鮮血所寫下來的誓言。萊因哈特一直在遵守著這個誓言,他先是消滅了高登巴姆王朝,然後消滅費沙自治領,最後又消滅了自由行星同盟,然後使他自己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霸主,他已經成功地實踐了這個約定。但是--但是,萊因哈特現在被迫要去面對他過去的罪孽。極盡光榮的最後,獲得最高權力的最後,他所獲得的竟然是無法隨光蔭磨滅的罪人枷鎖,是那些被活活燒死幼兒的哀號聲,原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但是就如同那個暗殺者所宣告的,死者絕對不會忘記那些他人所施回在他們身上的暴虐。

  此時有人懷著一顆關懷的心進到室內,將酒精形成的霧氣驅散了。萊因哈特抬起了他陰暗的眼眸,在室內各處遊移之後,固定在某一處,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暗色調的金髮。那一頭金髮的所有人是伯爵小姐,她是受正站在門外鳴咽的艾密爾.齊列的請托而進來的。萊因哈特發出一個失意的笑聲。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你嗎……」

  已經喪失了絢爛華麗的聲音,從那已經冰結起來的空氣表面滑過。

  「那人說的沒有錯,朕不但殺了人,而且還是一個卑鄙怯懦的人!」

  「陛下……」

  「如果朕去制止的話,那麼那場屠殺就可以被阻止,可是我卻沒有那樣做。愚蠢惡劣的布朗胥百克公爵自己犯下了罪孽,而我卻利用他的罪孽,自己獨佔了利益。我明白,我是一個徹底的卑劣者,我不配擁有皇帝的地位,而且也不值得讓士兵們為我歡呼。」

  希爾德並沒有回答。她所體會到的無力感覺與苦澀的程度並不亞于萊因哈特。她只是靜靜地掏出手帕,擦拭著被染成血色的桌巾以及皇帝和手和衣袖。而萊因哈特也停止了讓他心中的自我譴責再繼續宣洩出來,他緊閉著他端麗的嘴唇,但是希爾德仍然能夠聽見皇帝精神上的傷口在吱吱作聲。

  雖然自己是自願進到室內來的,但是要安慰皇帝的傷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尤其像「充其量面多也只是死了二百萬人而已」的這種論調,絕對是用不得的,這種論調正是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式的力學理論。萊因哈特的人生,正是以否定這種思想為出發點。一旦將自己的罪責加以正當化,那麼就會使自己從邁向自我神格化的陡坡上滾落下來,淪為魯道夫第二。

  萊因哈特是如此,已經成為過去的楊威利也是如此,希爾德既非全能也非萬能,她沒有把握應該要用什麼藥,來治療皇帝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創傷。但是被酒精濡濕的手、袖子、桌巾都已經擦拭好了,現在的她得要繼續下一個動作。她於是一面猶豫著一面開口說道:

  「陛下,就算你曾經犯錯,不過我認為您已經得到懲罰了。而且您在得到懲罰之後,確實在政治和社會方面做了相當大的改革。有犯錯,但也得到懲罰,最後留下了成果。請您絕對不要因此而貶謫自己,因為民眾確實因為您的改革而獲救了。」

  萊因哈特清楚地瞭解到希爾德所說的懲罰,其實是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他的眼眸仍然顯得陰鬱,但酒精成分所形成的瘴氣已經迅速地褪去了。他的眼眸裡面,接著出現了伯爵小姐折好了手帕,鞠躬之後,正打算要退出房間的身影。年輕的皇帝著急地從椅子上稍微站起來,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這麼說。

  「伯爵小姐。」

  「是,陛下。」

  「希望你不要走,在這裡留下來。」

  希爾德沒有立刻回答。她情緒自己的聽覺是不是有問題,這樣的疑惑像潮水似地逐漸上湧到她的胸口,並且超越她心臟位置的時候,她知道了,她知道年輕的皇帝和他本身已經踏進了某個固定的角落。

  「今天晚上沒有辦法自己一個獨處,拜託你,不要留下朕一個人。」

  「……是的,陛下,遵照您的指示。」

  希爾德此時無法判斷自己這樣的回答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她只知道這樣的回答不是選擇而是必然的結果。但是對萊因哈特來說,事情又不一樣。希爾德知道自己只不過是飄蕩在波浪間的一根麥桿,但是她下定決心,為了眼前的這個人,她要盡可能讓自己在今天晚上成為一根好麥桿。

  Ⅳ

  八月三十日。

  瑪林道夫伯爵家的管家漢斯.修德瓦掩不住從昨晚開始即徘徊在他心中的不安、懷疑與困惑的情緒。他所一直引以為傲的「希爾德小姐」,昨晚竟然徹夜未歸。早上六點,有部地面車停在門前,那位有著暗色調金髮、頭髮剪得短短的女孩,從車上一走下來的時候,漢斯立刻慌慌張張地迎了上去。

  「希爾德小姐,您昨晚到底怎麼了?」

  「我回來了,漢斯,你起得真早啊!」

  忠實的管家,對於伯爵小姐的反應,不得不再一次感到懷疑與不安。從希爾德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開始,漢斯就一直照顧著她,無時不為她的聰明和活潑感到讚歎,甚至極為推崇。瑪林道夫家的小姐和其他家「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是不一樣的,她從不曾胡亂地購買絲綢衣裳,或者彈彈鋼琴、唆使和鋼琴老師談個戀愛,或者整天就是收集一些宮廷內外的醜聞,然後牢牢地記在腦子裡面,像是用圖釘釘住了一般。

  漢斯唯一覺得可惜的,就是希爾德不是男兒身。如果小姐是男兒身的話,那麼今早恐怕早就當上國務尚書或者元帥了。

  當今那些大貴族的子弟中,論聰明、論秉性,甚至還沒有人能及得上小姐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希爾德小姐」不僅當上了平凡男子絕不可能就任的大本營幕僚總監,而且「伯爵大人」也當上了國務尚書。瑪林道夫家過去在貴族界、社交界當中,一直沒沒無聞,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時候,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樸實、平凡、徒有貴族之名的家族。但這樣的一個家族,今日卻成為支配宇宙權力體制的中樞。這一切都是因為希爾德小姐的功勞。但這麼了不起的小姐,為何昨晚徹夜不歸,而且還一副發愣的樣子呢?這是漢斯的記憶裡面,從未曾有過的事。

  但漢斯的觀察事實上並不全然正確。因為發愣的樣子是希爾德故意裝出來的。因為她不知怎地只覺得羞澀,無法正面迎向忠實管家的臉孔。她刻意地放輕腳步,走向二樓的臥室,淋浴一番之後,換好衣服,七點三十分便下樓走向餐廳。

  此時佛朗茲.瑪林道夫伯爵已經在餐桌旁就座了。如果自己此時刻意避開早餐的話,那麼可能會使父親更加擔心,但是一旦入座,就一定得要面對父親了。希爾德於是發揮自己最大的演技,向父親打過招呼之後,便開始把早餐的食物,送自己那毫無食欲的胃裡面。

  忽然,父親出聲對著希爾德說:

  「昨晚,是和陛下在一起是嗎?希爾德?」

  輕緩又溫和的聲音,在希爾德的腦子時引起不斷的迴響。希爾德看著湯匙從她的右手落下,湯盤裡的湯濺到下巴的高度。

  「瑪林道夫伯爵除了誠實之外,沒有任何的長處。今日的地位,還因為沾了女兒的光。」

  希爾德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對父親如此嘲諷的人,其實是錯誤的,因為瑪林道夫伯爵的誠實,是有外表不華麗但內涵深厚的知性與洞察力作為底襯的。貴族社會的桎梏極為苛刻,但他並未對希爾德的才能加以限制,光就這一點,他人就應該可以看出伯爵真正價值的所在了。

  「爸爸,我……」

  父親看著女兒的面容,透露著些許的寂寥,但也浮現著慈祥、理解的神情。

  「嗯,我明白,我想我大概明白。所以你不說沒關係,我只是想要確認一下而已。」

  「對不起,爸爸。」

  這句話並是因為希爾德做了什麼壞事,只是她面對她所敬愛的父親,除了「對不起」之外,再也沒有辦法說其他的話了。她的表達能力,彷彿突然乾涸了。

  此時一陣腳步聲在餐廳外響起,打破了父女之間的沉默。漢斯搖晃著他巨大的身軀,急急忙忙地跑進來。

  「伯爵大人!老爺!門口有客人……」

  漢斯喘著氣,胸腔急遽地起伏著,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向主人報告客人的身分。

  「我打開門一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竟然就站在門外,他說無論如何希望能和伯爵大人與小姐見面……」

  伯爵將視線轉移到女兒的身上。這位被人稱為智謀可抵整個艦隊的武力而且貌美的幕僚總監,緊緊抓住餐巾的一角,眼睛睦盯著湯盤,身體一動也不動。

  「希爾德……」

  「--爸爸,我站不起來。」

  「可是皇上可能有什麼話想和你說哪。」

  「對不起,拜託你,爸爸。」

  希爾德此時所說的話,完全沒有一點智慧和氣魄。

  伯爵一面在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似地,一面從桌旁站了起來,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此時正定定地站在大廳裡,胸前抱著一把偌大的花束,那些是紅色、白色和淡紅色的大朵薔薇,或許是這個夏天裡,最後的薔薇了。他認出迎面走來的人是伯爵家當家主人的時候,白晰秀麗的臉龐上,彷彿正映照映著淡紅色的薔薇。

  「陛下……」

  「啊、啊、瑪林道夫伯爵。」

  「承蒙陛下特地前來,臣甚感惶恐,敢問陛下您大駕光臨,有何指示?」

  「不,過意不去的人是我,清晨一大早就前來叨擾,真是抱歉!」

  這種表達方式能夠被容許,便可充分看出這位有著奪目的金髮、歷史上最偉大的霸主,是多麼地緊張和激動。他用他那彷彿彌漫著煙霧的蒼冰色眼眸看著伯爵,然後把花束硬塞給他。

  「我想把這花送給伯爵小姐……」

  「陛下您如此關懷,臣真是不勝惶恐。」

  薔薇花濃郁的強烈香氣,在伯爵接過花束之後,籠罩住伯爵的上半身,伯爵忽然覺得有些要窒息了。

  「我曾經問過米達麥亞元帥,他向他的夫人求婚的時候,就是帶著美麗的花束去的。」

  「哦,原來是這樣子。」

  在這樣模糊不清的回答當中,瑪林道夫伯爵已經完全洞察到年輕皇帝來訪的目的了。不過,伯爵心裡面想,不至於會向米達麥亞元帥請求請教如何作為一個求婚者吧。

  「所以,朕也想要這麼做,不,應該是說不能不這麼做,總局,朕還是讓人選好花帶過來了。伯爵小姐喜歡花嗎?」

  「我想應該不討厭。」

  萊因哈特點點頭,看來他內心已經設定了一個終點,但此時彷彿正在通往終點的途中徘徊著,不久終於決定要說出來了。

  「瑪林道夫伯爵,朕想要迎娶您家的小姐做朕的皇妃,不知是否可以得到您對我們結婚的認可?」

  瑪林道夫充分體會到皇帝、或者說這名不諳世故的金髮年輕人內心的誠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當然不會是輕蔑的對象,但是就因為一個「曾有過什麼」的夜晚之後,天一亮就跑來要求結婚,這無論如何都讓人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瑪林道夫伯爵一面在心裡面暗暗地想著,一面彷彿得到旁證似地,有了另外的相當。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名「天才少年」,在軍事和政治兩個範疇內,以極短的時間,便開拓出無與倫比的基業,但是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就非常不懂世故了。

  才能嚴重偏頗的「天才少年」,還是激動地說道:「如果,我對伯爵小姐做了那、那樣的的事,卻沒有負起責任的話,那麼朕就和高登巴姆王朝那些個淫蕩的皇帝沒什麼兩樣了。朕、朕,不想和那種傢伙同流合污。」

  做臣下的人或許不應該有這種反應也說不定,不過伯爵卻還是忍不住要同時歎氣和苦笑。每個人感覺必須要感覺必須要負責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但是萊因哈特的感覺方式,很明顯是潔癖的觀念遠高於一切。

  「陛下,您不必要覺得有任何的責任。我的女兒應該是基於她本身的意志,才與陛下您在一起。我這個女兒決不會以一個夜晚作為武器,來束縛住陛下您的一生。」

  「不過……」

  「今天請到此為止,恭請陛下就此回去吧。一則因情緒尚未經過整理,且惟恐對陛下有失禮之言行舉止。如今無論如何,已承蒙皇上賜予過高的地位,待平息穩定之後,一定會讓她前往大本營謁見陛下。」

  「……」

  「臣下惶恐之至,但懇請陛下將此事交付臣下,請陛下先行移駕回朝吧。」

  這一段對話,並不是天才皇帝與庸才臣下之間的對話,而是未成熟的年輕人與圓熟的成人之間的交談。

  「朕明白了,就拜託賢卿--不,伯爵您了。今天一大早就來叨擾,而且提出令您無法立刻回答的要求,真是對不起。那麼朕就改天再拜訪吧。失禮之處,請您多多見諒。」

  萊因哈特說畢,打算回頭的他,卻又立刻停了下來,猶豫地對著伯爵的當家主人說了一句話:「請代為向伯爵小姐問好……

  這是一句一點都不機伶的話,難道沒有其他什麼想說的話嗎?瑪林道夫伯爵揣測著年輕主君的心情想著。但伯爵的視線裡面,所看到的卻是萊因哈特轉過身去,親衛隊長奇斯里準將將門打開,讓主君走出門外之後,自己旋即跟隨主君身後走了出去。

  瑪林道夫伯爵將偌大的花束交給漢斯之後,便走回餐廳,渾身仍然為薔薇的香氣所環繞著。面對希爾德又想要發問又想要全部委由父親來處理的眼神,作父親的人於是直率地回答說:「大概和你所想的一樣吧,希爾德。陛下說他想要迎娶你作為他的皇妃。」

  作女兒的大吃一驚,雖然只發出小小的驚呼聲,但父親還是聽見了。

  「我……,這種事情,真是太謊謬了。和陛下結婚,這是不可能的呀!」

  「儘管這麼說,希爾德,到最後,還是會有個什麼人,坐上皇妃的位置呀。」

  瑪林道夫嘴裡面這麼說,但是他一點都沒有想要煽動女兒的女性野心,毋寧說,他的想法是相反的。對於身為主君的萊因哈特,他是絕對推崇尊敬的,但是如果要作為女兒的丈夫,他的評價則又完全不同。

  「西曆十七世紀的時候,據說有一位叫做北方流星的小國國王。十五歲的時候即位,經常擊破鄰國的大軍,是一位聞名的軍事天才。不過一直到他三十歲過世的時候,不管是異性也好,是同性也好,終身與性無緣。」

  「……」

  「一個人如果具有所謂的異常才能,通常表示他可能是其他某些方面亦具有相對的缺陷。如今我見到萊因哈特陛下,確實有這樣的想法。不過呢,如果只把他看作是一個君主的話,只要他不是完全和常人相異也就可以了。」

  希爾德張開端整的嘴唇,有些唐突地說道:「皇上並不是愛我,這一點我還可以瞭解。皇上之所以會到家裡求婚,完全是因為他的義務感與責任感呀!爸爸。」

  「或許是因為這樣也說不定。不過,你自己怎樣想呢?希爾德。」

  「我……?」

  伯爵此時可以確認。女兒一貫的聰明,像是銳利的刀鋒上,突然出現了缺口。

  「這麼說好了,你愛上愛皇上呢?包括他那些孩子氣的義務感以及責任感。」

  作女兒的心裡想,終於被問到這個問題了。而作父親的人心裡面想的是,終於問出口了。事實上這是一種如果能夠不問就最好還是不要去問的那種問題,而且一旦問出來的話,勢必會成為日後永遠後悔的根源。但是位於大帝國中樞地位的兩名男女,結果竟然因為那名因妻子慘死,而企圖要謀殺皇帝的男子的憤怒和悲傷,而被迫要作出決定性的選擇。

  希爾德左右搖晃著她那頭暗色調的金黃頭髮,嘗試著要從那一片迷蒙的雲霧中走出來,但是並沒有成功。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尊敬他,至於是不是愛他,有沒有男與女之間的情愛,我沒有自信。」

  瑪林道夫伯爵深深地吧了一口氣。

  「哎呀、哎呀,看起來這不只限於萊因哈特陛下哪。我這個足以自豪的女兒,有時候最好也能夠重視自己的感覺勝於自己的更改思考。當然不是常常,不過有時候最好能夠這樣啊!用點時間了好地想一想吧!」

  瑪林道夫伯爵對著從昨晚以來,就一直持續混亂著的女兒,留下這麼一句話之後,就步出了餐廳向書房走去。書房的一角有把安樂椅,伯爵坐了下來,讓自己的身子好好地窩在椅子裡面之後,把自己的視線投向沒有點火的暖爐。

  「不過,這兩個人,昨晚過的還順利吧……」

  嘴裡面喃喃地念著,瑪林道夫伯爵不覺得苦笑出來。他不記得他這半輩子裡面,曾經有過像這樣既具有嚴肅性又具有滑稽性,兩種不同性質並存的問題。

  如果只限在政治和軍事範疇的話,那麼整個宇宙裡面,大概也找不出任何一對男女,像他們兩人一樣,擁有如此卓絕的才幹吧。但是,遠比他倆不如的平凡男女,在私生活方面,一定比他們還要成熟得多。

  事實上,瑪林道夫伯爵所指責的,只是萊因哈特之于他的女兒,可能會有什麼樣的缺陷,但是就與性欲無緣的這一點來說,希爾德也是同樣的,她對於研究政治、分析軍事這方面的興趣,遠比談戀愛的興趣還要高得多。社會上即有所謂性欲過剩的人,那麼也一定有人是在相反的那一端的。處在相同一極的萊因哈特與希爾德,雖不見得能夠相聚甚歡,但至少也能夠平淡結合吧!儘管還有許多其他外在的因素影響。

  過去這三年當中,瑪林道夫伯爵家的命運,一直在激烈的旋渦當中打轉,如今之所以能夠超越這個旋渦,全是因為希爾德的才智。這是一個事實,同時也是伯爵親身的體認。

  希爾德,你的成就超越了我這個身為父親的,只是,我知道這說了也沒用,不過如果你能夠和一個更為平凡、看得近一些、野心較小的男子談戀愛的話,那麼我這一生或許可以過得更適合身份、更簡單一些吧……

  瑪林道夫伯爵本身擔任國務尚書,眼看著上班的時間已經接近了,他於是回到自己的臥室,在隨從的服侍之下,一面整理自己的服裝,一面想著,自己留在國務尚書這位位子上的時間,大概不長了吧。

  Ⅴ

  從瑪林道夫伯爵的宅邸回到大本營之後,萊因哈特進到辦公室,但是卻無法立即靜下心來處理政務。

  萊因哈特覺得可恥。因為自己身為全人類的皇帝、歷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竟然也暴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面。希爾德固然有著無與倫比的聰明頭腦與強韌的精神?但是再怎麼說,她的年紀比萊因哈特輕,而且又是一名女子。這倒不是說萊因哈特歧視女性,而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這世上全部的女性當中,除了一個人之外,自己竟然也還依賴著其他的女性。

  正如瑪林道夫伯爵所洞察到的,同時也是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所擔心的,萊因哈特確實是有些缺陷的地方。

  「萊因哈特皇帝本身雖然俊美,而且掌握權力,但在自我約束方面卻極為嚴格、禁欲。」

  後世的這種評語,不容否定的,應該是對萊因哈特的一種誤解或是過度推崇的結果。因為萊因哈特基本上不算是什麼禁欲的人,而是其本身對於生理方面的欲望,雖不是完全沒有但卻極為淡薄。儘管他有著無與倫比的俊美面容與絕大的權力,但是直到今日為止,卻未曾有過任何男女之間的性關係,這或許是常人或者說一般的人,絕對無法理解的吧。

  對於一般好色的人、或者相信「英雄本好色」這句俗語的人來說,萊因哈特可能單純只是個異常的人。因為人們或許可以瞭解比自己還要有更強烈欲望的人,但是要去瞭解那些欲望比自己還有薄弱的人可說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不過,儘管他本身清心寡欲,他卻也一直約束著自己不要求濫用權力,特別是在私生活方面,這是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

  自從他繼承了羅嚴克拉姆伯爵之後,就開始有眾多的女性想要接近他。而在長中帝國軍最高司令官,接著又當上帝國宰相,儼然已成為實質上的獨裁者之後,殘存下來的貴族們,更是爭先恐後地把他們的妹妹或女兒送到萊因哈特的身邊。也有人因為家裡沒有女兒,便將其他人家裡貌美的少女,收為養女,然後獻給萊因哈特。儘管身邊群花環繞,但萊因哈特卻始終未曾有過採摘的意念。甚至也有人把自己的妻子給獻上來,但那種卑鄙惡劣的行徑,只徒招致萊因哈特的憤怒與輕蔑而已。

  從那個時候到現在,萊因哈特一直未曾將自己從失去他最親密的朋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衝擊與後悔中完全解放出來。或許是由於吉爾菲艾斯的死,在萊因哈特的心理上造成了陰影,使得他對於自己本身的性欲產生了罪惡感,而將自己的性欲完全抑制住也說不定。

  吉爾菲艾斯甚至還沒有結婚就過世了。為了拯救萊因哈特的生命,竟然不惜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當時的他不過二十一歲。

  --而我犧牲了吉爾菲艾斯,獨自一個人活了下來,這一次竟然還想要結婚。別人能夠原諒我嗎?就算活著的人會原諒我,但是死去的人難道會原諒我嗎?

  萊因哈特感覺到自己似乎正想犯下一種近乎難以言喻的罪惡,這樣的感覺深深地攫住萊因哈特。不過,如果沒有對瑪林道夫伯爵小姐負起昨晚的責任,那麼萊因哈特就與過去那些他所憎惡、輕蔑、反抗的對象,也就是高登巴姆王朝那些淫蕩的皇帝,變成同一類的人了。瑪林道夫伯爵聽到他這種想法的時候,不覺改變了萊因哈特原有的評價,但是年輕俊美的皇帝卻沒有察覺到。他這種精神作用,或者只能夠稱之為迂腐不切實際吧!因為不管怎麼說,這個時候所意識到的,只是要表現出他身為一個公眾人物的誠意而已。

  萊因哈特撩起他前額那近乎華麗的金髮,晚夏的微風吹撫著他的額頭。沉浸在憂愁裡面的眼眸,像是水晶杯中呈現液體化的月光,透露出淡淡的光芒,美得毫無爭議,但卻蘊含著不安定的纖弱。

  至今為止,萊因哈特從未以這種形式,深深地體認到自己的不成熟。不管在政治或者軍事方面,他一直都表現得極為賢明,度量寬宏,而且總是能夠將自己主觀與客觀之間的差距,修正到完美的地步,但是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他所表現出事的卻完全相反。

  萊因哈特的心,只有在面對強敵的時候,才能夠顯得昂揚。這個事實,只有少數幾個人,比萊因哈特本人還要更清楚地瞭解到。萊因哈特必須要有敵人,而且,那個敵人愈是強大,萊因哈特情感的灼熱與理性的冷徹,愈能夠同時達到極限,而能夠從內在發出光輝,更能夠增添萊因哈特俊美面貌的華麗。但是,現在的他,卻沒有強大的敵人……

  ※※※

  大約十點過後,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帶著嚴肅且惋惜的表情,前來向皇帝報告。那名出身於威斯塔朗特、企圖要弒殺皇帝的男子,昨晚在牢裡自殺身亡了。

  「是你們強迫他的嗎?」

  由於克斯拉所帶來的二度衝擊,萊因哈特的聲音顫抖。克斯拉明快地否定了皇帝的懷疑,因為事實上,弒殺未遂犯的自殺,克斯拉連用一根手指頭去脅迫都沒有,只不過,他也沒有努力地去防止。克斯拉明白,縱使皇帝暫時釋放了犯人,犯人除了自殺之外,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而萊因哈特在默默無言當中,也同樣察覺到整個的情勢,他無法對克斯拉加以斥責,因為真正的罪過,在於缺乏決斷的萊因哈特本身。萊因哈特命克斯拉秘密地但卻要鄭重地埋葬犯人之後,即命克斯拉退出。萊因哈特無法對那名企圖要殺死他的男子,懷有任何憎惡之心,因為在萊因哈特的權力之前,那名男子是一名弱者。

  像這個時候,如果瑪林道夫伯爵小姐在的話,那麼多少可以跟我一起商量吧,萊因哈特心裡這麼想道,不過就像她的父親瑪林道夫伯爵所言明的,暫時,自己大概不能期望希爾德出勤了。不過萊因哈特就算見到希爾德,究竟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她才好呢?萊因哈特自己都無法判斷。當瑪林道夫伯爵謝絕自己與他的女兒見面的時候,在自己的某個無意識的角落,竟然出現了有點像是放下心來的心情。

  「萊因哈特皇帝之所以重視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是因為不管于公於私方面,她都能夠成為賢明的商談對象,而且可以作出有用的進言,並不是因為性愛方面的滿足。皇帝並不受性別歧視這種愚蠢偏見的約束,他不曾因為她是一名女性,而輕視她的才能。」

  後世的歷史學家有人如此地描述,這似乎過度稱頌萊因哈特所成就的功績與表現出來的才能,但是卻無視於他個人私生活上的不成熟。

  「把偉人或英雄的傳記教給小孩子們,是最為愚劣的事情,因為這就好像要善良的人們,去學習異常的人,這兩者其實是不同的。」

  這是萊因哈特的敵手楊威利生前對尤里安.敏茲所說的話,萊因哈特當然不知道這些。不過如果他知道的話,或許會一反他平常的作風,以稍微面帶苦澀的表情,點頭同意也說不定。倒不是因為這樣會帶給誰麻煩,而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與大多數的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無論如何,萊因哈特的私生活方面,在這一年確實經歷了極大的變動。而君主的私生活,會帶給國家與歷史某些正面或者負面的影響,這就是所謂的專制政治。不過,在這之前,萊因哈特和他的帝國卻面臨了深刻而且巨大的危險。

  「多災多難的新帝國第二年」,到此為止,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前方等待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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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06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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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鳴動〉


  Ⅰ

  這一年的九月一日,海尼森行星上發生了一樁事件,歷史上稱為「九月一日事件」或者「古恩.基姆.霍爾廣場事件」。

  萊因哈特皇帝儘管在私生活方面暴露出其未成熟之處,但卻絲毫不影響他施政的公正和清新,現在的他仍然沒有改變,正由一位偉大的征服者朝向成為一位偉大統治者的方向邁進。身為政府人物的萊因哈特,的確在政治的建設上充分發揮了他的才華。

  與新帝國的新首都費沙之間,相距五千光年的行星海尼森,正由萊因哈特皇帝的全權代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總督開始執政。

  「新領土總督府」並非是恆久設置的機關,遲早都要和舊帝國領土一樣,納入內務省的管轄,確定為地方政府,而且政治與軍事兩權將採取分離制。到那個時候,人類社會的統合就應該完全成立了。

  「新領土總督府的權力與許可權,在帝國的行政體系當中,顯得過於龐大,幾乎有些失去均衡。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安置在這個位置上,等於將他潛在的野心給突顯出來,在應該和平的土壤裡埋下爭亂的種子,這不能不說是皇帝的重大失敗。」

  後世的歷史學家中,有人如是地斷言,但當時對於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是否一位有能力且強力的行政官這件事,並沒有任何人抱持著懷疑的心態。他掌握著「新領土治安軍」這支人數達五百二十二萬六千四百名的軍隊的指揮權,有了這樣的武力作為後盾,他絕對可以有恃無恐地施行鐵腕的行政措施,但他的施政卻一直相當柔軟且富有彈性。

  此處即有一個例子,可以證明羅嚴塔爾的行政觸覺的確是非凡的,那就是他以極為徹底根本的形式,將過去自由行星同盟統治底下一直積存著的不公平全部予以糾正。彈劾舊權力體制下之神聖領域的腐敗,對新體制而言是宣傳自我正義的絕好題材。過去一些經常受到反政府勢力與新聞界猛力批評,但是卻一直未受到當先制裁的特權政治家、軍需產業經營者,共六百名左右,被總督府給一網打盡了。

  如果以極端的觀點來看,這些處置僅是以儆效尤。但是,羅嚴塔爾很清楚地知道,此時他所需要採取的手段,不是慢工出細活,而是快刀斬亂麻。因此,這些嫌疑犯過去在民主共和體制下,以司法搜查為前提,將物證湮沒、採取法律武裝或收買證人這些手段,此時全部都失去了作用。總督府憑藉著強權取締不法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在意什麼民主程序。僅憑著總督親自簽署的一紙搜捕狀,即可強行展開搜查與拘捕,而且結果全部都是成功的。嘲弄民主共和政治的罪犯們所犯下的罪,卻因專制政治的手法而受到制裁,這真是一個諷刺的結果。

  羅嚴塔爾刻意將民主共和政治所不可避免的一個缺點「決定緩慢」,暴露在市怕眼前,並精心佈局,讓市民從實際效果上,來認可帝國的支配。這一切的措施到此為止,看來幾乎是完全成功了。

  然後在九月一日那一天。

  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以及軍隊雖然都已經解體了,但是相關人員和後備軍人在這一天集結起來,舉行自主性的聯合慰靈追悼會。羅嚴塔爾僅給予集會的許可,本身則沒有出席,也沒有致任何的祝詞,因為他的個性一向討厭假惺惺地裝模作樣。就連特留尼西特也沒有出席。超過二十萬名的參加者,幾乎都是默默無名的人們,一名下級將領主持追悼會並致辭。

  如果集會的事態能夠按照這個會場的負責人,也就是總督府民事總長艾爾斯亥瑪的原定計劃,那麼這個集會應該是以一個和平的佘典來閉幕的。但是有些人卻不這麼希望。

  光以二十萬名群眾這個數字而言,就足以形成一股對抗秩序與整頓的勢力了。羅嚴塔爾過去可以完美無瑕地指統禦以一百萬名為單位的將兵,但是控制群眾則又是完全不同的問題。查閱總監貝根葛蘭上將,在總督的授意之下,派出二萬名武裝士兵,配置在會場的周圍擔任警備。事實上,總督本人和查閱總監,都感覺到自己這樣的處置太題大做,但出動到現場去的士兵們,卻不見得是這樣想。

  「每隔一秒鐘,就感覺到群眾的敵意逐漸地升高。我們最初的陣形是散開的,可是卻開始逐漸地集中到一個地方。」

  後來如此證言的士兵並不只有一個人。當時追悼儀式就在他們的不安中進行著,不久水後,呼聲從四處升起。

  「楊提督萬歲!民主主義萬歲!自由永存!」

  這種呼聲當中,含有過多的情緒成分,如果讓生前的楊聽見的話,大概就閉著嘴,對尤里安.敏茲聳聳肩吧。但是在狂熱的群眾當中,能夠像楊這樣堅持理性的人,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二十萬的狂熱融合起來,便逐漸形成巨大的感情波濤,歌聲隨之響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國歌。

  「……朋友啊、總有一天,讓我們打倒壓迫者,在解放後的行星領土上,高高豎起自由之旗……」

  自由行星同盟的國歌,原本是為了要抵抗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政治,所作詞譜曲而成的反抗歌曲。再沒有其他的歌曲,可以像這樣把人們精神的情緒高漲,提升到狂熱境界的了。

  「從專制政治黑暗的另一方,讓我們用手把自由的黎明喚進來吧……」

  群眾的狂熱與陶醉愈來愈激動,帝國軍的士兵們,環繞在他們的外側,不知所措地互相對望著。對他們來說,他們也有令他們產生狂熱與陶醉的歡呼聲,那就是「皇帝萬歲」!他們本身在狂熱至極甚至流下眼淚的時候,同樣也是不自覺的,但是眼睜睜看著群眾的力量,毫無理性地流向某個固定的方向,那種洶湧沸騰的樣子,對於身在群眾之外的人們來說,那是副令人感覺不舒服而且壓迫感的情景。

  「楊提督萬歲!民主主義萬歲!打倒壓迫者!」

  原本小不的呼聲,此時呈幾何級數地增幅,在大氣的籠罩之下,不斷引起迴響。帝國軍的士兵們儘管一邊高呼著肅靜,但也畏縮地互相看著彼此的臉,不知不覺地逐漸往後退。

  根據記載,第一個石頭是在十四點○六分擲出來的。接著在○七分,投擲的石頭像是流星群似地落在帝國軍士兵的頭上。

  「滾出去!帝國軍的走狗!」

  「你們這些侵略者,滾回你們自己的老家去吧!」

  自從帝國軍直接對同盟統治支配之後,人民的敵意還未曾如此明顯地表露出來。市民們應該早已放棄反抗,接受強者的支配了。但是在表層的薄冰底下,有一道熱流在竄動著,這道熱流現在更融化了薄冰,企圖讓站在冰上的帝國軍跌進水中溺斃。

  「鎮壓開始!」

  軍官們發出命令,士兵跟著執行的時候,混亂的狀態已經變得難以收拾了。經過武裝訓練的士兵,在一次同時被五、六個市民--帝國軍稱之為暴徒--包圍過來的時候,還是無法應付。就算用槍托毆倒了其中一人,另一個便從後面用手指插進士兵的兩眼。

  十四時二十分,使人無力癱瘓的瓦斯和警棍的使用已經被許可了,但這不過是對當時發生之事實的追認而已。

  總督府好不容易一直勉強地克制槍枝的使用,但這個禁令在十四點二十四分的時候被打破了。槍枝的火光一閃,殺死了兩名市民,卻引爆出一百人的憤怒。

  「暴徒當時企圖奪取士兵的槍枝,使得士兵的性命產生危險,故不得不允許士兵開槍,此為當時正當的防衛處置。」

  帝國軍的正式記錄是這樣敘述的,這對當時整個局面中的一部分情形而言,的確是個事實,但是在其他方面,則還有另外的事實存在。因為帝國軍當時是受到群眾狂熱的直接衝擊,被一種歇斯底里的危機感所攫住,而對著手無寸鐵的市民開槍。

  於是慘叫聲響起了,變成一道逆向的風暴。在穿過壓倒性的怒吼當中,招來了反向性的恐怖與被這種恐怖所刺激而產生的憤怒。

  暴動擴大了。

  十五時十九分,整個事件形式上地結束了,留下四千八百四十具市民的屍體,受輕重傷的人超過五萬名,其中的大部分遭到逮捕拘禁,而帝國軍方面也有一百一十八名死者,整個事件的死傷極為慘重。

  ※※※

  「我這些部下可真是了不起哪!竟然有辦法對手無寸鐵的民眾開槍,沒有勇氣和俠義心的,還真是做不出來呢!」

  羅嚴塔爾的尖酸諷刺,對部下來說,或許丈過於嚴苛了。但他到此為止所花在統治上的努力,此時都已經成了泡沫,以他的立場來說,忍不住還是要罵一聲的。

  「不管怎麼說,是不是有人在背後煽動民眾,才導致這種結果的?」

  蓄意引發古恩.基姆.霍爾廣場暴動的人,或許並不是企圖要顛覆帝國,而是要讓羅嚴塔爾總督的權威跌落吧?羅嚴塔爾犀利的頭腦立刻想到了這個可能性。這雖然是極不愉快的體認,但是卻不能將自己的眼睛故意岔開來。羅嚴塔爾自身,怎麼也難以想像,自己會是那種不會塑出敵人的個性。

  儘管集會最後的結果是被人煽動而產生的,但是完全沒有不滿與憤怒的地方,是不會有暴動或騷亂的。不管萊因哈特再怎麼偉大,羅嚴塔爾再怎麼有能力,在舊同盟市民的眼中,他們仍舊是侵略者,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市民們在古恩.基姆.霍爾廣場上,所拋給帝國的那些怒罵聲,雖然失禮,但卻不做作。

  「什麼侵略者的德政,終究不過是一種的樣子。不過無論如何,到底這件事要怎麼去收拾呢……」

  事後處理的繁雜,令羅嚴塔爾感到不勝厭煩,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則報告,說是在那些逮捕的群眾中,西德尼.席特列元帥也在裡頭。

  「西德尼.席特列元帥?」

  羅嚴塔爾微微地皺起眉頭。這個名字,刻在他的記憶中,那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黑人,大約在三、四年前,還在自由行星同盟軍的首腦階層。他曾經擔任宇宙艦隊總司令官和統合作戰本部部長,後來因為亞姆立劄會戰失敗,他為表示負責而退役了。其實席特列本身當時是反對同盟軍遠征的,但他因身居軍部制服組的首座,故還是無法規避責任。

  在羅嚴塔爾的指示之下,席特列元帥被人帶進總督的辦公室裡來。

  這位身高將近有二公尺的黑人提督,渾身髒汙,衣服被扯破,臉上更有乾涸的血跡緊緊地附著著,但他的態度和他魁悟的身軀一樣地堅挺,他正面迎向金銀妖瞳的雙眼所散發出來的光芒。

  「席特列元帥,這個集會是因為在你的主導下,而招臻這個悲劇結果的嗎?」

  這位魁悟的黑人提督,在羅嚴塔爾的質詢下,毫無畏懼之色。

  「我只不過是一名單純的參與者。如果說參與本身就是有罪的話,那麼我只得甘受此罪名。」

  「你覺悟到這一點很好,那麼我還想再請教你,促使今日這種悲劇場面發生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沒理由要告訴你。」

  這真是缺乏獨創性的回答,羅嚴塔爾心裡如此地想著,不過他並不覺得特別失望,因為對方的回答如果相反的話,那才會真正教他感到苦澀的失望吧!

  「那麼,就我們的立場而言,我們也沒有理由釋放你哪……」

  「如果你們釋放我的話,那麼我會自己主導下一次的運動,來抗議你們的非法統治。唯一令我遺憾的,是我們自己已被大勢給流放了。」

  「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意。不過我身為皇帝的代理人,自然得要遵守皇帝所制定的法律,維護秩序。所以我必須要再次拘捕你。」

  「你是應該要這麼做的,因為你有你們所謂的正義與道德,我對你個人不會有任何怨恨。」

  這位從前的同盟軍總司令官,轉過他寬大的身子,讓人給帶下去了。此時他給人的印象並不是昂然,卻令人感到他已經看開了一切了,很難再去違背他的意志。羅嚴塔爾一直目送著他,當視線被門給擋住的時候,總督對他的心腹手下問:「貝根葛蘭,你認為區區一個人的死,能夠叫數億人覺醒嗎?」

  「或許真的有也說不定。不過,直接面對這種事情是我們極力想要回避的事。」

  羅嚴塔爾將他的視線固定在門板上,對著查閱總監的回答點點頭表示同意。

  「你說的沒錯。如果他們真的發起起義的話,那麼我們勢必要用武力來加以鎮壓。不過身為一個軍人,能夠和偉大的敵將作戰是軍人的榮譽,但是鎮壓民眾卻只是鼠輩一般的工作,真是太令人洩氣了!」

  貝根葛蘭不意地從側面凝視著上司的臉孔。從這個角度,貝根葛蘭只能看到這位著名的金銀妖瞳那雙深沉的黑色右眼。

  羅嚴塔爾的精神領域當中,或許有某種與主君萊因哈特皇帝有著微妙差異的潛在要素,使他無意識中抗拒安住在和平與榮華當中吧。在九月一日事件發生之前,他的巧妙統治的確是成功了,但是羅嚴塔爾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因此而滿足的樣子。

  「楊威利元帥,你在戰鬥的途中倒下去了,這或許是一種幸福吧。和平時代中的軍人,只不過是讓人用鎖鏈給綁起來的看門狗,在怠惰與無為的日子當中,讓自己逐漸地腐敗下去,不是嗎?」

  這樣的想法,甚至也曾經掠過他的胸中。

  其實,在他的敵手楊威利的語錄裡,有下面這樣的一段話:

  「唯有能夠忍耐和平之無為的人,才能夠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姑且不論這種斷定是否正確,但是羅嚴塔爾本人也自覺到自己一點都無法忍受和平之無為。關於這一點,恐怕羅嚴塔爾的死對頭,也就是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早已敏銳地洞察到了。

  「羅嚴塔爾元帥是一頭猛獸,不是一個可以安住在籠中,乖乖地啼著和平之歌來度過一生的男人。」

  據說軍務尚書曾經有過這樣的評語。不過,關於「猛獸」以下的那些話,還有其他的說法。

  這個與羅嚴塔爾有關的評語,透過某個管道傳到了他的耳中。不過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人們並不明白他對這個評語究竟有什麼樣的反應。

  Ⅱ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在帝國軍的諸位將帥當中,是個人生活最為豪華的一個,而他也是最配得上這種豪華生活的人。在藝術方面的洗練度或許稍有些及不上艾爾尼斯.梅克林格,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像他一樣有著一股渾然天生的富貴氣息。好比弗里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給人的印象像是個終生過著軍旅生活的青年軍官,很難令人聯想到羅嚴塔爾和畢典菲爾特竟會是同僚。當然,畢典菲爾特不想要過這種飛黃騰達的貴族生活,自然又成為另一種美德。

  「貴族品味的羅嚴塔爾元帥。」

  有部分人給了羅嚴塔爾這樣的評價,不過這顯得有些缺乏公正。因為這名男子的生活方式,基本上並不是因為他的品味,而是自然而然地就如此生活著。

  研究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畢生生涯的人,發現到他的個人生活,與他的面貌外表、野心、才能和功績比較起來,其實相當樸實乏味的時候,都不免要感到驚訝。他們甚至說--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生活,才是真正具有王侯格調的。

  他之所以能維持他豪華的生活水準,固然是因為繼承了他亡父的遺產,但羅嚴塔爾並沒有淪為有錢人家的平庸繼承人。他進入與他亡父遺產完全無關的軍官學校,成為軍人之後,不管環境多麼地酷烈,他都能夠悠然地睡臥其間,彷彿是睡在有絲帷的臥鋪上,而且不管食物多麼粗糙,事務多麼繁重,他都能夠甘之如飴。因此,儘管他日常過著豪華的生活,卻也沒有招惹士兵的反感。

  另外還有一則關於他的傳說。據說他在軍官學校就學的時候,曾經讀到在古代地球上,某個帝國興亡的歷史,其中說到有名重臣對皇帝揭起反叛的旗幟,皇帝問他,你對朕難道有什麼不滿嗎?他回答皇帝道,沒有任何不滿,我只是想自己當皇帝而已。讀到這裡的時候,這名有著金銀妖瞳的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道,「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正當的理由了」。不過傳說終歸是傳說,新帝國曆○○二年以前,這則傳說並未曾流傳過。就算是事實,當時羅嚴塔爾自言自語所說的話,也不曉得是傳到了誰的耳朵裡,所以這個傳說也不是那麼可信的。

  萊因哈特本身雖然明顯地欠缺性欲,但是他並未強制臣下必須要禁欲。在戰場上,強暴婦女是嚴格禁止的,假使有人破壞這規定,將毫無容赦地被處以重刑,這種重視軍規的作法,是為了不破壞人民對軍隊的信賴。不過萊因哈特幾乎不干涉臣下的私生活,就這一點或許已經足以證明萊因哈特身為君主的寬闊胸襟了。

  羅嚴塔爾在私生活方面,是個備受非議的男子,譴責他的人從不曾消失,儘管那些人並不像內務省次長海德里希.朗古那麼地心地惡劣。因為還是有許多人希望或者認為:新王朝的重臣個個都應該要品行端正。

  有一天,米達麥亞來到皇帝的辦公室,突然不經意地被問到:「米達麥亞元帥,朕問你,羅嚴塔爾元帥的情人,有著什麼樣顏色的頭髮呢?」

  年輕的主君突然提出這個奇怪的問題,令這位帝國軍的第一勇將一時不知所措。他一面倒轉記憶的頁次,然後模糊不清地回答說:「我想應該是黑髮沒錯吧,陛下!」

  「答錯了,是明亮的紅色。看來他還是一如往昔地獨佔全帝國的花朵哪!」

  萊因哈特發出惡作劇成功的笑聲,並且以宇宙艦隊總司令官的表情變化為娛。因為他剛才接到羅嚴塔爾有關費沙回廊戰力重新配置的報告,報告結束之後,統帥本部總長正要退出,萊因哈特身邊的待者艾密爾.齊列發現有一根頭髮,從統帥本部總長的肩膀上飄落下來。

  米達麥亞甚至比他的密友本人還要惶恐,不過萊因哈特只是把這件事當作是一時的笑話題材,並沒有斥責統帥本部總長個人私生活的意思。一則是因為萊因哈特對於他人男女之間的關係完全不關心,二則是他雖然在眾人之上,但仍尊重臣下每人個原有的個性。

  「陰鬱消極的畢典菲爾特、沒有女人在身旁的羅嚴塔爾、饒舌愛說話的艾傑納、花心的米達麥亞、沒教養又粗野的梅克林格、盛氣凌人的繆拉,這些都不是原來的他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如果羅嚴塔爾犯了法或者是欺騙對方的話就另當別論,否則總不能因為雙方的男女關係,而強迫其中一方坐上被告席吧!」

  萊因哈特說這些話的時候,確實是有身為一代明君,足以統禦群臣的度量。如果是在一個漠視臣下的個性、凡事後分的君主之下,那麼像是畢典菲爾特這些人,都不可能榮獲高升吧。萊因哈特在繼承羅嚴克拉姆家族的時候,也曾經因為受到失望、怒氣與他人的斥責,而用嚴厲懲罰來處置部下失敗的傾向,但是自從他至親的密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過世以後,他對於自己的度量狹小感到深切的悔悟,也就因為這種悔悟,才能夠讓他有今日的自我戒律。而且在現實方面,如果所有的失敗都要嚴厲懲罰的話,那麼被視為名將集團的銀河帝國軍,恐怕早已變成空殼了,因為包括萊因哈特本身在內,幾乎所有的將帥,都曾經吃過楊威利的敗仗。

  不過,在戰術層次上,輸給「魔術師」楊威利的敗績,對於萊因哈特來說,決不僅僅是單方面的負數戰果。因為經由這些戰敗的經驗,正好給予萊因哈特絕好的試練機會,讓他鍛練身為一名用兵家的洗練,同時提升了這兩方面的層次。雖然楊像是奇跡似地,連續獲得戰術上的勝利,但是萊因哈特從最初的一開始,即對同盟採取戰略作戰,楊最後還是沒有能夠推翻萊因哈特所獲得的壓倒性戰略勝利。如果一個指揮官所統帥的兵力在一個艦隊以下,那麼先姑且不論。如果自己是身為全軍大元帥的話,那麼戰略比戰術還是重要得多,而戰爭的勝利遠比戰鬥的勝利更顯得貴重,萊因哈特那天才的頭腦,早對這一點有所認知,爾後也經由理論與經驗證實了他的想法。

  如果自由行星同盟軍部當中,沒有楊威利這一號人物的話,那麼萊因哈特的勝利就顯得太過於容易,而他也無法從其中學到些什麼吧。萊因哈特雖然表現得很漠然,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體認,所以楊過世時所帶給他的失落感,決不是若有若似無的。

  「吉爾菲艾斯過世的時候,我還以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失去的了……」

  這位年輕霸主的低聲自語,雖然他本人也幾乎沒有察覺到,但其實卻與他的生命力精華有著密切的深刻關係。

  萊因哈特對於羅嚴塔爾身為一個將領的氣度與才能,雖不若他對於楊威利那麼樣地推崇,卻也有著極高的評價。

  「如果要就智與勇兩者之間的均衡,來作出一個評價的話,那麼綜觀敵方與我方,再也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了吧!」

  艾爾尼斯.梅克林格對他的僚友作了如此的評價。和羅嚴塔爾的智勇均衡比起來,楊威利顯得偏向于智,而渥佛根.米達麥亞則本質上就偏向於勇。萊因哈特皇帝雖然已經達到了人類身為一個戰略家的極限,但是就一個戰術家而言,他卻顯得偏好攻擊。巴米利恩會戰之所以會有戰術上的敗退,其中的一個原因,應該可說是由於他的防禦不夠徹底吧。而羅嚴塔爾到現階段為止,卻能夠免受此類諸多弊害之擾。

  Ⅲ

  自九月一日事件之後,「新領土」的各處仍不斷地發生小規模的暴動和事故。有一天,軍事查閱總監貝根葛蘭向長官報告:「暴動當中半數,是別有意圖且具有組織性的。其餘半數則為偶發性乃至於仿效性之行為。」

  「民事長官對這些治安的混亂怎麼說?」

  「他認識只要能夠確保交通及通訊系統,那麼局部地區性的暴動就不足為懼,他只請求這些系統能夠確保。」

  「艾爾斯亥姆雖然是文官,不過卻是名沉穩的男子。軍方應該村滿足他這些小小的請求,至於細節方面就交給你了,由你去安排。」

  「遵命。對了,總督閣下……」

  「嗯?」

  「我們收到這封以總督府為收信人的投書,請總督閣下一讀。」

  總督從貝根葛蘭手裡接過那封信,然後看過一次。

  「哼,這個嘛……」

  羅嚴塔爾那對金銀妖瞳,此時閃耀著諷刺性的光彩。

  ※※※

  一個小時以後,優布.特留尼西特被傳喚到總督的辦公室,從正面迎向不懷好意的總督所投射過來的視線,但是他並沒有作出惶恐的神色。其實羅嚴塔爾對於他從來沒有表示過好感。

  羅嚴塔爾一語不發,把那封投書的信件扔到大理石的桌面上,以冷漠的眼神注視著特留尼西特開始閱讀那封信的表情,然後才對這個難得沉默的舊同盟元首說道:「你不認為這是一封很有趣的投書嗎?高等參事官。」

  「不過有趣和事實並不見得是同一回事,實在是很可惜哪!總督閣下。」

  「如果一百個有趣集合起來的話,大概就可以構成一個事實了。特別是有力量的人如果這麼希望的話,那麼根本也不須要什麼證據,而在你們所討厭,不,應該說是憎惡的專制政治下,更是如此哪!」

  這封投書的內容,主要是在告發特留尼西特。當中敘自九月一日事件之後,「新領土」上所發生各種險惡犯罪事件,都是特留尼西特為了恢復自己個人的權勢所精心策劃的,而且更有要加害總督的企圖。

  「反過來說,在你們所信仰的民主共和體制當中,有個原則就是實現民眾所期望的事情。」

  「所謂的民眾,其實是順著氣流飛升起來的風箏,表面上飛得高,其實並沒有實力。」

  「你不應該這麼輕蔑民眾吧!過去把你捧上同盟元首的位置而且支持你的,不就是他們嗎?你把他們說得這麼差,會被人批評為忘恩負義的。」

  事實上,羅嚴塔爾對於特留尼西特與過去將他捧上權力高位的那些民眾是打從心裡的輕蔑。雖然說自由行星同盟的國父亞雷.海尼森,還有與他一起長征,共同經歷一萬光年苦難的那些共和主義信奉者,是絕對值得讚賞的,但是他們的子孫,卻只在這二百五十年的光陰中,將他們所創下的偉業一點一點地啃蝕掉,最後終於降伏在專制政治的城門之下,更有一部分的人息旗倒戈,只為了確保已身的安樂。

  而特留尼西特就是這一部分的人當中的一個,哪裡還能不知羞恥地批評民眾。不過羅嚴塔爾心裡這麼想著,卻又察覺到有異樣的不快感在心中蠢動著,因為他發覺特留尼西特嘴裡那些輕蔑民眾的話當中,竟有種奇妙的現實感。或許這名男子,從過去就一直是用這種輕蔑的態度,在對待支持他的民眾……

  如果和有「王座革命家」之稱的萊因哈特比較起來,羅嚴塔爾在政治的權想力方面,確實稍微落實一些。以作為政治家而言,他是一個屬於實踐型的人物,決不會遺漏任何他所被賦予的課題,他的處理能力較創造力更來得卓越。

  羅嚴塔爾對於既是長官又是君主的萊因哈特,在政務、軍事上的表現是絕對地尊敬,但是對於萊因哈特私生活方面的缺點和脆弱,卻也絲毫沒有放過。

  不過,萊因哈特的私生活雖然有許多的缺點,而且不成熟,但是他在作為一個政要人物時所表現出來的才幹、氣量和他所達成的功績,卻是不容否定的。羅嚴塔爾並不會因此而對皇帝有所批評,因為他的氣量不至於如此狹小,而處世態度也不會這麼不公平。

  「不過,最終他還是讓人感到他是一個不甘處於在他人風頭之下的男子。」

  艾爾尼斯.梅克林格在與羅嚴塔爾第一次會面之後,曾經說過這樣的評語,不過唯一一個站在羅嚴塔爾風頭之上的人就是萊因哈特,而羅嚴塔爾也一直接受這種從屬的立場。

  在亂世當中,野心勃勃的君主與能力極強的臣下之間的關係,大多數就像是騎著單輪車要越過白刃,有著極高的危險性。萊因哈特與羅嚴塔爾之間的關係,或許最後也會成為這大多數的當中的一例,不過當然也會有例外的情形出現。

  後世的人們經常這麼說道,如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一直到舊帝國曆四八八年之後還活著,而且仍然身居「帝國的第二把交椅」的話,那麼萊因哈特與羅嚴塔爾之間的緊張關係,可能就只是潛在但始終都不會爆發。或許至少他與軍務尚書奧貝斯坦之間的對立,可能就不會這麼樣尖銳了。但是不管再怎麼說,這些說法終究都只是假設。任何人唯一所無法否認的便是,吉爾菲艾斯在年紀還很輕的時候便過世了,在他生前的時候,不管是在下務軍事方面也好,在私生活方面也好,從不曾遭受過任何人的責難,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那麼就他本身和帝國的未來發展而言,其實有著非常豐富的可能性。

  ※※※

  暫時將特留尼西特遣回之後,羅嚴塔爾又再一次傳喚查閱總監貝根葛蘭,給予他許多的指示,大多是有關於固守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那批「楊威利軍」殘黨。雖然帝國軍方面並沒有任何部分的軍隊為了要搶功而有所妄動,但羅嚴塔爾之所以再一次對要塞提起注意,是因為在沒有任何命令之下,有艦艇企圖要侵入伊謝爾倫回廊。

  另一方面,羅嚴塔爾當然也不可能像個老好人似地,允許伊謝爾倫回廊方面的人、物資和情報流入完全自由化。對帝國軍來說,「封鎖並孤立楊威利的餘黨」是他們理所當然的基本戰略,雖然伊謝爾倫回廊是個困難的攻擊場所,但是要封鎖它就沒有那麼困難。所以帝國軍首先得要切斷要塞所有的情報和對外界的交流,在心理上把共和主義者趕盡殺絕。

  因此,對於被困守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尤里安.敏茲等這些「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指導階層的人而言,如何設法收集到品質兼具的情報,就成了他們要繼續生存下去的必要課題了。

  Ⅳ

  肩負重責大任的尤里安.敏茲,每天都在繁忙之中,消化他所被賦予的工作。

  尤里安每天一點一滴地整理著資料,期望將來有一天能夠寫下「楊威利傳」。楊生前沒有留下任何完整的著作就過世了,一生還不到三十五個年頭,而且都在忙碌與多變之中度過。如果他沒有遭此非命,而能夠享有與他巨大的功績成比例的生命,那麼或許可把他膨大的知性活動的成果,透過文字的方式予以一般化吧。但是這麼豐富的可能性,卻因為他的過世而被永遠地斷絕了。

  不過他還是留下了大量而片段的語錄,關於戰略方面、戰術方面、歷史方面、同時代的人物、政治和社會,然後還有關於紅茶和酒。尤里安將這些沒有秩序的思維和言行的隻字片語,加以整理、重新排列,然後再加上自己所認為正確的注釋。為了讓楊威利這種個性的存在,能夠流傳到後世,尤里安每天回到個人寢室之後,仍不休止地埋首桌上。利用繁重事務當中的空隙來從事這樣的工作。這對尤里安來說並不孤獨,因為在整理的過程中,尤里安可以藉此和死去的人交談。

  每一個隻字片語,都構成尤里安本身過去六年來的記憶與光陰,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豐富的背景,在尤里安的腦海裡擴展開來。所有的景象當中,每幕都有楊威利的存在,他的身材忽長忽短,那是因為這些景像都是透過尤里安的視點所形成的,尤里安的身高在六年內增加了三十公分,而景象的出現並沒有依照時間先後的順序。

  「確實是有某些東西是無法經由語言來傳達的。不過這句話只有已經腸枯思竭的人才能夠講。」

  「所以,語言這個東西,像是人們心海上所漂浮的冰山。浮出海面的部分其實是微乎其微的,不過存在於海面底下的絕大部分,透過知或感覺,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言詞必須小心謹慎地使用,尤里安。因為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事情,比單純只是沉默的時候,能更正確地傳達出來……」

  還有--

  「正確的判斷,唯有建立在正確的情報與分析之上,才有辦法成立。」

  楊威利也曾經這麼樣說過。

  三年前,也就是因為「救國軍事會議」的政變,而導致同盟軍分裂的那個時候,楊被迫必須與強大的第十一艦隊作戰。雙方的戰力幾乎相等,而楊如果敗退的話,那麼就意味著反政變派的崩潰,所以楊拚命地探索敵方部隊的所在。當他們後來終於確認了第十一艦隊戰力分散的事實,以及其個別所在地的時候,楊興奮地把報告書拋向空中,然後就和著笨拙的歌聲,把尤里安當作舞伴,跳起笨拙的舞來了。由此可見正確的情報是何其的珍貴。

  因此,尤里安為了在自己的思考和輔佐人員建言所及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多收集一些情報,也採取了各種策略。伊謝爾倫回廊的兩端,遲早會出現政治和軍事性的變動吧。上前萊因哈特皇帝將伊謝爾倫回廊排除在外,正專注地構築著宇宙的新秩序,到了他那華麗的權威甲胄上產生裂痕的時候,一定會有變動產生。

  既然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戰略預測,尤里安也得要思考對應的策略。畢竟他不是後世的歷史學家,而是現代的行動者。

  只是未來情勢的變化,不見得能夠讓眼前最理想的對策,還原封不動地持續到未來。

  就像五外多以前,有誰能夠預料到現在的宇宙情勢呢?宇宙曆七九五年的那個時候,高登巴姆王朝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間,還在持續著永無休止的爭鬥,而費沙的蠢蠢欲動,則填補著兩者爭鬥之間的縫隙,只讓人覺得這種情勢彷彿會緩慢地、抑鬱地、單調地流向未來。

  大河儘管悠悠地流,有時還是會出現瀑布。或許和自己在一起的這一群人,此時正在逼近歷史的瀑布,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變動或許會比預料的時間還要提早到來。楊提督在世的話,自己只要安心地乘在他的船上就好了。一方面自己是這麼樣地愛戴他,而另一方面則憎恨著那些殺害他的人,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心胸狹小嗎?

  想到這裡,楊威利開始在尤里安記憶裡的一個角落低聲私語了。

  「不!尤里安,我想不是這樣。沒有能力去恨的人,也就不可能有能力去愛。我認為是這樣子。」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尤里安才會這麼樣地愛著楊威利,還有環繞在他身邊的人,以及他們所締造出來的小宇宙,並且認為這些是無比貴重的吧。也因為如此,凡是對這些加以汙損、擊碎的人,尤里安都會感到無可遏抑的憎恨。另外多半也是因為受到楊的影響,尤里安認為民主共和政治的理念非常重要,也因為他憎恨與這個理念相對的專制政治。一個人想要去愛所有的事物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過楊的這一番話並不能擴大解釋。楊的根本用意並不是在鼓勵人們去恨,而是想要指出「愛可以解決一切」的這種想法,在基本上是有矛盾的。對於這一點決不能有誤解。

  「……尤里安這種自省的心,很明顯是受到他的導師楊威利的影響而產生的,不過如果這種心理往負面發展的話,那麼進取的活力恐怕會受到損害,而且很可能會從守舊退到消極、保守。」

  在那些從背後援助尤里安的「看護人」當中,如亞曆克斯.卡介倫等等,似乎乎都對這一點有些擔心。

  「才能方面就不用擔心了啦!」

  波布蘭笑著說,而亞典波羅則應聲道:

  「也不可能會被壞女人拐走,毀了他自己啊!」

  兩個人輪流地嘲弄年長者的擔憂。

  要塞上屬於青年組的,仍有部分無法像他們兩個一樣完成精神上的重建。好比施恩.史路少校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楊威利遭受暗殺之時,為守護長官而奮戰的他,在伊謝爾倫醫院的病床上與尤里安再度會面的時候,竟黯然地哽咽著:「我還活著,就只有我一個人還……」

  施恩.史路的表情還有聲音,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樣明朗、直爽了,比克古與楊這兩名司令官都先他而死的悲痛,使得他無論如何也難以再回復到從前。

  「如果你沒有活下來,這才真的會讓我們傷心。正因為少校您還健在,我們多少還有點可以安慰自己的。」

  尤里安並沒有讓自己也落入他的悲傷之中。因為不管是無可奈何也好,或者只是表面比內心還要早恢復也好,只要自己是伊謝爾倫共和政府軍的代表人,那麼就必須要完成自己所被賦予的責任與義務,無論如何不得將人們引導到悲觀的方面去。所以儘管尤里安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後生晚輩,他還是想要盡力去安慰史路少校的心。

  不過了對史路所說的話也不全是在撒謊。因為能夠讓他們救出來的,雖然只有史路少校一個人,但是這個事實對尤里安、先寇布、林茲、馬遜等人,想要拯救楊卻沒有能夠達成的懊悔,多少可以有一些彌補的作用,就這一點而言是無法否定的。

  經過年少的尤里安一番安慰之後,史路少校擺脫了悔恨的心境。他離開病床之後,立刻就投身成為亞典波羅的屬下。

  ※※※

  伊謝爾倫共和政府的幹部們,此時仍然在討論著優布.特留尼西特這個話題。

  因為優布.特留尼西特竟然會甘願接受萊因哈特皇帝指使的這個事實,讓卡介倫和先寇布都覺得懷疑而且難以置信。至於亞典波羅甚至還有些認真地考慮著,是否要送一封書信給萊因哈特,給他一個「絕對不要相信這個傢伙」的忠告。

  「反正特留尼西特這個混帳東西,鐵定又是在耍什麼詭計。我是希望至少皇帝不要再被這種小人給害了!」

  對著尤里安這麼說道之後,亞典波羅立即苦笑了出來。

  「其實,我們這些人根本只是所謂的雜碎。總之,不管特留尼西特這個老狐狸又打算要搞什麼鬼,奧貝斯坦元帥那個傳說中的對手,負擔就更要加重了。」

  Ⅴ

  「黃金時代」。

  尤里安在最近,覺得自己好像終於瞭解到這個字眼的意思了。但是他並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倒不是因為害怕被人笑話,而是覺得現在這個時候,好像已經沒有必要用言語來再加以確認此事。不過,人們在那個時代已成為過去式之後,才瞭解到那個時代的寶貴,這難道是造物者對人們的悟性和體會,所設下來的一個殘酷陷阱嗎?

  不過,黃金時代並不是永遠不可能再度來臨。而尤里安等人的義務,就是努力去創造一個至少比較接近的時代。

  和卡琳見面的次數,由每個月一次增加到每個禮拜一次,但是最近卻只有在餐廳或者辦公室碰面的時候,才能互相講講話。這如果讓他們兩人共同的老師波布蘭給知道的話,大概又會取笑一番吧!

  「今天工作結束之後,你還是要繼續整理楊提督的言行錄,是嗎?」

  「是啊!沒錯……」

  「真是太悶了。」

  卡琳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道。正確說來,她是用這種像是不容反駁的口吻,用她一貫的方式在為尤里安擔心。這一點尤里安也是明白的,其實更正確地應該只能說尤里安覺得自己明白這一點。卡琳的感情很豐富,而她也一向不善於控制表達自己的感情。

  就在前不久,卡琳在司令部前的通路上碰見了她血統上的生父先寇布,先寇布向她問道:

  「你還好嗎,克羅歇爾中士。」

  「碰巧現在變得很不好。」

  事實上卡琳這種態度已經可以說是很有進步了,因為好歹她總算也有回答。不像以前只要看到先寇布的影子,就一下子躲得不見蹤影了。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情緒不好就已經很漂亮了,如果情緒好的話大概會更有魅力吧!」

  像這種普通平常的話,先寇布是不說的,他只平淡地說句:「你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因為你能夠見到我明明是很高興的。」

  說出這句話之後,先寇布就走了。卡琳沒說第二句話,只能目送著他的背影。

  說出來可能會讓卡琳覺得不舒服,不過尤里安卻不禁覺得,角色失常似乎錯了。卡琳本身好像也體會到了這個事實似地,最近已經不再嚴厲地批評先寇布,而且好像也對自己為何單單沒有辦法用平靜或寬大的態度來對待他而覺得有些生氣。

  「菲列特利加所說的大概是真的吧……」

  尤里安聽到卡琳低聲自語地說著。

  有一天和先寇布討論完要塞防禦的事情之後,尤里安提到了卡琳,他並沒有想要斥責先寇布的意思,只是想要知道先寇布什麼樣的想法。

  「克羅歇爾中士對我有什麼樣的看法?這是她的問題而不是我的問題啊!」

  這很明顯是作父親的人所會說的話。

  「如果你是問我對她有什麼看法的話,這才是我的問題哪!」

  「那你有什麼看法呢?」

  「我可是從來不曾討厭過任何一個美女啊,況且還是一個生氣蓬勃的美女啊!」

  「那麼,卡琳和她的母親很相像嗎?」

  「喂,年輕人,你腦袋瓜裡面在想什麼啊?」

  先寇布笑得有點不正常。

  「--總之,女兒比母親更讓人印象深刻就是了,這一點錯不了!」

  先寇布收住臉上的笑容之後,令人意外地用著嚴肅的口吻說道,然後輕輕地拍拍尤里安的肩膀。

  菲列特利加.G.楊,同樣也是每天埋首在繁忙的事務當中。她的父親過世的時候,她同樣也是如此,或許她想藉著將義務和責任發揮到最大的極限,然後把哀痛收藏到內心的抽屜當中。這種精神作用或許真的有用吧?菲列特利加說「如果我喝酒的話,或許會好一點」,聽到這樣的話,尤里安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現在想起來,如果潔西卡.愛德華女士還在的話,我們或許可以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

  經菲列特利加這麼一說起來,尤里安這才想到,那位女士同樣也是在她的丈夫過世之後才投入政治界的,兩個人的遭遇真的是很相似,一想到這裡,尤里安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尤里安簡直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菲列特利加也遭遇到和潔西卡.愛德華一樣的下場,會是怎樣的情況。尤里安全身不寒而慄,趕忙把這些無濟於事的想像逐出腦外,他對著菲列特利加問道,她是給了卡琳什麼樣的忠告。

  「我只告訴她,先寇布中將絕對不是一個卑劣膽怯的人。事實上也是如此呀!」

  「看來您的話對她很有影響呢,克羅歇爾中士對楊夫人您非常敬愛,她還說以後要像楊夫人您一樣。」

  「哎呀、哎呀,要是像我一樣不會作菜就糟糕了,為了她的將來著想,還是多學學卡介倫夫人比較好哪!」

  見到菲列特利加的笑臉,尤里安彷彿感覺到初春的微風吹進了他的內心。那微風溫暖、柔和,但是感覺得到其中仍有揮不去的寒冬氣氛,這是尤里安無能為力的。

  ※※※

  那一天,他接到卡介倫夫人打來的電話。

  「我請了菲列特利加還有先寇布中將的女兒到家裡來吃飯,尤里安你也一起來吧,人多一些熱鬧一點比較好。」

  「謝謝您,不過,要不要緊呢?如果不招待中將本人的話……」

  「作父親的人,有屬於父親自己的夜生活,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是一個適合家庭團聚的人。」

  夫人回答道,先請了卡琳,如果再讓她和先寇布中將面對面的話,可能會有反效果?

  伊謝爾倫要塞真正最有實力的人,或許就是這位夫人也說不定呢,尤里安想著。總之,尤里安非常感謝地接受了邀約。自從楊過世以後,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都漸漸地不再做飯,不想再為自己一個人吃飯的事情大費周章了。

  伊謝爾倫最有實力的人的丈夫,一家四口招待了三位客人在家裡吃飯,氣氛極為熱鬧的時候,卻有點愁眉苦臉的表情。

  「喂!尤里安,讓這群嘈雜的女人們自己去玩個遊戲什麼的,我們男人好好來喝杯酒吧!」

  兩個人於是把那一群娘子軍留在起居室裡乾瞪眼,自己逃到圖書室兼談話室裡去了。不久,卡介倫夫人把裝有火腿、起司的託盤給這兩個逃亡者送了過來。

  「男士們請慢用,當主人的人自己竟然臨逃亡,這說得過去嗎?」

  「不是!今天伊謝爾倫的名花全部齊聚一堂,真是美得讓我頭暉目眩哪!而且耀眼得讓我睜不開眼睛,所以只好逃到這個小窟窿裡來啦!」

  聽到這番拍馬屁的話,夫人有些不以為然,輕蔑地說道:「這種奉承話讓先寇布中將或者波布蘭中校來說,還讓人覺得相稱,讓你說起來真是不倫不類喲!」

  「偶而說說也覺得新鮮嘛!對不對?尤里安。」

  被人要求表示相同意見的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靜靜地微笑著,避免自己捲入其中。

  菲列特利加、卡琳和卡介倫家的兩個小淑女,此時興高采烈地玩起「瘋狂馬迷」的遊戲來了,也就是把兩個作成馬的形狀的小棋子放進振動器裡面一起振動,然後把振動器往地毯上一倒,看看馬是以什麼樣的姿勢著地,評分以後比賽看誰的分數最高。比如兩頭馬如果姿勢一致,同樣仰頭向上的話,就可以得到二十分,如果一頭馬用四腳站著,而另一頭橫躺著的話,那麼就只得五分,這是比賽的評分標準。玩著玩著,她們的笑聲激烈地迸彈開來,變成一個個的泡泡,漂到圖書室裡面來。

  「真是!那麼無聊的遊戲也能夠玩得這麼興高采烈。」

  卡介倫家的當家主人,皺皺眉頭地說道,拿起酒瓶往尤里安的杯子裡面又倒了一杯。

  「……不過嘛,笑聲總比哭聲還要好得多哪!」

  這一點尤里安也深有同感,無論如何,現在總是能夠笑得出來了,雖然說經常會有退回原處的危險,不過人們已經逐漸擺脫寒冬的記憶,進入春天、然後夏季了。

  Ⅵ

  「開出劇毒之陰謀花朵的膨大地下莖」。

  被後世如此稱呼的組織,當時真的存在嗎?

  沒錯,確實是存在的。不過,這個組織處於一種無法公然誇耀其本身存在與實績的立場。除非這個組織本身已經成為宇宙中最強且最大的優勢地位,或者已經成為接近最強、最大的勢力,否則還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現身在地平面上的。

  地球教團的大主教德.維利,潛伏在某個行星的地底下,親身策劃、指揮著許多既算不上是正確、也算不上什麼光明正大的陰謀。在陰謀實施的空閒中,他也會向下級的司教或者祭司們,說明他的一些想法。

  「你們不明白,為何暗殺的對象不是萊因哈特皇帝而是楊威利嗎?」

  德.維利大主教的聲音威勢,充滿著傲然的光芒。自從暗殺楊威利成功之後,他的權威和權勢,儼然已經成為首席大主教了。

  「我們首先要讓萊因哈特皇帝成為絕對的支配者,然後讓他成為暴君,將人民所有一切的憎惡和怨恨全部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到了那個時候,能夠與暴君專制相對抗的理念,就只有仰賴地球教的信仰,而不是那看了就令人討厭的民主共和政治。」

  從宗教專制的立場來看,民主共和政治的精神的確是讓人看了就討厭,因為民主共和是以「讓多數價值觀能夠同時並立共存」為前提,以及為其精神主旨之所在的一種體制。

  而且,要篡奪一個權力體制的時候,權力集中的體制應該是要比權力分散的體制,還要來得容易對付,而且人們幾乎沒有什麼個人的權利意義,並且已習慣於被支配。因為魯道夫.馮.高登巴姆扳倒銀河聯邦時,所顯現出來的鋼鐵手腕,並不是地球教團所需求的。

  「臣下的叛逆,會招來專制君主的猜疑,猜疑之後便產生整肅行動,整肅行動會讓臣下感到不安,不安之後便又開始叛逆。王朝的歷史,就是這樣反反覆覆的,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要把這個不變的定律,援用到羅嚴克拉姆王朝上。」

  德.維利的姿態,儼然是個自成一家的歷史研究家。他從其中研習所得的,並非哲學,而是陰謀的實踐學,不過他能夠累積他所得到的知識,並且加以分析,然後引導出統計性的結果,他的頭腦也可以稱得上極為犀利吧!

  「太古時候,君臨地球之上的羅馬大帝國在衰弱的時候,就是以某個一神教作為國教,來支配後世的歷史與文明。這是一個我們應該要留意的故事,同時也是我們今後的指標啊!」

  年長的司教當中,或許有人對德.維利傲慢的言行覺得反感吧?不過已經沒有人會把這反感放在嘴邊,倒是逢迎諂媚的人比較多。

  「那麼您就是要讓羅嚴塔爾元帥對皇帝叛變,是麼?」

  「羅嚴塔爾在新王朝之中,是個排名一、二的重臣,雖然年輕不過卻是名宿將。如果他造反的話,那麼皇帝萊因哈特的心,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平靜得下來,他對於忠實的臣下們,不禁會有難以克制的疑慮,隨時都會想著接下來又有誰要造反了,我們到時只要讓他的疑心病愈來愈重就行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確是一位名將,不過他的部下會完全服從他,對萊因哈特皇帝舉起叛旗嗎?」

  「令人擔心的是,就算有五百萬名將兵,全部都肯誓死效忠羅嚴塔爾,這樣的兵力還不到全帝國大軍的二成,以這樣的兵力,難道能打倒那個金髮小子嗎?」

  德.維利低聲地笑著,不用擔心,我早已經採取對策了。

  「楊威利已經死了,羅嚴塔爾也要死了,接下來就輪到那個僭越自稱皇帝的金髮小子死了。全部死得精光之後,就是我方正義開花結果之日,我們就把他們當作肥料來灌溉吧!」

  到了那時候,政教合一的龐大帝國就要統一人類的社會了。從前人類只棲息在地球這一個行星表面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維持著類似的政治體系。如今這種政治體制要在整個宇宙中復活了,而且是自己使它復活的。過去那一段長時間雌伏與隱忍的日子,不久之後就要結束,揚眉吐氣的時刻將取而代之。

  德.維利又再一次地笑了。那是一種黑色的笑容,一種企圖利用陰謀使歷史倒轉的人所擁有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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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07 PM|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萌芽〉


  Ⅰ

  身為銀河帝國國務尚書的千金,而且本身也是大本營幕僚總監的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於九月七日,重新回到大本營擔任勤務。

  「由於個人的緣故,給皇帝陛下帶來許多困擾,今後將極盡所能不使此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懇請陛下恕罪。」

  希爾德對她的上司致意。其實她的上司,在這整個宇宙中,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銀河帝國的皇帝。萊因哈特有些生硬地點點頭,接受了伯爵千金的致歉,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有些什麼話想說似地,不過,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就讓希爾德退下了。

  萊因哈特私人方面不夠成熟的包容力,在這個時候又暴露出來了,不過對希爾德來說,這樣子反而讓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因為萊因哈特如果真的把他心中的話說出來,那麼應該要怎麼回答才好呢?希爾德本身也覺得十分困惑,如果萊因哈特向自己表示歉意的話,自己應該要如何應對呢?

  「那是一場夢,陛下,請您忘了它吧!我自己也不會在意的。」

  或者應該要這麼回答才好:「我是陛下的臣民,自當遵從陛下的命令。」

  不管怎麼說,這兩種說法對希爾德來說,都不是最適當的回答。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對方是不是應該要向自己謝罪的問題。

  一旦回到自己崗位上,那麼就不能放任公務不管,所以希爾德無法對皇帝的求婚有個明確的回答。

  或許自己應該要辭去幕僚總監這個職務吧?不過,在自己缺勤這麼多天之後,才剛出勤就馬上提出辭呈的話,恐怕只會招致人們的各種臆測。其實如果仔細想想,年輕單身的皇帝,和一位同樣年輕單身的女性幕僚共處在一起這麼久,竟然還沒有任何謠傳,這才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吧?或許是因為萊因哈特總是給人與性愛無緣的印象,而希爾德也始終保持著公務對公務的關係,表現出一副不仗著權力者的寵愛而驕的作風。不過,如今事實已經發生了,今後會變成怎樣,應該要如何應對,這個問題讓希爾德這麼聰明的女子足足想了一個禮拜,仍然沒有得出答案。

  另一方面,這位年輕俊美的皇帝,同樣也處在束手無策的情緒上,這種心境不要說在公務方面從來沒有體驗過,就連在他私人方面的記憶裡面,也是絕無僅有的。

  自己向瑪林道夫伯爵的千金求婚了。如果能夠立刻得到回答的話,那麼就算是被拒絕了,自己也可以把心情好好地作一番整理,然而因為並沒有獲得回答,所以萊因哈特本身的意識,此時像是漂浮在心海的水面上。不過萊因哈特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一個能夠期望對方立刻回答的問題。

  儘管有些人可能會嘲笑萊因哈特在處理私人生活時的不成熟,不過作為一個政府公務人員的他,卻從不曾怠忽過身為皇帝的義務與責任,而且一直能夠在政務方面,展現出正確的判斷與裁量,這是嘲笑他的人絕不能否認的。當然有些心存諷刺的人,可能會認為萊因哈特如此專注於政務,是為了要逃避他私人生活中的苦惱,這種諷刺的觀察當然可以成立,不過萊因哈特並沒有將他個人的苦惱,反映在政務的處理上。萊因哈特的這一生中,到此時為止,只有一次曾經將他身為公務人員的責任義務拋棄不顧,那就是剛剛失去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那個時候。

  不過龐大的政務,也有處理完畢的時候。往往這個時候,年輕的皇帝就變得不曉得應該做什麼才好,有時恍惚發呆似地啜飲著咖啡,有時翻翻厚重的書本,但卻不見得有把他的興趣放在書裡,不然就是找貼身侍者艾密爾或者次席副官流肯一起下下三次元西洋棋,再不然就是找他們一起到馬場去騎騎馬。從各種方面看來,他過去的人生一直是和風流韻事無關的,所以如果戰爭和政務這些每天的例行公事結束之後,他真不曉昨應該要如何打發時間。當然也從不曾忙於男女之間的肉體關係。

  「皇帝不知如何消磨他閒置時間這件事姑且不論,倒是皇帝經常會發燒,這該不會是什麼大病的前兆吧……」

  重臣們不禁要覺得不安。

  發燒雖然算不上是什麼重病或者疑難雜症,但是卻像是小小的雲塊,遮掩了太陽的光芒。而萊因哈特到此刻為止,生命力的光輝是不容許被任何雲層給遮掩住的,不過那雲層是多麼地小。太陽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存在,所以臣下當然很難不心生疑慮。

  「威斯塔朗特那件事,對皇帝的御體,恐怕有著很大的衝擊吧……」

  這個謠傳傳到親衛隊長奇斯里耳中的時候,他臉上毫無表情地聽過就算了。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在皇帝私人的房間度過了一個晚上,還有皇帝捧著花束,一早就前往瑪林道夫伯爵的宅邸拜訪的這兩件事情,奇斯里都知道,不過他卻從來沒有透露過半句話。雖然說他並不像「沉默提督」亞倫斯特.馮.艾傑納一級上將,不過口風緊密也同樣是奇斯里的一個優點。

  就算萊因哈特每個晚上都和不同的女子一起度過,奇斯里同樣會三緘其口,絕對不會讓他人知道吧。就這一點而言,奇斯里口風緊密的這個優點,過去一直像是從不曾發揮功能的瑰寶,如今終於發揮了它真正的價值。依奇斯里本身的看法,身為皇帝的人,就算有幾個愛妾或者情人也都是好的。

  萊因哈特的確也是有其不知變通、笨拙的一面,而且還接近冥頑不靈。不管會被答應也好,或者會被拒絕也好,他向瑪林道夫伯爵千金提出求婚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所以在等待她回答的這段期間,如果和其他女性交際的話,等於是一種不誠實的行為,這是萊因哈特根深蒂固的想法。不過人們或許可以這樣說,他其實一直覺得男女之間的交往是極度麻煩的事情,所以如今等於是得到了一個理由,可以把他這種想法正當化。

  「……有些人不容反駁地斷定皇帝極為俊美,所以一定是非常多情,或者說他應該是多情的人。不過真不曉得這些人要如何解釋,為何會有好色的醜男存在?」

  艾爾尼斯.梅克林格有些諷刺地批評道。不過如果光從表面上來看的容貌與權勢,然後要想像他個人性生活的貧瘠,大概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吧。

  不管怎麼說,萊因哈特一點都沒有想要採摘其他花朵的念頭。

  由於瑪林道夫伯爵忍不住發出那摻雜著同情的苦笑,所以萊因哈特不久之後,便經常在政務結束之後外出,前往鑒賞那他從不曾表現出任何關心、興趣的戲劇、音樂、電影等等。因為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獨處的話,情緒就會變得非常沉重。

  不過真正對皇帝這些舉止感到退縮的,恐怕是那些被吩咐一起前往觀賞的高官或者皇帝身邊侍者。萊因哈特就曾經有一次,要求弗里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伴隨前往觀賞古典芭蕾,這個選擇真是錯得最離譜的一個例子了。不過一直把這個例子當作是笑話的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卻也接到皇帝的命令,要求一起出席詩歌朗誦會,讓他頭痛不已。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在還沒有輪到自己「值班」的時候,甚至還認真地考慮著,是不是能夠和駐守在本土的「藝術家提督」艾爾尼斯.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換一下工作。

  「皇帝本身其實就是卓越的藝術品,所以根本不需要刻意對藝術抱持著興趣。統治者對於藝術只要撥出金錢資助就可以了,不需要出眼睛,也不需要出嘴巴,否則只怕會產生出一些故作權威的冒牌藝術家。」

  這是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所作的評語,不過這也是因為他本身由於宇宙艦隊軍事的理由,可以謝絕皇帝的招待,所以才能作這種第三者的評論也說不定。

  「如果元帥您有如此的見識,那麼就請您代替我們與皇帝同行吧。今天晚上的節目是那種我聽了也不可能會懂的前衛音樂,可是卻得要在皇帝面前洗耳恭聽。」

  奈特哈特.繆拉一級上將歎息地說道。

  「這還不如有場戰爭或者內亂來得有意思。」

  這當然不是什麼明確的預言,不過日後卻讓繆拉對於他此時所說的話,感到無限地悵然。

  Ⅱ

  正當萊因哈特一面忙於政務,一面為私人生活的航路圖不齊備,無法將自己導向正確方向而擔憂,而他的幕僚人員為「藝術之秋」感到困擾之際,在邪惡的土壤深處,陰謀的地下莖正開始萌芽。

  陰謀地下莖的一端,縱橫過整個宇宙,此時已經伸展到費沙行星的地下了,當然並不是一直線地伸展過來,而且這個地下莖的根並不只有一個,它們為了爭取單一的太陽,於是互相糾纏在一起生長著,而且,這個奇怪的植物正近乎貪婪地吸取著養分。

  銀河帝國內務省次長兼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海德里希.朗古,還有費沙的前任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這兩個只要一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就會產生一股欲望,想要當場就將其射殺的人,正在進行著某種會談,當然是非公開的。會談的場所是在魯賓斯基所擁有的幾個密室當中的一個,而這也是過去曾經決定過幾個人死亡的場所。光線透過水晶玻璃映照過來,使得以綠色為主要色調的室內,散發出像是某個森林角落的氣氛。兩名潛伏在這個人工森林裡面的陰謀家,面貌和年齡都迥然不同,不過卻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互相輕蔑與自己共謀的對方,而魯賓斯基對於這一點的認識,比朗古更深刻。

  朗古正用手帕擦拭著自己額頭上的汗水,在對方的視線之中,把自己真實的表情隱藏起來,這是他一貫的作法,而魯賓斯基也把心中的冷笑隱藏在皮膚之下,繼續說明著陰謀的進行方式。

  「如果無法讓皇帝親臨新領土的話,那麼要讓羅嚴塔爾元帥造反,就變成相當困難了,關於這一點,次長閣下您應該也是很明白的。我們必須要給他一個巨大的餌,大得足以掩蓋他的理智,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替他製造一個好機會。」

  「或許是這樣吧,不過為羅嚴塔爾製造如此有利條件,這種作法本身行得通嗎?萬一,如果說萬一那傢伙弒殺皇帝成功的話,這可怎麼辦才好?」

  以朗古本身的立場,他不禁要如此擔心。因為他這個不吉利的空想,在未來是絕對不得實現的,一旦羅嚴塔爾弒殺萊因哈特成功,整個宇宙的大權都在他掌握之下的話,那麼朗古一定會比誰都早成為被肅清的對象。雖然朗古經常是一個看不清自我的人,不過這種事情他還能夠瞭解,這可說是一種既悲慘又滑稽的事情啊。

  「這點您不用擔心,羅嚴塔爾弒殺皇帝的意圖,到頭只不過是一齣戲,或者是表面上的行為。我們會讓他一開始就失敗,並且使皇帝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搶救回來,然後決定討伐羅嚴塔爾,這一切都在我們精密的計算之下。」

  「真是這樣嗎?」

  「不然我們寫份誓約書吧!」

  「……」

  如果把朗古對於羅嚴塔爾個人的憎惡比喻作刀子,然後把他個人對於權勢的欲望比喻作叉子的話,那麼此時的他就像是想貪婪地吞下銀河帝國這一頓豐富的料理。在武力佔優勢的時候,自己不具有武力,卻又要達成這個目的的話,那麼就非得要借助皇帝萊因哈特的權威與勢力。

  萊因哈特一旦對忠實的將帥們產生疑懼,並採取肅清將領的恐怖政治的話,那麼朗古就會成為皇帝整肅時的特別檢察官,或者是處刑的負責人,這麼一來,自己就可以賣弄一下皇帝所賦予自己的權勢了。所以羅嚴塔爾的造反,對於朗古來說,就是一個絕對必要而且極為寶貴的轉機。

  如果能讓羅嚴塔爾造反的話,那麼萊因哈特在鎮壓叛亂之後,對於米達麥亞等人,大概也會失去原有的信賴吧。米達麥亞是羅嚴塔爾的密友,羅嚴塔爾消失之後,那麼他就是所有活著的人當中,最為了不起的用兵家。如果能夠讓米達麥亞落入陷阱之內,然後用兩虎相鬥的方式,把朗古的恩人,也就是奧貝斯坦也一起除掉的話,朗古通往要勢的障礙就全部不存在了。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終究只是一個無力的小女子,而她的父親也是個只知道誠實的無能者,繆拉以下的高級軍官,如果離開了戰場,也只不過是穿著軍服的木偶罷了……

  朗古自己並沒有察覺到兩件事,一則是這樣的構想或者該說是妄想,是受到費沙的舊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的誘導才逐漸愈來愈擴大的。二則是對於魯賓斯基來說,他不過是一個卑劣、不起眼、使用後即可丟棄的道具,魯賓斯基聰明地沒有讓他察覺到這兩點。

  如果說有人覺察到這些事情的話,那個人不是朗古,而另外的一個人,也就是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而且可能也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在他那由光學電腦所組成的義眼裡面所呈現的事物,一定是經朗古本身的眼睛所能看到的還要多得多,不過他並沒有對朗古一一解說清楚。朗古不但是魯賓斯基玩弄陰謀的道具,同時也是奧貝斯坦的政治道具。不過他本身卻反過來,把他們兩個人都看成自己的道具。朗古認為奧貝斯坦雖然是自己非公開的地下上司,而且也是錄用自己的恩人,不過他所能給予的最大恩惠,恐怕就是犧牲自己而讓朗古飛黃騰達吧。

  在這個時候,魯賓斯基和朗古,同時都希望羅嚴塔爾能夠起兵造反。不過,朗古所希望的前提是,這必須是場維持一定規模但能夠被撲滅的火災,而魯賓斯基所希望的則是一場能夠燎原的大火,因為他們各自懷有不同的動機和目的。魯賓斯基對於這一點差異認識的非常清楚,而朗古則全然不知。一直不如奧貝斯坦,而基於某個類似的理由,朗古同樣也及不上魯賓斯基。魯賓斯基能夠寒酸地剖析並嘲弄自己,就如同對著自己映在鏡子上的影子恥笑一樣,而這一點正是朗古所無法做到的。

  整個陰謀最後的結局是,朗古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留下了一個佞臣的惡名,並且一直流傳到後世。不過事實上他也有幾個優點,好比在家庭中他是一個善良的丈夫,同時也是一個和藹的好父親,不過作為政府公務人員的他,卻怎麼也逃不掉別人對他的責難。

  在「野心的時代」當中,確實是有這樣的事情。萊因哈特皇帝本身,雖然出生在一個空有貴族之名的貧窮家庭,在不過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晉升為舊王朝的將官;二十五歲還不到,就已經是頭戴至尊的冠冕了。

  過去五個世紀以來,所有支配人類的人,不管是明君也好,是昏君也好,是直系也好,是旁系也好,全部都限於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子孫。而用實際行動打破這種血統專制的人,歷史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亞雷.海尼森,另一個就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雖然他們的手法以及所信仰的主義都迥然不同,不過有一點相同的就是,人們無法將他們的姓名從歷史上抹去。

  一個創造性的行動,往往會產生無數的模仿者。就好比萊因哈特,他那種依靠單一的支配者來統治宇宙的構想本身,就是延續了魯道夫大帝的野心。當然,他並不是要模仿魯道夫大帝,而是企圖要超越他,而且在他還不到二十五歲的年紀,他的野心不已經大致達成了。

  他所創造的偉業令無數的人產生敬畏的心。朗古當然也是這無數人當中的一名,不過他並不認為年輕俊美的皇帝是從不犯錯或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因為如果不會犯錯的話,就不會讓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慘死,而且也不可能會敗給楊威利。朗古讓年輕的皇帝成為自己的傀儡。為了這個目的,他必須要將萊因哈特從那群忠實、能幹的臣下手中奪過來,必須要讓萊因哈特孤立在猜疑和不信任當中,因為皇帝的不幸與朗古的幸福是直接相關的。

  Ⅲ

  這一年的八月底,有個奇怪的謠傳,開始在新帝都費沙的地表上徘徊,接著進入九月的時候,這個原本像是地下暗流的謠傳,開始像是泉水般地噴出來,流進銀河帝國政府官員的耳中,不祥的流言像是無數的水泡,不斷地將水泡破裂的音符送進人們的耳中。

  「……新領土總督羅嚴塔爾有意要造反!」

  「……羅嚴塔爾元帥非常瞭解如果倚靠軍事力量的話,一定無法和皇帝匹敵,所以他打算假借視察新領土之名,邀請皇帝親臨海尼森行星,然後在皇帝旅行的途中把皇帝暗殺掉。」

  「……暗殺皇帝之後,羅嚴塔爾元帥可能會擁戴行蹤不明的先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發表高登巴姆王朝復辟之宣言,然後自己擔任攝政王,獨攬政治與軍事的大權,不久之後,就打算為自己戴上至尊之冠了吧?」

  「……不,羅嚴塔爾元帥的目的,不是暗殺皇帝,而是要把皇帝給軟禁起來,逼迫皇帝簽寫退位宣言書,讓自己合法地坐上皇位。」

  「……聽說羅嚴塔爾元帥已經把邀請皇帝親臨海尼森行星的邀請函呈給皇帝了,不過皇帝不可能會接受他的邀請。」

  「……說不定,皇帝會反過來把羅嚴塔爾元帥召到費沙來,好好地詢問一番呢!」

  有關於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有反叛企圖的謠傳,在這一年冬天將結束的時候也曾經流傳過,不過皇帝與元帥經由在公開場合上的對話,使得過去這個謠傳終歸還是一個謠傳。不過,這一次是不是也能夠像從前一樣,得出一個完美的結局呢,沒有人能夠有自信地加以預測。

  皇帝的侍從長溫歇爾.馮.哈傑爾巴克男爵,是皇帝的姐姐格裡華大公妃的朋友,夏佛豪瑟子爵夫人的義弟。他以養子的身分繼承了男爵家,不過他並沒有特別洋溢的才華,為了溫和誠實,沒有政治野心。以侍從長這樣的一個職務而言,這佯的一個人便足以勝任,不需要什麼大器或才能。因為他所要做的不是輔佐皇帝的政務,只需要注意著不要讓皇帝的生活有任何的不便之處就可以了。不過像萊因哈特那麼樸實的生活,其實只要有艾密爾.齊列在他的身邊照顧也就足夠了。

  這個在費沙流傳的謠言,之所以會傳到皇帝的耳中,是因為這個侍從長的緣故,不過並不是因為他喜歡亂嚼舌根。羅嚴塔爾邀請萊因哈特親臨行星海尼森的邀請函送到萊因哈特手上的時候,被萊因哈特順手放在新住所的圖書室裡的桌子上,侍從長發現之後,便將邀請書信交給皇帝陛下。當時萊因哈特因為察覺侍從長臉上有著不安的表情,詢問其原因之後才知道這個謠傳的。至少在侍從長晚年的回憶錄裡面是這麼記載。

  ※※※

  在這件事情之後的第二天,正式說來是九月十日,軍部的最高幹部被集結在大本營裡面的時候,年輕俊美的皇帝一開始就流露出不悅的表情,眉宇之間佈滿了無形的雷雲。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接觸到皇帝的視線,立即往前半步。

  「最近,宮廷內外流傳著一個說法,想必皇帝陛下也已經略有所聞。在這個會傳言的真偽尚示證實以前,陛下是否可以暫時留在費沙?」

  「這是什麼話!」

  萊因哈特那端麗的兩唇之間,吐出巨大的怒氣。他那蒼冰色的眼眸,宛如封住火焰的青玉一般地閃閃發光。

  「羅嚴塔爾不可能會暗殺朕,朕也不會懷疑他。你們竟然被這些世間的閒言閒語所迷惑,難道想要挑撥朕與朕的重臣嗎?」

  軍務尚書的義眼閃閃發光。

  「那麼,請至少帶領一個艦隊前往。」

  「皇帝前往重臣統領的地區,如果帶著過度龐大的兵力,只怕會招來疑慮與恐懼。而且最重要的是,皇帝在自己的領土上旅行,為何要有大艦隊跟隨呢?像這種廢話就不用再說了!」

  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之後,萊因哈特把視線移到某個臣子的身上。

  「繆拉一級上將。」

  「是,陛下。」

  「朕命你擔任朕的首席隨員,準備出發事宜。」

  「臣遵旨……」

  奈特哈特.繆拉輕微搖動他那像是砂一般顏色的頭髮,接受了皇帝的命令。此時奧貝斯坦和米達麥亞都沉默無言。就在其他將帥的一片寂靜當中,有一位提督開口說話了,是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

  「啟奏陛下,請允許臣下加入隨員的行列,隨同陛下前往新領土視察。臣下的妹婿因在新領土總督府中擔任民事長官。而臣下與臣下之妹已許久不曾相見,盼能藉由此次機會,完成私人的願望。」

  藉由這種側擊,魯茲成功地攻陷了皇帝萊因哈特這座難攻的城堡。另外不只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原本擔任費沙方面軍部司令部的職務,但由於首都正式遷移,軍部組織隨之改編,這個職務變成懸在半空中,所以一直到新的職務確定之前,魯茲等於處在空閒的狀態,只分別擔任大本營以及軍務省的參事官,這也是他的請求會被批准的原因之一。

  「真可惜,皇帝怎麼不帶著我一起去呢?」

  從皇帝的面前退下之後,畢典菲爾特歎氣說道,魯茲則閃耀著他那藤色的眼眸笑著說道:

  「如果你說要去和羅嚴塔爾元帥打架摔角的話,陛下或許會帶著你一起去吧。不過,這一次如果不是和平之旅的話,事情可就麻煩了。」

  ※※※

  還有一件事讓魯茲和其他將官們感到不可思議的,那就是經常跟隨在皇帝身邊的希爾德,也就是瑪林道夫伯爵小姐,這一次竟然被留了下來。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最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作跳躍飛行恐怕會增加她體力上的負擔。」

  因為皇帝親口作這樣的說明,所以其他的人也就覺得,原來是如此啊!這麼說來,那位聰明的伯爵小姐今天之所以沒有被召來,而且最近也常缺勤,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不過,事實上萊因哈特很明顯地是因為有著私人的理由。因為自那一個晚上之後,雖然已經過了十幾天,而且希爾德也已經回到大本營,不過她還是沒有對萊因哈特的求婚有任何的回答。這恐怕是希爾德直到現在的生涯中,第一次對事情無法果斷處理吧?不過對於萊因哈特的來說,與她結婚究竟會不會幸福呢?希爾德到現在為止,一直束手無策地站在這個問題的前面。

  萊因哈特把她傳喚到辦公室裡面之後,特意作出一副純事務性質的表情和聲音。

  「伯爵小姐,朕在這個月的月底,要出發到新領土去。」

  「謹聽陛下的指示。」

  「這一次,朕希望你留在費沙。」

  「……是。」

  「另外,在朕回到費沙之後,希望你能夠對這些天的事情,先準備個明確的回答。」

  年輕的皇帝避開希爾德的眼眸,將視線投注在她暗調的金色短髮上如此地說道。

  「當然,前些天的事情,就是指朕對伯爵小姐求婚的事情。」

  萊因哈特還特意地加以說明,這不能不說是他不成熟之處,不過卻也可以從中看出萊因哈特的誠摯。而這個場合對於希爾德來說,毋寧說是得救了,因為萊因哈特如果是個沒耐性的傢伙或者極端本位主義的人的話,大可以強求對方在自己出發以前,給予一個明確的回答。畢竟他是一個專制君主,大可以無視於希爾德本身的意願,而照他本身的意志為所欲為。不過希爾德的內心天秤,在這個時候,就會往某個方向增加傾斜度了。

  希爾德回到大本營之後,她的行政處理能力一點也沒有低落,不過在創造性思考力方面的表現卻不甚完美,這大概也是因為理智能源的集中和持續沒有辦法兩全的緣故吧!

  希爾德自己本身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這一次不能與萊因哈特同行,也只覺得無可奈何。她本身當然也聽到過與羅嚴塔爾有關的謠傳,不過她覺得這不過是年初時的謠言再度傳開罷了。或許這種想法本身,正可以證明希爾德的理智還與想法都一時失調了。另外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她對隨行的繆拉等人有著絕對的信賴感。

  此外,對希爾德來說,她本身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也就是:「前往會見皇帝的姐姐格里華德大公妃吧!」

  自從那個晚上以後,希爾德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情,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去拜訪她,萊因哈特不在的這一段期間,或許可以有機會吧。希爾德希望能夠讓這位皇姐,也像希爾德自己的父親一樣,明白這期間所有的事情,因為她是從小疼愛著萊因哈特,完全明白萊因哈特內心剛柔之處的皇姐哪。

  萊因哈特到此時為止的人生歷程,雖然極為壯麗,可是卻稱不上多彩多姿,甚或應該說是極為單純。他有著明確的價值觀,而且目的非常鮮明,所以他只要全心全意地往那個目的地邁進就可以了。

  擁有強大的敵人,而且為了要打倒敵人,必須竭盡一已所能的這種人生,一定得是單純的。以萊因哈特的例子來說,他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的這個目的,雖然顯得有些過度龐大,不過卻反而為展現在萊因哈特面前的廣大荒野,開闢出一條最短的道路。

  就這一方面而言,楊威利所走的是一條更為複雜、更為曲折的思想路程。他認為民主共和政治就是最好的體制,而且他所抱持的這個想法一直是根深蒂固、毫不動搖的,不過他卻以直接、間接的方式,體驗到這個體制以最差的形態來運作時所產生的狀況。

  楊的人生、思考和價值觀,經常是像雙重矛盾的螺旋狀態一樣,表面上看起來頗為奇特,但卻有著安定的人格以及極寬廣的包容力,一直在制衡著這種特質。不過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對威斯塔朗特的虐殺事件覺得悔恨萬分的萊因哈特,由此看來,他身為一個專制支配者的神經纖維,或許比「鋼鐵巨人」魯道夫.馮.高登巴姆還要來得纖細也說不定。

  不過,希爾德並不希望萊因哈特具備魯道夫式強韌氣質。

  萊因哈特無法完全洞察到希爾德的心理,他把自己應該說的話說完之後,揚起了他的一隻手,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僵硬,就打算走出屋外。但在他的動作所產生的氣流,正好引起微風的那一瞬間,希爾德出聲說道:「陛下……」

  「嗯……?」

  「請陛下路上多加小心。」

  年輕的皇帝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地,凝視著美麗的幕僚總監。當他體會到伯爵千金的話中的含義時,臉上浮現出將要展露微笑的表情,對著她點了一下頭之後轉身離去。

  就算把楊當作是例外,好比希爾德,她也有她的父親,作為她的理解者以及助言者,但是萊因哈特的身邊有這樣的一個人嗎?過去曾經是有的,不過此時在他聲音所及的範圍內,似乎沒有這樣的一個人。至少,這個人並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裡面。

  面對米達麥亞或者繆拉這樣的忠臣,萊因哈特沒有辦法把他們當作是可以筆自己商討私人生活的對象。儘管他已經把自己的不成熟以及脆弱的一面在瑪林道夫父女的面前暴露出來,不過不管是米達麥亞也好,是繆拉也好,他從沒想過要開口和他們商談私人生活,畢竟萊因哈特不是一個可以讓他人知道自己的缺點之後,仍然能夠處之泰然的人。

  Ⅳ

  米達麥亞因為必須要親身參與許多重要的軍務,所以沒有辦法像魯茲那些自願隨同皇帝前往新領土。於是他將繆拉召到宇宙艦隊司令部的辦公室,從整體的大局一直到細部的問題,徹底重複地檢討著,他對於這名小自己兩歲的僚友,寄予著深厚的信賴。

  「我想我能夠明白你所擔心的是什麼事,今年的六月,楊威利在前來與皇帝會面的途中遭到了暗殺,你在害怕那樣的悲劇會再次重演嗎?」

  「如您所明察的。」

  繆拉點點頭,他那顏色像是砂一般的眼眸浮現著輕微的憂慮。因為一旦曾經暗殺成功,那些恐怖分子便可能食髓知味,進一步想要再幹一次,這是就是人類的心理。

  「如果能夠的話,屬下是希望皇帝能夠留在費沙,不過到了這個地步,皇帝的行程如果忽然中止的話,只怕人們反而會朝壞的方向去想像吧……」

  「沒錯,不過,就算這樣也真是太巧妙了!」

  米達麥亞不禁要恨恨地啐舌。

  因為害怕羅嚴塔爾叛亂,所以皇帝便不敢離開新帝都的這種謠傳如果四處散播的話,那麼以萊因哈特皇帝的個性,便絕對不可能會讓自己窩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而且這樣一來,好像更證明了謠傳的真實性。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要把皇帝引到新領土上的一個陷阱吧。米達麥亞想到這個陷阱其實非常單純,不過卻具有絕對的效果而且極度狠辣的時候,不禁不寒而慄。

  這個陰謀,在大約半年前,羅嚴塔爾因為與一名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有些關連的女子之間的關係,而受到斥責的那時候開始,就已經細密地籌畫並且佈置好圈套了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一直在背後用指尖引線操縱的人,難道就是那個令人討厭的小人海德里希.朗古嗎?

  米達麥亞不認為是這樣,因為姑且不論朗古的策謀能力如何,米達麥亞對於朗古的實踐能力與組織能力一直有著相當低的評價,所以朗古毋寧說是受到某個更狡猾的人物所影響,不過卻由他掌握著表面上的主導權。米達麥亞的這項疑慮,在不久的未來即被證明是正確的。

  「不過,陰謀者也不可能會擁有如何強大的戰力,所以只要有五十艘到一百艘左右的艦艇跟隨皇帝前往的話,也就可以有足夠的抑制力了,而且也不會對羅嚴塔爾有太大的刺激吧。」

  「的確是這樣,不過問題在於陛下的想法。」

  「這由我來提出請求。如果隨行艦隊只有這麼一點數量的話,那麼皇帝應該會容許的。」

  銀河帝國這兩名年輕的名將,不禁交換著輕微的苦笑。皇帝的霸氣與矜持,有時的確會讓臣下感到苦惱,不過以臣下的眼光看來,這也是值得他們敬愛的。

  「對了,軍務尚書對於這次的事件,有說過什麼樣的話嗎?」

  米達麥亞那一對富有活力的灰色眼眸,此時正閃耀著充滿諷刺的光芒。只要一提到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他肉體的機能就會和精神作用直接連結在一起。奧貝斯坦當然不可能會心存好意地接受羅嚴塔爾呈給皇帝的邀請函,這是再明白不過了。

  「羅嚴塔爾如果真要背叛的話,一定會從正面堂堂地發動軍隊,來一場決戰,絕不會像某個人,只會籌畫一些陰險黑暗的策謀,想從背後刺陛下一刀。」

  米達麥亞其實是想要這麼說,不過如果真說出來的話,就不是能夠當作玩笑而隔的。人的地位儘管升得再高,舌頭活動的範圍卻不見得會因此而變得更為寬闊。

  「據我所知,在那之後他並沒有再發表任何意見,而且隨行者的名單上也沒有尚書的名字。」

  「是麼?這樣的話就好了……」

  軍務尚書如果隨行的話,米達麥亞當然要反對,不過並不是因為他討厭軍務尚書的緣故,而是因為他深深地瞭解到,奧貝斯坦與羅嚴塔爾這兩人之間錯綜複雜、像是磁鐵互相排斥的對立關係,到時將會比呈現在表面上的,還要來得銳利而且深刻。奧貝斯坦如果隨行的話,那麼極可能會對羅嚴塔爾的情緒有著負面的刺激作用。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奧貝斯坦是以自我保命為優先的男子,那麼從最初的一開始,他便不可能打算到羅嚴塔爾的根據地。不過,有一件事是連米達麥亞都不得不承認的,那就是奧貝斯坦不是一個以追求自我的利益與安全為滿足的人,如果對他而言,還有其他重要目的的話,那麼就算會犧牲他自己,他或許還是會令人意外地付諸行動也說不定。這是米達麥亞必須要提防戒備的,這當然不是為了奧貝斯坦的性命安全,而是為了羅嚴塔爾。

  此時此刻正在宇宙間進行的所有陰謀,米達麥亞當然不可能察覺得到。雖然說他原本就希望他的一生,不要與陰謀有任何的牽連,但是他這個願望終究無緣實現。

  如果說在這個時間點上,有人能夠察覺到某個以地球教的首腦為核心的組織,在全宇宙中所策劃的全部陰謀內容,那麼這個人大概不能算是人類了吧。所以,在人類的世界裡面,沒有任何人能夠對米達麥亞洞察陰謀的極限能力有任何責難。

  只是米達麥亞仍然能夠看透事態本質的危險性,這是基於他身為一國重臣所具備的見識,而不是基於任何陰謀家的才能。如果羅嚴塔爾的叛逆真的變成一個事實,那麼隨著鎮壓平息之後,緊接著來到的將會是君主與臣下之間的猜疑。一方想的是「連羅嚴塔爾都會造反,接下來不知道會是誰呢」;而另一方面所想的則是「連羅嚴塔爾都會遭到整肅,接著不曉得會輪到誰」。這麼一來,整肅與叛逆只會陷入無窮無盡的惡性循環。

  「算了,不管軍務尚書是怎麼想的,我有我自己的作法。就是把宇宙艦隊的主力,暫且先集結在夏坦布魯格周邊的宙區吧。」

  所謂夏坦布魯格,有著「影之城」的意思,這是一個已經要確定要建設在費沙回廊的新領土方面,也就是舊同盟方面出入口地方的宇宙要塞名稱。重要性雖然無法和伊謝爾倫要塞相提並論,不過卻能夠扼住回廊其中的一個出入口防衛新帝都,而且還可以作為出擊、補給、通訊的據點,應當可以發揮相當大的機能。

  另外值得順便一提的是,在費沙回廊通往帝國本土方面的出入口即將建設的一個要塞,被命名為「多萊.古羅斯阿多米拉爾斯布魯格」,意思是「三元帥之城」,也就是用來紀念羅嚴克拉姆王朝的六名元帥當中,已經死去的三名……吉爾菲艾斯、海倫法特、斯坦梅茲元帥。

  「如果再有一個人死去的話,那麼就改名叫四元帥之城了吧。」

  畢典菲爾特這個一點都不高明的玩笑,惹得僚友們只能苦笑。不過不管怎麼樣,建造這兩個新要塞在費沙回廊的咽喉部,對於新王朝與新帝國的存續與發展,有著極重大的意義。

  萊因哈特咫建造一個壯大帝國的構想,經由這種實地的建設,逐漸踏實地具體化。身在軍務的第一線、統轄並指揮這些新要塞建設工作的人,就是米達麥亞元帥,這也就是為什麼他無法隨同皇帝前往新領土的緣故。

  米達麥亞非常能夠適應新時代裡面的新任務,而且對於他所被賦予的課題,也都逐漸在圓滿地達成中。他是帝國軍第一勇將,不過卻不單單只是一名勇將,因為他其實有著絕佳的彈性與氣度,雖然他本身並不自覺,不過像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等人,卻一直給予他極高的評價。萊因哈特當然也是充分掌握到這一點,所以才一直把重託付給這位「疾風之狼」。

  不過萬一萊因哈特與臣下之間陷入了整肅與叛逆這兩者的惡性循環的話,那麼米達麥亞不禁要懷疑,自己和其他的僚友究竟是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千辛萬苦地打倒高登巴姆王朝、消滅自由行星同盟、不斷地作戰、將全宇宙勾勒出一道流血的軌跡呢?羅嚴克拉姆王朝為宇宙帶來了和平與統一,並且以更進步更公平的統治,支配了至少大半個宇宙。這麼樣輝煌的功績只要稍有差錯,便可能被暗紅色的恐怖政治給塗蓋上去,而後世的人,將會用嫌惡和冷笑來批判這一段政治史吧!

  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情況變成如此。自己除了要求萊因哈特皇帝能夠有寬大的度量之外,同時也期望羅嚴塔爾能夠自製。

  「繆拉一級上將,陛下的安危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夠和魯茲同心協力,將陛下平安無事地帶回到費沙。」

  繆拉靜靜沉著地微笑著,大概是為了讓這位比自己年長二歲,同時也是自己所敬愛的僚友安心吧。米達麥亞一面衷心地祈禱著繆拉所說的話是正確的,一面伸出自己的手和他相握。

  Ⅴ

  「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因為有多麼毒辣的陰謀才產生的,一開始的時候,叛亂的種子之所以會發芽,必須要有相對的土壤配合。萊因哈特皇帝與羅嚴塔爾元帥之間,終究是有一道能夠讓陰謀家利用的裂痕。」

  後世所作的上述批評,雖然有些太過於偏向唯物論的嫌疑,不過就某部分而言,應該也有其正確性吧。

  原本在戰亂平息之後,皇帝本身臨視新領土的這個計畫,早已納萊因哈特本身以及帝國政府所制定的預定表當中。正因為是新領土,所以只要一有機會或者應該要積極地製造機會,讓皇帝的威信與恩惠能夠照告「臣民」,讓所有的臣民都能夠深刻地感受到。

  所以羅嚴塔爾所呈送給皇帝的邀請書,應該是要毫無疑義地為皇帝所接受。

  在羅嚴塔爾這一方面所遭遇到的事情,其實更顯得複雜。就在他即將要送出邀請書的時候,從他留在費沙的眼線那兒傳來了奇怪的謠傳。

  「皇帝陛下雖然身在費沙,卻還經常有原因不明的發燒。藉著皇帝臥病的機會,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和內務省次長朗古的專橫便愈演愈烈,軍務尚書儼然是一副宰相的姿態,而朗古次長則儼然已經是內務尚書,有心者莫不緊皺眉頭、靜默不語。特別是朗古次長基於私人恩怨,屢屢在皇帝面前毀諦羅嚴塔爾元帥,並進言請皇帝召喚羅嚴塔爾元帥前往費沙,然後予以綏靖。另外還聲稱羅嚴塔爾元帥邀請皇帝前往新領土,背地裡其實正在策劃暗殺皇帝的陰謀……」

  朗古本身將這個情報散播出來,其中可能有著某種陰險的意圖吧。羅嚴塔爾固然是一個能夠作極度敏銳之政略觀察的人,但是卻沒有注意到朗古為了要「讓」羅嚴塔爾「知道」這個情報,刻意用誇張和塑造的手法來捏造一些假像。羅嚴塔爾以武人的身分,深深地知道叛亂對於一個支配者來說,絕對是造成負面效果的因素,而這與引發一場從一開始就是以被平定為條件的叛亂--的想法是很難互相融合在一起的。雖然羅嚴塔爾對於用兵極為自信,不過怎麼也無法以平靜的心態,來看待任何企圖要破壞皇帝與自己之間信賴關係的舉動。而且他內心對於朗古這一號人物原本就有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他認為朗古對於皇帝根本沒有發自內心的尊敬,而且隨時都抱著想要加害羅嚴塔爾的企圖。事實上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是正確的,不過羅嚴塔爾卻因為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反而中了朗古的陰謀。

  「陛下不可能會被朗古這種奸佞小人所說的話欺騙。像今年初春的時候,那傢伙就曾經企圖要把我推進粗陋的陷阱裡面,最後還不是很淒慘地失敗了!」

  羅嚴塔爾一面想要對自己這麼說,一過卻還是多少有些不安。於是他把自己的心腹,也就是軍事查閱總監貝根葛蘭上將傳喚到自己的面前,試豐詢問他對於最近在新首都流傳的謠言有什麼樣的判斷。

  「皇帝陛下當然不會被朗古奸佞的言詞所蒙蔽。不過屬下所擔心的是另外一個人物的動向。因為朗古這種人,應當只是腹語術的傀儡罷了!」

  貝根葛蘭特意避免明白地指名道姓,不過羅嚴塔爾對於他所指的是什麼人,卻是明白不過了。此時他的腦海裡面,浮現出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那對閃耀著異樣光芒的義眼。奧貝斯坦的內心對皇帝可能是極度輕蔑的,這種擔憂和不快的感覺,對於羅嚴塔爾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皇帝陛下果真的化為奧貝斯坦與朗古那種人的木偶,那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果真如此的話,那位年輕霸主的人生不就是典型的虎頭蛇尾嗎?羅嚴塔爾心裡這麼想著,而且由於他本身霸氣之所驅,他甚至還想到,不如自己就取代奧貝斯坦那些人來擁戴皇帝吧。

  這一次皇帝即將在少許護衛的隨行之下,前來羅嚴塔爾所掌管的領土,如果在皇帝來訪新領土的時候,就請皇帝留焉為,不讓皇帝回去,然後宣佈大本營和宮廷遷到海尼森的話,那麼奧貝斯坦等人因為沒有與皇帝同行,到時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吧。

  這難道不是一個可以將全宇宙掌握在手掌之間的絕佳機會嗎!

  當然,萊因哈特不可能會輕易地承認羅嚴塔爾的優勢,一定會企圖從他的手中逃脫,然後奪回他的權力吧。如果真演變成這樣的話,又何嘗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雙方真要以戰爭來取勝的話,朗古不用說,就連奧貝斯坦都只不過是戰場舞臺上演技欠佳的三流演員罷了。雖說奧貝斯坦長於權謀,卻也必須要仰仗皇帝的權威才能夠站立,羅嚴塔爾是一名擁有五百萬兵力而且具有用兵之長才,奧貝斯坦根本還不配作他的敵手。

  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時候,有能力的臣下遭到整肅的例子,根本沒有什麼稀奇。甚至還有將領剛從戰場上凱旋歸來之後,立刻莫明其妙地被奪了兵權,然後直接被押解到刑場去的例子。萊因哈特如果因為臥病在床,而導致判斷力低落的話,舊王朝的惡例或許會在羅嚴塔爾的身上重演也說不定。

  況且羅嚴塔爾本身的叛逆色彩,也不完全是透明無色的,正因為他確實有宛如梟的另外一面,所以自從他就任總督以來,便不時在研究按照新領土的生產能力,能夠對帝國本土行使何種程度的政戰策略,雖然說在他這些研究當中,都是把奧貝斯坦當作假想敵。

  也因為如此,所以後世對羅嚴塔爾抱持著批判態度的歷史學者,便有著如下所述的言論: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如果要作為萊因哈特皇帝的忠臣,卻沒有足夠的忠誠度;如果要作為叛逆者的話,卻又欠決斷的毅力。所以他也算不上是一名叛逆者,最後終究只是一名永遠的不滿分子罷了。」

  「他如果能夠對於自己在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所處的位置,有更深刻體認的話,那麼他應該可以明瞭他應該把自己的心力貢獻在和平與秩序的確立之上。不過從那些幫助他成功與榮達的理性與智慧,地在他爬到臣子之最高地位的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最後的階段變節,給予人一種印象,那就是他過去貢獻給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忠誠,全部都是欺瞞的行為。這不是因為別人而是為了他自己--」

  雖然有這麼多的批判,不過卻也沒有人歪曲事實,硬是要指羅嚴塔爾是一個無能的人。毋寧說他那持量並具的才能與力量,才是將他的人生引導到錯誤航向的因素,這樣的說法還比較中肯。

  如果問問其他同在一個時代的證人有何見解的話,那麼經常與羅嚴塔爾處在對立陣營的尤里安.敏茲,他的說法是這樣的: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可以說是一位有著雄才大略的偉大人才,不管是擔任大軍的指揮官也好,廣大領土的總督也好,亦或是宰相也好,以他的才幹來說,絕對沒有不足之處。不過,在這個時候,似乎還有一個地位不適合他,那就是新帝國皇帝的位置。其實如果就第三代的皇帝來看的話,大概沒有一個人的才幹與氣度,像羅嚴塔爾一樣的卓越。他可以毫無疑問地繼承前任政權的政策,發揮其長,修正其短,肅正綱幻,使國家的組織再生,並且藉由他強大的指導力來維持一個統一而且屹立不搖的集權政治,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比高登巴姆王朝大部分的皇帝都還要來得偉大的君主……可是,在他統治下的帝國首都,可能還是會繼續在行星奧丁之上吧。然而和他在同一個時代,卻有一名憑藉著無與倫比的天才,把支配宇宙的中樞移到行星費沙的年輕人。這麼看來,羅嚴塔爾是一個出生在創業時代的守成人才,而與創業的人才,也就是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生在同一個時代,這對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來說,大概是一種不幸吧?又或者……」

  尤里安.敏茲的記載只敘述到這裡就停止了,接下來的彷彿是以無言的方式,在訴說著羅嚴塔爾的叛亂,對於生在同一時代的他來說,也是在接受真實而不是事實所支配的領域當中所發生的。不過如果尤里安.敏茲的分配正確的話,那麼這與羅嚴塔爾本身主觀認識之間,似乎有著明顯的差距,因為羅嚴塔爾一直認為,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適合棲息在亂世中的人,或者應該說他希望自己成為亂世英雄的願望,比他祈求安定的志向更為強烈。

  無論如何,羅嚴塔爾絕對不想讓已身處在奧貝斯坦或者朗古的風頭之下,這是當然的,不過他對於自己的未來,卻也無法太過樂觀。

  羅嚴塔爾明明知道有些令人覺得不舒服的謠傳,在費沙方面四處流傳,卻還是把邀請書呈送給皇帝,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想要知道皇帝的反應。如果皇帝不離開費沙的話,那麼皇帝就是相信那些謠傳而對羅嚴塔爾有所懷疑,面對這種情形,羅嚴塔爾只能無奈地說「皇帝已經淪為奧貝斯坦與朗古的傀儡了」,雖然會讓人覺得不痛快,不過至少事態已經澄清。但是皇帝如果應羅嚴塔爾的邀請親臨新領土的話,就可以證明他對羅嚴塔爾的信賴了嗎?可惜事實不見得就是這樣,或許是想要讓羅嚴塔爾先鬆懈下來,然後再立刻予以逮捕、處決也說不定啊。雖然以萊因哈特皇帝的為人並不公玩弄這種計謀,不過如果是奧貝斯坦和朗古這般人的話,要玩弄這種計謀也沒有什麼難處的。

  不管怎麼說,九月二十二日,萊因哈特皇帝已經離開新帝都踏上親臨新領土的路途了。而總督羅嚴塔爾也必須有些歡迎的準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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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0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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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烏魯瓦希事件〉


  Ⅰ

  新帝國曆○○二年,宇宙曆八○○年的九月下旬。

  這一年的夏天,對銀河帝國的人民來說,是一個平靜而且爽朗的季節,現在已經要接近尾聲了。戰爭在長期、持續的消耗之後,終於要迎向它的結束,許多人的父親、丈夫、兄弟、愛人、兒子,終於要從長久的遠征歸來。據說一到達故鄉的宇宙港,就和前來迎接的愛人一起直接趕到結婚典禮會場的年輕士兵,有數萬人之多。

  但是烏雲卻在這個時候悄悄地籠罩在地平線上某個不為人所知的一端。

  雲層的產生並不是人民的責任,可是一旦雲層散佈開來又變成豪雨的時候,人民卻無可避免地要被豪雨所打濕。人民沒有參與起因的權力,可是卻又被迫要負擔結果,這就是與民主共和政治有所不同卻又與封建制度有些許差異的情況下,所建立的專制政治的罪惡所在--這是楊威利在生前對尤里安.敏茲所說過的話,不久之後,尤里安就已經深切地體會到楊所說的這些話,是多麼真實的預言。

  當尤里安等人被封鎖在伊謝爾倫要塞的時候,為他們帶來珍貴情報的,就是民間許多的通訊網,以及波利斯.高尼夫所組織的「封鎖突破集團」裡的每個人。

  現年三十一歲的波利斯.高尼夫,並不是伊謝爾倫共和政府的正式成員,也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公職,因為他一生下來就是費沙自治領的公民。不過當這個特殊的政治地位在銀河帝國的武力脅迫下趨於瓦解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有任何的法律或條文可以保障像波利斯.高尼夫這種人物的權力了。

  這位勇敢的獨立商人,不但不因為自己是「不屬於任何組織的存在」而有所不妥,反而還以這種身分為樂。他拚著性命突破帝國軍層層的封鎖網,歸集情報,秘密運送物資,這種種的行為並不是因為受命於某個人,而是基於個人的自由意志,所以他由其中獲得無上的快感。對他來說,去成為哪個人的上司或臣下,也就是去取得一個法律上的地位,還不如去成為與某個人相等的朋友來得有意義。就好像達斯提.亞典波羅熱中於革命戰爭似地,波利斯.高尼夫也一直固執于「自由獨立商人」的立場。他認為所有的一切只要不是義務而是他想做的就可以去做,而且他還曾經說過「心理的利益比物質利益還為重要」之類的話,所以也有人認為他所具有的資質,與其說是一個商人,不如說是一個冒險家。如果讓奧利比.波布蘭來評論的話,他一定會一針見血地說「那傢伙反正就是喜歡驚險恐怖的生活」。

  「以前我大概也說過吧,我和高尼夫這個姓氏,天生就是八字不合,這個姓氏的家族,一定是天生有種不能和安分守已的人共存的遺傳特質。」

  一面說著這種惡毒的話,一面卻又關心著那個聽說是在海尼森行星上的伊凡.高尼夫家族的安危,而頻頻向波利斯.高尼夫打聽消息的就是波布蘭。這位有著綠色眼眸的擊墜王,卻反而對自己這個波布蘭家族沒有表現出任何關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奧利比.波布蘭和達斯提.亞典波羅兩個人,共同被後世的人視為伊謝爾倫共和政府中,具有「爽朗慶典氣息」的代表人物。除了那一段曾經流露出傷心的短期間之外,這個評語應該是正確的吧。不過,達斯提.亞典波羅的記載當中曾經提到,尤里安時代的波布蘭與楊時代的波布蘭有些不同,從側面上可以看出他是有意識地想要帶動這種爽朗的氣息。不過幾乎所有的都不是能夠讓他人如此看透的淺底容器,所以達斯提.亞典波羅之所以能夠察覺到這一點,想必是因為他本身的言行和心情,與波布蘭有某些共通的部分吧。

  波布蘭在青少年當中,是個極有聲望而且備受歡迎的人,這是當時同一個時代的人所一致共有的證言。少年士兵還有已成家的將兵家裡的孩子們,總是喜歡圍繞在這位爽朗、瀟灑、無畏的青年身邊聽他說話,甚至連他戴帽子的方式、走路的樣子,都有許多青少年喜歡模仿。至於他和異性間的關係,則是眾多的父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模仿的地方吧。另外如果說到姑娘的話,波布蘭只會把「女人」而不是「女孩」當作對象的這個事實是眾所皆知的,使得這名男子反而意外地獲得別人對他的信任。

  「……所以說呢,這樣好嗎?各位青少年朋友,以後就稱呼我是深謀遠慮、品行端正的波布蘭好了。」

  「不是叫採花大盜波布蘭嗎?」

  「咦?你們也知道這種無聊話啊,是不是從亞典波羅中將那兒聽來的?」

  「不是!是從卡介倫中將那兒。」

  「這種來自老一輩人的誤解,是年輕的改革者註定要背負的宿命。大家一起站起來吧!把他們統統趕進對過去的追憶裡面吧!」

  ……因為波布蘭同時也肩負著要把空戰技術教授給這些孩子們的責任,所以他的聲望以及他對青少年的一種極為自然的統率力和說服力,的確是一種極為難得的特質。當亞典波羅兩手交叉在胸前看著波布蘭帶領著一小隊少年少女,往戰鬥機駕駛員的培訓所走去的時候,便喃喃地說道:「這傢伙如果是出生在和平時代的話,大概會出人意料地作個幼稚園老師吧?讓他作個孩子王還真是恰當哪!」

  亞典波羅一面挖苦地說道,一面卻有著發自內心的感動。這使得他身後的尤里安不由得露出自然的笑容。

  「波布蘭中校都能夠搖身一變,從採花大盜變成幼稚園老師了,亞典波羅中將何不也放棄獨身主義呢?」

  「是獨身主義不放棄我啊!畢竟我和獨身主義也交往這麼多年了,倒也捨不得棄之不顧哪!」

  其實如果亞典波羅有這個意思的話,那麼他一定早就擁有一個可以與他的地位、個人魅力相稱的家庭或者愛人了。不過此時他的心境,大概就像是一艘暫時還不需要港口的船吧。

  亞典波羅手裡抱著檔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之後,尤里安也走進隔壁的自己的辦公室裡去,他的桌子上放著幾封投書信函。利用投書來發洩不滿或者表示意見的這種方式,是尤里安所接受的。在這些信件當中,固然有些建設性的內容,不過也有一些盡是對於尤里安個人的惡言惡語。

  「一個不能公然對指導者表示惡意的社會,便稱不上是一個開放的社會。」

  因此,尤里安從來不曾企圖要堵住別人對於他的批判或責難。他只有在楊被人惡意中傷的時候,才會有忘我的反應產生。關於這一點,可以從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等人證言中得知。

  楊威利在世的時候,在他身旁的尤里安,看起來彷彿是個比黑髮魔術師有著更豐富判斷力的天才型人物。但是在楊過世之後,這個印象便改變了,雖然說這是因為看的人本身的情感有了變化,而不是尤里安變了,不過和這位有著亞麻色的頭髮與纖細容貌的年輕人,總是奉著楊威利語錄這一本聖經,儼然像是個辛苦努力的佈道家也脫不了關係。

  儘管如此,尤里安絕不陰鬱,同時也不強硬。他沒有萊因哈特皇帝那麼樣華麗、充滿熱力的自信,不過卻是依著一種極為自然的作風,成為楊的後繼者。

  在這段時期,他本身作為一個政務人員的基本態度就是「等待」。

  「帝國的人民,在過去這將近五個世紀的歲月中,已經習慣了被統治、被支配。所謂的政治對他們來說,就是被迫去做一些事情、或者靠別人為他們去做些什麼事。但是當羅嚴克拉姆王朝在歲月的風化作用當中,開始走上自然崩壞的下坡道路時,就是民主共和制開始變得有意義的時候了吧。」

  所以尤里安認為現在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以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本身目前的狀況,要成為一個可以促使情況發生變化的核心,而且是一個積極的核心,力量還是過於薄弱。尤里安甚至認為,在行動之前,或許得要用上好幾個世代儲備力量才行。

  不過在另一方面,尤里安憑藉著本身的感性與理性,知道狀況的變化正急遽地加速。所以除了以長期的觀點來經營共和政府之外,同時也要設想一些可以對應短期性變化的方法,這也就是為什麼,尤里安等人可以在宇宙曆八○○年的後半期以來,創造出一個有效成果的原因。

  「……尤里安從不曾說過任何一句屬於他自己的話。他所有一切發言和知識的源頭,都在楊威利的語錄裡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經由他的創造而是經由剽竊得來的。只因為他比楊活得更久,所以就不當地獨佔了所有的光榮。」

  這種對尤里安個人近乎殘忍的譭謗,達斯提.亞典波羅有著反對的意見。

  「尤里安.敏茲不是作曲家,而是一個演奏家。他不是作家,而是一個翻譯。而尤里安的願望,也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最優秀的演奏家,或者最優秀的翻譯。他從不曾隱瞞過任何一句話的出處,所以沒有道理指責他是剽竊,因為世界上絕不可能有任何一首不經由演奏卻能夠叫人感動的名曲。」

  而尤里安則終其一生,不曾試著要為自己辯護。當然也有些歷史學家,從他始終可以忍住那種為自我辯護的衝動和欲望,並且堅持自己扮演楊威利的後繼者、介紹者之角色的這些地方,發現到尤里安的確有他的不凡之處。無論如何,楊威利的生涯、事蹟和思想,能夠以近乎完整的形式被記錄下來並流傳到後世,尤里安.敏茲絕對是功不可沒的,這一點沒有任何人能夠予以否認。雖然有人對於尤里安記錄的正確性與客觀性,多少提出了一些疑問。

  不管怎麼樣,後來事態的改變,卻使得尤里安和他的同僚們不需要等待那麼久的時間。

  十月中旬的時候,「封鎖突破者」也就是波利斯.高尼夫,為伊謝爾倫帶來一個重大且具有衝擊性的情報,這是繼五月底,高尼夫告知有人企圖要殺害楊威利的暗殺計畫之後,又一個無形爆炸物。這個情報的內容就是,「銀河帝國新領土總督羅嚴塔爾元帥反叛萊因哈特皇帝……」

  Ⅱ

  「皇帝陛下及隨從等一行人,將順路前往幹達爾巴星系的烏魯瓦希行星,憑弔大親征時陣亡者的墓碑,以慰藉英魂,之後再前往海尼森。」

  這是萊因哈特這閃親臨新領土的旅程中的一個預定行程。其餘具體的內容是臨時決定的,因為萊因哈特本身原本就不喜歡死板的行程表,所以除了在十一月上旬回到帝都的事情是已經預定好了的之外,其餘的行程都是具有彈性的。

  主要的隨員的繆拉一級上將、魯茲一級上將、修特萊中將、奇斯里準將、流肯少校以及少年艾密爾.齊列,沒有文官隨行,可以說是一個特徵,同時也是個缺點。其他的成員就是醫生、總旗艦伯倫希爾以及護衛小艦隊的搭乘員。

  後世有人批評萊因哈特,是一個「皇帝軍人而不是軍人皇帝」,從他擔任舊王朝提督的時候開始,比起在宮廷裡為眾美女環繞,他寧可在宇宙戰艦的艦橋上或者在周遭的軍事設備當中,與將兵們同在一起。或許士兵們也認為,他們的皇帝身穿黑、銀相間的軍服,比周圍環繞著穿著絲綢衣裳與寶石的公主,還要更為華麗耀眼吧。

  皇帝一行人,比預定的行程還要早一天,也就是在十月七日,到達烏魯瓦希行星。

  烏魯瓦希行星,在人類居住的條件上,和費沙有些類似。氣候較寒冷,水資源極度寶貴。為了滿足屯駐在此地的將兵對於水的需求,這個行星上有一個大約八十平方公里的人工湖,而以這個人工湖為中心,面積大約六百平方公里的人工綠洲,可以說是這個行星上全部人類的生活圈。過去這個地方,是由於已故的卡爾.羅貝爾特.斯坦梅茲元帥率軍屯駐,現在則是由隸屬于新領土總督府的五十萬名治安軍駐守在這裡。一旦總督府所在地的行星海尼森發生變故的話,那麼在帝國新首都費沙的救援到達之前,這裡便需要扮演軍事行動中樞的角色。這也就是為什麼把治安軍總兵力的一成,放在這個半沙漠行星上的緣故。

  皇帝一行人首先接受烏魯瓦希基地司令官阿爾夫雷特.亞羅伊斯.維庫勒中將的歡迎,然後與高級軍官共同進餐,接著再轉移到鄰接司令部的迎賓館時,已經是二十一點十分了。雖然名為迎賓館,也同樣有著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特性,那就是完全沒有華美的外表,大廳裡所張掛的油畫,也都是觀摩比賽中獲得優勝的士兵作品。僅僅只有這種程度而已,要是太過複繁複的話就令人覺得有些討厭了。

  繆拉等人在二十二點四十分,從圖書室兼談話室的房間退出。不過因為睡眠的妖精還沒有開始向人人耳語,所以萊因哈特便從書架上,取下「自由行星同盟建國史」的第一卷,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開始閱讀,貼身侍者艾密爾.齊列將一杯檸檬水放在桌上,然後也躬身退下了。二十三點三十分,房間的門忽然又打開了,艾密爾緊張的臉,又再一次出現在皇帝的面前。

  「怎麼了?艾密爾。」

  年輕的皇帝笑著對少年問道。

  米達麥亞曾經嘲弄地說,「艾密爾崇拜皇帝,從頭到皇帝踩在腳下的地面也都同樣崇拜吧!」雖然是句玩笑的話,卻也幾乎將事實完全指出來了。

  「陛下,魯茲提督與繆拉提督,說是有非常緊急的事情,可以讓他們進來嗎?」

  少年看出此時的皇帝,其實很歡迎有人能夠打破這一段無所事事的時間。於是克涅利斯.魯茲高大的身軀便出現在門口。

  「臣惶恐之至,懇請陛下立即準備出發離開這裡。警備兵的動態有些不穩定。」

  魯茲的雙眼閃耀著藤色的光彩。這是這名沉著、堅實的用兵家,每次在緊張或者興奮的時候,就會出現的一個特徵。同僚畢典菲爾特就曾經笑說魯茲是一名「玩撲克牌時必須要戴太陽眼鏡的男子」,雖然這種玩笑並不適合現在的氣氛。萊因哈特蒼冰色的眼睛注視著魯茲,合上書本之後站了起來,艾密爾隨即把上衣呈遞給皇帝。

  忠實的奈特哈特.繆拉,此時正佇立在門外,守護著年輕的君主,為了要向皇帝敬禮,只得用左手拿著槍。

  「辛苦了,繆拉,不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萊因哈特一面用手將落在額頭上的金黃色頭髮往上撥起,一面如此問道。奇斯里坐在駕駛座上,而魯茲則坐進助手座位。其他的兩輛地面車,則由其他的親衛隊員分別乘坐,不過還是有部分人因坐不上去,只得留下來。地面車開始賓士之後,萊因哈特立刻開啟他那端麗的嘴問道:「修特萊呢?流肯怎麼了?」

  萊因哈特這個性急的問題被繆拉報以沉痛的表情。

  「臣下不知道,陛下,而且連我們本身現在的處境也不明白。」

  「可是卻知道處於危險是麼?」

  萊因哈特有些諷刺地低語著,隨即有一道探照燈的光,以白得刺眼的光線切割著萊因哈特秀麗的臉龐。同時地面車的周圍也因為遭到好幾條能源光束的射擊,頓時冒起了白煙。憑藉著奇斯里的駕駛技術以及地面車本身的回避系統,使車身免於被直接擊中,不過此時萊因哈特卻也不是不承認繆拉等人的判斷是正確的。手上持有武器的武裝士兵隊伍,此時正浮現在車頭燈的前方以及車內的紅外線螢幕上。而背後也有好幾道車頭燈散發出光束以及警報聲緊追了上來。

  「一個連隊前來送行了哪。」

  「要加害銀河帝國的皇帝以及兩名一級上將,竟然只動用區區一個連隊,真是太小看我們了!」

  克涅利斯.魯茲像是有些無可奈何地低語著。他兩眼的藤色光彩此時已經消失了。因為危險已經得到確認,所以緊張也就隨之消除,並且逐漸地恢復日常的平靜剛毅,宛如一個身在第一線的軍人。

  突然間,大約有五名的武裝士兵,出現在車頭燈的正前方。

  地面車的速度正要減低的時候,竟發現士兵們把荷電粒子來福槍的槍口,朝向這邊發射,在這一瞬間地面車又立刻加速,車身受到一陣柔軟衝擊,而車窗外則有士兵方才被撞得飛起來的身體,正快速地落下。

  「失禮了,陛下。」

  繆拉把自己的身體,壓在皇帝以及艾密爾的身上,一道光束射線,僅瞬間之差,從右邊車窗貫穿到左邊。繆拉那砂色的頭髮,有幾根和軍服背部的表面,已經一起碳化了。

  「繆拉!沒事吧?」

  「臣惶恐,陛下,微臣背部的皮很厚,請陛下無須擔心。」

  繆拉一面說著拙劣的笑話,一面撐起身子,然後拔出槍,把視線投向窗外。

  「不過就眼前看來,整個基地都像是要取陛下性命的樣子。」

  「那麼,你想說的是羅嚴塔爾背叛朕了是嗎?」

  萊因哈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像是要結冰的氣氛。激動的表現,並不只有熱風或者雷鳴,暴風雪同樣也是其中之一。不過繆拉此時毫無畏縮神色地回答皇帝的質詢。

  「微臣無意說任何貶低僚友的言詞,但是支有保護陛下免于危險的義務。如果微臣有涉嫌譭謗之罪,爾後自當主動請罪,請陛下此時先以已身的安全為重。」

  將認真嚴肅的言詞呈現具體化的視線,也同樣出現在艾密爾少年的身上。年輕的皇帝凝視著貼身侍者的這名少年,臉上露出微笑。

  「不用做多餘的擔心哪,艾密爾,朕現在已經決定讓自己死在一個看起來很漂亮的地方。皇帝陵墓在什麼烏魯瓦希,不好聽。」

  地面車突然以大幅度的轉彎,避開一輛企圖要衝撞上來的地面車,使得萊因哈特金黃色的頭髮像波浪似地拍打著車窗,繆拉比右邊的車窗用槍射擊。而皇帝則一面調整著身體的姿勢,一面開口說道:「假設羅嚴塔爾真的已經反叛的話,那他的計畫可是一點洩露的縫隙都沒有哪!現在朕和你們都不是自由之身了,不是嗎?」

  魯茲和繆拉同時沉默不語,因為萊因哈特給人的感覺像是和他自己的理性及感性對話似的,而且就算是在對他們說話,這語氣也未免太奇怪了。

  魯茲仍然用單手拿著槍,然後用另一隻手調整在助手位置上的通信系統,好不容易,終於勉強聯絡上總旗艦伯倫希爾。雖然有雜音的干擾,不過還可以確認那的確是艦長德里茲的聲音沒錯,此時的伯倫希爾,同時也受到地面上的攻擊,正在交戰中。

  Ⅲ

  軍用宇宙港此時早已被「叛亂部隊」所壓制住了,瞭解到這一點之後,萊因哈特所乘坐的地面車,立即一個急轉彎,切換前進的角度,往人工湖的方向駛去。而原本尾隨在後的地面車,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失散,早已不見蹤影。

  橘紅色的光線一直朝地面車行進的方向向波動著,這一次企圖要加害萊因哈特一行人的行動,已經不能說是小規模的了。

  「伯倫希爾已經暫時離開了宇宙港,要在湖面上著水。」

  魯茲說明著。

  好不容易抵達人工湖之後,湖面上整片為水注和飛沫所覆蓋,環繞在湖四周的森林,正以火焰和濃煙侵略著夜空的領域。閃耀著純白光芒優美的宇宙戰艦的身影,正在看不見的水面上滑行過來。這艘不可侵犯的船--美麗的伯倫希爾,正前來迎接它唯一的主人。

  到達靠近湖岸的地方以後,皇帝一行人拋下了地面車,朝著已經著水的伯倫希爾的方向飛奔過去,這時有許多條人影,從側面樹林的暗處裡跳了出來,繆拉已經把槍口對準人影的那一瞬間。

  「陛下,陛下平安元事,多謝奧丁大神的保佑。」

  因為這個聲音,所有的人終於都明白了。那個臉上塗著黑炭的男子,原來就是皇帝的次席副官肯少校。如果身分表白稍微慢一點的話,皇帝的忠臣不但射殺了忠臣,而且連苦笑的時間都沒有。

  流肯和修特萊等人,同時都接到一則謊報,說是「皇帝已經脫離了」,不過隨後不久,他們也發現這原來是一則謊報,立刻就開始四處尋找皇帝了,因為想到萬一的可能性所以便先趕到人工湖這邊來。

  「修特萊中將等人,在前方恭候陛下。」

  「那麼,立刻讓伯倫希爾出發吧!」

  「不,請等一下。」

  以尖銳的聲音制止下一步行動之後,魯茲的兩眼又開始產生藤色的光彩。

  「如果此次叛亂行為並非突發性質的話,那麼只怕敵人已經在行星軌道上等著我們了。」

  魯茲所指出的重點,讓一行人同時都屏住呼吸,眾人頓時鴉雀無聲。時間上和空間上都變得非常狹小,而且極度凝重的沉默,最後被皇帝的聲音所打破。

  「魯茲,你所說的敵人是指什麼人?」

  萊因哈特的聲音因為不悅而顯得有些尖銳。

  「大概是指羅嚴塔爾吧,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你也同樣不說出真正名字是嗎?」

  「臣僅藉由繆拉提督方才的說法,新領土總督羅嚴塔爾元帥,有責任要保護皇帝陛下在新領土的安全。但是依照如今的事實,如果要說他不應該受到批評的話,非常地遺憾,臣下實在不這麼認為。」

  魯茲本來不是一個會有這種思考方法的男子。這位耿直的軍人,無疑是受到「羅嚴塔爾元帥企圖造反」這種謠傳的影響,儘管他原本和羅嚴塔爾之間絕無任何不快,不過正因為如此,更不得劃清他身為一個公務人員的界限。

  「總之,請先登上伯倫希爾吧,陛下。如果要繼續留在地面上的話,那麼在艦內至少會安全許多。至於對策是否等進入艦內之後再議。」

  繆拉居中調和皇帝與魯茲之間的氣氛,由於他正確的建議,同時幫助了他們兩個人。於是一行人,在交錯著黑暗與橘紅色光線的森林中前進,而環繞在衛星周圍的大氣層,也像是一陣冷氣、一陣熱氣的瀑布,正由上往下傾瀉著。火焰帶來氣流,而氣流則運送著濃煙,群飛亂舞的火焰一同對著人耳朵,高唱著脅迫的歌聲。

  突然間,有幾條像是從森林那一片黑暗中用剪刀剪下來的黑影,從他們的前後跳出來,並且高聲盤問著來者何人。原來是隸屬於治安軍的士兵。其他的五個人,在皇帝的周圍築起人牆,但萊因哈特那閃閃發亮的金髮,仍然成為士兵們視線的焦點。

  「皇上……」

  萊因哈特正面的士兵喘息似地叫了起來,內心無可隱藏的敬畏,不只經由他的聲音,更從他全身上下流露出來。他雖然把槍口對準皇帝,可是力量卻好像從他扣住扳機的手指頭上快速地流失。

  「看來你多少還有一點正氣哪!沒錯!朕就是你們的皇帝。」

  萊因哈特試著要往前踏出一步。繆拉見狀立刻想要阻止,可是卻反而被皇帝抓住他的一隻手腕,萊因哈特昂然地讓自己的胸膛坦露在士兵們的槍口前方。這時,所有的光亮和黑暗,彷彿都只是為了要強調這一位年輕人的俊美與權威的附屬品。

  「你們開槍好了,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只有一個,所以歷史上殺他的人也只有一個,只是這一個人會是誰呢?」

  繆拉立刻挺身要阻擋在皇帝的前面保護皇帝。可是萊因哈特卻第二次,冷靜但有卻強而有力地,將這位忠實提督的身軀推回去。

  從過去到現在,萊因哈特完全不需要像高登巴姆王朝那些大貴族出身的指揮官,以故作威風的方式來教士兵服從自己。他那無與倫比的功勳與將材,使他獨佔士兵們的信仰與忠誠且受之無愧,至於他那隨風飄揚的金髮,宛若天神般俊美的容瘢,更是眾人熱烈崇拜的對象。

  「如果萊因哈特皇帝的相貌醜陋的話,那麼士兵對他的崇拜心一定會低落許多。」

  這是某些人心懷惡意的見解,不過又有些人表示了相反的意見。

  「如果說萊因哈特皇帝是因為相貌俊美,所以他的敵對勢力都應該要敗給他,這是毫無道理的。士兵對於他的崇拜,在質和量上都與他的實力相稱。」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這個場合,士兵們的確是讓萊因哈特的權威給壓倒了。原本對準他胸口的槍,已經有些因為畏懼而左右上下地顫抖著,看樣子是無法達到他們原來的目的了。

  又有一道熱風使氣流產生新的旋渦,橘紅色的光投照在這群互相面對面的人身上,取代這橘紅色光波的黑影出現的同時,響起了一聲大喝:「你們到底在幹什麼!皇帝的首級可是值十億帝國馬克啊!」

  煽動性的喊聲,刺著幾個人的欲望和動作,幾個槍口看起來好像已經不再顫抖的時候,有一名士兵,從他那些與皇帝為敵的僚友身後,搶行一步發難。

  「皇帝萬歲!」

  那名士兵在大喊的同時,便開槍射殺那些在前一秒鐘還是與自己在同一戰線的僚友。

  錯綜的槍火停下來的時候,地面上已經倒下了七具屍體。站著的有八個人,那就是萊因哈特一行全體的人,以及那名高呼「皇帝萬歲」的士兵。保護皇帝的繆拉的右手腕被擊中,奇斯里的右側面頰和流肯和左手指頭受輕傷,但是沒有人死亡,這或許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名士兵於是放下槍,跪在地上,請求皇帝饒恕他的罪,萊因哈特對著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是的,陛下,是的,卑職是麥恩荷夫下士。卑職雖是遭人唆使,但是將槍口瞄向陛下,卑職罪該萬死,懇請陛下恕罪……」

  「可以。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上士了,只要你能夠將我們帶到伯倫希爾戰艦,明白嗎?麥恩荷夫上士。」

  麥恩荷夫臉上心蕩神馳的表情,像個夢遊症患者似地,他立刻走在前頭,為皇帝等人帶路。他所走的是一條通往湖邊的捷徑,那裡好像連地面車都無法通過似地。

  在森林裡大約走了一分鐘之後,大火與濃煙已經都被拋在後面,可是一道突如其來的光束,卻從前方飛快地竄過來,命中了這位剛剛才晉升的上士,在他的臉部中央打穿了一個洞。不幸的士兵還沒有倒下去之前,魯茲立刻便撥槍還擊,那名擊中麥恩荷夫的男子,自己同樣被光束射線貫穿了臉部的中央,連慘叫都還來不及發出便橫倒在地上。

  這時,魯茲地著右手腕纏繞著已經被血濡濕的手帕的繆拉低聲說道:

  「如果只有這個人就好辦了,可是一定還會有其他人趕過來,這是可以想見的,所以我留下來阻止他們,請你保護皇帝安全地乘上伯倫希爾。」

  「不要說這種蠢話,魯茲提督。」

  「喂喂喂,好歹我也比你年長五歲,應該不至於愚蠢吧?我只是盡到年長的人所應盡的責任。」

  「對不起。」

  繆拉循規蹈矩地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不過,我同樣也有責任,而且你還有未婚妻哪,我沒有什麼負擔,就讓我留下來吧!」

  「你的右手腕受傷,把你留下來有什麼用?」

  「可是……」

  「你只要把你應該負的責任完成,其他形式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如果你再這樣的話,那麼我就把你的左手腕也打傷來回敬你。」

  繆拉不再作堅持了,一來因為時間很寶貴,二來他不得不承認魯茲的說法是正確的。後續的敵人一定還會源源不斷地殺過來,一定得要留下某個人,為皇帝一行人爭取一些時間,就算只有些微的時間。方才乘坐地面車逃走的時候,與皇帝一行失散的親衛隊,讓繆拉感到深地地懊悔,但是再多說也無濟於事。原本還想要向麥恩荷夫詢問這些謀殺行動,是受到哪個人的唆使,但是卻同樣地失去了他,繆拉感到無限的遺憾。

  奇斯里等人要求該由他們留下來,但遭到魯茲的拒絕,反而把他們的能源彈匣接了過來。

  萊因哈特知道魯茲已經不會再改變主意的時候,便用他那白晰的手,緊緊抓住魯茲的手。但是如果還繼續在這裡依依不捨的話,那麼等於把魯茲的忠誠給糟蹋了。皇帝到底有皇帝不能踏錯的腳步。

  「魯茲。」

  「是,陛下。」

  「朕不希望在你死後,才把你擢升為元帥。再怎麼遲都沒有關係,你一定要趕來。」

  「卑職原本就打算要活著從皇帝的手中接過元帥杖。過去承蒙陛下賜予諸多與陛下共同建國的苦勞,當請陛下無論如何將今後的安樂與榮華分賜臣下。」

  魯茲並不是在逞強。他充滿微笑地回答著皇帝的話,然後將視線投向繆拉。「鐵壁繆拉」瞭解地點點頭,因為萊因哈特站在魯茲的前面,一點沒有想移動的樣子,他只得恭謹地抓住皇帝的手腕。

  「走吧!陛下。」

  萊因哈特那頭金黃色的頭髮,在火焰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地華麗耀眼。

  「魯茲,槍無法射擊的時候就投降吧!羅嚴塔爾應該曉得何為對待勇者之道。」

  魯茲向皇帝一鞠躬,但是沒有回答好或者不好,他目送著皇帝等人的背影,當萊因哈特最後一次回過頭來看著魯茲的時候,魯茲對著他那白晰的臉龐再行一次禮之後,並沒有加快他的腳步,反而讓他的身體躲在路旁的大樹後面藏起來。

  但是魯茲耐心的極限並沒有受到考驗,大約經過十秒鐘之後,便大約有一小隊的人緊追了過來。魯茲一個人阻止他們的前進,於是乎一場槍戰開始了。

  追蹤的人看起來顯得有些膽怯,他們固然知道魯茲是一位聲名極高的名將,但是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竟是一個奇准無比的神射手。

  短短二分鐘的時間,魯茲憑著他一個人的槍,打倒了八個個,而且其中一半是立即死亡。在敵方逐步逼近的猛烈砲火之前,魯茲的沉著仍然像是沒有缺口的刀鋒,他的身子半藏在大樹幹的後面,有時還有閒暇把順風飄送到過來的火灰拂開,展現出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雄風。當對方高呼著要他投降的時候,他的回答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管你們是死也好,是活也好,就讓你們開開眼界,好好地看著,羅嚴克拉姆王朝的一級上將是怎樣的一個死法。」

  魯茲用他一貫平靜的聲調放聲說道,而他本身的精神也彷彿同樣的平靜,他的把手臂伸直,然後扣動扳機。

  魯茲的意志於是化成能源體,從槍口迸裂出來。襲擊的人忘了已方的人數,好像在與對方一對一決鬥似地拚命射擊,接著竟像是要逃開那奇准無比的射擊似地,沖進森林裡頭,露出被火焰追得跳起來的醜態。

  一面裝填著密封的、同時也是最後的一個能源彈匣,魯茲竟然還為著其他的人擔心著,為什麼伯倫希爾還沒有離開湖面呢?

  火焰猛烈地擺動著,在那一片紅與黑、火焰與黑暗競相彼此吞噬的上方,銀白色的耀眼光芒壓過了一切,魯茲仰起臉,他那像是箭一樣鋒利的視線裡面,出現了凡是銀河帝國的軍人都絕對不會盾錯的宇宙戰艦那優美的身影,在地面上幾十道光束射線的緊追不捨之中,像是一隻白色的巨鳥,正無比自豪地振翅高飛。這名男子從地面上,正讚歎地仰望著巨鳥的身影。

  就在忘我的那一瞬間,克涅利斯.魯茲看見一道細細的白光,鑽進了自己的左鎖骨下面,他真實地感覺到那道光線,由左肩胛骨的側面貫穿到自己的背部。疼痛的感覺從一個點迸裂開來,然後迅速地擴散,自身體的內部佔據了整個身體。魯茲只踉蹌了半步,稍微地皺著眉頭,然後再度扣動扳機,擊中兩名敵人,讓他們滾落到燃燒的火焰當中。魯茲用自己的左手按住穿著軍服的胸部,感覺到有一股令人覺得不舒服的黏稠感。已經變成黑色的血液,像是幾條黑色的小蛇,從魯茲的指縫間爬竄出來。

  此時魯茲以同樣的姿勢,扣動他手中彷彿突然變重的扳機,於是又有一名敵人,在身後的火焰背景之中,跳著死亡的舞蹈,但是從斜向射出來的還擊閃光,卻在此時貫穿過魯茲右側的頭部,鮮血從耳朵湧出來。火焰迅速在忠臣的視線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皇帝陛下,從您手中接過元帥杖的約定,已經無法實現了。臣下願在天上接受您的責備。不過那會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

  不屈的勇將不曾再站起來。襲擊的士兵看見他倒向那已經開始起火燃燒的大樹根部,知道他已經受了致命傷,但是他們仍不敢靠近過去,直到大樹燃燒的枝葉,落到魯茲頭上的時候,才確認他們所畏懼的神射手真的已經死了。

  Ⅳ

  烏魯瓦希行星上所發生的變故,當然立刻就傳到身在海尼森行星上的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耳中。當他獲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不一會兒之後就恢復了。

  「無論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皇帝等人的行蹤,並保護皇帝的安全。另外格利魯帕爾茲上將即刻前往烏魯瓦希,以恢復當地的治安並查明事實的真相。」

  除此之外,羅嚴塔爾就沒有再發佈其他的命令。如果他能夠確保皇帝的安全,那麼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還能夠向皇帝解釋、說明,要是皇帝一旦再回到費沙的話,那麼羅嚴塔爾只怕要成為叛逆的罪人,只有接受皇帝的處決了。姑且不論是否會被皇帝處決,無論如何,自己要為自己從來不曾做過的事情而受到罪人待遇,絕不是羅嚴塔爾本身的矜持所能夠容忍的。況且,一定是有著令人討厭的人物在皇帝與他之間從中作梗。

  儘管來自烏魯瓦希的報告,在量的方面非常地貧乏,而且明顯地缺乏整合性,但是不久之後,至少有一個凶訊已經確定了。那就是皇帝的隨員,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死亡的消息。

  「魯茲死了?」

  羅嚴塔爾的聲音,首度出現裂痕,他清楚地聽到他背後的那一扇門,緊緊地被人關閉起來的聲音。不僅僅是他的退路被堵死了,而且現在可以通往未來的一條路也已經被封閉。事到如今,要將已經造成的誤解忘卻然後彼此和解的可能性已經失去了,羅嚴塔爾不禁絕對地這麼想。

  「總督閣,您怎麼了?」

  軍事查閱總監貝根葛蘭上將,用他那已經喪失血色的臉面向長官。他是一位勇者,如果現在當場命令他死的話,他大概連眉毛動不都不會動一下吧,但是他現在得花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夠勉強克制住自己的恐慌。

  「就像你已經聽到的了,貝根葛蘭,看來我將要成為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第一個叛逆者了。」

  「不過,總督閣下,儘管確實是有一些毫無前例可循的不幸事件,但是如果將閣下您毫無所知,向皇帝陛下說明事情原委的話……」

  「沒有用的!」

  羅嚴塔爾憤憤地說,從他的聲音裡面,可以看出他連自己的命運都豁出去的態度。他是無辜的,但是他無辜的身軀,為何非得要死得這麼卑屈,又如何毫無辯解的餘地呢?真的是太沒有價值了!這種不甘心的想法,在羅嚴塔爾的胸中,像漲潮似地充滿了他整個胸腔。難道自己過去在皇帝的麾下出生入死,就是為了今天的這個下場嗎?

  「向皇帝低頭沒有關係,不,對做臣下的人來說,這也是應當的,但是……」

  羅嚴塔爾緊緊地閉著他的雙唇,但是貝根葛蘭已經可以猜測上司心裡面想著但是卻沒有說出來的話。這位金銀妖瞳的提督所想要說的是「要向奧貝斯坦或者朗古那種人低頭,是絕對不可能的」。對於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的反感,是貝根葛蘭與長官所共通的情緒,所以不需要再特意地陳述自己的意見。兩人之間的沉默之歌,演奏了大約三個小節之後,羅嚴塔爾低聲地說道:

  「如果自己是出於自願才成為叛逆者倒也無妨,但是被迫出於無奈地變成一個叛逆者,這我可不幹!」

  羅嚴塔爾那只黑色的右眼漾著幾乎是沉痛的眼神,但是另一隻藍色的左眼則閃爍著接近激烈的霸氣。羅嚴塔爾對於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態,總是沒有一般凡人恐慌失惜的可憐相,這也就是為什麼他經常會遭人誤解的原因。羅嚴塔爾在這一方面的表現,和他所反對的奧貝斯坦有著些許相似的地方,但是如果經人這麼指出的話,他或許會覺得無可奈何吧。

  「對了,貝根葛蘭,你打算怎麼辦?」

  「打算怎麼辦是指……」

  「如果你打算對皇帝竭盡忠誠的話,那麼你現在就把我殺了,否則,恐怕我會變成皇帝的一個災厄吧。不,現在我已經淪落到這種處境了……」

  羅嚴塔爾的自我嘲諷顯得有些偏頗,查閱總監極為擔憂地注視著長官的嘴角。

  「我打算要走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放下武器與閣下一起前往謁見皇帝,將閣下與陰謀叛亂無關的事實,向皇帝陛下稟明。」

  「貝根葛蘭,我曾經被皇帝質疑過是否有叛逆的企圖,如今是第二次,這已經太多了。不只有我是這麼想,皇帝也會這麼想吧?」

  「只要嫌疑經證實不是事實的話,那麼就算是第二次、第三次,皇帝的誤解都可澄清的。現在不應該因為如此而不嘗試著去解釋。」

  羅嚴塔爾的理性,可以諒解部下這番正確的言詞,但是無法衡量的火焰仍然在胸中若隱若現,並且映照在他兩隻不同顏色的眼眸。

  「貝根葛蘭,單槍匹馬前往謁見皇帝是可以,但是難保在途呂或者在面謁之前,不會被軍務尚書或者內務省次長暗殺啊!」

  「……」

  「我的名字被記載在軍務尚書的整肅黑名單當中,被後世人憐憫恥笑的這種死法,我絕對無法忍受。」

  如果要這樣的話,寧可--羅嚴塔爾說到一半,用力地咬著嘴唇,強忍住即將傾瀉而出的激情。

  「……總而言之,如果我真遭人不當之誣陷,那麼這一定是身在費沙的內務省次長朗古,那個偽裝成人形的害蟲所陰謀籌畫出來的結果。」

  話題一轉之後,羅嚴塔爾吐出這幾句話,他深信這幾句話絕對沒有錯,不過後來事實證明也是如此。

  「就算事實不是如此也無妨。我自己要這麼想,就讓我這麼想吧。如果是像楊威利那種用兵的藝術家倒也就認,如今自己竟被那種人渣的手載上手銬,然後從此了度餘生,那麼也未免太過悲哀了……」

  羅嚴塔爾又猛然地想到。

  戰爭結束之後,自己其他的僚友,難道就應該要像被套上黃金項圈的狗在宮廷中並而立,在用寶石所堆砌起來的狗欄裡,貪婪地享受酒色與睡眠,以此終養殘老嗎?難道自己應該要甘於這種境遇,在和平與安逸之中,一點一點地逐漸腐朽嗎?

  如果在楊威利的話,應該可以在和平的年代中,過著和平的生活方式吧?儘管他本身一直希望過著如此的生活,但是這樣的心願卻始終沒有達成,他就過世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存活在這世上的人,卻又盡是將和平視為無所作為、而沒有耐力來忍受這樣的日子。從對人們充滿惡意的這一點看來,造物者或許是公平的吧。

  「你是為了讓我們夫婦不幸才出生的。」

  這是羅嚴塔爾的父親結著他幼小的兒子所說的話,而這也的確是事實,不需要去反駁。正因為有他的存在,所以父母親才遭遇不幸,雖然說他並沒有這個意思。

  「或者,我也可以擁有一個家庭,過著和平安樂的生活呢!」

  事實給人的想法並非如此。

  過去曾經對他付出真情、真心愛他的女子,已經可以編成一個中隊了。而且幾乎每一個人都具有一定的美貌,要論哪個人夠資格作為一個妻子或者母親的話,那麼至少也有一個小隊的人在及格以上吧。

  沒有達到水準以上的,是男的這一方,不管是要作為人家的丈夫或者父親,羅嚴塔爾都遠在及格之下,而且又從不曾想要努力地填補這個缺陷。

  「羅嚴塔爾家族,到我這一代就絕後了,幸好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也沒有留下令後人為難的血統。」

  羅嚴塔爾在一次喝醉的時候,曾經對他最親密的朋友渥佛根.米達麥亞如此信口說道。翌日他又到米達麥亞的家中,並且帶了一把花束,低聲地說著「送給尊夫人」,大概是因為他事後想起米達麥亞夫婦到現在還沒有小孩,自己卻又說那種無緣由的話,所以感到後悔吧!米達麥亞明白這一點,而且也能夠諒解自己的這個朋友無法老實向人謝罪的心理,所以便假裝認真地把花束接過來,然後親手交給妻子。

  米達麥亞夫婦已經結婚許久還沒有小孩,而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子的自己,竟然有小孩出世了,這樣的一個事實,讓羅嚴塔爾不得不更加深信造物者原來對人們是充滿惡意的。自己這一對顏色不同的雙眼,冷淡地看著自己的出生--或者同樣冷淡地看著自己的死亡吧!羅嚴塔爾想要用自己的眼睛,看著自己即將要死的那一瞬間。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苛烈的插曲,敘述一個古代的名將,他親手挖出自己的眼球,好讓自己能夠親眼看著故國的滅亡。

  「少年時代之所以會讓人覺得幸福,是因為他們還可以不用知道自己真實的本色。」

  羅嚴塔爾曾經對著渥佛根.米達麥亞這麼說道。

  「帝國軍的雙璧」過去曾經一起到一所幼年學校演講,為少年們充滿熱情欽佩的眼光所包圍。他們兩個人,同樣都是對演講之類的行為感到害怕的類型,所以便早早地結束了演說,坐在校園一角的一棵大偷樹底,與學生們一起聯歡。

  米達麥亞當時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曾經用他那雙灰色的眼眸望了僚友一眼,不過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那時正忙著一一地回應那一群因為興奮臉夾呈現著紅潮的少年們,熱情希望能夠與他們握手的要求。待告一段落之後,他才出聲對著僚友說:「這應該說是酒醉或者說是清醒呢?到底是哪一種狀況?」

  「啊!無論如何,如果能夠在酒醉的時候死去,那應該是一種幸福吧!」

  這是羅嚴塔爾的真心話,不過「酒醉」這個字眼裡面,或許還包含一些好比愛著某一個人或者竭盡忠誠這些情緒在裡頭吧?但是這些更進一步的想法,羅嚴塔爾並未再向他人說出。

  「所謂的貴族,就是一群不可救藥的人。終有一天,一定會在人類社會中消失吧!」

  這樣的想法,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已經在羅嚴塔爾的精神世界中根深蒂固了。他知道他的母親,是如何在貴族社會中的微暖潮濕地帶,過著自我摧殘、精神頹廢的生活,他不想要知道的事情,卻還是無可避免地知道了。

  但是,過去的五個世紀以來,所培養出來的臣民意識--高登巴姆王朝是神聖不可侵犯而且是永不毀滅的這種先天洗腦的成果,卻像是無形的鐵環,套在羅嚴塔爾的腳踝上,就算他可以將大地一腳踢開,卻怎麼也沒有辦法讓自己飛翔起來。

  所以當他知道萊因哈特企圖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篡奪帝位的時候,羅嚴塔爾所感受到的衝擊,不可謂之不大。過去他一直無法超越的心理障礙,卻由一名小他九歲、乘著黃金的羽翼飛得又高又遠的年輕人給超越了。

  「所謂的偉人和所謂的平庸之輩,志向的差距竟然是如此之大!」

  一分的自我嘲諷、九分的讚賞,讓羅嚴塔爾改變了自我的人生航行。他把密友米達麥亞以及自身的命運作為賭注,押在金髮的年輕人這邊,結果贏了、成功了。但是眼前的成功,今後是不是能夠永久持續,還存在著太多的不確定因素。況且,皇帝一行人在烏魯瓦希行星遭到襲擊,魯茲提督又不幸身亡,要怎麼做才能夠讓已經失去的再重新恢復呢?

  唯一的希望,就是親自用他自己的手,來保護下落不明的皇帝一行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那麼要向皇帝解釋烏魯瓦希行星上的襲擊,不是出自羅嚴塔爾本身意志的這個機會,只怕要永遠地失去了。不!或許還是有也說不定,但是那將會是在自己已經成為囚犯,然後請願的時候,無法以一種與皇帝對等的立場來說明原委。

  「米達麥亞,我多麼想要再與你一起對飲哪!可是我已經親手把這個可能給摧毀了……」

  羅嚴塔爾在內心低聲吶喊的時候,伴隨著悲傷而來的激痛,像針一樣地刺痛著他的心。我的朋友啊!有著蜂蜜色頭髮的「疾風之狼」啊!你一定會賭上自己的性命,為我向皇帝辯護吧。但是惡運超越了你的善意,正在挑撥著皇帝與我之間的關係,我為了我自己的矜持,我為了我自己的矜持,不得不放手一搏。

  在作戰時,我將竭盡所能與智慧,盡最大的努力求取勝利,如果不這樣的話,那麼就是對皇帝失禮了……

  一想到萊因哈特皇帝,羅嚴塔爾並不感到痛苦,甚至有一種異常激奮的感覺,順著羅嚴塔爾的脊椎竄流而上,然後有種戰慄感隨之而生,羅嚴塔爾終於勉強地克制住體內的熱氣,強硬地切換他關心的方向。

  「特留尼西特怎麼了?」

  這個質問,讓貝根葛蘭感到驚愕。因為只要一提到這個專有名詞,金銀妖瞳的總督,一定無法克制住心中那股厭惡的不快感。為什麼在這個時機,會提這個相稱的名字呢?

  「那人有用處嗎?閣下。」

  貝根葛蘭有些刻意地反問。

  「那個傢伙有個那個傢伙的用處,不過不是什麼好的用途,因為是令人討厭的用途,所以就先把它完成吧!叫那個傢伙進來!」

  「這得要透過民事長官傳話才行,要通知他嗎?」

  「不,沒這個必要。」

  這名有著金銀妖瞳的男子,竟然也有些膽怯。總督府的民事長官優利烏斯.艾爾斯亥瑪,是死于烏魯瓦希行星的克涅利斯.魯茲一級上將的妹婿。面對大伯的死,以及羅嚴塔爾為他的死所必須要負起的責任,他怎麼也無法平靜吧?魯茲過去曾經在羅嚴塔爾的麾下擔任副將,從事伊謝爾倫的攻略戰,是一名值得信賴的男子,應該是為了保護皇帝才英勇戰死的吧?終生與汙名無緣,是個了不起的男子。

  和魯茲對照起來,那個將汙名化為液體,然後塗布在全身的人物,三十分鐘之後,出現在總督辦公室。羅嚴塔爾每次一見到這個優布.特留尼西特,都不禁要對培育他、使他成功的政治制度發出冷笑。

  「民主共和政治的迂腐,總是讓民眾感到心焦,如果能夠在辦事速度上,滿足這些民眾的話,那麼也不見得要拘泥在民主共和制吧。……」

  羅嚴塔爾對於民主共和政治的偏風與侮蔑,往往可以從行政的末端層次上得到證實,因為政府官廳與公共機關原先明顯惡化的服務水準,現在已經逐漸提升了。

  「地下高速鐵路已經照著時刻表在行駛了,區公所視窗的辦事員,過去一直是一副傲慢的樣子,現在也變得親切起來了。」

  總督府接到許多像這種從小處著眼的報告。用看的就可以了,所謂的公僕,雖然害怕權力者的處罰,可是要他們為民主主義的主我,也就是市民們犧牲奉獻,那是不可能的……

  特留尼西特仍舊是以一種無可非議的紳士態度,向總督致意,羅嚴塔爾也形式上地答禮。

  「我有些事想要你去做,希望你能夠幫忙。」

  「請儘管吩咐。」

  「對了,以前我一直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你不是這麼說過?自己過去之所以一直做出各種遭受他人非難的行為,全都是為了要促進民主共和政治的健全發展,為拯救世人敲響警鐘,還有……」

  「不愧是羅嚴塔爾元帥,承蒙您能洞察我的本意,真是不勝感激。」

  「什麼……?」

  「這全是開玩笑,我沒有興趣裝成一副殉教者的樣子,我過去的所作所為,很遺憾地,都是為我個人的福祉。」

  此時站在羅嚴塔爾面前的這名男子,正是一個「勒緊領帶的愚眾政客」,除此之外還能夠用什麼字眼來形容他呢?羅嚴塔爾到現在,已經不認為這名男子除了天生就具有缺德政客的壞胚子之外,骨子裡還有什麼其它的組成因數。過去羅嚴塔爾就曾經對貝根葛蘭說過,楊威利死了之後,特留尼西特一定還會活著,而現在,羅嚴塔爾自己死了以後,這名男子就同樣會繼續活下去吧,然後像他過去腐蝕民主共和政治吸吮民主共和制的骨髓似地,開始讓專制政治枯死,然後貪婪地吞噬專制政治的屍體吧,這種事情是必然的,如果沒有人願意負責把這個禍害處理掉的話。

  羅嚴塔爾於是將頭轉向查閱總監這一邊,對著總監發佈命令,這時的羅嚴塔爾已經不再介意表面上的禮儀,像是在指著什麼髒東西似地,用下巴指向特留尼西特說道:「把這只陰溝裡的老鼠監禁在適當的地方,他不過是一隻會說人話的老鼠,沒有必要與他交談。不過如此讓他餓死的話,事後的回味大概不會太好,所以不要忘了喂飼料啊!」

  士兵架走了特留尼西特,他沒有一點恐懼的神情,就算他是虛張聲勢,或許也值得一點贊佩吧。

  羅嚴塔爾微低著頭,很不愉快地沉思著,接著忽然很快地抬起頭來。

  「貝根葛蘭!」

  「在!」

  「馬上派遣使者到伊謝爾倫要塞,把這些話轉達給他們。告訴他們說假使帝國軍要通過伊謝爾倫回廊的時候,他們能夠加以阻止的話,那麼舊同盟領全部的支配權就讓給他們。」

  查閱總監目瞪口呆的表情好像波浪似地,在原本沉著堅毅的臉蕩開。羅嚴塔爾凝視著他的表情,笑著說道:「你不用驚訝,我想要的是帝國的支配權,至於舊同盟領的話,就讓給民主共和主義的那些餘黨吧!」

  羅嚴塔爾放話的時候,充滿了霸氣的光彩,宛如一代梟雄。這個時候,羅嚴塔爾已經不再回顧背後的那一道門,而是往前方邁進了吧。

  「不管怎麼樣,總沒有人會為自己招臻軍事上的不利,先採取決策總不會有錯,如果他們希望的話,我們還可以把出賣民主政治的叛徒--也就是優布.特留尼西特活生生的、或者是首級附贈給他們,這一點不要忘記。」

  貝根葛蘭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可是卻又像改變了主意似地把嘴巴閉起來,對長官敬禮之後,便走出總督辦公室。羅嚴塔爾搔了搔他那近乎是黑色的深棕色頭髮,然後又再度恢復沉思的姿態。

  Ⅴ

  以上的事情,並非全經由波利斯.高尼夫傳送到伊謝爾倫,他所帶來的情報,只到「羅嚴塔爾叛亂、皇帝行蹤不明」的階段,儘管如此,已經是很珍貴的情報了,而且從高尼夫船長可以比過去更容易地「突破封鎖」這一點,也可以證明新領土治安軍的混亂狀態。

  接獲他的報告之後,伊謝爾倫的幹部們,對於狀況產生變化的期望變得熱切起來,都希望事態都能夠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尤里安過去曾經對亞曆克斯.卡介倫明白地說過。只有在伊謝爾倫回廊的兩端,產生不同的政治性、軍事性勢力團體的時候,伊謝爾倫要塞才能夠產生戰略性的價值,只不過這種變化可能要在半個世紀以後的未來才會出現。

  可是這個變化根本不需要半個世紀,從楊威利意外去世以後,到現在還不到半年的時間,時間的刻度似乎縮到一百分之一以下的,情況的變化是何其激烈啊!不過再回頭過來想想的話,萊因哈特皇帝自從以羅嚴克拉姆伯爵的身分登上歷史舞臺以來,根本也還不到五年的時候。或許現在的歷史腳步,已經不是一條悠悠的大河,反而更像是一道足以將萬物吞噬的洪流吧!

  尤里安搔了搔他那一頭亞麻色的頭髮,此時掠過他胸中的感慨,並不是非常開朗的。他感覺到他所直接、間接認識的許多人,彷彿都在這個歷史整體加快腳步的時代中,匆匆忙忙地活著,然後匆匆忙忙地死去。萊因哈特皇帝也好,羅嚴塔爾元帥也好,大概也都免不了要走向這條路吧!儘管他們是自己的敵人,不過卻也都是充滿了光彩、世間難得的人才哪!

  「怎麼樣呢?尤里安,是不是要藉著這次機會,改善一下我們所處的狀況?」

  華爾特.馮.先寇布,向楊提督的後繼者詢問他的意見。

  「我想我們是一定要這麼做,可是……」

  可是如果判斷錯誤的話,整個伊謝爾倫的航行方向恐怕就要大亂了,而且這個決定,與民主共和政治本身的命運,有著密切的關係。萊因哈特皇帝與羅嚴塔爾元帥之間的抗爭,終究只是專制支配體制內的權力鬥爭,所以不伊謝爾倫共和政府的立場而言,當然想要利用這個間隙,獲取漁人之利。儘管如此,尤里安仍有個無法忽視的疑問。

  「羅嚴塔爾是一位古今少有的名將,不過他真有辦法能勝過萊因哈特皇帝嗎?梅爾卡茲提督?」

  從剛剛一直兩手交叉在胸前的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回答這位年輕的司令官說道。

  「依照我個人認為,羅嚴塔爾是一個懂得隨著自己地位的攀升、舞臺的逐漸寬廣,而隨時充實自己實力的人,我認為利普休達特戰役以前,不全然是因為經驗的差距才敗給他,當然,他還是無法及得上萊因哈特皇帝。不過,如果能避免雙方正面作戰,等待補給的極限的話,可能還會有活路也說不定。」

  尤里安低聲地喃喃說道,他現在正試著利用他尊敬的老師所給予自己的提示為基礎,然後構築出自己思考的金字塔。尤里安注意到有一個應該要堆上去的大石頭,他用提問的方式在自言自語的。

  「……可是,暫且不論羅嚴塔爾元帥的才幹如何,他的部下是否會同意對萊因哈特皇帝興起叛旗呢?」

  尤里安這個問題,同樣也是演出這出陰謀劇的地球教團內部所不能忽視的。萊因哈特既不是昏君,也不是暴君,士兵們更是把他當作軍神一樣地崇拜著,羅嚴塔爾元帥儘管從擁五百萬以上的兵力,但是其中有幾成願意把對於他個人的忠誠,放在一個比對於皇帝本身的信仰心還要優先的位置呢?

  如果楊提督還活著的話--一開始想到這裡,尤里安趕忙在心底深處搖搖頭,過去長年累月培養起來的依賴心,竟是如此地頑固哪。

  「自己想一想啊,尤里安,用自己的腦袋。」

  尤里安彷彿又聽見楊對自己說話的聲音。楊過去總是用手指尖輕輕戮一下少年亞麻色的頭髮,然後這麼說道。

  尤里安深思著,卡介倫、先寇布、亞典波羅、波布蘭,以及梅爾卡茲等多位幕僚則靜靜地看著尤里安的表情與姿勢,菲列特利加也是。甚且不在這個現場的生者與死者,也一定是在追循著他思考的軌跡。

  新帝國曆○○二年、宇宙曆八○○年十月,「羅嚴塔爾元帥叛亂」的消息,好像是一道強烈的雷光,撕裂了整個宇宙。楊威利的死並沒有為宇宙帶來永久的和平,彷彿更像是把人們推進一道昏暗的深淵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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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08 PM|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叛逆是英雄的特權〉


  Ⅰ

  混亂的事態與雜亂的情報,呈螺旋狀地相互糾纏在一起,將不祥的漣漪擴大到整個宇宙。「皇帝下落不明」這個非正式的情報,讓整個帝國上層階級戰慄了起來。首都與新領土總督府之間,交換著慎重甚至激烈的通信,但是徒勞、疑惑與焦慮這些感覺,卻好像薪柴似地堆積起來,只等待起火燃燒。

  接著在十月二十九日,銀河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終於被瓦列一級上將從「影之城」附近出航的艦隊所發現,並且加以保護。

  這個好消息立刻傳送到新首都費沙。如果事態呈現明朗化的話,或許又會有其他深刻的問題重新困擾著人們吧?不過繆拉覺得眼前至少已經完成克涅利斯.魯茲所託付的責任了。當然,繆拉不可能會知道,萊因哈特會活著並且讓已方的艦隊救回,其實是那些傲慢的、自認為可以把人們的命運任意玩弄在股掌之間的陰謀家,早已經安排好的一個計畫。

  陰謀和知性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和品德也無法並存。繆拉無法察覺到這種對人性有著負面影響的陰謀,讓後世的人無法給予他更高的評價。但是,對繆拉來說,失去了克涅利斯.魯茲這位年長而且值得信賴的僚友,比後世對他本身的評價更教他傷心。

  在伯倫希爾艦內,通過通信竊聽得知魯茲死訊的萊因哈特,緊閉起他的雙眼前兩手交叉頂住額頭,許久一動也不動。修特萊中將有些擔心地想要上前說話的時候,萊因哈特改變了他的姿勢,他的聲音讓人聯想到安魂曲的旋律。

  「魯茲敘勳為帝國元帥。或許他會不願意接受,不過對於一個破壞約定的人來說,這是懲罰!」

  ※※※

  羅嚴塔爾元帥叛變!

  接獲這個報告的時候,銀河帝國軍著名的將領們這才深切地體會到,原來過去在眾多戰場上出生入死,視消滅強大的敵軍而建立武勳如探囊取物的自己,仍然不見得能夠從驚愕的魔掌中獲得解放。

  另一方面,也產生了一些奇怪的體認。當今的時代,一個同時具有霸氣、才能與氣度的人,也能夠從一個下級貴族到戴上至尊之冠。如果有機會的話,那麼在支配全宇宙的誘惑之下,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甘願鋌而走險。羅嚴塔爾的地位與自負,的確能夠和他的野心相匹配,絕對不是缺乏自知之明的。

  當然,也有人是不相信此說法的,或許應該說是不願相信。羅嚴塔爾的密友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最初接到這個報告的時候,激動地叫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這個謠傳已經像今年的早霜一樣,在初春時就已經消失了,可是看起來卻好像不是這樣子哪,難道你們也是高興見到夏天下雪的一群嗎?」

  報告的人一動也不動。

  「那個時候還只是一個謠傳,可是這一次真的成為事實了。就算羅嚴塔爾元帥和這個陰謀無關,可是他卻沒有負起保護皇帝安全的責任,這一點要怎麼解釋呢?」

  米達麥亞擔任宇宙艦隊總司令官,在行動。在執行勤務的時候,情報像是濁流似地湧到他的身邊,其中有人報告皇帝已經死亡,或者通知他羅嚴塔爾已經登基了。但是唯一確定的一個事實,只有魯茲死亡的消息。不管是虛是實,直到瓦列向自己報告皇帝的確還活著的消息為止,讓米達麥亞覺得輕鬆的情報,連一則都沒有。

  ※※※

  十一月一日,萊因哈特皇帝以及隨員們,在瓦列艦隊的保護之下,進入費沙回廊,米達麥亞親往迎接。「疾風之狼」移乘到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一面為皇帝的平安無恙感到歡喜,一面則感謝繆拉等人的辛勞。

  「朕有話和總司令官說,其他人暫且退下。」

  萊因哈特說這句話的時候,繆拉等人難掩臉上稍有些複雜的表情,靜靜地退出了。

  「米達麥亞!」

  「在。」

  「朕留下你的理由,你可以理解吧?羅嚴塔爾是當代的名將,可以戰勝他的人,在帝國全軍當中,只有兩個,一個是朕,另一個是你。」

  「……」

  「所以說,朕留下你,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已經不須要再重複說明了,米達麥亞低下他那蜂蜜色的頭髮,涔涔的汗水在他的額頭上形成一條條的細流。

  「朕明白這對你來說非常殘酷,因為你和羅嚴塔爾是十年以上的密友。所以,只限於這一次,朕給你拒絕命令的權利。對你來說,這或許反而是一個侮辱也說不定……」

  米達麥亞第二度瞭解到萊因哈特的意思。那也就是說,他如果拒絕接受敕令的話,那麼皇帝就打算親自率軍討伐叛逆者。

  「請等一等,陛下。」

  帝國軍最高勇將的聲音在顫抖著。這位過去曾經遭到高登巴姆王朝最大的門閥貴族布朗胥百克公爵以死脅迫,但是仍昂然地指責對方過失的年輕提督,現在整個人或許連心臟都變得蒼白了。萊因哈特在椅子上坐了起來,左腳交疊在右腳的膝蓋上面,以這種姿勢目不轉睛地看著米達麥亞,蒼冰色的新星在他的兩眼裡閃爍著。

  「臣下願意交出過去所有的武勳,但求陛下回心轉讓。不知陛下是否能予以採納?」

  「回心轉意?回心轉意是什麼意思?」

  萊因哈特提高了他的聲調。激動的情緒在他白晰的臉頰上添了淡紅色的妝。

  「米達麥亞,你是不是誤解了什麼?應該要回心轉意的人不是朕而是羅嚴塔爾吧!是他背叛了朕,而不是朕辜負了他,不是嗎?」

  憤怒與意外的火焰,使得萊因哈特全身閃耀著金黃的火花。

  「恕臣下贅言,羅嚴塔爾應該不會背叛陛下。他的忠誠與功績,非臣等能夠相提並論。懇請陛下無論如何,賜予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什麼機會?從朕在魯茲的犧牲之下,脫離烏魯瓦希的時候開始,一直到被瓦列所拯救,這中間歷經了多少時日?如果羅嚴塔爾有心想要證實他的清白,他少說有一百次的機會了。」

  在烏魯瓦希的時候,萊因哈特也想要否定羅嚴塔爾是這不幸事件主謀者的想法,但是忠實的魯茲死亡和逃避襲擊的行動,深深地傷害了他的矜持。貴為皇帝之尊,竟然在自己的領土上被重臣所追殺,甚至還因為害怕成為階下囚,而不得不驚慌逃走。

  「請恕臣下冒昧,陛下,今年二月羅嚴塔爾受到中傷的時候,您不是也相信他而且絲毫不為所動嗎?」

  「但是朕遭到襲擊,魯茲喪失性命,這難道也是某個人的中傷嗎?」

  萊因哈特白晰的手往桌上的玻璃杯一揮,牆壁發出刺耳的聲響之後,水晶玻璃的碎片與酒的飛沫頓時灑了一地。米達麥亞內心的地平線上,密佈了絕望的黑雲。畢竟皇帝曾經無視于種種傳言,幾乎完全是以非武裝的準備,前往羅嚴塔爾的管轄區視察,但是他的寬容卻遭到仇視的回報。因為相信一個重臣,卻導致另一個重臣的死亡,萊因哈特對於這個結果,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況且,對於死者的哀惜與對於自身的自責,朝向生存者反撲的時候,經常會變本加厲。

  但是萊因哈特沒有道理要責備米達麥亞。況且,一想到他與羅嚴塔爾之間的友誼,但不難體會他的苦惱。萊因哈特並不是不明白這一點,只是年輕的皇帝也有他本身精神上的痛苦,他無法不讓這個痛苦傾瀉出體外。而米達麥亞對於那個將自己趕進今日處境的友人,竟然沒有絲毫的怒意,這種表現更使得萊因哈特感到難以忍受的憤怒與不快。

  「難道朕願意討伐羅嚴塔爾?或許他確實也有些想要辯解的地方。雖然及不上你與他之間友情的深固,但是朕與他之間也同樣有著友誼,如果他想要辯解的話,為什麼他不來到朕的面前說明原委呢?朕在狼狽地逃亡躲藏的期間,他在做什麼?他連張謝罪文都沒有送來,而且也沒有任何書信表達他對魯茲身亡的哀悼,他的行為要教朕要如何相信他的誠意?」

  米達麥亞無言以對。萊因哈特的指責是正確的,羅嚴塔爾的行為的確有太多教人批評的地方。此時米達麥亞的腦海裡,所浮現的是密友咎由自取、一步一步進進迷宮深處的身影,但是不能把這幕情景告訴主君,因為他認為一旦說出來將不可收拾。這是為了皇帝、也是為了羅嚴塔爾。

  他口中所說出來的,又是另外的事情。

  「陛下,臣實在難以啟齒,但是羅嚴塔爾一定是害怕在前來參見陛下的途中,為某些人所害。」

  「某些人指的是什麼人?」

  「說來恐有譭謗之嫌,我是指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及內務次長朗古。」

  「他們難道會漠視朕的旨意而加害羅嚴塔爾嗎?」

  「陛下,臣謹請求陛下,撤換方才臣所指之兩人的現職,請求陛下更進一步向羅嚴塔爾表示和解的意思。」

  「……」

  「陛下如果能和臣下作此約束,則臣下將不惜以臣下的性命作為交換,說服羅嚴塔爾,使之跪在陛下的御前。羅嚴塔爾由於一時迷妄,請陛下無論如何寬恕他。臣下自知此作法尊卑顛倒,本末倒置,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難道朕非得要做到如此的讓步不可嗎?你要朕不去討伐反叛的臣下,反倒要朕撤換重臣來要求他回來,這個帝國的主君到底是誰?是朕還是羅嚴塔爾?」

  萊因哈特將激動的情緒原封不動地傾瀉而出,對米達麥亞來說,再沒有教他如此痛苦的質問了。

  「陛下,臣下與軍務尚書固然不和,但是臣下並不是為此緣故才要求陛下將其撤換。就算陛下暫時撤換軍務尚書,但也還有再度恢復其地位與名譽的機會。但是如果錯失了這個機會,羅嚴塔爾將永遠失去回到陛下御前的機會了。」

  「你以為這種論調軍務尚書會接受嗎?」

  「背負此一不名譽的人不只軍務尚書,卑職也同樣辭去宇宙艦隊司令官的職務。這麼一來,軍務尚書的不快應該可以稍減。」

  「蠢話!如果你去職的話,那要誰來負責指揮宇宙艦隊。我軍中樞現有三名元帥,難道要朕全部失去嗎?」

  「宇宙艦隊交付給繆拉一級上將,將不會有任何的不妥。至於軍務尚書,恕臣下僭越,克斯拉或者梅克林格也應該可以勝任,陛下無須擔憂。」

  「你是說你才三十五歲不到就想要過著退役的生活嗎?朕真是難以想像,我軍最高的勇將,竟然學起那個楊威利的人生觀。」

  萊因哈特不禁為自己的玩笑話笑了起來,但是在陽光還沒有升起的時候,雲層仍然遮住了他的笑容。萊因哈特的不悅甚至更增加了,他再度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米達麥亞。

  「朕會記住你的意見。不過朕的命令如何呢?朕還沒有聽見你的回答,願意或者不願意,不願意的話,朕只有親自率軍……」

  帝國軍最高的勇將把頭深深地低下來,蜂蜜色的頭髮掩蓋他的臉,從皇帝的視線中把表情藏匿起來,沉默之樂奏了幾十小節,漲滿了他們兩人的耳膜。

  「……臣謹遵陛下聖旨。」

  米達麥亞並沒有說出:臣乃不得已只好接受。

  Ⅱ

  總司令官從「影之城」周邊宙域回到宇宙艦隊司令部的時候,幕僚人員沒有人敢正視他的臉,米達麥亞彷彿全身為蒼白的磁場所環繞著,走進辦公室。三十分鐘之後,最年少的幕僚卡爾.愛德華.拜耶爾藍上將,以裹著公務盔甲的表情和聲音,硬著頭皮接受上司的召見。

  「聯絡瓦列以及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這一次出征,由他們兩人負責加強鞏固兩翼。」

  「是的,那麼繆拉一級上將呢?」

  「繆拉負傷還沒有痊癒,所以他必須要留在陛下的身邊。而且我戰敗的時候,還有他可以作為最後的盾牌保護陛下,所以這一次要讓他留下來。」

  「那麼這一次繆拉一級上將就不上陣了,不過閣下還不是會戰敗的。」

  年輕的部下說著自己充滿信賴與尊敬的話,使得米達麥亞臉部的表情顯得有些猶豫。

  「……我,這一次希望能夠敗給羅嚴塔爾這傢伙。」

  「長官!」

  「不,這傢伙可是非常驕傲自滿,就算我傾盡全力,也不見得能夠勝過羅嚴塔爾哪。」

  米達麥亞苦笑著說道。他那充滿酸澀的表情,與拜耶爾藍心目中所敬愛的長官,顯得非常地不相稱。「疾風之狼」總是顯得那麼年輕、爽快、大膽無畏,而且總是注視著前方,對上不諂媚,對屬下極為和藹,融洽上人給人爽朗澄明的感覺。不管是在拜耶爾藍的眼中,或者在幼校的學生眼裡看來,都稱得上是一個理想的軍人。那些被指派擔任他勤務兵的幼年學校學生,總是眼裡透出閃閃發亮的光芒,集所有同年級學生的羨慕于一身。甚至還有些少年,特意將米達麥亞無從送給他們的糖果餅乾帶到學校裡炫耀。但是,這一片原本應該是晴朗的天空,此時卻出現彼此糾結的黑雲,籠罩在一片即將要下起雷雨的氣氛當中。

  「屬下不這麼認為。」

  「你要怎麼想是你的自由,我反正是遠比不上羅嚴塔爾的。」

  「閣下,這……」

  「我比不上。我只不過是一名單純的軍人,而羅嚴塔爾就不是了,那傢伙……」

  米達麥亞把下面想說的話吞到肚子裡去了。拜耶爾藍對長官的心事深深地感到同情,他一面猶豫著,不過還是忍不住要問出來。

  「假設閣下您所說的話不是因為謙遜,您同樣也會同羅嚴塔爾元帥決戰,是嗎?為了不讓皇帝親自……」

  拜耶爾藍所指正中米達麥亞的內心,米達麥亞望著他,視線雖然銳利卻稍微有些缺乏力量。不過他並沒有讚賞年輕部下的洞察力,也沒有斥責他的多嘴。

  「我不能讓陛下弄髒了他的手。」

  米達麥亞只說了這句話,便閉上了口。雖然稍微需要一點時間,不過拜耶爾藍可以理解到長官所沒有說出來的話。

  如果萊因哈特皇帝親征討伐羅嚴塔爾的話,那麼皇帝的手將被叛逆者的血玷污。萊因哈特過去一直是以「將兵們的皇帝」如此完美無缺的形象出現在士兵們面前,這次讓皇帝親征,只怕會使士兵們對於偶像的信仰蒙上一片烏雲。

  而和皇帝過去無法戰勝的楊威利的印象比較起來,這個污點將會造成皇帝與士兵之間更深刻的裂痕吧?米達麥亞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撇開自己個人的情感,阻止這一道裂痕的發生。

  「就算羅嚴塔爾和我兩人同時喪命的話,銀河帝國仍然可以存續下去。但皇帝就不同了,如果陛下有個萬一的話,那麼我們好不容易才掙來的和平與統一就會毀於一旦。我就算沒有辦法獲勝,也沒有道理會戰敗。」

  米達麥亞這個時候的口吻極為平淡,這反而讓拜耶爾藍感到不安。

  「閣下,如果這樣的話就麻煩了,假設閣下與羅嚴塔爾元帥當真同時戰死的話,那麼今後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撓那個奧貝斯坦元帥的專橫了。」

  拜耶爾藍心想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激勵長官,於是抬出了軍務尚書的名字,不過米達麥亞好像也沒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刺激。

  「哦,如果羅嚴塔爾和我同時消失的話,那麼軍務尚書也就可以安心了,或許會就此歸隱也說不定。」

  「閣下,您這玩笑未免……」

  「……算了吧!我們結束這種假設的討論吧!立刻聯絡畢典菲爾特和瓦列。」

  拜耶爾藍對長官投以擔憂的眼神之後,便敬禮離開辦公室,留下米達麥亞一個人在胸中低語著。

  「奧貝斯坦暫且不管,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傢伙,那個傢伙是絕對不能饒恕的。在我上陣之前,一定要先為皇帝陛下驅除這只害蟲。」

  ※※※

  內務省次長兼國內安全保障局長的海德里希.朗古儘管不是軍務省所屬的一員,卻從以前開始,就老是三天兩頭地到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的面前,一副忠實勤奮的樣子。

  這一天,朗古又來到這裡,向軍務尚書報告可憎的羅嚴塔爾終於淪為叛賊的消息,當然奧貝斯坦早已經知道了,就在朗古歡欣地賣弄著口舌的時候,奧貝斯坦若無其事地回他道:「因為這一回新領土發生的不幸事件,我或許要以特使的身分,出使到羅嚴塔爾那兒也不一定。」

  「這……這……您真是太辛苦了,而且說不定還會有危險……」

  「你不必特別對我表示同情,因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哪!」

  說的人態度極為冷靜,但聽的人卻好像是給恐慌的情緒打了一巴掌似地,態度不得不蹌踉了起來。頭髮半白的軍務尚書無視內務閃長的醜態,仍然逕自地啜飲著咖啡。

  「你準備一下以便隨時出發,至於我的話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我、我只要一出現在羅嚴塔爾元帥的面前,一定會被他當場殺死的,不曉得為什麼,元帥總是一副憎恨我的樣子哪!」

  「我倒不認為你會比我更讓人家討厭。」

  奧貝斯坦的聲音,聽不出絲毫嘲諷的意味,裝著義眼的軍務尚書,只是以一副像學者的沉著態度,將事實指出來。

  朗古於是顧左右而言他,暫時拖延著不回答,然後飛快地沖出軍務尚書的辦公室。正好菲爾納準將走了起來,與他擦身而過,朗古發現對方好像正投以自已一記冷笑,可是卻沒有工夫來加以確認。

  朗古心裡想著,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奧貝斯坦如果為羅嚴塔爾所害的話,其實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甚至這還是朗古為了自己日後的榮達所希望的。如果奧貝斯坦能夠和羅嚴塔爾同時死去的話就更好了,這將是一幅完美的理想圖,但是要自己加入這幅圖當中,根本就是毫無道理的。

  這時候朗古的自我意識就像是鵝肝餡餅似地油亮、極度地肥大。他甚至沒有想到,在他人的眼裡,自己是個遠比奧貝斯坦低劣的人。

  朗古刻意地繞到建築物背面的樓梯,多少也是有些想要避開他人耳目,不過當他開始下樓梯的時候,他的身體突然全部僵硬起來了。一名身穿黑銀相間的帝國軍軍服的青年,正從下麵的樓梯望著他。灰色的眼眸裡,充滿了與好意完全相反的極端的光芒。

  「米、米達麥亞元帥……」

  「喔!現在正當紅的內務次長閣下,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真是榮幸之至。」

  米達麥亞的聲音裡,一反平常地充滿著惡意的毒素。在對方灰色眼眸的掃射之下,朗古無意識地倒退了兩步。這是朗古第一次與帝國軍最高的勇將作一對一的面對面,他甚至沒有辦法躲到某個人的外衣的衣角裡。

  「嗯!如果您找軍務尚書的話,請上五樓的辦公室……」

  「不過我是找你有事哪,內務次長。」

  由敵意化成殺意的轉變,從米達麥亞的聲音裡面滲出來。

  「或者我應該要稱呼您一聲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才好,是不是?不過生前的地位,對於往後的你已經是無用的了。」

  米達麥亞開始爬上樓梯,腳上的軍靴發出巨大響聲,他把右手按在槍把上,但腳步卻是不急不徐。米達麥亞人還沒有走到,可是他所發出的銳氣,卻像是無形的鐵釘,刺進朗古雙腳的腳背上,把他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好!就站在那裡不要動,直到我走過來。」

  朗古的精神想無視于米達麥亞的命令,可是他的肉體卻做不到,他或許正想著趕快逃走吧,可是思考的速度卻比蝸牛還要慢似地,在神經通路中慢慢地爬著。他的兩眼睜大,嘴巴縮小,兩種器官一樣都是開的,在這已經凝結為半固體狀態的空氣中,朗古想要掙扎也難。並不是因為周遭都沒有人,而是讓米達麥亞的銳氣給壓倒,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

  不!另外還有一個能夠移動的人。就在米達麥亞要登上最後一層階梯的時候,有一隻手突然按在「疾風之狼」的肩膀上。

  「請住手,米達麥亞元帥。朗古次長也是皇帝陛下的臣下啊!」

  佇立在元帥那充滿殺氣的視線前方的人,原來是憲兵總監兼帝都防衛司令官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

  「米達麥亞元帥,您所立下的武勳雖然無與倫比,但是在軍務省時面私鬥的話,那麼卑職只有以本身的職權加以制止,這一點請你諒解。」

  米達麥亞的表情和聲音都充滿了苛烈的氣味,灰色的眼眸更是迸射出怒氣的洪流。

  「憲兵總監所言真是叫人意外,不過如果這是私鬥的話,那麼就讓你這樣認為也無所謂。這個朗古是一隻人面蛀蟲,如果再這麼放任他的話,那麼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心地出征,這個時候,我不妨說清楚,我……」

  「朗古的亂行自有法律來制裁。如果不這樣的慶,那麼羅嚴克拉姆王朝所賴以建立的基礎將會崩潰。您身為重臣中的重臣、宿將中的宿將,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這可真是了不起的意見,憲兵總監,但是對於這只在這裡發抖的蛀蟲來說,法律經常是無力的,不是嗎?只要能夠讓這傢伙得到相對的報應,那麼就算我要受到懲罰也無所謂。」

  「你冷靜一點,元帥,這樣一點也不像聰敏的你了。如果你有什麼萬一的話,那麼究竟要讓誰來負責保護黃金獅子旗的榮耀呢?人稱疾風之狼的你,難道要因為私情而罔顧保護國家的重責大任嗎?」

  克斯拉的聲音,既不宏亮也不高昂,可是卻直接衝擊到米達麥亞的肺腑。米達麥亞那頭蜂蜜色的頭髮顯得有些雜亂,激情的汗水從頭髮流到額頭,再從額頭流到他的臉頰。克斯拉沉痛地凝視著他,然後以較為和緩的語氣說服他。

  「皇帝是一位明君,如果朗古次長有罪的話,陛下一定會以帝權和國法和懲治他。無論如何,請元帥信任下官,安心地完成您的任務吧。」

  「……我明白了,就交給你了。」

  元帥的聲音極低,而且缺乏生氣。

  「讓你看到這麼難看的一幕,引起騷亂的罪過,請讓我來彌補。」

  米達麥亞踩著彷彿虛脫了的腳步走遠了,克斯拉默然地目送他的背影,之後便將視線轉過來看著還僵在那裡的朗古,一種想要對他吐口水的表情,在克斯拉的臉上一閃而過。

  Ⅲ

  帝國曆○○二年的十月以及十一月。

  地球教團的陰謀得到了幾乎是藝術性的成功。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卻也有些類似一幅幼兒胡亂塗鴨的圖畫,結果卻被給予極高藝術評價的現象。後來在教團幹部的報告當中,曾經說到「羅嚴塔爾元帥如果失敗的話,那麼接下來的話,就以米達麥亞元帥、乃至於奧貝斯坦元帥為目標來進行」,這句話或許正可以證明,這個陰謀恐怕是因為成功的結果,而在達成的程度認定上,有些被給予過度評價的傾向吧?

  在此時所發生的,被稱為「羅嚴塔爾元帥叛亂事件」、「海尼森行星動亂」、「新領土戰役」或者「○○二年兵亂」的巨大動亂當中,個人的資質其實占著絕大部分的影響力。

  羅嚴塔爾其實知道自己是及不上萊因哈特的。萊因哈特篡奪了高登巴姆王朝的作法是獨創的,羅嚴塔爾如果篡奪羅嚴克拉姆王朝的話,那麼就是模仿了。羅嚴塔爾既然知道這一點,但仍然走向高舉叛旗的下場,固然是因為被地球教的陰謀追趕至絕地,但是其後也並非完全沒有挽救破裂局面的可能性。如果他聽從貝根葛蘭的勸說,以非武裝的姿態前往新首都費沙,向皇帝說明原委的話,那麼米達麥亞也不至於坐視他走上絕路,一場動亂也會無疾而終。根據後世歷史學家的觀察,羅嚴塔爾或許必須對克涅利斯.魯茲的死負起最終的責任,但是當時可能只是被撤換總督職務,或者暫時編入預備役就了事了吧。

  ※※※

  不過其實還有一個羅嚴塔爾所無法知道的事實,在宇宙的另一個角落裡發生了。

  格利魯帕爾茲上交在十月中句,成功地壓制了烏魯瓦希行星上的叛亂,並且恢復了治安。不過他所採用的是相當果斷的處理手法,在那些沒有立即服從放棄武器複歸原隊此一命令的將兵當中,因為戰鬥與槍斃而死亡的人數,多達二千名以上。

  爾後格利魯帕爾茲雖然說明了整個使皇帝瀕臨險境的事件經過,但是結論並沒有這麼容易就歸結出來。

  因為基地司令官維庫勒中將後來行蹤不明,而且屍體也沒有被尋獲,故無法取得與這個消息有關的明確證言。而最近,他被卡魯特軍醫發現有麻藥中毒的症狀,但是像他這樣才能與閱歷兼具,被委以重任的高級軍官,為何會淪為麻藥中毒者,這個搜索的線索後來也斷了。

  士兵們的證言極為混亂,甚至還有人指出:「因為魯茲以及繆拉兩位提督,被地球教團洗腦,企圖要加害陛下,我們接獲上司的命令,奉命要救出皇帝所以才出動的。」

  此外,在死者當中,發現有十個以上的人,身上懷有地球教的教典及徽章,而且存活者當中也有人持有同樣的東西,所以整個事件怎麼看起來都像是地球教的陰謀,但是格利魯帕爾茲在這個時間點上,卻一點都沒有想發表這個事實的意思。

  格利魯帕爾茲在烏魯瓦希行星上,看起來想是正在解開這些有刺鐵線的時候,周圍的狀況正在一點一點逐漸地惡化當中,帝國政府與新領土之間,也正築起一道又高又厚、充滿惡意的牆。結果,他不但沒有逃回費沙,反而回到海尼森行星,並且向羅嚴塔爾言明,自己原歸屬在他的麾下,總督當然無法掩飾意外的表情,反而還特意追問:「你是真心的話?要站在我這一邊?」

  「是真心的。只是……」

  「只是?」

  「我也有我的野心,希望閣下能夠允諾屬下,當閣下成就霸業的時候,給予我軍務尚書帝國元帥的地位。」

  「沒問題。」

  金銀妖瞳的眼眸當中,注滿了冷笑的微粒,羅嚴塔爾點點頭,說:「我想你現在是希望能夠得到較高的地位,如果你以軍務尚書為滿足的話,那就依照你的希望吧!其他的期待你為了本身的希望而盡力吧!」

  羅嚴塔爾以及格利魯帕爾茲,同樣都是亂世的軍人,所以在野心這種共通的精神基礎上,對於相同價值的追求,應該是一致的。或許正因為格利魯帕爾茲在這個場合刻意地耍些小手段,表明自己追求地位的野心,所以羅嚴塔爾才反而信任他也說不定。總之,也是基於彼此利害關係盤算,才達成雙方合作的關係。不過,在這個時候,就算羅嚴塔爾對格利魯帕爾茲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然而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懷疑的情況下,如果貿然立下前例,將他排除掉的話,只怕會引起其他的部下動搖,所以事實上羅嚴塔爾應該是沒有其他選擇的。

  另一方面,克納普斯坦上將則是被軟禁在官舍裡,不過在得知僚友格利魯帕爾茲來訪的時候,不免驚訝而且憤怒地詰問他:「你為什麼回來?難道是想袒護羅嚴塔爾舉兵叛亂,在新王朝的歷史上留下叛徒的汙名?」

  「……」

  「哼!不只這樣,聽說你還向羅嚴塔爾宣誓忠誠,甚至還要求地位是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冷靜一點,克納普斯坦,你難道以為我是真心擁護羅嚴塔爾高舉叛旗的嗎?」

  身為地理學者兼軍人的這名男子,彷彿是在揶揄僚友的單純。克納普斯坦收起四成的不快,露出求教的神色。

  「難道不是嗎?那麼我倒想聽聽你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不過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沒有學問的人,太複雜的理論我可聽不懂。」

  克納普斯坦刻意諷刺地說道,不過似乎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效果。

  「你想想看,克納普斯坦,我們才二十幾歲,卻能夠獲得帝國軍上將的地位,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因為皇帝的恩寵,和我們本身所建立的功勳。」

  「所以,功勳是怎麼樣建立起來的呢?只有和敵人作戰才能夠建立功勳對不對?可是現在自由行星同盟已經滅亡,楊威利也死了,從此之後宇宙間就不再有點戰爭。如果我們就此袖手旁觀的話,那麼在這個和平的時代裡,我們就不可能再建立任何功勳,當然也不可能再繼續飛黃騰達了,是不是這樣子?」

  「或、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

  「所以,我們一定要再繼續建立輝煌的功勳,就算必須要耍點小手段也在所不惜。怎麼樣,還不明白嗎?」

  格利魯帕爾茲用笑臉迎向僚友。透過他這種虛偽的笑臉而認識到僚友骨子裡的野心時,克納普斯坦不禁因為一股無意識的戰慄而背脊萎縮。

  「也、也就是,暫時先讓羅嚴塔爾把你看成自己人,最後的打算卻是要出賣他嘍?」

  「出賣?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你的用辭呢?克納普斯坦。我們畢竟是萊因哈特皇帝陛下的臣民,只不過是碰巧被編在羅嚴塔爾元帥的麾下,到底應該以對什麼人的忠誠心為優先呢,這應該再明白不過了,不是嗎?」

  克納普斯坦嘟噥了起來,格利魯帕爾茲的說法是沒有錯,不過既是如此的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厘清自己的立場,高聲指出羅嚴塔爾的不對,歸投皇帝的麾下呢?否則不應變成現在反叛皇帝,將來又出賣羅嚴塔爾,這樣做不是只會讓自己犯下雙重背信嗎?格利魯帕爾茲是想要利用羅嚴塔爾的背叛,作為自己飛黃騰達的手段,可是情況要是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順利呢?……想著想著,克納普斯坦結果還是變成與僚友持相同的主張。暫且似乎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選擇的餘地。

  ※※※

  另一方面,新領土總督府的民事長官優利烏斯.艾爾斯亥碼,拒絕對總督宣誓忠誠。儘管他已經因為恐懼而臉色發白,而且冷汗直流濡濕了他的衣領,他仍然以顫抖的聲音,說明他不支持背叛皇帝的行為。儘管他被羅嚴塔爾的威脅,以及他那金銀妖瞳所散發出來的目光所壓倒,但是最後還是沒有屈服。

  「……而且以我私人的立場而言,總督閣下對於我義兄克涅利斯.魯茲的死必須要負起責任。在這一點還沒有獲得法律上以及道義上的解決時,絕無法接受閣下為已方的事實。」

  羅嚴塔爾只是稍微地扭曲他的嘴角,但是一直保持著沉默,不久之後,在他終於擠出來的聲音當中,有著接近是沉痛的口吻。

  「你以公務員的立場發表的意見雖陳腐而平凡,不過在私人立場的主張,卻有著勇氣與正義。如果你不能協助我的話,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算了。只要你走出官舍,而且不對我有任何敵對行為,那麼你和你的家族就可確保安全。」

  羅嚴塔爾當場寫了一張簡函,交予艾爾斯亥瑪帶在身上,並且讓他毫髮無傷地回到家中。那封簡函的抬頭是給渥佛根.米達麥亞的,羅嚴塔爾在當中載明艾爾斯亥瑪對於皇帝的忠誠心絕對沒有懷疑的餘地,並且要求米達麥亞多予關照,以免他在將來遭受皇帝的斥責或處斷。

  羅嚴塔爾對於艾爾斯亥瑪的寬容,證明他的精神當中,的確有著高潔的情操,但是另外,還是有著為了生存和發展,所必須預先採取的對策。

  「不管最後是敗給皇帝也好,是被皇帝給消滅也好,至少必須要是在竭盡全力以後。」

  羅嚴塔爾的黑色右眼無聲地咕噥著,但是他那只藍色的左眼,馬上就反對了。

  「既然要作戰就應該要期望勝利。一開始就想著要失敗,這怎麼行呢?難道你所希望的是敗北和滅亡嗎?」

  沒有回答。這名有著黑色右眼與藍色左眼的人,從牆壁上懸持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身影,理所當然地,在鏡子上所映照出來的,右邊眼睛是黑色的,而左邊眼睛則是藍色的。

  「真是不可救藥哪!連我自己……」

  羅嚴塔爾在嘴裡面低聲地說著,不過還好沒有給我聽見,至少這一點應該是要值得感謝的。

  Ⅳ

  在眼前這種情況下,當然不可能發佈什麼宣戰公告。不過正因為沒有明確的出發點,所以帝國本土與新領土之間的敵意與緊張的水位愈漲愈高。奧貝斯坦元帥在軍務省,米達麥亞元帥則在宇宙艦隊司令部,儘管兩人的心理與表情各不相同,不過卻都已經準備好出動的態勢。

  在大本營,有兩個人再度相見了。萊因哈特從「影之城」周邊宙區回到費沙,走進大本營辦公室的時候,發現有一個人影正佇立在胡桃木厚重質地的辦公桌旁。年輕的皇帝絲毫未加思索地,自然地喊了出來:「瑪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恭迎陛下回都,陛下安然無恙,臣感到無限的欣喜。」

  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說話的口吻絲毫未見紊亂,然而聲音當中充滿著柔和的情感,萊因哈特的感受力或許有所感應,但是卻因為表達能力的遲緩,只是簡單地說聲「嗯,讓你擔心了。」

  「……魯茲死了。」

  萊因哈特一面說著毫無情趣的話,一面對希爾德指著沙發,示意她坐下之後,自己也坐了起來。

  「到此為止,已經有多少人為了朕的緣故而犧牲了呢?三年前,朕以為再也沒有任何人的死去,會讓朕覺得痛切惋惜的了,可是今年一年當中,已經有海倫法特、舒坦梅茲、魯茲三個人相繼死去了。上天用這樣的方法來懲罰朕的愚昧,難道不覺得太重了嗎?」

  「各位元帥大人,不是命運用來懲罰陛下的道具,而且死去的元帥在回天的時候,心中對陛下一定沒有任何怨尤。請陛下不要再如此自責。」

  「我想我明白了……」

  萊因哈特一面低聲地自語著,然後像是察覺到自己太過粗心大意似地,忽然有些唐突地問道:「伯爵小姐,你還好嗎?」

  「是的,陛下,托陛下鴻福。」

  這樣的回答聽起來或許讓人覺得有些莫明奇妙也說不定,不過萊因哈特倒像是獲救了似地點點頭。

  在年紀上,希爾德雖然比萊因哈特小一歲,不過有時候在態度上卻像是一個「恭謹的長者」。在萊因哈特的精神領域當中,沒有所謂高貴與卑劣的差距,卻有兩種心靈上的角色,一面像個十足的、現實的實務家,另外一面則是個充滿夢想、單純,只能注視正面,而且容易受傷的少年。這兩種角色時而互相融合,時而分離,但是卻一直並存在萊因哈特的心中,這是一個事實,所以當後者的特質特別明顯突出的時候,希爾德在應對上不得不特別地小心謹慎。

  如果說萊因哈特的誕生和存在是歷史上的一個奇跡,那麼希爾德也同樣是個奇跡似地存在吧。萊因哈特出生在一個空有貴族之名的貧窮家庭,而希爾德則生在一個與門閥主流扯不上關係的伯爵家族。就這一點看來,毋寧說希爾德的存在,更可以說是閉鎖的溫室世界中的一個異端。

  三年前,利普休達特戰役當中,門閥貴族與立典拉德聯合與羅嚴克拉姆的核心勢力之間,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爭鬥的時候,為了避免瑪林道夫伯爵家也被捲入其中,希爾德作了一個政治上的選擇,加入了萊因哈特的陣營。正因為這個選擇,是極為卓越的政治性、戰略性的判斷力兩者融合之後所得出的結果,所以給了萊因哈特一個知性上的巨大衝擊,並使得希爾德因此而得到帝國宰相秘官的地位。

  希爾德並非以姿色迷惑這位年輕的霸者。儘管她的確是一位美貌的伯爵千金,但是這與姿色或美麗並非同一種資質。而且萊因哈特是一個對姿色的感受極為冷淡,或者可以說根本是個遲鈍的人,如果希爾德企圖以她的姿色來攻佔萊因哈特的心,那麼她一開始就毫無成功的可能。希爾德其實也未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她之所以能夠擁有與萊因哈特同一頻率的精神頻道,並不是全然因為她一個人的功勞。萊因哈特如果僅從她的外表來衡量她的智慧人格的話,很可能會一口斷定她是一個「故作聰明的傲慢女子」,然後就把她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排除掉了吧。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恐怕萊因哈特早已在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失去了未來,而且全人類歷史的發展也截然不同。

  「羅嚴塔爾送來一封以帝國政府為抬頭的通訊文,這件事伯爵小姐你知道嗎?」

  「是的!」

  萊因哈特所提到的是他返國的前後,羅嚴塔爾送來費沙的一封通訊文,收信人的名稱是帝國政府而不是皇帝,從這一點便足以顯現出發信人的心情有著極不單純的一面。萊因哈特對這一點或許覺得不悅,但是讓他更覺得不高興的一定是通訊文的內容,當中提到「軍務尚書奧貝斯坦與內務省次長朗古兩人,壟斷國政,漠視皇帝的存在,逕自進行肅清。我羅嚴塔爾元帥無法坐視,如果因情勢之所需,將以實力來排除他們二人之專橫」。另外希爾德認為,這封通訊文更讓萊因哈特覺得受刺激的,一定是文中有「乘著皇帝因臥病衰弱之際……」這樣的一句話,令人感覺他彷彿就是在向皇帝挑釁。

  「朕什麼時候允許過奧貝斯坦或者朗古這一班人壟斷政治?如果真像羅嚴塔爾所說的,那麼哪有讓他當上新領土總督的道理?為了要讓他的叛逆名正言順,難道就非得要把朕貶低到這種程度嗎?」

  萊因哈特一向就是個厭惡服從他人、受他人支配的人,因為矜持而受到傷害所產生的憤怒,不但強烈、深刻,而且是理所當然的。況且,羅嚴塔爾在通訊文中堅決地指稱皇帝「因病而衰弱」,無疑是一道強風吹進年輕皇帝熾烈的火焰當中。

  另一方面,羅嚴塔爾也有他必須如此主張的理由。因為皇帝本身在政治上既然沒有什麼失策之處,那麼以「君側的奸臣」作為彈劾的重點,必然是一個叛逆者理所當然的說法。朝廷重臣對於奧貝斯坦的反感固然挽雜著些許敬畏,但是對於朗古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所以羅嚴塔爾提出排除他們二人的主張,以便獲得其他朝廷重臣某種程度的共鳴,這無論是在政治上、或者在戰略上都是必然的。而且,羅嚴塔爾對於奧貝斯坦和朗古的反感,是早已存在的事實。不過希爾德並不認為在他們二人遭到處決的時候,羅嚴塔爾會因此而停止這場即將發生的紛亂,因為到頭來,羅嚴塔爾所希望的應該是一個奧貝斯坦所擁有的,甚且是在奧貝斯坦之上的地位。

  不過話說回來,像朗古這種佞臣型的,或者是酷吏型的人物存在,應該是專制國家當中一個無可避免的缺點吧?在過去歷史上,就算是一個被後世稱頌為賢主或明君的人物,有時恐怕也得要允許佞臣或者酷吏的擅權。不過正因為這種佞臣或酷吏對君主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要留意警惕的人物,所以往往應君主的漠視和放任之中,逐漸坐大成為其他臣下的威脅。朝廷重臣對於朗古這種人的反感,可能會讓他們反過來同情或者認同羅嚴塔爾的反叛。希爾德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萊因哈特理解到這一點。

  萊因哈特此時的眼神,就像是兩顆蒼冰色的太陽正在眼底裡沸滾著。希爾德悄悄地看著他,然後張開她那絲毫不比萊因哈特遜色的美麗嘴唇說道:「請陛下恕臣直言。姑且不論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閣下的風評如何,但是朗古內務次長不管是對於國家或者對於陛下您,都是罪大於功。他的所作所為以及為人已經招致許多人的反感,這一點陛下是否也有所知?」

  年輕俊美的皇帝好像已經稍微息怒了似地,用他的手指尖揉著俊挺的下巴,沉思地說道:「……這一點不用伯爵小姐來告訴朕,朕當然知道朗古那種人是十足的小人,但是,一隻老鼠固然會糟蹋了倉庫的糧食,但是為害畢竟有限,如果說連這種鼠輩的棲息都不能允許的話,那麼銀河帝國也未免太狹隘了,不是嗎?」

  這些話未必是萊因哈特內心真正的想法。但是萊因哈特本身雖然廉潔,但是卻也有他身為君主的複雜意識。自古以來,「君主為了調和清濁,亦應有包容小人之度量。」是一個有力的君主論,深知此理論的萊因哈特,在朗古既沒有犯下刑法或大不敬的情況下,沒有理由來革他的職。而且,不管怎麼說,萊因哈特也始終未曾把朗古這種人物放在眼裡。畢竟金髮的霸主在欣賞冬日薔薇之們,沒有道理會把視線轉向爬在花朵上的害蟲。而且朗古本身也知道一旦招致皇帝的不悅的話,一定會遭到處決的下場,所以在萊因哈特面前永遠是卑躬屈膝、畢恭畢敬。而且在職務上也勤奮地力求表現,以迎合皇帝的心意,這是因為朗古在本質上就是一個佞臣的緣故。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就算會違拗皇帝的心意,仍然會以近乎冷漠的方式,從正面提出他的主張。基本上兩個人的作法是完全不一樣的。

  其實希爾德此時內心真正的想法,是想要建議皇帝連奧貝斯坦一起撤職。但是正因為她知道奧貝斯坦與朗古之間的差異,所以不能用與萊因哈特之間特別的關係,要求連著奧貝斯坦一起治罪。

  「無論是現職的賢能官員,或者在野的人才,能夠取代朗古次長的大有人在。如果能夠將他撤職查辦的話,那麼暫時,羅嚴塔爾元帥舉兵的藉口就少了一個,而且提督們也會欣然接受吧。」

  「但是,朗古並沒有任何罪行,怎麼能夠因為他受眾人討厭就將他治罪。」

  「不,陛下,他的罪狀確鑿,這份報告書能否請陛下過目。」

  希爾德向皇帝呈遞出一份報告書,那是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接受魯茲提督生前的委託,進行調查後所製作的。主要的內容是提到前費沙代理總督尼可拉斯.博爾德克,因被指稱參與炸死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的陰謀,而被捕下獄,最後橫死在獄中的這整件事,其實是朗古所設計的冤獄事件。

  「這份報告書是在伯爵小姐你的指示下完成的嗎?」

  「不是,這份報告書是過世的魯茲元帥生前,因見朗古次長橫行猖獗,唯恐將有害於國家,故委託克斯拉一級上將進行調查後所完成。」

  「魯茲……原來如此。」

  像是陽光被雲層遮掩似地,萊因哈特那蒼冰色的眼眸顯得有些黯淡,不過視線仍落在報告書,年輕的皇帝開始閱讀起來了。

  在一面讀下去的時候,萊因哈特的臉頰,像是夕陽映照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似地,呈現一片紅霞。閱讀整份報告書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萊因哈特看完最後一個字之後,不禁歎了長長的一口氣,一陣幽率的短短沉默之後,萊因哈特自言自語地獨白著。

  「……魯茲原來一直都沒有拋棄朕哪,甚且還豁出他自己的性命來解救朕。」

  萊因哈特白晰的手指,從下巴移動到眉頭之間。他的手指微微地顫動著,將他內心的悸動無言地表現出來。

  「朕太愚蠢了,為了維護小人的權利,竟然讓賢能的忠臣,陷在一片不滿和不安之中。」

  希爾德看著萊因哈特那珠玉似的牙齒正用力地咬著他那端麗的嘴唇。

  「對羅嚴塔爾來說,或許已經太遲了,但是就算從現在開始,也要採取適當的處置,好讓魯茲的忠誠不至於白費,這樣子好嗎?伯爵小姐。」

  希爾德從沙發上站起來,向皇帝一鞠躬。此時的她並非全然不希望萊因哈特能夠給予自己一個接吻或者擁抱,但是也覺得萊因哈特表明他對於自己的信賴感,比起接吻或擁抱更來得讓她欣喜。

  Ⅴ

  走出萊因哈特的辦公室之後,希爾德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嘔吐感,從腹部急遽地竄升上來,壓迫著她的胸部,希爾德原先按著自己的胸口,接著卻不得不一面掩住自己的嘴巴,飛快地沖向化粧室。來往的幾名士兵,一面向她敬禮,卻也不禁以奇異的眼神望著她。

  希爾德對著白色的陶瓷洗臉盆一陣嘔吐之後,打開水龍頭讓水將嘔吐物沖走,然後用漱口杯含口水將嘴巴內部漱乾淨。待身體上的狀況恢復正常之後,精神上的動搖卻從此刻開始了。

  「難道,就因為那一個晚上……不過,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可能性了。」

  希爾德又回想到從上個月開始,自己的生理狀況已經產生了一些變化,從那一晚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月,如果說剛才的嘔吐是懷孕的第一次害喜,就時間上來講,也不算是太早。希爾德也想到過是不是因為食物中毒才引起嘔吐,但是自己在還沒見到萊因哈特之前,一直都處在不安與期待的情緒之中,這一天的早上根本只喝了一點牛奶。不過就算不是這樣,希爾德憑著她的理性,一一地否定了其它逃避性的想法。

  希爾德此時真是不知所措,自己即將成為母親,而萊因哈特即將成為父親,這些都還在她想像力的地平線之外。但是此時的她,已經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懷孕的事,此時絕不能告訴萊因哈特。希爾德走出化粧室的時候,已經調整好身體的狀態,並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表情和步伐,然後外表平靜地走向自己擔任皇帝幕僚總監所擁有的那間辦公室。

  ※※※

  萊因哈特與希爾德重逢的另一方,是一場傷心的離別。艾芳瑟琳.米達麥亞雖然不想把這次離別看成是永遠的分離,但是兩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分處兩地一年之後,僅重逢兩個月的時間,卻又必須要與自己丈夫分開。

  「往後會有一陣子不能回家唷!」

  當丈夫的人這種像是在說對不起的聲音,在米達麥亞家已經不是什麼罕有的事情了。艾芳瑟琳.米達麥亞的丈夫是一位軍人,而且又是指揮大軍之人,像這種幾百光年甚至幾千光年的征旅,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

  但是,這一次的情況卻是特別的多,她無法對著丈夫若無其事地說「安心地去吧」,在這個她剛剛適應的新居起居室,她對著丈夫說:「渥佛,我敬愛羅嚴塔爾元帥,是因為他是你親密的朋友。不過,如果他一旦變成了你的敵人,那麼我也可以毫無條件憎惡他。」

  如果再多說的話,只怕澎湃的感情會妨礙她的表達。

  渥佛根.米達麥亞感覺到妻子溫暖纖細的手,正輕輕地扶住自己的兩邊臉頰。灰色的眼眸和紫羅蘭的眼眸當中,互相映照著彼此的臉龐,而其中一方更是明顯地極力忍住眼眶中的淚水。

  「你一定要平安的歸來,到時候我一定會每天幫你做你最欣賞的、最喜歡吃的肉骨湯乾酪火鍋。」

  「吃得太胖那可傷腦筋呀,一個星期一次就好了。」

  一點沒有肥胖的徵兆,而且全身硬挺堅實的青年元帥,說著拙劣的笑話,想要博妻一笑,但是卻說不上成功。他把妻子的手從自己的臉頰上拿下來,然後深情地吻著妻子,技術明顯地要比已故的楊威利好得多了。

  「你不要這麼擔心嘛,艾芳。」

  想到妻子或許有足夠的理由來憎恨羅嚴塔爾也說不定,所以米達麥亞用力地抱住妻子那從少女時代起,絲毫未曾變形的身軀。

  「第一點,是不是一定會打起來還未可知,而且陛下已經逮捕了朗古內務次長,羅嚴塔爾的氣或許因此就消了也是有可能的啊!」

  愛情當中,有時候虛偽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不過接下來的卻絕對真實。

  「所以呢,如果你為我祈禱的話,希望你祈禱這一次能夠不戰而終,一定要這樣告訴天神唷,艾芳。」

  ※※※

  新帝國曆○○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所指揮的帝國軍宇宙艦隊的艦艇,已經佈滿了「影之城」周邊的宙域,共有艦艇四萬二千七百七十艘,將兵四百六十萬八千九百名。在他所指揮下的一級上將,有畢典菲爾特與瓦列兩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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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09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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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因劍而生〉


  Ⅰ

  銀河帝國宇宙艦隊總司令官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此時正在旗艦「人狼」上,召集瓦列與畢典菲爾特兩名一級上將,商討作戰計畫。不過,基本的作戰計畫其實早就已經擬訂好了。只要一出兵討伐羅嚴塔爾的話,那麼就得搶在敵方(這是多麼令人不悅的字眼啊)作戰態勢展開以前,使主導權快速為我方所掌握,然後發動一場快攻,給予敵人致命的一擊,使敵人整個瓦解。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要獲得了首戰的勝利,那麼最後的戰況的歸趨大概就能明朗,因為羅嚴塔爾的軍隊,不管在物質上或者在心理上,都沒有可供支撐的後盾。

  作戰商討進行沒有多久就結束了,當咖啡送進來的時候,畢典菲爾特提出了一個嚴重卻毫無顧忌的疑問。

  「究竟羅嚴塔爾對皇帝有什麼不滿,竟然這麼亂來,不,竟會出此下策呢?」

  瓦列用眼神無聲地責備著畢典菲爾特的魯莽。因為若明白總司令官與新領土總督之間的友誼,那麼就不難想像米達麥亞此時內心的苦澀了。畢典菲爾特此時說出這樣的話,倒不是因為了是一個無情苛刻的人,不過他的感覺卻也太不敏感了。

  「不,瓦列提督,不要特別顧慮我,羅嚴塔爾元帥和我個人之間的友誼,終究只是個人的私情,不能夠和國家的重責相提並論。」

  米達麥亞輕描淡寫地化解僚友對於他個人的顧慮,但是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底下,究竟掩藏住多麼澎湃洶湧的懷古,不瞭解米達麥亞的人,只怕難以想像吧。瓦列聽到這些話,也感到非常傷感,甚至無法正面對著這位帝國軍最高勇將的臉。

  「就是說嘛!瓦列提督,總司令官在執行公務的時候,我們還在心裡揣測著私情,這不是太失禮了嗎?」

  畢典菲爾特的說詞,著實讓瓦列感到驚愕,不過這位橘紅色頭髮的猛將,好歹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為米達麥亞擔憂著,而米達麥亞彷彿也感受到這一點,臉上於是呈現出像是要苦笑起來的表情。他在內心裡面自問自答著:「在整個宇宙中,能夠讓羅嚴塔爾彎下膝蓋來的人,恐怕只有吾皇萊因哈特陛下一個吧。如果要讓他在皇帝之前,先向軍務尚書跪拜的話,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就算是我也同樣不願意……」

  奧貝斯坦元帥,過去曾經將羅嚴塔爾比喻為「無法馴養的猛禽」,米達麥亞此時不禁感到這樣的評語似乎是正確的。那只原本已經對宇宙中唯一的巨大白鳥宣誓忠誠的大鷲,到頭來,還是乘著暴風企圖要飛離白鳥的身旁是吧!

  瓦列與畢典菲爾特告辭「人狼」之後,米達麥亞目送著他們兩人,獨自佇立在窗邊沉思良久。他身為優美的白色巨鳥的臣下,必須要親自去討伐那隻身為自己摯友的大鷲。米達麥亞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與羅嚴塔爾的友誼,竟然要劃下這樣的一個句點。他一面讓星星的光芒灑落在自己蜂蜜色的頭髮上,一面想著,包括他個人在內的銀河帝國歷史,一直到現在這一刻為止,究竟有過多少次錯誤的選擇啊。

  如果那位聰明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還活著的話,或許能夠把萊因哈特皇帝與羅嚴塔爾之間糾纏不清的鋼索給解開來吧?又或者即使有他的存在,今日的事態仍舊是無可避免的必然結果呢?

  ※※※

  米達麥亞等人出發之後,萊因哈特皇帝也立刻從費沙出發,乘著總旗艦伯倫希爾來到「影之城」的周邊宙域。此時跟隨在皇帝身邊的幕僚人員是艾傑納及繆拉兩位一級上將。「鐵壁繆拉」--也是奈特哈特.繆拉所受的傷還沒有痊癒,右手臂仍由繃帶纏繞著吊在脖子上就上陣來了。萊因哈特想要授予他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武勳勳章,並讓他晉升為元帥,不過這位有著砂色頭髮以及砂色眼眸的年輕提督,卻惶恐地堅決推辭。他回應皇帝的好意說話,自己並沒有立下什麼功勳,所以絕不能接受元帥杖,待日後建立起相稱的功勳之後,會很感謝陛下給他這個榮譽,萊因哈特聽到這一番話之後,無言地點點頭,的確,繆拉和魯茲不同,他今後還是有機會可以立功的。

  「那麼,除此之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還有什麼其他的方式來報答你為朕負傷呢?」

  「既然陛下您這麼說,那麼臣有一個請求,不知陛下是不是可以考慮?」

  「哦……」

  此時如一層薄紗籠罩在萊因哈特臉上的表情,是悽愴而非辛辣。但這只是掠過大海一角的暴風,絲毫無損年輕霸主的俊美。萊因哈特那近乎燦爛的金髮晃動著,就像是這場風暴匠餘波。

  「朕想朕明白你想要求的是什麼。」

  萊因哈特的聲音充滿不快,不過卻也有著音樂性的節奏韻律。

  「你想要說的是,要朕饒羅嚴塔爾一命是嗎?」

  「陛下明察,臣萬分惶恐。」

  皇帝看起來頗不悅地稍微轉動了身軀。他的兩眼彷彿迸射出冰色的火花。

  「繆拉,你是朕的宿將,而且也是朕的恩人,所以朕很想要答應你的要求,但是唯獨這件事朕無法讓你如願以償。」

  「陛下……」

  「問題不在於朕,而是在羅嚴塔爾那邊。你應該要問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不,不是過去的事情,而是今後的事情。」

  「陛下的意思是?」

  「你應該要去問羅嚴塔爾,現在他反正已經興起叛旗,不過等戰事結束之後,他有沒有意思向朕低頭,請求朕饒恕他的性命,難道不是這樣嗎?」

  繆拉惶恐而且悵然若有所失,他不禁覺得像這種時候,如果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千金在場的話就好了,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為繆拉幫腔,從情理兩面來說服皇帝吧!可惜的是,那位美麗聰明的幕僚總監這次因為生病而無法離開費沙,真是太可惜了。

  當然,繆拉並不曉得,不,甚至連萊因哈特也不知情,懷孕以後的希爾德,是因為害怕跳躍飛行可能會給胎兒帶來不好的影響,所以才沒有辦法離開費沙的。

  萊因哈特對於渥佛根.米達麥亞的心情,可以由對其能力和人格具有的深厚信賴感來說明。而萊因哈特對羅嚴塔爾的感覺就複雜得多,還有著其他情感像螺旋糾結在一起。這種複雜的心理,在羅嚴塔爾的內心或許來得更為深刻,但是對於一向肯定羅嚴塔爾的才能,並且一直重用著他的萊因哈特來說,的確是有一種被出賣了的感覺。在烏魯瓦希行星上的時候,魯茲主張羅嚴塔爾應該為行星的暴動負責,當時萊因哈特也想要否定魯茲的主張,但是當魯茲為保護皇帝而喪失性命的時候,他的主張便被萊因哈特所接受了。這種因為魯茲喪命所產生的自責心理,被轉向羅嚴塔爾身上的時候,一種微妙的化學變化不禁在萊因哈特的胸中產生。

  「不過,一旦真的出兵討伐羅嚴塔爾,那麼我的心就真的能夠毫無牽掛嗎?」

  萊因哈特向自己提出問題之後,他給自己的答案是「否」。那麼如果不出兵討伐就這樣算了的話呢?萊因哈特再度這樣對自己問道,所得到的答案同樣也是「否」。前者的答案是由性的思考所得來的,而後者的回答則是理性的思考結果。如果在此時無條件赦免羅嚴塔爾的話,那麼君主對臣下的支配權、與國家整體的上下秩序關係無法確立了。而且今後再有人叛亂或者違法的話,那麼可以用來作公平處理的根據也將在此失去。

  「如果羅嚴塔爾這傢伙能夠向朕低頭不就好了。如果能夠這樣的話,那麼朕就不須要去討伐他了,羅嚴塔爾要為眼前的事態負絕大部分的責任。」

  為了守護皇帝的權威與國家的支配秩序,萊因哈特不得不出兵討伐羅嚴塔爾,他到此為止所作的一切思考,都還在理性與正當信念的領域當中,但如果超越此一步的話,那麼萊因哈特的內心或許會想「向我低頭難道是這麼樣讓他厭惡的事情嗎」,而使得他整個情緒都在感情的深淵中沸騰。

  已經成為故人的楊威利,總是若無其事地,而且從容不迫地與萊因哈特保持對等的立場,但是萊因哈特從來不曾感到有任何的不快,反而覺得非常地自然。

  楊的作風為人或許有助於萊因哈特產生這樣的感覺,不過不管怎麼樣,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楊從不曾接受萊因哈特的俸祿。但是羅嚴塔爾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他是萊因哈特的臣下。不過反過來說的話,或許他過去已經對萊因哈特低頭這麼多年也夠了吧。或者,難道說是實踐了從前的那句話了嗎?三年前的那句話。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真正的過錯應當在自己的身上嗎?不!即使答案為是,自己也沒有義務要使羅嚴塔爾叛亂成功。總而言之,唯有優越的力量才是成為霸者的條件,圓滿轉讓的霸權,應該是一種可笑的權力存在吧……

  ※※※

  在這段期間當中,艾爾尼斯.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所指揮一萬一千九百艘艦隊,已經從舊帝國本土朝伊謝爾倫的方向進軍,以迫使羅嚴塔爾非得應付二面作戰不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必須要對伊謝爾倫要塞提出通過回廊的要求。所以梅克林格此時除了擔任艦隊指揮官之外,同時還肩負皇帝所委託的交涉權--行使外交使節的職權。

  幾乎已經是一座空城的舊帝國本土,為了要維持出兵期間的治安,而由接掌了魯茲艦隊指揮權的克留尼曼上將駐守著。在巴米利恩會戰當中,身負重傷而瀕臨死亡的他,在經過一段長時間的療養之後,終於重新回到崗位複職了。另外一位曾經對魯茲竭盡忠誠的輔佐官,則自我推薦轉往米達麥亞元帥的司令部,他的意圖已經十分明顯,所以沒有任何人詢問有關他轉移所屬的理由。

  每個人懷著不同的意圖與行動,在宇宙間奔走著,或者說在宇宙間優遊著。此時各種不同的戰略觀戰,一定呈現著頗富趣味的狀況。對於後世的歷史學者們來說,想必樂於對當時的情勢加以分析與考察吧。

  「如果那個魔術師楊威利還活著的話,他會如何活用現今的狀況呢?……」

  萊因哈特不自覺把內心的思緒說了出來,不待兩名一級上將回答,隨即又循著自己的思考軌跡繼續探索下去了。

  「對了,就是這樣,只要看他怎麼樣選擇,就可以看出楊威利的後繼者有多大本事……」

  事實上或許不見得如此。如果伊謝爾倫要塞的民主共和勢力與羅嚴塔爾締結盟約,而彼此相依的話,那麼他們就可以勉強成立二面作戰,羅嚴塔爾可以由正面迎擊遠從費沙長驅而至的帝國軍,而伊謝爾倫的兵力則可以步出回廊,進攻帝國本土。屆時皇帝恐怕不得不重回費沙,然後再折返帝國本土,與侵入軍交點。萬一舊帝都奧丁淪陷到敵人手裡的話,那麼新王朝的權威或許會因此而蒙受不小損傷吧!

  「臣所稟奏者並非是不吉的預測,只是,如果真演變成這種情勢的話,我帝國應該如何對應呢?陛下。」

  繆拉問道。此時浮現在他腦海裡的,或許是楊的後繼者,也就是尤里安.敏茲的身影也說不定。

  「到了那時候的話……」

  萊因哈特體內所散發出來的光與熱,彷彿正穿透那蒼冰色的眼眸,迸射出幾乎令人難以正視的熾烈火花。

  「到了那個時候,把伊謝爾倫軍的舉動,視為對朕的一種敵對行為,帝國以此為由,便可對伊謝爾倫要塞發動攻擊。至於討伐羅嚴塔爾的先鋒,則仍然繼續攻擊乃至殲滅叛亂部隊。短暫的戰術劣勢,不足引以為意。」

  繆拉與艾傑納互相對視。皇帝的霸氣還是絲毫沒有失色,叛亂行動到此為止,皇帝根本未曾想過自己會敗給羅嚴塔爾,他的視野極度寬廣,視線的距離又長又遠,整個宇宙都在他的俯瞰之下。

  「楊威利的後繼者,如果只是一個單純想利用眼前混亂形勢的小術士,那麼大概只會加重羅嚴塔爾的負擔吧?不管怎麼說,全看他們怎麼選擇了。」

  Ⅱ

  十一月十六日,銀河帝國以皇帝的名義,褫奪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元帥稱號。如此一來,羅嚴塔爾便喪失了對他麾下總計五百萬大軍的指揮權,而且在法律上也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如果內務省次長兼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海德里希.朗古還是個自由之身的話,大概會高興地鼓掌叫好吧,但是他現在因為尼古拉斯.博爾德克的冤獄事件,遭到憲兵隊的拘禁,而正在接受審訊當中。此時的羅嚴塔爾並不知道這一件事,不過就算他知道,也一定不會相信命運是公正的吧。羅嚴塔爾想都沒想過自己會與朗古那種卑鄙小人適用於同一評斷標準。

  羅嚴塔爾聽到自己被褫奪元帥稱號的時候,臉上不禁蕩漾著苦笑的漣漪,自從進入軍官學校以後,這還是第一次自己身上沒有一官半職。自己的身分不受到任何權力保障的情況,令羅嚴塔爾感覺到有些奇妙。在苦笑還沒有褪去以前,一則來自「敵將」渥佛根.米達麥亞的超光速通信,傳送到托利斯坦戰艦上來了。

  這一則通信對米達麥亞來說,是整個狀況演變到此之後,第一次可以和羅嚴塔爾直接交談的機會。當通信官前來報告的時候,羅嚴塔爾暫態陷入沉思之中,不久之後即命令通信官,將超光速通信轉接到他的個人通訊室。

  個人通訊室中的螢幕,由原來的灰白轉而呈現出友人年輕朝氣蓬勃的臉龐。

  「羅嚴塔爾,在你百忙之中前來打擾,抱歉了!」

  如果仔細一想的話,這的確是個奇怪的開場白。

  「這說什麼話?好了啦!米達麥亞,我們兩個是什麼交情嘛。」

  羅嚴塔爾的口吻當中絲毫沒有諷刺或者憎惡的萬分。在這位友人的面前,他可以將內心的盔甲全部卸下來說話。失去了這麼樣真摯的友情,完全是因為自己的過錯,所以如果能夠使友情恢復,無論以何種形式,無論時間多麼短暫,他都將滿心歡喜。

  「羅嚴塔爾,隨我一起去謁見陛下吧!如何?我一點都不想和你交點,趁現在還來得及。」

  「米達麥亞,我也不想與你交戰。」

  「羅嚴塔爾,既然這樣的話……」

  「不過,我特意要與你一戰,你想問為什麼是嗎?因為如果不與你作戰,將你打倒的話,那麼皇帝大概不會和我作戰吧!」

  這一句若無其事的話,讓米達麥亞無言以對。沉靜的激情在羅嚴塔爾的黑色右眼與藍色左眼當中閃耀著,使得他兩個眼球彷彿分別映射出兩隻眼眸不同的顏色。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本身沒有智慧的悲哀呀!不過,最近這些日子,我終於有些領悟了,我終於想到我不就是為了與皇帝交戰,為了從其中獲得滿足感而活著的嗎?」

  米達麥亞想要反駁羅嚴塔爾所說的話,不過咽喉中卻好像有一道門堵住了似地,經過了感覺上像是會無限延續下去的幾瞬間之後,門終於被撬開了,米達麥亞還是試著以常識性的論點來說服他。

  「重新考慮吧!羅嚴塔爾。如果你能夠把這件事交給我的話,那麼我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會保護你應有的正當權利。皇帝已經把朗古拘禁起來了,事態也逐漸一點一點地往好的方向進展,接下來輪到你用自己的誠意來加快事態的好轉了,不是嗎?你相信我的承諾吧!」

  「疾風之狼的承諾,真是一言萬金哪!」

  感謝的分子回蕩在羅嚴塔爾的聲音之中,不過他隨即像是要切斷這種感謝念頭似地,搖搖頭說道:「不!不行,米達麥亞,我這個人不是能夠和你的存在相提並論的,你所走的一直是正道,這是我無法做到的,我能夠做的是……」

  說到這裡,羅嚴塔爾緊緊地閉起他的嘴唇,他的心中興起了一股衝動,他想要告訴這個他所敬愛的友人,三年前,利普休達特戰役結束,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意外慘死之後,羅嚴塔爾向萊因哈特報告立典拉德公爵已經被逮捕的消息時,萊因哈特那像是水晶雕刻般俊美的面容上,蕩漾著無機質、不帶感情萬分的微笑對他說:「如果你認為我有缺點可乘的話,那麼你隨時可以向我挑戰,一個沒有實力的霸者被打倒也是理所當然的。」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了,強大的敵人才是這個人真正的渴望的啊……

  不久之後,羅嚴塔爾刻意作出一個頗富野心的表情,然後轉移話題說道:「我們先不要說別的,米達麥亞,你覺得如何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聯手呢?」

  「由你來說的話,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這不是什麼玩笑,我作正皇帝,你作副皇帝,不不不,反過來也沒有關係,兩個人一起來分割支配整個宇宙也不壞啊!就連那個特留尼西特過去也是這樣做的。」

  米達麥亞灰色的眼眸,在通信螢幕之中,為一層沉痛的陰雲所籠罩,年輕富有朝氣的臉龐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英俊,但是他的活力與銳氣,反而更給予人一種酷似頑劣少年的強烈印象。此時這張臉上密佈著無色的雲彩。

  「你醉了,羅嚴塔爾。」

  「我沒醉。」

  「你醉了。不是因為酒,而是一場沾染血腥的夢。」

  經對方這麼一指出,這回輪到羅嚴塔爾無言以對了。米達麥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透過通訊螢幕,羅嚴塔爾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米達麥亞歎氣之後,接著質問:「夢總有一天要醒過來,醒來之後又該如何呢?你說你想要與皇帝交戰,藉著交戰得到滿足感,但是戰爭過後,也獲勝了,你要怎麼辦呢?皇帝不存在以後,你要如何來填補你內心的饑渴?」

  羅嚴塔爾緊閉著眼睛,然後又睜開。

  「這或許是夢也說不定,但不管怎麼樣,反正是我自己的夢,不是你的夢。看來我們怎麼也不可能會有相同的意見了,所以這種無益的長談就到此為止吧!」

  「等等,羅嚴塔爾,再一會兒就好,你聽我說……」

  「……再見,米達麥亞。我要說的話或許會很奇怪,不過我是真心的。皇帝拜託你了。」

  ※※※

  通訊到此便切斷了。米達麥亞只得將他內心還要要說的話咽回肚子裡去,將無聲的憂慮與歎息一口吐盡,然後將他內心沸騰的感情全部集中到聲帶,使勁地對著螢幕大吼一聲:「羅嚴塔爾你這個大混蛋!」

  此時的米達麥亞不再是大帝國元帥的身份,彷彿時光倒轉,又回到昔日剛從軍官學校畢業不久的年輕軍官。米達麥亞甚至憎惡地瞪著那片又回復到灰色的螢幕,彷彿那片螢幕是阻擋在他與友人之間,毫無慈悲的障礙。

  通信即將切斷前的那一瞬間,羅嚴塔爾臉上所呈現的表情,將是米達麥亞這一生中永遠無法忘懷的吧!那將是他必須要連著自己的性命,一起帶回費沙的記憶。

  走出個人通信室之後,米達麥亞坐上艦橋的指揮席。擔任隨從任務的幼校學生送來咖啡,米達麥亞機械式地道謝之後,便沉陷到屬於他自己的思考,一個屬於用兵家的思考當中。

  「羅嚴塔爾的弱點,在於他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副司令官。在作戰方案的訂定方面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是不是能付諸實行就值得懷疑了。」

  米達麥亞正確地看穿了這個既是友人同時也是敵將的人物,在軍事上的弱點。這並不是因為羅嚴塔爾在人格上的缺陷,而是羅嚴塔爾在強制部下對皇帝與帝國作出叛逆行為的時候,可能會自己負責分散兵力的總指揮,將主力部隊與欺敵部隊對調,讓米達麥亞等人落入張開的陷阱當中也說不定。不過,無論採取什麼樣的戰法,都必須要有一個人能夠作為羅嚴塔爾的分身。這個人會是誰呢?米達麥亞的腦海裡,此時列印出平日輔佐羅嚴塔爾的幕僚人員的名字的面容。會是貝根葛蘭呢?或者巴特豪瑟、狄塔斯多夫、宋年菲爾斯、修拉,還是新領土總督府設立的時候,被配置在總督府的格利魯帕爾茲、克納普斯坦之中的一個人呢?

  米達麥亞一面想著,一面煩惱著,卻也同時以旁人無法跟隨的飛快速度,攻進「新領土」的核心地區。

  ※※※

  羅嚴塔爾的旗艦托利斯坦的艦橋牆壁上,現在仍然掛飾著那面豪奢的「黃金獅子旗」,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羅嚴塔爾無意把皇帝所賜予的這面「黃金獅子旗」,從牆壁上給扯下來,這或許是因為他認為唯有自己,才是這面旗幟的真正守護者也說不定。這種心理,讓他不得不自覺到自己實在是不可救藥,同時也是造成他的叛逆看起來雖然壯大,可是卻欠缺徹底決心的一個原因。

  統帥的心理,同時也反應在士兵們的身上。所到之處,都可以看到手持武器的士兵們就著本身的正當性,以及作戰的理由在熱烈地討論著。

  「我們現在只是追隨著羅嚴塔爾元帥而已啊!其他還能夠做什麼呢?」

  「不過,我們要和皇帝作戰不是嗎?和那個皇帝!」

  士兵們此時所用的指稱詞「那個」,正表現出他們內心對皇帝懷抱的敬畏之感。那位在戰場上獲得無數的勝利、率領大軍征服星海、支配著空前未有的偌大版圖、長相俊美的年輕皇帝,在士兵們的眼裡看來,簡直就是軍神的化身。

  「如果和皇帝陛下作戰的話,那麼我們不就成了叛賊了嗎?」

  「不對,我們不是和陛下作戰,我們是要打倒那些圍繞在皇帝身旁,無視于陛下存在的奸臣和佞臣。」

  「就是指那個軍務尚書嗎?我也不喜歡這個人,不過他應該不是一個圖利個人以滿足私欲的人啊!」

  「你們知道嗎?我倒是聽說,陛下最近經常生病,國政都是由這個軍務尚書在把持的。」

  「不管怎麼樣,現在和我們正面作戰的,不是皇帝陛下,也不是軍務尚書,而是疾風之狼呀!」

  說到這裡,士兵們頓時精神抖擻了起來。他們彼此無言對看著對方的臉,感覺到一股像是興奮的情緒,由體內火熱熱地升了起來。他們互相交耳地說道:「那個人可真是不得了……」

  「帝國軍的雙璧互相撞擊,孰勝孰負呢?」

  帝國軍所有的將兵,大概沒有人不對這個問題感到興趣吧?但是,若將這個問題現實化,想到本身也參與其中一方的時候,熱烈的興奮不禁急遽地變成冷顫。

  在這個戰爭即將爆發的前一刻,羅嚴塔爾所率領的軍隊,幾乎沒有出現任何逃兵。從這一點來看,或許可以說羅嚴塔爾是一位深得軍心的名將。不過,不管再怎麼說,他終究還是「皇帝的名將」,如果他自立門戶,另擁勢力的話,這些士兵們是不是還會真心地追隨他,就要另當別論。所以羅嚴塔爾必須對士兵說明「我們不是要背叛皇帝而是要討伐奸臣,並且要進一步藉著確立戰場上的勝利,使士兵們的鬥志昂揚起來。

  Ⅲ

  新帝國曆○○二年十一月。整個宇宙彷彿只是為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以及渥佛根.米達麥亞,這兩位稀世罕見的偉大用兵家而存在的。楊威利的死,似乎並不表示名將們竭盡本身一切智慧與才幹,傾注在戰爭之中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羅嚴塔爾最初訂定下來,並且想要付諸實行的作戰大綱是這樣的:

  一、米達麥亞所率領的艦隊攻來之時,應以新領土各處所配置的兵力來應戰,並建造多層的防禦線,給予敵方最大限度的損害,並使其前進速度遲緩化。

  二、誘導敵方主力深入行星海尼森,並切斷其後方的補給,或者,假裝要誘導敵人深入,以迫使敵人後退。

  三、敵人後退之際,立刻重新集結各地配置的兵力,截斷敵人的退路,並快速由海尼森出動主力與之相呼應,分別從前後夾擊敵人,致使敵人敗北。

  以上是羅嚴塔爾的基本作戰計畫。

  羅嚴塔爾的戰略構想與戰術技巧,後世均公認為是極為壯大、緻密的作戰典範。但是,這個作戰計畫要要獲得全面的成功,必須要具備兩個先決條件。其一:這個作戰在完全結束以前,不能有任何敵方兵力由伊謝爾倫方面侵入,方可避免被迫採取二面作戰。其二:必須要有一個能夠擔任指揮官的人才,負責運用新領土各地所配置的兵力,並且把所有的兵力再重新集結起來。

  為了使第一個條件能夠成立,羅嚴塔爾派遣使者出使到伊謝爾倫要塞。而且不能只是一個單純的使者,所有羅嚴塔爾的優點與缺點,都必須要能夠在這個人選的身上被明顯地表現出來。

  至於第二個條件,對羅嚴塔爾來說,貝根葛蘭上將不管是人格方面,或者在能力方面,都是得到他最大信賴的人,所以這個任務就由他擔任。貝根葛蘭默默地從事準備工作,不過到最後也僅是準備而已就結束了。

  這個壯麗的作戰計畫,最後還沒有發動就流產的原因,在於米達麥亞果然不辱沒他「疾風之狼」的名號,運用其他用兵家絕對無法達到的速度發動快攻,使得羅嚴塔爾沒有充分的時間來從事作戰構築所致。

  世上沒有任何人,比羅嚴塔爾更瞭解米達麥亞用兵神速的真正價值是在於何處。他固然早已預料到米達麥亞用兵神速,不過卻仍出現了預料中最惡劣的結果。儘管如此,羅嚴塔爾卻也有著絕妙的手腕,可以使正要分散的兵力,在千鈞一髮之際,再重新折返回來,然後加以編排配置成密集陣勢。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在所面臨的戰場上,以凌駕在米達麥亞之上的兵力,成功地發動攻勢。

  「帝國軍雙璧」的對決,其水準之高令一般庸將難以想像,雙方的前鋒部隊尚未正式交鋒以前,激烈的火花已經迸裂開來了。

  ※※※

  「看那移動展開的手腕,速度何其地快呀!」

  金銀妖瞳充滿了讚歎之意,不過接著又閃耀著用兵家的苛烈。

  「可惜啊可惜,陣容稍嫌單薄。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米達麥亞腳步之快,可不是一般凡人跟得上的。」

  羅嚴塔爾當機立斷決定採取各個擊破的戰術。

  這位有著金銀妖瞳的名將,此時因為將與一個可以和自己匹敵的用兵家在戰場上遭遇,而感到一股痛快美妙的興奮。儘管他對於米達麥亞的友愛與敬畏並不受到絲毫的影響,但是昂揚的情緒確實是存在的。由這一點便可以證明,這種屬於用兵家的人類,是多麼地不可救藥啊!

  ※※※

  就連米達麥亞這樣的人物,也同樣有著用兵家不可救藥的特性。米達麥亞的內心,此時也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低語著,能夠和羅嚴塔爾這樣的名將對決,不就是身為軍人的心願嗎?只是他的內心除了因為將與友人互相殺伐而感到苦惱之外,還存在著不同的苦惱。

  羅嚴塔爾麾下的士兵,全部都是萊因哈特皇帝的臣民。如果有什麼方法能夠不需殺害他們就將事態解決的話,米達麥亞多麼希望能這麼做,因為一旦戰端開啟,那麼原本應該屬於同一陣線的兄弟或者戰友將被迫互相殘殺。米達麥亞想起有一名軍官,他的長男和父親同在米達麥亞的麾下,而次男則配置在羅嚴塔爾那一方。其他像這佯的例子會有多少呢?

  「既然狀況已經演變到這種地步,羅嚴塔爾必定會將他麾下所有的兵力投入主戰場吧?」

  米達麥亞如此地預測著,理由有兩個。一個是積極的理由,那就是羅嚴塔爾可以藉著優越的龐大兵力,一舉擊潰敵人,獲取戰術上的勝利,並進一步為戰略的勝利佈局。另一個則是消極的理由,也就是說羅嚴塔爾如果將一部分的兵力留在海尼森上,一旦叛亂--對敵國來說是歸順--發生的話,那麼他的根據地就失去了。羅嚴塔爾率領著全軍迎戰敵方艦隊,反過來看,正暴露出他對已方有著無法產生萬全信心的心理弱點。

  ※※※

  接著到了十一月二十四日。

  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雙方的艦隊,在蘭提瑪利歐星域對陣。這是星域也就是過去自由行星同盟軍,已故的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和萊因哈特皇帝所率領的帝國軍首開戰火的地方。這倒不是有什麼奇怪之處,而是因為這個星域是一個眾人公認的戰略要衝。

  九點五十分,雙方的距離正以五點四光秒的速度在接近當中,通信回路經過短暫的空白之後,隨即為激烈的叫聲所取代。

  「攻擊!」

  「攻擊!」

  同一種語言,下達了同一個命令。

  數萬道的光柱,將星星原有光芒打散了。艦艇被包圍在能源中和磁場當中,像是巨大的螢火蟲似地閃閃發亮,無法負荷強大能源直擊的艦艇,頓時爆炸成碎片四散紛飛,像是在光與影交錯而成的巨大的帆布上,潑灑死亡與破壞的鮮豔顏色。戰爭女神好像擲撒著被扯斷的項鍊似地,光球與火焰毫無秩序地飄落紛散著,而第二波的還擊又接踵而至了。艦體被能源光束割裂而殘破不堪,能源流無聲地咆哮著,將生命體與非生命體全部拋向真空。無聲的哀號貫穿了整個宇宙,高熱與火焰像是一件件發光的壽衣緊緊地包裹著他們的身軀。不管統率軍隊的是多麼高潔的指揮官,他們的目的仍是確保已方能夠維持兵力的優勢,而殺人便是一個能夠獲得最大效果的手段。軍人的責任與義務,就是殺人與死亡。

  光束與飛彈在黯淡的黑夜中,開闢出一個個不幸的白晝小領域。在這些領域當中,艦艇一艘艘地被打得千瘡百孔,動力部分被熱浪刮跑了,士兵們活活地被燒烤著,口裡發出一陣陣的慘叫哀號,然後滾倒在艦艇的地面上,鮮血與內臟流到體外痛苦地死去。

  這場激戰被稱謂「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也有人稱之為「雙璧爭霸戰」。最初參戰的兵力,是羅嚴塔爾的五百二十萬大軍對米達麥亞的二百五十九萬,在數量上是前者佔有絕對優勢,所以兩者的基本應戰姿態是:羅嚴塔爾攻,而米達麥亞守,但米達麥亞將了直接指揮的機動戰力,發揮到最大限度的活用,堅決阻撓羅嚴塔爾軍的滲透,所以勝負還不能輕易地立見曉。此時的米達麥亞明知已方的兵力在這個時間點上是處於劣勢,但是他仍然果斷地開啟戰端,其目的在於使羅嚴塔爾捨棄持久戰策略,而採取各個擊破的戰術。因為在戰略上採取速戰速決;在戰術層次上,在已方的兵力全部到齊以前保持守勢的作法,本來就是米達麥亞所採取的基本應戰姿態。

  雙方戰力均衡的時間點,比原先的預期還要來得早。

  十一月二十五日八時三十分,弗里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也到達戰場。儘管在猛烈進擊的過程中,有些部分因為跟不上而脫隊了,但是超過一萬艘艦艇的新戰力還是會給戰局帶來不小的影響吧!

  「前進!力戰!敢鬥!奮勵!」

  這是「黑色槍騎兵」的座右銘。這支部隊所忌諱的是卑層、消極和猶豫。

  「衝鋒!幫米達麥亞爭取一些吃早餐的時間吧!」

  畢典菲爾特旗艦「王虎」,挺立在部下的前頭,率先躍進戰場。據傳說,此時的畢典菲爾特,正一邊啃著充作早餐的熱狗,上面沾滿了芥末,然後一邊站在艦橋的主螢幕前輩。如果這是刻意演出的話,那麼或許難逃別人認為他太過火的批評也說不定。

  ※※※

  「黑色槍騎兵已經來了嗎?」

  羅嚴塔爾在旗艦托利斯坦的艦橋上,不禁發出尖銳的啐舌聲。事實上,當這只黑色槍騎兵還是已方的時候,倒不覺得這麼具有威脅性,但是當它以敵人的姿態出現的時候,卻讓人不得不覺得有一股炸裂似的壓迫感朝自己緊逼過來。那互相重疊的光點,一個一個張牙舞爪、呲牙露齒地撲了過來。

  在爆炸光連連不斷,洶湧的能源如驚濤駭浪之中,「王虎」帶頭的黑色槍騎兵仍未稍減他們的速度,兇猛的氣勢也絲毫不受挫折地朝羅嚴塔爾的艦隊直逼過去。

  羅嚴塔爾軍的左翼,在直接承受到對方那幾乎是傲慢的攻勢之時,心理上開始動搖了起來,艦隊的陣型開始出現微妙的崩潰現象。米達麥亞的主力艦隊,像是在與黑色槍騎兵相回應似地,所有的主砲連續三齊射,一面集中高密度的火力,一面維持著毫無間隙可乘的隊形開始推進。此時的時間是九點十五分。

  ※※※

  畢典菲爾特所率領的「黑色槍騎兵」,在這一年四月到五月的「回廊會戰」期間,折損了近一半的兵力。不過後來經過重新編排,並且將海倫法特的舊艦隊也一起併入之後,現有的實力凌駕羅嚴克拉姆王朝成立初期的黑色槍騎兵艦隊有一成之多。

  只是,不管是原來的「黑色槍騎兵」也好,或者海倫法特的舊艦隊也好,過去都因為有身經百戰的勇將擔任他們的指揮官,所以一直是赫赫有名、勇猛善戰的部隊,但是現在五十的戰鬥力與五十的戰鬥力合併起來,卻不見得能夠得出一百這個數值。因為一支勇猛且具有特殊性格的部隊,要與其他部隊融合起來其實是相當困難的。

  黑色槍騎兵部隊和他們的司令官的號令同步運動,殺進戰場,躍進敵陣。當司令官高喊著「前面的傢伙全部都是敵人」的時候,他們已經拿著大刀開始揮舞著,可是海倫法特的舊部隊,在配合上就顯得有些遲緩。而羅嚴塔爾的一部分艦隊,便乘著這麼小的一點縫隙,混進他們的行列之中,使得無秩序的混戰,像波紋似地逐漸向外擴散。

  由於這是一場帝國軍對抗帝國軍的戰役,所以當同型的艦艇因交戰而相互混在一起的時候,便產生了一個敵我辯識上的困難。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的一個特徵,便在於這個敵我難分的混亂。

  「千萬不要出醜哪!帝國軍互相對抗的戰役,在利普休達特戰役中就經歷過了,不是嗎?現在還慌什麼慌!」

  可是此時卻只有正在怒吼的畢典菲爾特所率領的艦隊,在眾人的面前,展示著他們不至於被敵方或已方誤認的漆黑色身影。原海倫法特所率領的艦隊,在合併的同時,當然也漆上了同樣的色彩,但是海倫法特的舊艦隊,在心理上卻很難抹去他們是讓人收容合併的感覺,而且在他們之中還有人相信,海倫法特之所以戰死,原因之一便是因為畢典菲爾特在「回廊戰役」中太過於蠻幹所致,雖然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但還是有些人無法釋懷。海倫法特一直深得軍心,三年前在「利普休達特戰役」的時候,有些士兵曾追隨著這位有著水色眼眸的勇將,與羅嚴塔爾等人所代表的萊因哈特一黨作戰。奈何事態是如此地變幻莫測,過去的那些士兵,如今卻被編制在畢典菲爾特的麾下,為了萊因哈特皇帝與羅嚴塔爾交點,回顧這段過去,或許不禁要感歎命運弄人的手法也不免太諷刺、苛烈了吧。

  ※※※

  瓦列艦隊繼黑色槍騎兵之後,於二十五日十九點也加入了戰場,至此雙方的戰力比數幾乎已經對等。米達麥亞堅忍地支撐到現在,幾乎可以確定已方已經優勢在握了。但是,當他將戰場全幅的兩軍配置圖放在輔助螢幕上的時候,卻發現敵方一支小部隊的移動有些怪異。

  「那支部隊是……」

  司令官低語著,而幕僚人員克裡中校則回答道:「是羅嚴塔爾元帥的直屬部隊吧?」

  「這個我明白,難道是什麼奇兵嗎?」

  米達麥亞所擔心的是,那一小支艦隊可能就是敵人的最精銳的部隊,此時作出這種奇妙的移動,究竟是有什麼企圖呢?正因為那一小支艦隊的移動路線並不是呈一直線,所以要瞭解他們的目的得花一點時間,不過不久之後,米達麥亞隨即發出「原來如此,完了」的啐舌聲。原來已方最突出戰線的拜耶爾藍艦隊,已經被敵方的一部分故意後退的艦隊誘導,正朝前方直前當中,而且那一小支艦隊已經截斷了他的後方。

  雖然曾經預先警告過拜耶爾藍,千萬不要中了羅嚴塔爾的伎倆,但是他年輕輕,作風又極為驃悍,所以發覺時已經無法制止他的攻勢了。

  羅嚴塔爾此時以「令人覺得可怕的冷靜」,注視著眼前的拜耶爾藍的窘狀,然後回過頭看著副官瑞肯道夫,沒出聲地笑著說道:「我們來教教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究竟什麼才能夠叫作真正的用兵吧,瑞肯道夫。」

  羅嚴塔爾本身其實也是被人稱為乳臭未乾的年齡,可是在他與拜耶爾藍之間的風格與魄力差距,卻不只是由五歲的年齡差所造成的。

  羅嚴塔爾軍引誘拜耶爾藍的艦隊,來到火線密集的中心點之後,立即以光束和飛彈發動近距離掃射。拜耶爾藍一面反擊,一面後退,可是這兩種動作每次相互交替的時候,前鋒馬上就遭到攻擊,所以一直到米達麥亞將他們拯救出來為止,整個艦隊已經遭到相當嚴重的損害了。不但副司令官雷瑪中將戰死,而且還失去了其他三名提督。

  「完全被整慘了,非常對不起。」

  出現在通信螢幕上的拜耶爾藍感歎地說著,而米達麥亞則毫無笑容地回答道:「現在還是繼續在被整之中,所以你用完成式來說還太早了,我還想在後面接個逆接的連續詞哩。」

  說完這個和梅克林格還比較相稱的比喻之後,「疾風之狼」開始深思了。

  「就算羅嚴塔爾的攻守都完美無缺,可是他的部下並非如此,從那裡應該可以打開一條活路吧!」

  米達麥亞此時當然不可能知道格利魯帕爾茲對羅嚴塔爾的背叛,以及克納普斯坦為人所誘導的事情,按理他很難相信羅嚴塔爾的部下會願意與羅嚴塔爾生死與共,所以便想要將已方的戰力,集中在敵方較薄弱的一環。這個構想雖然極為尋常,但是猛攻的戰力與速度卻是非比尋常的。所以克納普斯坦艦隊,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面臨到敵人壓倒性的攻勢了。

  ※※※

  米達麥亞的猛攻令人措手不及,克納普斯坦艦隊的艦列變得凌亂,並開始後退,司令官當然拼命想要重整指揮系統,但是米達麥亞並不給對方這個機會,於是克納普斯坦艦隊的防禦線像是砂城倒塌似地崩潰、分裂了。

  「格利魯帕爾茲這個傢伙,什麼時候要行動呢。」

  對克納普斯坦來說,這像是一個無形的鎖,牽制了他的判斷與行動。他原本並不是一個無能的男子,他能夠為萊因哈特所錄用,而且曾經在已故的菲爾姆特.雷內肯普的手下被鍛煉成一個戰術家,五年以後,或者十年以後,應該是一個可以將統率帝國軍的大任扛在肩上的人才。

  但是,他此時無法將能力作完全的發揮,是由於他的內心理所造成的。他原本是一個清教徒式的嚴肅認真的男子,所以儘管有個藉口說是要對皇帝竭盡忠誠,但是他的內心無論如何也無法對這些背信或者出賣的行為釋懷。而且是敵將實在太過於偉大了。當克納普斯坦注意到艦艇監控員發出慘叫聲的時候,他的旗艦已經被連鎖的火球給團團圍住了。死亡虹色的火花,拍打著能源中和磁場,一隻無形的巨大手掌,開始使勁地撬開磁場的裂縫。

  「愚蠢!怎會有這種愚蠢的事呢!」

  克納普斯坦對著超越者和人們大聲地呼叫,無奈時空中充滿了不公平,既不是積極的叛亂者,同時也不是積極對這個叛亂者背信的克納普斯坦,卻必須在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當中,比任何人還要早失去他的生命。

  接下來的那一瞬間,一道火柱撕裂了旗艦,克納普斯坦的肉體和精神,隨著旗艦在那一團球形的巨大白熱光中四散紛飛,還原成最基本的原子。而走向死亡的人所發出的抗議,則在短短的時間內,由那些構成時間的無數小粒子吸進黑暗的深淵。

  這是在十一月二十九日六點○九分。

  克納普斯坦可以說是這場內戰當中,死得最不值得的一個人吧?而且知道這個內幕的人只有一個,只有那個誘使他作出雙重叛逆行為的格利魯帕爾茲。也就是說從犯卻比主犯還早遭受到報應。

  十分鐘後,金銀妖瞳的總指揮接獲他陣亡的報告。

  「是麼?克納普斯坦真是不幸哪!」

  羅嚴塔爾所說的這句話,當然不是因為他已經瞭解到事態的全部真相,他的同情是出自一般的常理和理儀。不過,就算他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可能也只是說著同樣的臺詞吧。

  知悉一切內幕的格利魯帕爾茲,無言無表情地接受了僚友的死訊。究竟他是在內心為克納普斯坦的不得竅門而啐舌呢,或者是為自己在不久後的未來可能獨佔那不可告人的功勳而洋洋自得呢,其他人最後還是無法得知。

  或許,在這個瞬間,是他出賣羅嚴塔爾的好機會也說不定,可是他卻錯過了決斷的機會,因為米達麥亞苛烈的攻熱沒有給他時間。如果他一旦停止抵抗,並轉而背叛羅嚴塔爾的話,他很可能在那一瞬間被米達麥亞的光束擊中,被粉碎寸斷而氣絕吧。

  克納普斯坦艦隊失去了指揮官,指揮系統被擊潰,只能一面左來右往不知所措,然後一面嘗試著發動效果極差的絕望反擊。

  ※※※

  儘管情況逐漸在惡化中,此時的羅嚴塔爾仍發揮了他身為戰術家的巧妙之處,成功地使得米達麥亞軍的陣形出現不均衡的狀態。他故意使火力的分佈處於疏密不均的混亂狀態,然後利用已方的火力,在米達麥亞的本軍與「黑色槍騎兵」之間作成一個斷層。

  當火線瘋狂地掃射在「黑色槍騎兵」身上的時候,這支艦隊顯露出他們不善於防守的弱點,一時之間幾乎要從半慌亂的狀態中潰敗而走了。

  「不准後退!我說不準後退!」

  畢典菲爾特一面弄亂了他橘色的頭髮,一面在「王虎」的艦橋上跳腳,將地面踩得砰砰響。

  「要想後退的傢伙也沒關係,我會用王虎的主砲來轟他。與其讓他當一個苟且偷生的卑劣者,不如讓他成為一個驕勇的軍人!」

  當然這樣的命令是不可能付諸實行的,不過由於副參謀長歐根少將的機智,當司令官的命令流經整個通信回路的時候,各個艦艇都楞住了,不過卻也停止了無秩序的潰走,紛紛停留在原地不動。而「王虎」不僅僅待在火球與閃光所形成的漩渦當中,而且還稍稍加快了前進的速度,連那些無生命的光束與飛彈,也好像害怕「王虎」的兇猛驃悍似地,紛紛回避著這艘勇猛的艦艇。

  「對畢典菲爾特這個人來說,還真是沒有什麼暴行是他做不出來的。看來惡名有時也有它的用途啊!」

  羅嚴塔爾笑著說道,不過在他的話當中,卻也含著冷笑以外的成分。因為無論動機或者目的如何,「黑色槍騎兵」事實上已經從潰走前一刻的險境當中,重新建立起戰意與陣形了,也就是說他們的鐵腕已經粉碎了羅嚴塔爾巧妙的攻勢。

  這麼一來,原「黑色槍騎兵」與舊海倫法特艦隊之間,原本接近反目的狀態,卻產生了正面的連鎖反應。

  「我們不要羞辱了死去了海倫法特元帥英勇的名聲哪!不要讓那群魯莽的黑色槍騎兵在我們面前擺起可笑的架子!」

  海倫法特麾下有名的勇將荷夫麥斯達中將,在僚友的前面帶頭打頭陣,開始了反擊攻勢。

  大概再沒有像這種與戰術理論起源於不同層面上的士氣,能夠如此叫用兵專家跌破眼鏡的了。帝國軍之所以對已故的楊威利油然產生出敬畏的讚歎之意,固然是因為他有那頂每每生出無數奇跡的魔法大禮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部下的士氣,一直到他死了也都繼續保持著最高的水準。

  儘管毫無協調與聯繫,但「黑色槍騎兵」不但超越了恐怖,甚且根本是無視於恐怖的存在,憑著一股狂熱,不僅抵抗,而且更粉碎了迎面而來的死亡與破壞。羅嚴塔爾此時已經不再像是個冷靜沉著的用兵家,只是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戰況的發展,而且幾乎要失笑出聲了。不過他最後卻也不得不避免從正面阻擋這群狂熱家,以免作出愚蠢的舉動。儘管如此,羅嚴塔爾的大軍仍然始終維持條條不紊的陣形,絲毫沒有露出破綻,如果讓畢典菲爾特來形容的話,他大概會說這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用兵法」吧。

  ※※※

  十一月三十日,雙方的戰鬥仍然毫無間斷、執拗地持續著。

  由於雙方的總指揮官具有不相上下的實力,而且都能夠迅速地洞察對方的戰術,並且採取有效的應對,所以雙方雖然都蒙受了不少損失,可是卻不至受到致命的傷害,一場場必須付出相當代價的流血戰接二連三地持續著。

  羅嚴塔爾此時不禁覺得大勢不妙了。如果戰力再以相同的規模耗損下去的話,那麼羅嚴塔爾的大軍,將要被攔進無底的沼澤當中埋沒。雖然米達麥亞所率領的艦隊同樣也會遭到殲滅的結局,不過他的背後還有毫髮無傷的皇帝直屬軍在那裡等著哪!

  米達麥亞並不是生來就是個慢性子、有耐性的人,不過他知道對手既然是羅嚴塔爾,那麼所有一切的焦慮或性急都是極度危險的。他對自己要求雙重忍耐,繼續忍受著苛烈得足以令一般怯懦的指揮官昏迷失神的身心消耗。而他的密友,同時也是偉大敵手的羅嚴塔爾也是同樣受到這種身心的煎熬吧!

  「楊威利所受的身心煎熬是多麼地苛烈,現在我總算是明白了,那是一種真正的偉大呀!」

  羅嚴塔爾一面苦笑著,一面對著自己低聲說道,和這樣有著近乎無限回復力的敵人作戰所帶來的疲勞,就像是用銼刀在銼著神經般的痛苦。狂妄地說什麼「以少勝多」的冒牌用兵家,是多麼地愚劣啊!再怎忠實勇敢的士兵,也都有身心精力的極限,唯有靠數量上的齊備,讓士兵們輪流上陣,一面休息,一面作戰,才能夠維持、補充他們的體力,這也就是為什麼大軍較佔優勢的原因。

  羅嚴塔爾這一回,對士兵們的士氣,一點都沒有挽持著幻想,這固然也是因為他對自己沒有任何幻想,不過結果也完全表現出一個用兵家的冷徹。

  ※※※

  十二月一日十六點,原本經常處在戰火中心的畢典菲爾特,也得要暫時後退,以便重新編整艦隊的陣列了,所以羅嚴塔爾軍便得到了一個前線戰力比敵方優越的時機。羅嚴塔爾於是將正面戰線縮小,以高密度的火力來阻止米達麥亞軍的前進,並率領機動力為中心的直屬部隊,企圖包抄敵人的左側,如果此舉成功的話,那麼羅嚴塔爾軍便可以對米達麥亞軍形成一個半包圍的環,然後以左右兩道火牆夾攻米達麥亞軍,一舉橫掃成功。

  不過,這個可能產生戲劇性結果的攻勢,因為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及時的反應,在即將包抄成功的前一刻被阻擋下來了。雙方你來我往的「砲火應酬」極為激烈,放出的能源已經超出了宇宙區的負載極限,於是形成巨大的能源旋風,如狂風暴浪般席捲了雙方的艦艇。

  瓦列的旗艦「火龍」在這個情況下,遭到二發砲彈的直接命中,單座式戰鬥艇王爾古雷的第二機庫,與艦橋下部受到嚴重損傷,艦橋的牆壁與地面為狂濤刮過,造成監控員與護衛兵八名當場死亡,二十名受到輕重傷。而司令官瓦列本身的左手臂也遭到能源旋風的侵襲,軍服的左袖子被撕成碎片,義手的骨骼露出金屬的光澤。

  「已經失去過一次的東西,召集再失去一次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不便。」

  瓦列苦笑地說著,然後依照參謀長比爾梅林中將的建議,把義手切除掉,義手落地的時候,瓦列用軍靴的鞋尖把金屬骨踢走。這位一向穩重的司令官,此時注視著參謀長,竟然也難得地開起玩笑來。

  「好了,這下子把厄運給切除掉了,我們唯一害怕的就只有怯懦這兩個字了。」

  ※※※

  連續三個小時的纏鬥、死戰就這樣進行到最後,羅嚴塔爾只得放棄繼續採取攻勢,因為米達麥亞此時正在防禦線的各處,製造一些小小的突破口然後把這些小突口連成一橫線,企圖要一舉展開正面的前進,如果這個戰術成功--事實上,已經接近成功了--的話,那麼羅嚴塔爾軍就將要整個為烈火與鋼鐵的怒濤給壓碎擠扁,然後整個被壓死了吧。而現在位於這個危險地帶的人,便是格利魯帕爾茲。

  格利魯帕爾茲本身也有一個失算,這個失算與無奈戰死的僚友是不同的。格利魯帕爾茲原本打算在會戰當中,尋找一個最具效果的時機,將矛頭轉過來刺向羅嚴塔爾的後背,可是卻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時機的到來。原因之一是因為他所有的部下並不曉得司令官的想法,所以許多艦艇只是一味果敢地與米達麥亞軍進行你來我往的砲火應酬。

  格利魯帕爾茲從至近的距離,觀看著米達麥亞那令人畏懼的戰術,忍不住全身的戰慄與衷心的感歎。他的心中此時正在盤算著,是不是藉此機會,將米達麥亞軍的攻勢給引過來,以導致羅嚴塔爾軍全面的崩潰,但是此決斷的緊急關頭,他又再度猶豫了。因為米達麥亞的攻勢,勢必會帶來出乎想像的壓力,他害怕自己會像是個挖掘堤防的人,反而會被洪水給淹沒。因此,格利魯帕爾茲只顧著保護自己,不得不拼命阻擋米達麥亞的攻勢,這就像是一出笑不出來的黑色喜劇,必須要一直演到羅嚴塔爾率領直屬部隊反轉過來為止。在上演的期間,格利魯帕爾茲又企圖把自己降服的意願傳達給米達麥亞,不過羅嚴塔爾卻在通信回路即將接通前的一剎那,出現在他的背後,使他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

  此時米達麥亞軍已排列成縱長列,於是羅嚴塔爾集中精密的火力,擊潰米達麥亞軍的一個突破口,並且反過來施加攻勢,從該突破口往橫的方向衝刺,由側面攻擊米達麥亞軍的一個艦隊。攻擊時間雖短,但是激烈的程度幾乎要讓雙方打斷牙齒,米達麥亞被逼得不得不讓整個艦隊後退六十萬公里。

  流血的筵席,至此仍然沒有一點要結束的氣息。

  Ⅳ

  在這之前,正當米達麥亞與羅嚴塔爾即將在蘭提馬利歐星域展開這場死鬥的時候,一名使者來到伊謝爾倫要塞上。這名使者是羅嚴塔爾基於戰略上的考量所派遣來的,目的是希望伊謝爾倫要塞能夠在帝國軍企圖通過回廊的時候,出兵加以阻止。這名使者並不是羅嚴塔爾的部下,而是目前居住在海尼森行星上的一名退役軍人,過去與尤里安等人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

  「姆萊中將,好久不見了,真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您的氣色看起來很好哪!真是太好了!」

  尤里安滿懷誠意地向他問好,並且握他這位前參謀長的手。奧利比.波布蘭見到姆萊,只留一下句「哎呀,慘了」,然後就像是野生動物發現了天敵似地逃之夭夭。而達斯提.亞典波羅則一面說著,「我們可是用紳士禮送你走的哪,沒想到你會再回來」,一面像是有些難為情似地主動跟姆萊握手。卡介倫與先寇布在一旁露出歡喜的微笑,互相交換敬禮,而菲列特利加真心地向丈夫生前的這位誠實幕僚點頭致意。

  羅嚴塔爾選中了從前曾是舊敵的姆萊,作為使者出使到伊謝爾倫,這真可說是一個兼具巧思與辛辣的人事安排。姆萊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不得不接受下來。但是他本身在接受這個任務的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動機,他卻沒有一點想要透露的樣子。尤里安猜測著姆萊想法可能是,姑且不論羅嚴塔爾真正希望他達成的任務是什麼,不過如此能為尤里安等人帶來舊同盟領上最近所發生的變故的相關情報,那麼單就這一點而言,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吧。

  羅嚴塔爾所提出的建議,的確展現出他作為一個梟雄的不凡氣概,如果阻擋成功,便將舊同盟領全域歸還給伊謝爾倫的共和主義者,這並不是一個可以很容易開出來的條件,而且會讓人覺得不妨就照著他的要求去做,因為即使失敗了也不會有什麼大損失。

  但是,尤里安是楊威利的弟子,除了考慮能有多少勝算之外,還必須考慮到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那就是自己的選擇在歷史上將會有什麼樣的意義。雖然這終究不過是一種思考的模仿行為,不過對尤里安來說,卻是一支在迷路又沒有地圖時,可以為自己照亮方向的火炬。

  「有關於您所提出的要求,必須與楊夫人和梅爾卡茲提督等人商談,我們會儘快將您所需要的答案帶來給您,不過在這之前,請您輕鬆一下,隨便坐坐。」

  「說的也是,就麻煩你們儘快了,一旦坐久了,只怕我最後會想插嘴年輕同夥們所做的事情哪,雖然這裡已經沒有我的位子了。」

  姆萊說完之後就舉起自己的一隻手,然後朝著被分配的客室走去了。尤里安原本想要說,中將你不回來嗎,可是他又將這句話吞到肚子裡去,因為姆萊笑著謝絕了使用他過去的宿舍。

  這一整天,尤里安努力地思考著羅嚴塔爾的提案。

  羅嚴塔爾如果想要以政治正統性,作為對皇帝萊因哈特和新王朝申述的重點,就必須要使新帝國曆使用的前二大政治體制復活。難道說,他想要擁戴下落不明的先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向天下人宣告高登巴姆王朝復活,或者要復興舊自由行星同盟,成為共和政治的旗手嗎?後者的可能性,光是用想的就覺得愚蠢可笑。如果羅嚴塔爾真正的意圖,是想要萊因哈特皇帝作傀儡來掌握政治實權,那麼尤里安等人,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介入這種專制權力的內部紛爭。

  不管怎麼說,在萊因哈特皇帝統治下的社會,就政治體制而言,雖是屬於專制體制,但是就所得到的成果而言,卻是屬於中庸之道。萊因哈特皇帝的統治,已經得到良好的改革成果是一個事實,絕不能因為體制不同,就把這個成果扔在地上踩。而且,就算羅嚴塔爾暫時成功地打倒萊因哈特皇帝,其他的重臣也不可能會對他屈膝唯命是從。如此一來,只是重新開啟了一個無秩序、無原則的長期紛爭時代罷了。

  儘管羅嚴塔爾元帥,在政治上與軍事上的實務能力,和萊因哈特皇帝比較起來,並沒有什麼遜色之處,但是在歷史上,他卻只能夠成為皇帝的一個反叛者。

  為了讓歷史能夠儘量朝好的方向進展,毋寧讓萊因哈特皇帝的治世繼續下去,才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至少在他還持續著賢明、公正統治的這段期間,應該是如此的。至此,尤里安的想法已經如此確定下來了。

  問題在於另外一個條件,羅嚴塔爾打算將優布.特留尼西特的性命,交給伊謝爾倫來處理。這一個條件所帶給尤里安等人的,不是政治上的動搖,而是一個諷刺的、心理上的誘惑。

  一聽到這個條件的時候,尤里安的內心的確產生了強烈的動搖。而奧利比.波布蘭更是興奮地吹著口哨,慫恿尤里安說:「光看在這個條件的份上,我們就可以接受他的建議了。」

  「我不要求把特留尼西特的頭給我,他的頭就讓給各位了,我只要他的一隻手臂。」

  尤里安當然也不是沒想過要耍些手段、賣弄權術。事實上,他們根本可以先提出把特留尼西特交給他們的要求,讓羅嚴塔爾先鬆懈下來,可是最後卻讓帝國軍通過回廊。如此一來,不但可以賣個人情給帝國軍,同時也可以了卻他們與特留尼西特之間的私怨。

  但是,這種作法顯得太無情。因為不管尤里安等人對特留尼西特個人有多麼憎恨與嫌惡,如果拿他的性命來當作政治交易的籌碼,那麼尤里安等人也就沒有資格譴責特留尼西特從前對民主主義的種種背信行為了。

  羅嚴塔爾向伊謝爾倫開出這樣的條件,固然是非人道的,但是從他的政略和戰術上來看卻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尤里安等人如果接受了,終究會是一種可恥的行為。

  尤里安此時突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他於是試著詢問姆萊,羅嚴塔爾對於這次內戰抱持著什麼樣的態度,而舊同盟的民眾是否也被捲入其中。

  「不,這純粹是帝國的內戰,和民眾完全沒有關係。這是他所抱持的態度,或許有些傲慢,不過確實是以這樣的態度在進行的。」

  「哦,原來是這樣。」

  尤里安覺得從這其中,似乎可以看出羅嚴塔爾這人的矜持。而且如果將舊同盟的民眾捲進爭鬥之中,發起一場徹底的焦土戰爭的話,那麼勢必引起一場長期的抵抗,所以他刻意避開,決定採取正面決戰。或許有人會嘲笑這種作法,不過也許他認為要笑就讓他們去笑吧。

  但是對於羅嚴塔爾的讚歎與自己應該要作的選擇,是不同的兩回事。尤里安將自己的判斷告訴了姆萊,說自己不能接受羅嚴塔爾的建議。

  「拒絕是嗎?我明白了。」

  「姆萊中將,勞駕您跑這一趟,真是抱歉。」

  「什麼,我只是把條件轉達給各位罷了,不是要負責讓這個交涉成立哪!」

  姆萊靜靜地笑著說道,之後,他的表情改變了。

  「尤里安,其實我必須要向你道歉,我原本還一直以為你會因為眼前的利益,而作出錯誤的判斷。所以,我一直覺得就算會落得一句多管閒事,我也必須要阻止你。」

  「您會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是毫無道理的。」

  「不過,我的擔心已經是沒有用的了,你果然是楊提督最得意的弟子。」

  對尤里安來說,姆萊所說的話是最高的讚美了。

  雖然這件事應該是已經確定下來,不過幕僚們仍有些人覺得十分可惜。好比華爾特.馮.先寇布中將等人,並沒有因為有些顧慮而私底下議論,反倒是直接了當地公然提議說道:「尤里安,讓我和姆萊中將一起到海尼森去吧!」

  「您是想遍訪昔日的情人嗎?」

  「這當然是主要目的,不過我另外還想做一件事,就是左手提著羅嚴塔爾的首級……」先寇布的笑容,好像高貴的食人虎似地,有著危險的風采與魄力。「右腳底下踩著優布.特留尼西特的頭,然後右手持著戰斧,用這種姿勢拍張照片來當作紀念,然後再把照片賣給新聞界。」

  「這個計畫請務必讓我參加。」

  波布蘭探出身子來了。

  「羅嚴塔爾元帥就讓給先寇布中將,至於我只好將就另外那一個了。」

  「我就想到你會這麼說,你就只想著輕鬆的事情自己攬下來,你這個人!」

  「也不是這樣,只是我跟羅嚴塔爾元帥之間沒有什麼恩怨,而且我不想讓帝國的貴婦人都痛恨我呀!」

  尤里安歎氣地說道。

  「兩位請不要輕舉妄動。海尼森目前還是在帝國軍的支配之下,無法活著回來的可能性恐怕會很大。」

  「難道我們會貪生怕死嗎?」

  奧利比.波布蘭毫無笑意地重新載上黑色扁帽。雖然有部分人把波布蘭喚作「輕薄的好色男子」,不過尤里安最近卻對他有了一個新的感想,認為他其實是從這樣一個角色的扮演中,享受著一些充滿諷刺的樂趣吧。

  「這話真是勇敢哪!真想不到一見到姆萊中將的臉,就急忙逃走的這位仁兄,會說出這樣的話哪!」

  達斯提.亞典波羅嘲弄地說後,波布蘭好像又答了句什麼似地,不過尤里安的聽覺並沒有抓住那些話。他一個人走向瞭望室想要好好地靜一靜,不過一走到那邊,卻發現那裡也有許多人,正想要折返的時候,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叫住了了。他們隔著透視牆一面看著星星,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尤里安所面對的軍事決斷,竟然全然沒有朝他們共同的老師所得意的範圍發展。

  「波布蘭中校說,只要一看到尤里安的臉,就可以看的出來這一次沒有我們上陣的機會了,是這樣子麼?」

  「這一次?是啊,雖然只有這一次……」

  尤里安的眼眸裡,綻放出思慮頗深的深褐色光芒。其實尤里安內心真的很想要放手一戰。代表銀河帝國的名將,如今背叛皇帝舉起了反幟,帝國軍內部所產生的動搖,定是非同小可,而且隱藏在尤里安內心,屬於軍事冒險家的聲音,正低聲地向尤里安訴說著一個甜美的夢,如果能夠利用這次機會的話,那麼--這個誘惑太強烈了。但是四年前,自由行星同盟之所以會吃了一個大敗仗,也是因為受到這種誘惑吸引的緣故。

  如果尤里安在這個時候和羅嚴塔爾締結盟約,與萊因哈特皇帝一戰的話,將會把整個歷史引導到不同的方向吧?但是甜美的夢,往往帶來苦澀的結果,最後只怕會引導萊因哈特的大軍,走向攻擊伊謝爾倫這一條路。

  「雖然可惜,不過我認為你作的判斷是正確的,不要捲入皇帝與羅嚴塔爾元帥的內戰,你對自己的判斷要有信心唷!」

  「謝謝,讓你擔心了。」

  「你在說什麼,我才不是擔心呢!我只是著急啊!如果你不好好加油的話,不但會讓楊夫婦蒙羞,而且還會影響到我們自己的命運呢!」

  「我明白。」

  「不是什麼明不明白嘛,我又不是說你沒好好地在加油啊!」

  在尤里安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卡琳已經轉過身去,踩著尤里安印象中的極富韻律的步伐走掉了。此時尤里安真想自己也能夠學著卡琳的父親一樣,那麼瀟灑地對付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手腕也好,不過這樣的想法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另一個必須要作的決斷,此時又加諸在他的身上了。

  回到指令室的時候,剛剛正在與通信官談話的菲列特利加.G.楊微笑地對著尤里安說道:「看來今天的稀客還真不少唷!帝國軍一位叫作梅克林格一級上將的人剛剛才要求交涉,要不要聽聽他說的內容呢?尤里安。」

  「……嗯,當然。」

  將自己驚訝的思緒整理過後,尤里安點點頭,帝國軍交涉的內容,早已在意料之中,那將是和羅嚴塔爾完全對立的要求吧?當尤里安對著菲列特利加點頭的時候,他早已經將決斷的門扉推開一半了。

  ※※※

  尤里安的決斷,在十二月三日的時候,被具體地帶到戰場上。

  「有一支大軍正從伊謝爾倫方向朝海尼森行星進攻過來了。」

  羅嚴塔爾的副官艾密爾.瑞肯道夫少校向司令官報告了這件大事。

  「帝國軍是嗎?這個……」

  「是,指揮官是梅克林格一級上將,伊謝爾倫的共和主義者,允許他們通過回廊。」

  羅嚴塔爾將自己的視線,從臉上印著緊張與不安的瑞肯道夫臉上移向宇宙的時候,發表評論說:

  「伊謝爾倫的小子,看來也有著認真正經的戰略眼光哪!或者,是因為有一位好參謀在身邊,梅爾卡茲那個老人給他們這種智慧的吧!」

  不過這個猜測並沒有命中真實的情況,「伊謝爾倫的小子」是憑著自己的判斷,然後作出選擇決定下來的。至少他並沒有借助任何活著的人的力量。

  不過,羅嚴塔爾還是正確地理解到,尤里安作這樣的一個決定所代表的意義。他一方面「賣人情」給帝國人,以便作為日後面臨交涉時的政治籌碼,另一方面他讓梅克林格通過回廊,便可以使帝國在回廊方向的出入口,呈現毫無戰力的空白狀態,如此一來他們便可以入侵、攪亂帝國本土,乃至於有其他更進一步的行動,就算他們沒有這個意圖,也勢必可以獲得行動上的自由。

  無論如何,再繼續現在的正面戰鬥已經沒有意義了。一旦海尼森為梅克林格所奪,那麼羅嚴塔爾將被孤立在虛空中,而且在不久的將來,勢必會被迫採取二面作戰。

  ※※※

  「真不愧是一代名將,一面作戰,一面後退,還能維持絲毫不紊亂的陣形,這麼完美的例子,連戰術教科書裡面都沒有記載。」

  瓦列注視著螢幕上逐漸遠去的光點,然後讚歎地說道。而米達麥亞則沉默不語,因為這種本事對他來說已經不需要再加以言語化,他早已有所體認了。此時的他,眉頭緊緊地皺著,在心裡作出了一尖銳且沉重的決定,那就是今年之內一定要了結這場戰亂。如果過了這個年頭的話,很可能會發起暴動,而且目前困守在伊謝爾倫要塞的人不曉得將會採取什麼動作。所以趁著危險和混亂還沒有大量成熟孵化以前,應該要及早將孕育的卵全部擊碎。

  不過,米達麥亞所謂的了結,指的是討伐密友的軍事行動。而帝國軍所有的將帥們,也都深知羅嚴塔爾不是一個會向人求饒的男子,所以當米達麥亞從僚友的臉上,看出近似亂流的感情起伏時,他毅然決然地下達一道指令:

  「全軍以最大戰速,在羅嚴塔爾回到海尼森之前,加以逮捕。」

  米達麥亞的聲音和表情,將僚友們的議論給堵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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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10 PM|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因劍而亡〉


  Ⅰ

  「不幸內戰的產生,現在似乎將帶給我們一個小小的幸福,也就是有了內戰的結束。雖然說只是一個比沒有結束還好一點的結局……」

  艾爾尼斯.梅克林格一級上將在通過伊謝爾倫回廊,並且抵達新領土宙域的時候,在日記裡如此地記載著。過去僅有少數人,能夠在沒有引發戰火的情況下,從舊帝國本土這一方,經由伊謝爾倫回廊前往舊同盟領土,如今梅克林格也有資格將名字列在這少數人的名單當中了。

  當伊謝爾倫共和政府同意帝國軍通過回廊的時候,這位富有智慧和理性、屬於戰略家型的指揮官,不免也感到些許意外。他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費沙方面的萊因哈特皇帝知道的時候,這位有著醒目金髮的年輕霸主,也因此而沉思了好一段時間。倒不是因為萊因哈特或者梅克林格將尤里安評估得太低,而是因為他們對於尤里安的存在和力量完全不知情所以根本無法產生任何先入為主的觀念。

  「既然他們應我們的要求讓我們通過,那麼你就率軍通過吧。看起來我們應該要感謝楊威利為我們留下了一個通情達理的後繼者。對方或許還會有其他的考慮,不過就把那些都當作以後的事吧!」

  皇帝這麼說道,梅克林格當然就遵照皇帝的指示進行,不過幕僚人員當中,當然也會有人表示擔心。

  「萬一伊謝爾倫要塞發射雷神之錘,那麼我們整個艦隊豈不全完了。這一點請你留神。」

  「藝術家提督」的上唇有著修刮得極為整齊的鬍鬚,而此時在那鬍鬚之下,好像顯露著一點苦笑。

  「留神就可以讓雷神之錘失去效用嗎?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我一定會非常留神的不過我認為,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這種權利了……」

  自己的人雖然不安,不過那些固守在伊謝爾倫要塞的共和主義者,應該也是自己一樣的不安吧?因為就算他們逞一時之快,讓梅克林格艦隊成了雷神的祭品,結果也只是徒然招來帝國軍全面的報復罷了。而且他們或許還不免要擔心,梅克林格會不會是想趁要塞鬆懈之際加以攻擊。

  「老實說,在我自己的心理上,希望的成分比自信的成分還要稍微多一些。這個時候,如果要塞上的楊威利還健在的話,那麼此時這個心理萬分的比例就會反過來了,或許根本還可以向對方寄予完全的信賴。這是我自己內心的希望,希望楊威利年輕的後繼者,不會被衝動役使,而讓野性比理性來得優先。」

  ※※※

  後來的情形倒不是因為尤里安感應到梅克林格的願望,而是尤里安自製的結果。這位有著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深深地明白一旦同意了帝國軍的要求,就絕對不能再節外生枝,以免損害了雙方信賴關係。

  「帝國軍若有任何背信行為,我們可以立即攻擊,即使有艦砲的射擊,也不至於損傷伊謝爾倫要塞的外壁。但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對全宇宙發表他們可恥的行為。」

  尤里安在要塞的中央指令室,仔細凝神地注視著主螢幕上的動靜。此時帝國軍梅克林格艦隊,正以整齊的行列通過「雷神之錘」的射程。他們之所以刻意將航路設定於經過距離要塞極近的地方,正是要以行動證明他們對尤里安等人的信賴吧。

  達斯提.亞典波羅此時正在尤里安的身旁,用紙杯裝著咖啡輕輕地啜飲狀,他湊近尤里安耳邊低聲說道:

  「看來帝國軍是不會攻過來了。既然如此,我們何妨用雷神之錘,輕輕摸一下他們的頭呢?」

  「不用太浪費,只要稍微放一下煙火就行了,不過如果要讓煙火看起來壯觀一點也行啊!」

  奧利比.波布蘭那綠色的眼眸上,蕩漾著充滿爽朗神采的表情,不過卻是好占的。雖然他充分理解尤里安這次不主張上陣的構想,不過假設有什麼危險的突發事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失望的感覺吧?

  另外佇立在波布蘭旁邊的梅爾卡茲,與立在梅爾卡茲身旁半步的舒奈德,始終都沉默不語,或許他們在心中也有有什麼話想說吧?

  「通過中的帝國軍送來電文。」

  負責通信的監控員前來報告。送到尤里安手中的通信文是這樣說著的:

  「銀河帝國軍一級上將艾爾尼斯.梅克林格至伊謝爾倫各政府與軍部的代表人:謹在此向各位所表現出來的善意致謝,並期待今後雙方關係的正常化。此外,我大軍並向各位偉大的指導者楊威利元帥的神聖陵寢,以敬禮方式致敬,但願能夠為貴方接受。」

  「總而言之,敵方和我方盡是一些感傷主義者。伊謝爾倫是神聖之墓,是嗎?」

  華爾特.馮.先寇布的視線掃過尤里安的側面。

  「那麼,司令官閣下,你認為這些感傷主義者的同志們,可以看出將來的展望嗎?」

  「是的,的確是能看到的,不過那些不會是一條平坦的路,這是我看到的。」

  尤里安的這番話,與其說是出自預測不如說是出自期待。這雖然是楊威利曾經勸誡過的事,不過此時的尤里安,對於歷史潮流的方向與速度的掌握,的確是經由皮膚的感覺,而不是理性,而且似乎已經正確地預測出歸結點了。

  「說起來,宇宙就像是一個劇場。」

  楊威利曾經過這樣的話。各個大大小小的悲劇,在這個時空的舞臺上演出,開幕、閉幕,然後更換主角。而自己所被允許參與演出的這一齣戲--以壯麗的夢想和大量的流血來裝飾的、鮮紅與金黃的歷史劇--已經逐漸在接近尾聲了,尤里安有這樣的預感。只是尤里安身為楊的弟子,對於自己這種並不是根據理性和認知能力分析得來的預感,感覺到有些羞,所以並不想多說。

  尤里安所預測的這種歷史劇其中的一幕,在相隔五千光年的虛空中,有了一個劇烈的轉變,那是在帝國的客人離開伊謝爾倫回廊以後不久後所發生的。

  Ⅱ

  十二月七日。

  羅嚴塔爾軍後退時,米達麥亞軍緊追不捨,羅嚴塔爾軍的後部,此時已經陷入米達麥亞軍的射程之內。這種情勢的發展,原本應該是追擊與反擊相互交替展開的,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混亂,卻攫住了正要進入反擊態勢的羅嚴塔爾軍。

  「格利魯帕爾茲艦隊向我軍發砲射擊。」

  監控員的慘叫聲,飛快地閃過羅嚴塔爾的聽覺神經。

  跟在聽覺神經之後,是視覺神經遭到閃光的攻擊。儘管入光量已經在調整之中,但是整個螢幕仍然充滿了像是脈搏般跳動的白濁光芒。通信回路連續呼叫著戰艦和戰鬥群的名稱,並告知了通信中斷的消息。充滿惡念與殺意的巨大能源,在「托利斯坦」的周圍炸裂開來。

  「這個自以為有點聰明的小子,原來從一開始就在暗中等待這個機會啊!」

  這個苦澀的體認,讓羅嚴塔爾幾乎說不出話來。他過去所思考的戰略與戰術,一直只把萊因哈特皇帝與米達麥亞當和對象,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小人物的小陰謀。格利魯帕爾茲的背信行為,隨即造成群情激憤的反噬。

  「卑鄙小人!難道我們會袖手旁觀讓你獨佔功勞嗎?我們送你去當同路人,到天上去向戰死的人道歉去吧!」

  士兵們如此怒吼著,而其中反擊最為猛烈的部隊,正是克納普斯坦的舊部,這種情形只能說是一種諷刺吧。他們正哀悼著自己戰死的司令官,遂將他們的情感全部發洩到格利魯帕爾茲的身上。

  而格利魯帕爾茲本身所率領的艦隊,也並非上下一心。有些不幸的艦艇,對突來的命令感到驚訝,正在猶豫著該不該攻擊的時候,竟然遭到反擊,平白被炸碎四散到宇宙中。也就因為如此,事態急速地奔向殘破的深淵,士兵的悟性與本能相互起衝突,遂演出苛烈的大內哄。

  格利魯帕爾茲的背信,為這個原本以華麗色彩所描繪的內戰歷史畫,染上了一大片污漬。過去不管是在能力上或者道義上都絕少受到他人責難的格利魯帕爾茲,也是一個受到眾人期許他能夠集大成的學者。甚至連渥佛根.米達麥亞,也曾經教誨他麾下的拜耶爾藍說,光是打仗還不足以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要多學學格利魯帕爾茲,放寬自己視野。

  但是,後世的歷史在提到拜耶爾藍的時候,則稱他是「米達麥亞的後繼者,一位有能力、誠實、清廉的軍人」。說到格利魯帕爾茲的時候,則將他的罪名定為「應遭人唾棄的背信者」。因為他最後一段生涯--還不到他人生的百分之一,所採取的行動,使得他過去生涯的功績,全部都遭到否定。而他也因此加入那幅不幸人們的群像中。

  米達麥亞對於眼前所展開的這場混亂中,在剛開始的一瞬間難以掌握它的意義。但是當透過監聽通信,聽見在這一片混亂當中,冒出一句「叛徒」的時候,他全部都理解了。「疾風之狼」年輕富有朝氣的臉龐,頓時因為激憤而漲紅了。他完全無法料想到這場由他與密友使出所有的智慧與能力交點的這個戰鬥,竟然會出現如此醜惡的局面。

  ※※※

  在那一片色彩紛雜的混亂當中,砲火都對準了羅嚴塔爾的旗艦托利斯坦,一枚磁力砲彈此時正由一點鐘方向,翰托利斯坦發射過來。

  「托利斯坦」躲過了這一枚磁力砲彈,可卻又另一枚飛彈,從托利斯坦回避的方向發射過來,在飛彈與旗艦相對速度增加的狀態下,穿透了「托利斯坦」的外壁,並沖進旗艦內部,然後爆炸了。

  羅嚴塔爾的視野內,最初是上下劇烈地振動,接著又左右大幅地搖晃著,一道強烈的閃光似乎將所有艦內的物體都染白之後,緊接著燃起了場橘紅色的大火。在這一場巨響和暴風之中,羅嚴塔爾挺直身子站著,可是指揮席卻倒了下來,正好壓住羅嚴塔爾的一條腿。此起彼落的爆炸聲,幾乎要震破人鼓膜。

  就在視線與聽覺亂成一片的時候,羅嚴塔爾那黑與藍的眼眸,注意到一個既沒有光也沒有影的物體,正朝著自己襲擊過來。如果指揮席的座位並沒有壓住他的一條腿,那麼要避開這個物體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可是他卓越的反射神經,卻也有些違背主人的意志,那個物體的衝擊,直刺進他的左胸膛,連貫成一直線。

  陶瓷的細長破片紮進左鎖骨底下所產生的熱痛,一直竄流到他的後背。幸運躲過這一劫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從這一片煙霧與混亂當中,看到司令官被陶瓷長槍刺穿的身影,不禁驚呼一聲。

  「閣下!」

  「不要喧嘩,受傷的是我不是你!」

  羅嚴塔爾在這個時候,仍不忘用手梳攏他那有些凌亂的頭髮。

  「副官的任務當中,應該沒有代替長官發出尖叫聲這一項吧!」

  金銀妖瞳的名將,露出內心正在忍受繁雜思緒而非痛苦的表情,用力把將近四十公分長、貫穿了鎖骨底下的陶瓷破片給出來的那一瞬間,鮮血立刻像是細流般地泉湧而出,軍服的正面馬上就濡濕了一片,而他的雙手看起來,更像是用紅色的布片裹起來似地。

  「看來不管眼睛和皮膚的顏色再怎麼不一樣,血的顏色還都是一樣的,是麼!」

  陶瓷的破片扔掉之後,噴出來的血已經順著身體流到靴尖,滴到地板上去了。而後背同時遭陶瓷破片刺穿的小傷口,在背筋收縮前的短短時間內,也已經形成了一條紅色的湧泉。羅嚴塔爾受傷的地方,說起來其實只是純粹地偶然,不過卻和死去的克涅利斯.魯茲的傷口在同樣的部位,就這一點來說,主張命運主義的人,或許已經從其中看出了特殊意義也說不定。

  令人感到驚歎的是,羅嚴塔爾將指揮席的座位推開時,鮮血也跟著大量地湧出來,然而他竟然還能夠面不改色地挺直著身體,至少從他的表情和動作,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苦痛,這可說是一股近乎傲慢不遜的剛毅。軍醫應少校的呼聲趕了過來,立刻急急忙忙地為羅嚴塔爾進行治療,而瑞肯道夫少校在軍醫的旁邊看著,臉頰的肌肉因憤怒而不由自主地顫動著。

  「閣下,我們讓格利魯帕爾茲那個背信者知道,卑劣的人要如何被打進地獄的煉火。」

  「放他走!」

  「可是……」

  「現在讓他苟且活下去,對他來說反而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皇帝和米達麥亞難道會饒恕那種人嗎?哎,怎麼樣了?」

  後面這個疑問是針對那位正忙著施行治療的軍醫問的。軍醫的雙手也已經沾滿了司令官的鮮血,他一面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然後回答說:「連結心臟和肺部的血管,有部分已經受傷。現在已經用冷凍療法先加以止血,把傷口接合起來,不過還是必須要立刻進行正式的手術。」

  「手術這玩意兒我可不喜歡。」

  「閣下,這應該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吧?這攸關閣下的性命哪!」

  「不!這是一個超越喜歡或討厭的問題,軍醫,穿著睡袍死在醫院的病床上,這樣的死法不適合我,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蒼白卻又傲慢不遜的平靜笑容,阻止了軍醫的異論。這個時候,羅嚴塔爾的腦海裡,浮現出過去一些死者的名單。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坎普、雷內肯普、海倫法特、舒坦梅茲、魯茲以及敵將比克古、楊威利,每個人的死法,都配得上他們生前的名譽。而自己呢?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將以什麼樣的方式加入他們的行列呢?過去他從沒有如此深刻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現在或許已經有人開始在為他打掃通往天上的路了。

  利用冷凍療法做好止血處置,並用繃帶和冰袋覆蓋在傷口上包紮好,然後注射抗生物質。

  「辛苦了,其他傷患的治療就拜託你了。」

  讓軍醫退下之後,羅嚴塔爾把指揮席重新扶起來然後坐下。事實上,受傷的人並不只他一個,整個艦橋彷彿已經成了一個血與肉的展示場:一個還只有十幾歲的士兵,正一面哭叫著媽媽,一面找著被旋風削走的一隻手臂;在另一個角落,有些士兵流著疼痛與恐懼的眼淚,用兩隻手試著把已經狼藉的內臟,再從腹部的傷口塞回去。

  一名擔任隨從兵的幼年學校學生,滿頭金褐色的亂髮,他按照聽從上級的吩咐,正努力把髒汙的桌面擦拭幹,可是卻忍不住抬起他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臉。

  「閣下,這樣對您的傷口會有不好的影響啊,請您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你不用擔心,倒不如拿乾淨的軍服和襯衫來讓我換,連續五分鐘聞著自己的血腥味,我已經快反胃了!」

  托利斯坦艦內的火災已經被撲滅了,可是旗艦的戰鬥和防禦能力,卻也已經明顯地降低許多,不得不立刻從戰場上脫離。這是在十二月七日八時四十分。羅嚴塔爾軍已經接近潰亂的邊緣。可是憑著總指揮官沉著的統禦,還是有部分的艦艇成功地隨著旗艦脫離戰場。

  「羅嚴塔爾元帥,當時只靠著定時注射鎮痛劑和造血劑,竟然還能端坐在指揮席的座位上,繼續指揮全軍。更換軍服的時候,還將衣服的領子折整齊,表情仍然和平時一樣絲毫沒有改變。儘管身體上承受著難以想像的苦痛,可是他所作的判斷與指示仍然十分精確。我得以親眼目睹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是如何發揮他的毅力,不禁以自己能夠接受羅嚴塔爾元帥的指揮,而深深引以為傲。雖然只有短短的時間,可是我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正與偉大的萊因哈特皇帝敵對的可怕事實。」

  連後來作了上述這段證明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也沒有否認當時羅嚴塔爾的臉逐漸失去血色。後來羅嚴塔爾因為暫時腦貧血而陷入昏迷狀態,部下們急忙要把他從指揮席上扶到病房的時候,他又恢復了意識,把部下痛斥一番之後,再度坐回原來的位置。在部下的眼裡看起來,他似乎是在向死神挑戰,不禁更加深了內心的敬畏。不過他們也都覺悟到,如此的毅力既是建築在肉體的犧牲之上,那麼司令官的餘生恐怕不長了。

  ※※※

  格利魯帕爾茲的背信行為至此已經暴露出五重的醜態。第一、袒護羅嚴塔爾對萊因哈特皇帝的叛逆行動,雖然只有在表面上。第二、出賣羅嚴塔爾,儘管曾一度立下誓約。第三、背叛的時機選擇極差。第二、背叛的行動本身沒有成功,反被羅嚴塔爾擊破。第五、在毫無貢獻的情況下,卻向極為憎惡他這種背信行為的人要求降服。格利魯帕爾茲選擇了瓦列作為他要求降服的對象,顯然是因為考慮到米達麥亞是羅嚴塔爾最親密的朋友,不過他這個考慮的結果,卻只是更加深了他人對他狡詐的壞印象。

  米達麥亞並沒有會見這個不名譽、無恥的投降者,因為他沒有把握當自己見到他的時候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Ⅲ

  從軍官學校畢業後這十三年年,羅嚴塔爾曾經參加過大大小小超過二百次的戰役,以及多達三十回的私人決鬥。當他是一名戰士的時候,遠比身為用兵家的他,更富有攻擊性,並且喜歡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中。不過,或許是因為他那極具有貴公子氣息的端正面貌上,有著一對金銀妖瞳,給人極強烈的印象,所以人們才會特意想要從他的為人當中,看出其性格的兩面性也說不定。不過無論如何,在過去那些不管是公或私的戰鬥當中,羅嚴塔爾始終都不曾身負重傷。在戰鬥和決鬥之外與人互毆的時候,能夠將拳頭打在他臉上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渥佛根.米達麥亞。

  對羅嚴塔爾來說,這次的負傷讓他感覺到這一生的晚鐘已經開始敲響了。當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被格利魯帕爾茲這種人由背後襲擊的時候,自嘲的念頭或許比對年輕背叛者的憎惡,還要來得更為強烈也說不定。

  雖然不曉得羅嚴塔爾已經身負重傷,不過米達麥亞軍也瞭解到旗艦托利斯坦剛剛被飛彈擊中。所以當托利斯坦中彈脫離戰場,以後的事態等於已經完全決定了。

  降服的人,並不只有格利魯帕爾茲。許多受傷或者已經疲於戰鬥的艦艇,此時已經停止動力,並且放棄對抗的意思。如果此次戰鬥的對象,是大貴族聯合軍或者自由行星同盟軍的話,那麼他們或許還會執拗地繼續戰鬥下去也說不定,可是這次的對手,卻是昔日共同擁護「黃金獅子旗」的戰友同志。

  「吾等並非背叛羅嚴塔爾元帥,而是希望歸順皇帝,回歸帝國軍人的正道……」

  聽見這些軍官在投降所申述的主張,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回答說:「不要強詞奪理了,他們只是因為吝惜自己的性命罷了!」

  而大部分的下級士兵所表現出來的,就與這些一心一意想要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的高級軍官大不相同,他們顯得極為單純率直。一名因受傷而為醫療船所收容,年紀只有十幾歲的年輕士兵,在接受詢問的時候回答:「我們以自己的性命與疾風之狼、黑色槍騎兵作戰,所以對羅嚴塔爾元帥的義理也已經盡了,出院以後,我想在皇帝麾下從事軍務工作。不過,像我們這種小兵,會不會要受軍事審判呢?」

  米達麥亞接獲這個報告的時候,並沒有憤怒的表情,看到部下們的眼裡,反而更像是受到深刻的衝擊似地。米達麥亞體會到士兵所說的話,其實正適切地、絲毫無過與不及地道出了士兵們參與這場內戰的心理,而這場內戰其實並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士兵們的心理上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能夠在叛旗之下,統率士兵直到這種階段,或許只有羅嚴塔爾才做得到,不過相對地,我也應該看作是羅嚴塔爾已經達到極限了。對於士兵們來說,主君是皇帝萊因哈特,不是羅嚴塔爾。士兵們沒有義務在羅嚴塔爾敗北之後,還要與他共同走向滅亡的命運。

  「結束了……」

  米達麥亞低聲地自語著,並且像是他本身遭到敗北似地垂頭喪氣。

  ※※※

  米達麥亞的預測是正確的,原本多達五百五十萬人的「新領土治安軍」,不斷有士兵投降或脫離部隊,正快速在解體之中。

  米達麥亞軍的進擊,因為這些投降士兵的艦艇群,反而受到妨礙。米達麥亞於是把管理整頓這些投降士兵的權責,委託給布羅上將。由於投降士兵當中,負傷的人相當多,而且還有些艦艇儘管已經半毀,卻仍然頑強地抵抗著,所以要收拾這些殘局,看來得花費不少工夫。米達麥亞質詢一名受傷被俘虜的軍官。

  「你們的司令官羅嚴塔爾怎麼了。」

  「他現在正逃往巴拉特星系的海尼森行星,閣下。」

  米達麥亞皺起了他的眉頭,或許是因為「逃往」這個字眼刺激了他的神經。不過他說出口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他可能準備在巴拉特星系東山再起,立刻做好追擊準備。」

  羅嚴塔爾或許已經死了,這樣的推測並不是現在才產生的。當面臨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的時候,不,應該說是在更早以前的時候,羅嚴塔爾就將敗北和死亡看成同一件事,一旦戰敗,他絕對無法再活下去。這不僅僅是米達麥亞的想法,更是曾經與羅嚴塔爾作戰的所有將帥們一致沉痛的公認。

  「總之,我們的人生傳記,不管翻到哪一頁,都是用血記錄下來的文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就算用再厚的人道主義來粉飾,還是無法消除血的痕跡啊!」

  就連猛將畢典菲爾特,也不禁悵然若有所失地對著戰友瓦列這麼說道。

  「不過,在這一生中,有些事情最好能夠無須經歷。像是和戰友互相殘殺的這種事情。如果,皇帝命令你來討伐我的話,你會遵照皇帝的命令嗎?」

  「會啊。」

  瓦列幾乎是立刻明快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以致畢典菲爾特反而有些怯懦地說道:「像這種問題,你起碼該表現出有些煩惱之後再回答吧!」

  「問題本身不好,出題的人自己應該反省。」

  瓦列本身無法在意這種假設的問題。因為甚至連帝國軍雙璧中的一個人--羅嚴塔爾這種宿將當中的宿將,都無法擺脫這種悲慘的命運。萊因哈特皇帝對於將帥們的信賴感,將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這種想像不禁讓我感到不安。畢典菲爾特現在雖然說是「如果」,可是又有誰能夠說,有朝一日這個假設不會變成事實呢?

  ※※※

  十二月十一日。

  艾爾尼斯.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所率領的艦隊,在通過伊謝爾倫回廊之後,和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的本隊會合了,地點是在幹達爾巴星系的外緣,也就是那個可以稱為因緣際會之地--烏魯瓦希行星所屬的星系外緣。

  梅克林格雖然沒有直接參加戰鬥,可是因為他通過伊謝爾倫回廊之後,隨時可以切斷羅嚴塔爾的後背,使羅嚴塔爾軍感到威脅,然後後退,對於已方贏得戰略勝利仍有所貢獻。

  米達麥亞、畢典菲爾特、瓦列並沒有在烏魯瓦希行星的帝國軍基地著陸,他們直拉率軍往海尼森行星的方向繼續進擊,而梅克林格則屯駐在烏魯瓦希行星上,負責秩序的重建與維持。在導致克涅利斯.魯茲元帥慘死的皇帝遇襲之後,格利魯帕爾茲的駐留也在短短的時間內便結束了,如今又而臨羅嚴塔爾軍敗走的事態,這個烏魯瓦希就像是一艘在動盪不安的大海中漂浮的小船。梅克林格的才幹與聲望,以及他所率領的艦隊本身的武力,成了一個為烏魯瓦希帶來安定的主要因素。在一場匆忙不過卻極為確切的商議中,梅克林格向米達麥亞表達了自己想儘快對前些日子的皇帝遇襲事件進行調查的意願。

  「我想日前在烏魯瓦希,企圖要加害皇帝陛下的主謀者,應該不是羅嚴塔爾元帥。」

  正確說來,羅嚴塔爾已經被褫奪元帥稱號了,可是這些不得不採取與他敵對立場的將帥們,並無意直呼他為羅嚴塔爾。唯一例外的是米達麥亞,不過這是他以前就養成的習慣,並不是特意迎合皇帝的處置。

  「為什麼這麼想呢?梅克林格提督。」

  「第一、與他的為人不符。第二、與他的能力不符。」

  「嗯……」

  米達麥亞皺起眉頭,一片像是困惑的陰影籠罩在他那朝氣蓬勃的臉上。

  梅克林格的主張確實是正確的。羅嚴塔爾如果想要兼任駕皇帝企圖舉起叛旗的話,應該會從正面堂堂起兵,與皇帝一決雌雄吧!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叛逆的原始動機根本就不成立。就算他想要不擇手段,只企圖掌握權力的話,其實可以在皇帝到達海尼森行星之後,再加以辦禁或殺害就算成功了,根本不需要在皇帝出巡的途中,在烏魯瓦希這種地方,對皇帝發動那種沒有把握的襲擊。而且又怎麼會在伯倫希爾戰艦飛離烏魯瓦希的時候,袖手旁觀地任由它脫離行星。羅嚴塔爾如果真有意的話,絕不可能讓皇帝一行人脫逃的。

  在最初的時候,米達麥亞就對這一回的「叛逆」事件感覺到有些怪異,或許就是起因於這些矛盾、不協調的現象也說不定。只是,以他此刻的立場,他必須要重視的是結果而不是原因,所以只得委託留駐在烏魯瓦希的梅克林格查明究竟,然後趕忙率軍前往海尼森。

  梅克林格將直屬部隊配置在烏魯瓦希的各個地方之後,一面完全掌握基地、一面讓賓雪中將協助自己進行調查。賓雪中將的面貌像是個樸實的農民,是梅克林格最為信賴的幕僚人員。

  「如果羅嚴塔爾元帥本身沒有襲擊皇帝的話,為什麼不大聲主張自己是冤枉的呢?」

  「你也知道,羅嚴塔爾是一個極度自豪的男子。要他向人解釋自己是因為某個人的陰謀,現在正被人推上犧牲者祭壇的這種話,他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或許羅嚴塔爾是想尋使自己相信,自己之所以背叛皇帝,完全是基於自己的意願,是因為受到野心的驅使所致。這是梅克林格的一種想法。羅嚴塔爾應該是那種與其高喊冤枉、祈求皇帝饒命,寧可選擇挺身一戰的男子。

  「……兩個人的野心,共存在同一個時代,看來銀河系好像真的太狹小了。」

  梅克林格一面慨歎著,一面仍感到有些難以說服自己的地方,羅嚴塔爾為何放任襲擊皇帝的犯人不管,不去追究犯人的罪名與刑責呢?

  「不過,就算真的是這樣,羅嚴塔爾元帥為什麼沒有懲罰烏魯瓦希行星上這個不幸事件的主謀者呢?這一點我想不通,你有什麼看法?」

  「會不會是因為事態的發展太過於急速,以致沒有充分的時間來進行周密的調查呢?」

  梅克林格有一半想法也是這麼認為,不過還是有些無法釋懷,所以便向一些遭到逮捕的羅嚴塔爾軍的軍官,詢問和這個疑點相關的問題,然後又對烏魯瓦希的士兵進行調查。結果發現當時接受羅嚴塔爾的命令,前來烏魯瓦希鎮壓這個事件並進行調查的格利魯帕爾茲,不但沒有報告正確的實情,反而將一些可以證明此事件乃地球教團餘黨之陰謀的證據隱藏起來,然後向長官報告說犯人不詳。聰敏的梅克林格明白到這些詳情之後,格利魯帕爾茲的思考與行動也就是串連起來了。

  應傳喚出現在梅克林格面前的格利魯帕爾茲,臉上的表情可以劃分成不安、不滿與期待這三等分。不安與不滿是因為自己出賣羅嚴塔爾的功績沒有受到諸位前輩的讚賞,而期待則是因為相信梅克林格一定會認可自己在身為一個軍人以外所具備的資質。

  不過,梅克林格卻嚴厲譴責他,是一個利用地球教徒的陰謀,造成羅嚴塔爾的叛逆,企圖為自己謀求利益的罪犯。

  「格利魯帕爾茲,不管你是作為一個軍人好了,是作為一個學者也好,都是個前途受人期許的人才。就算你不出賣他人,不賣弄權策,遲早還是可以獲得更高的地位與許可權,可惜你卻因為沉迷於自己的野心,以致最後毀了自己的名節。」

  梅克林格這些暗示死亡的言詞,使得格利魯帕爾茲的體溫急速地下降,冷汗由內側濡濕了襯衫。

  「你犯下了雙重的罪名。先是背叛皇帝的隆恩,接著又辜負羅嚴塔爾元帥的信賴。如果你將真實的情形向羅嚴塔爾元帥作正確的報告,那麼這場叛亂或許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你竟然為了一已之私,讓上司背負叛逆的汙名。」

  遭到彈劾的青年提督,試著為自己辯護,說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了皇帝好,羅嚴塔爾叛逆是一個事實,他的敗北,不也是因為自己奉獻心力才造成的嗎?

  「你以為皇帝會希望靠背叛行為來取得勝利嗎?」

  梅克林格的聲音充滿了沉痛。

  「……不,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你才會出賣羅嚴塔爾元帥。區區鼠輩的智慧,怎麼能夠度量獅子的心胸呢?原來你終究也是一個無法成為獅子之友的人哪!」

  格利魯帕爾茲還想要繼續為自己辯護的時候,張開的嘴巴卻只是一直發抖著,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個字。他低頭頭,垂著肩膀,彷彿已經自覺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都一起失去了。衛兵從左右兩邊將格利魯帕爾茲架走之後,梅克林格充滿疲憊地歎口氣,為格利魯帕爾茲的才能和前途感到惋惜。他知道羅嚴塔爾的叛亂,是因為地球教團餘黨的陰謀以及格利魯帕爾茲更進一步利用該陰謀的野心,所造成的一個無可挽回的結果,但此時米達麥亞元帥卻為了該不該將這個事實的真相告知皇帝,而猶豫不決。

  Ⅳ

  回到海尼森行星之後,羅嚴塔爾軍的數量,已經減少到原有總數的一成多,只剩下艦艇四千五百八十艘,將兵六十五萬八千九百名。沒有回來的人一半是戰死或受傷了,另一半是被俘虜或投降了,其他極少數的人則下落不明。

  這是一次徹底的慘敗。不過羅嚴塔爾的統率能力之強,卻也可以從戰敗部隊的秩序井然、行動整齊劃一上得到證明。當然,這已經可以說是落日的最後餘光,照耀在斷崖邊緣上的一點點光亮而已。

  被砲彈擊傷的旗艦托利斯坦在回程上作跳躍飛行的時候,振動的程度比平時更為激烈,羅嚴塔爾左胸的傷口也因而裂開,再度造成大量出血,意識又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不過後來經過緊急輸血,羅嚴塔爾總算重新恢復意識,他仍然繼續指揮,而且絲毫不紊亂地統率著敗軍。貝根葛蘭等人試著勸他移乘到醫療船,或者其他沒有受損的艦艇上,但是羅嚴塔爾拒絕了。

  「繆拉捨棄了旗艦之後,之所以會受到讚賞,是因為他在激戰旋渦中繼續指揮。如今我戰敗潰逃,若連旗艦也捨棄的話,那麼我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名字,將變成膽小鬼的代名詞。」

  羅嚴塔爾笑笑地說道,最後還是沒有把他的司令座遷移到別的艦艇上。

  如果一般普通人的話,此時早已在昏睡的斜坡上逐漸滑落到死亡的深淵了。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仍有著清晰的意識,而且一直到最後,他始終都沒有失去他一貫冷徹的理性與強韌的自製心。關於這一點,所有的直接證言全部都是一樣的。

  「羅嚴塔爾元帥,一直到死亡前的那一瞬間,始終都是羅嚴塔爾元帥。」

  當他從地面車上下來,走進總督府大門的時候,襯衫、軍服和儀容都和平常一樣的整齊,除了臉色極差之外,沒有任何線索會讓人聯想到他即將與死亡擁抱。

  羅嚴塔爾的高級幕僚人員當中,此時還有貝根葛蘭、宋年菲爾斯跟隨在司令官身旁。其他巴爾豪瑟與修拉已經戰死,而狄塔斯多夫則在負傷後棄械投降。超過四千名的將兵,攜帶武器集結在總督府,願意為總督誓死效忠,竭盡他們的義務和責任感,直到總督死去為止。

  「是嗎?真沒想到,這個世上的笨蛋還真多哪!」

  鏡子中的另一個羅嚴塔爾此時正對著自己冷笑地說道,其中最笨的一個就是你啊!儘管他對著那些人冷笑著,但另一方面他也感覺到自己不能讓忠實的部下為自己個人的愚蠢行為犧牲,支撐著這個男子的兩道精神支柱之一--深廣的理性這樣告訴他。他讓自己瀕死的身軀在總督府的辦公桌後面坐下來之後,隨即傳喚被軟禁的民事長官艾爾斯亥瑪。魯茲的妹婿走進辦公室之後,看見總督的臉色感到十分地驚愕,一時間只知呆呆地站著,羅嚴塔爾蒼白著臉對他笑著說:「我失敗了。本來是沒有顏面見你的,不過我還是厚臉皮活著回來了!」

  「那是您的運氣不好。」

  「不,就算再有一次機會還是會得到相同的結果。看來這就是我的才幹和能力的極限了。」

  如果皇帝萊因哈特不存在的話--羅嚴塔爾本身比誰都明白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假設。

  「民事長官,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要不要聽聽看呢?」

  「您請說。」

  「我希望你能夠到總督府,全權掌管所有的政務和事務。我擅自開啟的事端,卻推給你來善後,我很過意不去。不過不管是到了誰的手裡,都不能隨便敷衍統治者所交付的責任,是吧?」

  艾爾斯亥瑪恭謹地答允羅嚴塔爾的請求,退出辦公室之後,羅嚴塔爾又向副官瑞肯道夫少校指示下一個他要傳喚的人。

  「把特留尼西特叫來!看到那個人雖然會讓我覺得不舒服,不過正好可以練習一下如何忍耐死亡的不悅啊!」

  瑞肯道夫對於總督在這個時候所想傳喚的人,感到十分地意外,臉上的表情好像是想要反對似地,不過大概又想說自己不能夠和已經瀕死的長官唱反調,所以便立刻遵照命令,把特留尼西特帶過來。

  ※※※

  此時主動召見的一方和應傳喚被召見的一方,呈現極為明顯的對比。主動召見的人,已經瀕臨死亡,蒼白的臉上黑與藍的兩隻眼睛在閃爍著,他的眼光仍然不失銳利,只是已經不像平常那樣的強而有力了。

  而被召見的人,仍然儀錶堂堂、生氣盎然,而且血色豐潤,有著充分的可能性,可以實現他這個少壯的政治動物滿懷的野心。雖然他比羅嚴塔爾至少還要年長十歲以上,可是兩者距離死亡的數值,顯然是相反的。

  「真高興看到你這麼健康,高等參事官。」

  「托總督閣下您的福。」

  在充滿惡意的應酬話之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這個時候,和羅嚴塔爾的聲音比較起來,特留尼西特的音量顯得中氣十足,音調也更有抑揚頓挫。

  「我醜態就如你眼前所見的。我陷入專制主義的陷阱,發動了這場無謂的叛亂,將以不受任何人讚賞的死法結束我的生命。你所信奉的什麼民主主義,大概和這種悲喜劇無緣是吧。」

  羅嚴塔爾的論點顯得極不分明,不過特留尼西特並不認為羅嚴塔爾懷有什麼特別意圖,反而認為那是他在即將死亡前的昏迷狀態下所說的話。他的嘴邊於是閃現出淺淺的笑意。

  「民主主義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看看我就知道,元帥,像我這種人都能夠掌握權力,操縱其他人的生殺大權,如果這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缺陷,那麼又應該叫做什麼呢?」

  特留尼西特的舌頭,又開始加快回轉的速度,自我陶醉所散發出的臭味,開始壓過科隆香水的香氣。

  「這也真是奇怪,聽起來你好像很憎恨民主主義。不過,你之所以能夠獲得你所希望的權力,正是因為你將民主主義的制度做最大限度利用的結果,所以說起來民主主義正是你的恩人,你不應該這麼樣貶謫它的,不是嗎?」

  「如果專制主義能夠給予我權力的話,那麼專制主義同樣會變成我的恩人。我會以更真摯的讚美,比我崇尚民主主義更為真摯的讚美,來信奉專制主義。」

  「這麼說來的話,你也有心在羅嚴克拉姆王朝,當個宰相掌握權力是嗎?」

  「如果皇帝也這麼希望的話。」

  「然後你就會像過去使自由行星同盟枯死一樣,也讓羅嚴克拉姆王朝枯死,是嗎?」

  這真是個怪物,羅嚴塔爾在苦痛的脈動之中想著。這是一個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不同種類的怪物,一個利已主義的怪物。這名男子啃蝕了民主主義,全然只是因為他偶然地歸屬在那個陣營之中,一旦他身在專制主義陣營的話,也同樣會以相似的手法,將專制主義啃蝕掉吧。這名男子的精神,就像是一隻以利已主義為核心的變形蟲,蠕動著不固定的外貌,貪婪地吸取著其他人的生命。

  「為了這個目的,你也寧可為地球教所利用……」

  「不管是宗教、制度,甚至是皇帝。對了,當然包括你所背叛的那個皇帝,固然他是有些才能,不過距離一個完整的成人還太遠,他其實只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弟弟哪。這個金髮的小弟弟一副高傲自大的樣子,想必羅嚴塔爾閣下也覺得可笑,是吧?」

  在這一番滔滔不絕的能言善道之中,優布.特留尼西特等於已經用舌頭簽下了他自己的死刑宣告書。令人感覺到奇妙的是,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會被羅嚴塔爾所殺,他認為羅嚴塔爾沒有理由要殺他,更何況殺了他,羅嚴塔爾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

  羅嚴塔爾以看來近乎優雅的手勢,其實是傾注了全身的力量,拿起一把槍,瞄準特留尼西特胸膛的時候,這位自由行星同盟的前元首,臉上依然堆滿了笑,甚至連子彈已經貫穿他胸膛的正中央時,他還是在笑著。當劇烈的疼痛支配了他所有的神經,噴出來的血液已經使他那身成套定制的高級西服變色的時候,他的表情才有了變化。不過呈現在他臉上的並不是恐懼或苦痛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在譴責這個加害他的人,怎麼能夠不依照他的計畫和計算,竟然做出這種非理性的行動。不過當他一張口的時候,取代那千萬句美麗的詞藻,從嘴巴溢出來的,卻是由肺部逆流上來的一百CC血液。

  「你想要愚弄民主共和政治也好,想要腐蝕國家也好,或者要欺騙市民也好,這些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

  羅嚴塔爾那兩隻異色的眼睛,用苛烈的眼光鞭打著特留尼西特的臉,使得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身軀,因此而踉蹌地站不穩腳步。

  「可是,我不能容許你,用那骯髒的舌頭,把穢物塗抹在皇帝的尊嚴之上。我並不是『服侍』那位被你侮辱的人,我也沒有『背叛』他。」

  當羅嚴塔爾閉起嘴巴的時候,優布.特留尼西特已經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滾倒在地面上。他的兩隻眼睛望向天空,充滿了失望與失意。這企圖用一種資質,來操縱兩種不同體制的稀有男子,儘管內心懷藏著極大的可能性,可是卻因為這名瀕臨死亡邊緣、有著金銀妖瞳的男子,給奪去了他的未來。一名已經不需要再拘泥於任何正當理由或法律的人物,隨著私人感情的奔放,把這名稀有的男子擊倒了。這名可以在萊因哈特皇帝面前或者在已故的楊威利面前,完美地守護著一已的性命與地位的自保人才,因為一名失敗的叛逆者的「暴行」,不得不從這個時空舞臺上退場。要能夠破壞特留尼西特那種像九命怪貓的不死性,只有這樣的行動才能奏效。

  此時滾倒在地面上的,已經不再是優布.特留尼西特了。倒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再賣弄他的嘴皮子,特留尼西特一旦無法再活動他的舌頭、嘴唇與聲帶,那麼他就已經不再是特留尼西特,而只是一堆失去了人格的細胞集合體。羅嚴塔爾松開槍!不應該是槍從他的手中掉落,和地板產生了猛烈的碰撞。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自己臨死之前,為那些應該是在他死後才會展開的歷史,做了些許的修正。眾人瞭解到這些事是在他死後,因為要揭穿特留尼西特那些不得已被中斷的野心與構想的全部內容,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Ⅴ

  讓人將特留尼西特的遺體收拾掉之後,累積在羅嚴塔爾身上的無數疲勞,彷彿一隻無形的手,使勁地想要從背後將羅嚴塔爾推下死亡的深淵。可是這個時候,屬下支進來報告說有客人來訪,羅嚴塔爾心想這人來的真不是時候,不過他卻連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都沒有力氣。

  「希望這個人不要打擾我哪!」

  羅嚴塔爾的聲音,當然有著些許苦笑的意味。不過他此時的內心有種債務已經全部清償還畢的安然。

  「我不是一下子死亡,而是逐漸地死去。我正在好好享受這種過程,希望不要來阻撓我最後的樂趣才好。」

  已經失去血色的皮膚上,有著些許冷汗冒了出來。受傷以來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自己正逐漸死去的這種感覺,真是非常奇妙。這股從身體中央擴散到全身各個角落的痛覺,已經成了他感覺中不可缺或的一部分,如果這種痛覺失去了,那麼羅嚴塔爾的內部,大概就要變成一片虛空、完全崩潰了吧。

  殺害特留尼西特這個人,在羅嚴塔爾折身心上造成了龐大的負擔。此時的他就好像是一位奮力殺死毒龍的騎士,疲憊了,身心耗盡了精力,只能一心一意想要得到和死亡直接相連的睡眠。不過一個冷淡得如同從鐘乳石上滴落下來的水滴同樣冰涼的女人聲音,阻止他進入睡眠。

  「好久不見了,你終於還是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

  羅嚴塔爾揚起他的視線,努力聚合他視野的焦點,然後才看清楚這名女子的輪廓。不過視覺要實際進入理性的領域,卻需要五秒鐘的時間。

  「……原來是立典拉德的遺族啊!」

  好不容易推開笨重石頭所堆砌而成的記憶之門之後,羅嚴塔爾低聲地說道。或許是因為她總誇光地強調自己的「身份」,所以她的出身才比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這個名字還令人印象深刻吧。

  「你被你自已的野心給絆倒、擊潰了,我特地來看你將會如何悲慘地死去。」

  這個在羅嚴塔爾記憶中的聲音流進了他的耳朵。這個披著甲胃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不安定的奇妙振動。

  「那麼真是辛苦你了……」

  這個認真的、缺乏熱度的反應,或許有些出乎愛爾芙莉德的預料吧。

  「再等一會兒,你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反正,我也想要滿足一下女性的期望。」

  想要說些惡毒的話,似乎也得要有些力氣才行。這名女子的臉上或許已經露出憎惡的凶光。他雖然想要觀察得更仔細一些,可是卻力不從心。羅嚴塔爾對女性所抱持的一種否定情感,是從人生的出發點上就已經開始培養到現在的,不過此時好像也隨著生命逐漸地蒸發了。

  「……不管怎麼樣,是誰帶你到這兒來的呢?」

  「是個親切的的人。」

  「名字呢?」

  「你不認識的。」

  「說的也是啊,確實不是我所認識的哪……」

  羅嚴塔爾接著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似地,不過侵入他聽覺裡面的一個聲音卻制止了他。在還沒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麼聲音的時候,羅嚴塔爾有些發愣,而更覺得奇怪。怎麼會呢?現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一個場所,怎麼會聽到嬰兒的哭聲呢?

  他於是將僅存的一點生命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視力上,這才注意到愛爾芙莉德原來不是自己一個人,手上還抱著一個出生大約半年多的嬰兒。

  嬰兒有粉紅色的肌膚、褐色的頭髮,此時正努力想把眼睛張大似地,靜靜地看著這名毫無期待的情況下變成父親的男子。左邊的眼珠是大氣圈最上層的天空顏色,右邊的眼珠也是--同樣的顏色。

  羅嚴塔爾聽見自己濃重的呼吸聲音,這樣的呼吸是因為自己的內心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呢?羅嚴塔爾不明白,在沒有弄明白的情況下,他便開口問道:「是我的孩子嗎?」

  這或許是個自然且早已在預料中的問題,不過這名女子卻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男子提出的問題。經過一陣默靜之後,她連另外一個沒有被問到的事實也一併回答了。

  「是你的兒子。」

  「你來這兒是為了讓我見這個孩子嗎?」

  女子並沒有回答。不過羅嚴塔爾自己也已經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出聲問出這個問題了。在羅嚴塔爾的視野中,蕩漾在嬰兒眼裡的天空色愈來愈擴大,好像要把父親的全部人生給包含進去似地。在羅嚴塔爾的內心最深處,好像有個人在對著嬰兒說話。

  ……你的祖父和父親,看起來似乎不同,其實卻都是一樣的。父親的人生似乎比祖父來的浩大,不過本質都一樣沒有改變。而你會走出什麼樣的人生呢?羅嚴塔爾家的第三代,會繼續在不毛的荒野上撒種灌溉,或者……或者過著比祖父和父親更為明智、充實的人生呢……

  「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苦痛的程度像水漲一樣地上升,將羅嚴塔爾從回想中拉回到現實世界。死亡這一件事,基本上是一個難得的狀態,不需要再為自己的未來擔憂,可是活著的人,卻遲早必須要和未來相互擁抱。

  愛爾芙莉德還是沒有回答。如果羅嚴塔爾同樣還具有原本的銳利和明敏,或許可以發現她臉上此時的表情,會是他未曾看過的。不過這名男子已經即將要失去了自己,而這名女子也即將要失去這名男子了。當確認到這將是自己過去從未曾經歷過的一種失去時,不知這名女子是否能夠承受。羅嚴塔爾用盡他最後的一點點生命力,試著將他的思想用言語表達出來。

  「古代好像有個了不起的傢伙,似乎曾經說過這麼一句了不起的話。他說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如果能夠有個可以把孩子託付給他的朋友,是人生至高無上的幸福……」

  一滴冷汗滴落在桌面上,就好像是又一滴生命力流出體外了。

  「去見渥佛根.米達麥亞,把這個孩子的將來託付給他就可以了。那將是這個孩子一生最好的保障。」

  比起這名女子和自己的組合,那一對夫婦更有資格來作為孩子的父母親。儘管如此,他們之間卻沒有小孩,而自己卻和這名女子生下了小孩。宇宙生命誕生的掌管者,一定相當無能,或者生性喜歡對人冷笑嘲諷。

  羅嚴塔爾的視野逐漸為黑色的窗簾所遮掩了,現實的情節與意識也一點一點地褪去。

  「如果你想殺我,現在就動手吧!否則就永遠失去這個機會了。沒有武器的話,就用我的槍吧!」

  幽暗的視線再度恢復明亮的時候,大約已經過了五百秒的時間了。死神似乎不接受羅嚴塔爾前往他的國度,不過這名有著金銀妖瞳的男子憑著他的理性和感性,知道死神的拒絕只是暫時的現象,桌上放著一條女用的手帕,手帕已經完全為他的汗水所濕透了。自我嘲諷的想法,讓他又再度冷汗直流,冷汗好像流水似地從脖子流落到衣領上。這就是所謂的調落,看來我已經連被殺的價值都沒有了……

  羅嚴塔爾輕輕抓住手帕的時候,擔任隨從的少年膽怯地走進辦公室來,他金褐色的頭髮凌亂著,滿困惑的表情,手臂裡抱著剛才的嬰兒。

  「那位女士走了,她說要我把這個嬰兒交給米達麥亞元帥……怎麼辦好呢?閣下。」

  少年的表情和聲音,讓羅嚴塔爾的臉上露出微笑。哎呀、哎呀!母親自己走了,然後把小孩留下來。兩代都是這樣,你示免和父親太相像了吧!

  「抱歉了,在米達麥亞還沒來到這裡之前,麻煩你抱著那孩子。啊,還有,那邊的櫃子裡有威士卡,然後再幫我拿兩個杯子來,好嗎?」

  羅嚴塔爾的聲音極為微弱,只勉強達到聽得見的程度。此時的羅嚴塔爾,對著自己發出生涯中最後的冷笑,因為他憑著最後僅剩的一點意識力,發覺到自己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原有的稜角逐漸失去了,不過這名少年當然不可能發現羅嚴塔爾內心的自我嘲諷。像奧斯卡.馮.羅嚴塔爾這種男子的死法,也使自以為道德的道德家們為他啼泣說「那個人死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個善人了呀」,會這樣嗎?這真是有些愚蠢啊!不過這或許是好的結果也說不定哪!每個人有每個人各自不同的生,也有各自不同的死。不過至少我所敬愛的極少數人,會擁有更美麗的死亡呀……

  少年用一隻手抱著嬰兒,然後用另外一隻手取出兩個杯了放在總督的桌上,接著再把顏色像是落日餘暉的液體注入杯中。少年有肺與心臟雖然已經快要迸出胸腔,不過了還是完成了長官的命令,然後退到牆角的沙發上。

  羅嚴塔爾兩隻手臂頂著桌面,然後把臉朝向杯子,不,是把臉朝向那個應該坐在杯子對面的友人,他無聲地對著虛空說道:「未免太遲了啊,米達麥亞……」

  美酒的香氣,緩慢地淹沒了逐漸失去亮度與色彩的視覺。

  「我原本想活著到你來到為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是嗎?疾風之狼,你有辱這個誇大的名號哪……」

  坐在沙發上的少年,見到這名被褫奪元帥封號的男子,那個有著接近黑色的深褐色頭髮的頭往前傾的時候,摒住自己的聲音和呼吸站了起來,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在自己的臂彎中睡著的嬰兒。不過他隨即將那小小的軀體放在沙發上,趕忙跑向桌子旁邊,把自己的耳朵貼近那微微動著的嘴邊。

  這名少年慌忙地、拼命地在筆記上寫下那輕微搔動著鼓膜的幾句話。之後少年就呆呆地拿著筆,然後凝視著那蒼白、端整的臉。死亡已經無聲地振動著翅膀籠罩在這名男子的身上了。

  「……元帥,羅嚴塔爾閣下……」

  少年低聲地呼喚,可是沒有任何的回答。

  十二月十六日十六點五十一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享年三十三歲,與他過去和他在敵對陣營的楊威利出生於同一年,也死於同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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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1-31 01:11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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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無休止的安魂曲〉


  Ⅰ

  「銀河帝國軍的雙璧」奧斯卡.馮.羅嚴塔爾與渥佛根.米達麥亞,在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中的用兵對決中,究竟是孰勝孰敗呢?歷史年表中的記載是「新帝國曆○○二年十二月,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羅嚴塔爾戰敗而死」,不過當事者卻有不同的見解。

  「表面上看起來或許是旗鼓相當,不過我身邊有瓦列和畢典菲爾特輔助,羅嚴塔爾那邊卻沒有任何幫助他,所以到底誰才配得上勝利者的名號呢?根本無須議論。」

  每當有人稱他是「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的勝利者」,米達麥亞總是會說這些話來予以糾正。不過,在戰爭之後,他仍然還存活著,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而且羅嚴塔爾確實也是比對方還早退兵。

  米達麥亞和畢典菲爾特、瓦列、拜耶爾藍,一起在海尼森行星的宇宙港著陸的時候,前來迎接他們的分別是文官和武官的代表,民事長官艾爾斯亥瑪和副查閱總監裡裘中將。米達麥亞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他最親密的朋友已經死了。他表情毫無改變地接受了這個悲訊,不過當他接著被告知優布.特留尼西特的死訊時,在還未得知死因之前,就歎著氣說道:

  「啊,原來羅嚴塔爾已經替皇帝在新領土上作過大掃除了嘛……」

  在總督府等待他們的,是貝根葛蘭上將、宋年菲爾斯中將以及瑞肯道夫少校等人。最初的時候,沒有卸載武裝的士兵,還把槍口對著米達麥亞這班人。

  「你們這是幹什麼?竟然把槍口朝向總督的摯友、皇帝代理人,你們懂不懂禮節啊?」

  頭部包裹著帶血繃帶的宋年菲爾斯這麼大聲一喝,士兵們這才以舉槍禮讓他們通過。這大約是在羅嚴塔爾死後兩個小時的事。當他們進入辦公室的時候,裡面有一名死者與兩名活著的人在等待他們。

  「羅嚴塔爾元帥,一直在等著米達麥亞元帥。可是,最後還是……」

  為米達麥亞等人說明事情經過的少年,忍不住地哭了起來,而他手臂中抱著的嬰兒,好像在與他呼應似地,也大聲哭起來了。這一行人當中最年輕的拜耶爾藍,於是一面笨拙地哄著他們,一面把他們帶到隔壁房間去。

  米達麥亞無言地脫下自己的軍用披肩,蓋在死去密友的肩膀上。

  ※※※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臨死的時候,留下了些臨終遺言,不過這其中多少有些前後不一致的地方。

  根據當時尚為幼年學校的學生,為羅嚴塔爾擔任隨從兵的海因裡希.朗貝茲所寫下來的記錄是:「吾皇、米達麥亞、勝利(編注)、死」(編注:此字原文為『ZICK』,和齊格飛的開頭發音類似,在德文中有『勝利』及『萬歲』之意。)。

  這是羅嚴塔爾臨終前所留下的遺言,不過眾人對於勝利這個詞的含義有著些許的疑問。有人認為他單純只是在說「勝利」這兩個字,也有認為他所說的是「皇帝萬歲,就算自己死了」;另外還有人認為他在說「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死了之後……」,可是說了一半就斷氣了。當時十四歲的朗貝茲曾經說:「當時自己所記錄的,只是一些可以聽得懂意思的話,意思不明的意思就沒有記錄下來了。無法負責向他人解釋。」之後他一生再也沒有提到這個話題。

  ※※※

  就這樣,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這個由時空和人類所組成的戲劇上退場了,不過卻也產生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死後所遺留下來的這些人應該要如何處置。

  對於羅嚴塔爾生前的這些幕僚人員,最好能夠盡力地幫助他們,這不只是米達麥亞也是帝國軍的將帥們共通的心情。原因之一,應該是因為格利魯帕爾茲所帶給眾人的印象太過於強烈,所以將帥們的嫌惡與憎惡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對一向羅嚴塔爾竭盡忠誠的人,反倒是同情感較為強烈。

  「將請求皇帝予以寬大處置,故勿尋短見。」

  米達麥亞作了如此的宣言,而將兵們也都聽從米達麥亞的指示,不過卻有一個人例外。原本在羅嚴塔爾麾下,擔任查閱總監的漢斯.艾德爾特.貝根葛蘭上將自殺了。

  「吉爾菲艾斯元帥死了,羅嚴塔爾元帥也死了。我除了到天上向他們兩位致意之外,活在這世上已經沒有樂趣了。」

  布羅上將被擋在那道關得死死的門外,他透過TV電話,拼命地想要說服貝根葛蘭,可是貝根葛蘭卻回答他說:「請幫我轉告皇上,忠臣名將如此相繼地失去,想必是很寂寞的事。接下來是不是輪到米達麥亞元帥了?如果以懲罰的方式來回報臣下的功勞,能夠為王朝帶來繁榮的話,那麼就請皇帝今後還是繼續這麼做吧!」

  過去從沒有人對萊因哈特發出過如此痛切的譴責。切斷TV電話之後,貝根葛蘭扯下了軍服上的階級章扔在地上,然後將手槍的槍口頂住自己的太陽穴,隨後便扣了扳機。

  ※※※

  新帝國曆○○二年、宇宙曆八○○年十二月十六日,「羅嚴塔爾元帥叛逆事件」或者稱為「新領土戰役」結束。渥佛根.米達麥亞使這個內戰「在年底以前有個了結」的預言兌現。

  有關於戰役的處理,米達麥亞已經得到皇帝的批准。他遂於當天立刻從行星海尼森出發,回到費沙向皇帝報告內亂已經結束。海尼森行星暫時由瓦列駐守,其他相關者的葬禮也由他經手辦理。烏魯瓦希行星則由梅克林格暫時駐守,並負責維持新領土的治安。畢典菲爾特則與米達麥亞同行。

  羅嚴塔爾的「叛逆」,並沒有連結舊同盟的殘存勢力,所以這場戰亂迅速平息的結果,使得反帝國勢力沒有蠢動或者起義的時間。過於龐大的兵力如果長期駐守在這裡,反而會造成反效果,所以大軍必須於短時間內撤出,以便儘早恢復常態、重新恢復秩序。

  但是,除了這個正當理由之外,米達麥亞其實還有個私人的理由。離開總督府之後,他乘著地面車直接前往宇宙港,和瓦列道別之後,便命令「人狼」即刻出發。似乎想要儘快離開這個吸盡友人鮮血的不祥地,就算早一秒鐘也好。而那名抱著嬰兒的海因裡希.朗貝茲也隨同他們出發。

  當「人狼」旗艦的上下乘員,都忙著為出港作準備的時候,米達麥亞在艦橋一處光線朦朧的地方,背對幕僚們佇立著。幕僚們都避免發出聲音,站在和他保持著些許距離的地方,從背後注視著帝國軍現在僅存的一璧,這位已經成了無價至寶的年輕元帥的背影。身穿黑色質地上有著銀色裝飾華麗軍服的他,肩頭竟微微地顫動著,蜂蜜色的頭部向前低傾。嗚咽的聲音,微弱地、真的很微弱地順著空氣調節機的風,飄過幕僚們的耳邊。

  在忠實的卡爾.愛德華.拜耶爾藍上將的胸中,感性正在向理性低聲地說著:「看見了嗎?我這一生大概永遠忘不了這幕光景吧!疾風之狼竟然哭了……」

  Ⅱ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死訊傳送到萊因哈特皇帝的手邊時,金髮霸主便預期內戰已經終結了,所以便由「影之城」踏上回歸費沙之途。

  萊因哈特接到這個死訊,是在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上皇帝的個人室內,而優布.特留尼西特的死亡也在同時報告上來,這個消息雖然很意外,不過和羅嚴塔爾被預期的死亡比較起來,還不足以讓萊因哈特的精神感到有任何喪失。因為萊因哈特與特留尼西特的精神軌跡,在從來沒有交叉過的情況下就分道揚鑣了,而且也沒有帶給萊因哈特任何的結果,這情形和楊威利截然不同,當然和羅嚴塔爾也不一樣。他的精神軌跡曾經與萊因哈特交叉,而且也曾經共同行經那通往宇宙的深淵和人類社會的邊緣,這是個充滿鮮血與火焰的旅程。

  「唯有我親自上陣,才能夠教羅嚴塔爾感到滿足嗎?……」

  在這一段述懷之中,有著連萊因哈特本身都沒有察覺的欺瞞。真想作戰的不是別人,而是他本身不是嗎?羅嚴塔爾的用兵,其實有著讓羅嚴塔爾親自率兵親征並予以擊破的價值不是嗎?米達麥亞接受出征的命令,那潛伏在萊因哈特內心的好戰欲望,難道沒有些許失望的感覺嗎?啃蝕敵人之後,這只有翼獅子就變得連已方的血都想要吞噬不是嗎?羅嚴塔爾的霸氣,正是因為感應到這只有翼獅子的咆哮才點燃的不是嗎?

  這一切都是在推測之中。人的心不像初級數學,無法利用方程式來得到正確的解答。

  「陛下,您感覺如何呢?」

  貼身侍者少年艾密爾.齊列,端著放有熱牛奶的託盤,走進皇帝的房間。萊因哈特在床上半坐起來,彷彿想讓少年安心似地點點頭。

  「還好,對了,你的燒傷好些了嗎?」

  烏魯瓦希事件發生的時候,艾密爾.齊列的左手在燃燒的森林中,受到輕微的爍熱。

  「小勇士光榮負傷了哪!」

  皇帝這麼說著,一面還親自為少年的灼傷抹藥。這是在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元帥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曾經有過的榮譽。

  「已經好多了,陛下。」

  是麼,萊因哈特再一次點點頭,展現在他臉頰上的微笑,就像是美之女神用小指尖按在他的臉頰上。

  被後世俗稱為「皇帝病」的發燒,仍然間歇性地侵襲著萊因哈特。這像是一種膠原病,表面上雖然只是發燒,其實年輕的生命力已經在內部逐漸地損耗當中。不過,在表面上,萊因哈特容貌的俊美並沒有絲毫折損,白晰的皮膚反而顯得更白了,而且由於體內的熱度,使得他白晰的皮膚像是在潔白純淨的雪地上,撒上了幾片薔薇的花瓣,好像可以讓陽光透過去似地。勉強說起來,這其實給予他人一種無生命的印象,不過不可思議的是,這種印象當中,毫無憔悴的成分。

  ※※※

  萊因哈特接到羅嚴塔爾死訊的當天,立刻恢復了羅嚴塔爾曾經一度被褫奪的元帥封號。因為就算任命羅嚴塔爾擔任總督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不過授與他元帥的封號本身並沒有錯誤。像貝根葛蘭那樣身在羅嚴塔爾麾下,始終沒有背叛他,而且最後戰死或者自殺的人,也並沒有被追奪原有的階級。而對格利魯帕爾茲那種雙重背信的行為,萊因哈特有股無法忍受的嫌惡感,在追奪他上將的階級之後,即命他自殺。在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之中,無奈戰死的克納普斯坦,並沒有被褫奪原有的階級,這種差異其實是命運弄人的諷刺結果,不過活著的人並不曉得這其中的內幕。

  這些處置如果還有遭人非難的餘地,應該不是基於法規或理性的不當,而是感情下的產物吧?不過這些處置如能擺平大多數相關者的情感,就不會產生什麼特別的問題。

  就這樣,除了討伐軍還沒有回朝之外,羅嚴塔爾的叛亂幾乎都已經解決了。

  在這之前,萊因哈特曾經想要賜予和死去的克涅利斯.魯茲有婚約的那名女子,每年十萬帝國馬克的年金,可是卻遭到婉拒了。理由是,她已經做了十年護士,足以維持自己一人的生活,況且和魯茲並沒有正式成婚,不宜接受年金的贈與,惶恐之余,謹向皇帝隆恩拜謝。她平靜地拒絕了。

  不過,專制君主這類的人,在自己的好意遭人拒絕時,都不禁會感到不快,甚至連萊因哈特也有著如此的精神傾向。將他的不悅勸解開來的,是留在費沙的瑪林道夫伯爵千金希爾德。她向皇帝指出,魯茲的未婚妻是一位有著自立精神、十分難得的女子,而這正是吸引魯茲的地方,她並向皇帝建議,設立一個紀念魯茲的基金,由政府每年提供十萬帝國馬克,作為隨軍護士的培養經費與獎金。而魯茲未婚妻的名字,列入基金營運委員名單當中。

  希爾德對於政治的感受度絲毫沒有減弱,讓萊因哈特感覺十分高興。

  「許久不見了,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應該還好吧?你一不在身邊,大本營的事務就延遲了,真令人頭痛。」

  這番話固然不是虛言,不過萊因哈特可能也不見得全然坦白,因為他或許也藏匿了一些事實。萊因哈特自覺到她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名必要的女性,毋寧說是把她當作一名難得的、智慧的進言者。

  ※※※

  此時希爾德已經懷有近四個月的身孕了,經醫師診斷的結果,預產期是在明年六月十日前後,她的父親瑪林道夫伯爵也知道了這個事實。

  「哦!我要當爺爺了是嗎?」

  瑪林道夫伯爵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笑著,兩天之後,他突然向女兒宣告:「希爾德,我打算在明年年初辭去國務尚書的職務。」

  「爸爸,為什麼呢?……」

  瑪林道夫父女之間,到現在為止,讓對方感到驚訝的,經常都是女兒所扮演的角色。不過,經過八月底那個晚上之後,瑪林道夫伯爵已經確實地認清了女兒的界限,為了幫她補足界限,才會出任國務尚書這個大任,一直有著很好的成果。而且也沒有引起皇帝半點不悅。

  「您怎麼會有這個決定呢?」

  一旦和自己有關係的時候,希爾德這個聰明的女兒,也會有些考慮不到的事情。

  「是這樣子的,希爾德。就算你拒絕和皇上結婚,可是一旦生下孩子,那麼你還是會成為皇帝嫡子之母,而我則是他的祖父。身在這種立場的人,坐在宰相級的位置上,從來沒有過任何好的結果。」

  希爾德一面同意父親考慮的正確性,一面又擔心著是否有適當的人選來接替父親的職務。在此,父親又再度出乎女兒的意料外了。

  「對了,我想推薦米達麥亞元帥。」

  「咦?不過,他是純粹的軍人,不是政治家呀!」

  「我能夠做的,米達麥亞元帥沒有道理不能做。這樣說是開玩笑的,不過希爾德,我認為國務尚書這個閣揆的位置,比軍務尚書還要適合他這個人,你的看法怎樣呢?」

  父親平靜的主張或許是正確的也說不定,希爾德想著。在國務尚書這個職位上,所需要的應該不是陰謀或策略的能力,能夠像米達麥亞元帥這麼樣富有見識、信義,並且處世公正的人應該是很稀有的。只是皇帝會同意這樣的人事安排嗎?這該會是問題所在吧!

  Ⅲ

  內務尚書歐斯麥亞,經常很難斷定自己究竟是幸運或者不幸。

  當他在邊境地區轉來轉去,負責行星的開拓與地方員警制度的整備,經常抱怨自己的才幹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後來為偉大的皇帝提拔為內務尚書,一場歡喜之後,卻遭到次長海德里希.朗古覬覦自己的地位,時時擔心著有進一日會被迫下臺,真是不安之至。還好朗古被自己陰謀的拐杖打碎了膝蓋,現在終於下獄了。歐斯麥亞最近總算得到心理上的安定。

  海德里希.朗古連日來,在憲兵隊本部接受審問,憲兵總監克斯拉還經常親自審問,可是一直都沒有辦法得到滿意的供述。朗古那張孩子臉,充滿了近乎傲慢的表情,甚至還厚臉皮地揚言:可以恢復地位的時候,可要讓我知道啊!

  「你還記得你過去是怎麼對付嫌疑犯的嗎?如果還有記憶的話,那你應該知道最好不要再強辯了。不然呢?我們也可以把你過去獨佔的有效詢問法,用在你身上試試看。」

  遭對方如此威脅的時候,朗古的臉色稍微有了些變化,不過還是沒有一點願意積極招供的意思。只要一想到招供的最好,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一場極刑,那麼封住他嘴巴的那扇門只怕會愈來愈厚吧!

  十二月下旬的時候,羅嚴塔爾元帥的死訊也流傳到監獄中,朗古一聽見這個消息,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並且足足狂笑了一個鐘頭,憲兵們一面感動恐懼,一面又感到陰森可怕。

  在這之後,朗古的招供便開始像奔流似地流洩出來,不過他所說的話不像是招供,卻像是自我辯護和轉嫁責任兩者登工起來的奇怪化合體,他口所宣洩出來的流水,全部都流向「我是犧牲者」的這個湖中。根據他的證言,自己是一個連一毫克私心都沒有,對皇帝竭盡心力的忠臣,結果之所以會招來他人的誤解,完全是因為被捲入費沙前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毒辣的陰謀所致。魯賓斯基如果聽見這些話的話,或許會裝聾作啞地說,「我才是被捲進他陰謀裡的人呢。」

  朗古因此主張,魯賓斯基那傢伙應該經自己先受到處罰。而他接著又牽扯到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朗古說,如果不是因為他給予沉默的諒解,那麼自己根本什麼事都做不成,所以應該要追究軍務尚書的責任,這簡直就是唆使檢察官逮捕國家重臣嘛。

  克斯拉表面上無視于和軍務尚書相關的發言,不過他根據朗古的招供,曾經派遣憲兵隊突襲擊魯賓斯基的秘密住所。

  不過,費沙前自治領主安德魯安.魯賓斯基的蹤影,早就從那兒消失了。大概是在朗古遭到拘禁的前後,就已經察覺到會有危險,所以逃之夭夭了。朗古本身的沉默,結果為魯賓斯基爭取了逃亡的時間。

  在這前後,朗古的妻子前來請願,要求釋放她的丈夫。和憲兵總監克斯拉會面的時候,她一面哭著,一面解釋她的丈夫是一個多麼善待妻子和孩子的好丈夫。

  「朗古夫人,你的丈夫之所以遭到告發,並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也不是因為他私人方面有什麼過錯才下獄的,請你不要誤解。」

  克斯拉如此地回答她,並且同意讓她和獄中的丈夫見面。會面之後,目送著邊哭邊離去的夫人背影,克斯拉不禁想每個人的一體兩面有著什麼樣的差距。公和私、兩張不同的臉。以家庭生活來說,朗古一定遠比萊因哈特或者羅嚴塔爾來得要充實得多。

  ※※※

  現在,銀河帝國軍現存的元帥有兩名、一級上將有六名。萊因哈特即位之後,雷內肯普、海倫法特、舒坦梅茲、魯茲、羅嚴塔爾相繼去世,建國的宿將們感到濃厚的寂寥氣氛。

  目前僅存的兩名元帥當中的一名--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在羅嚴塔爾叛亂的時候,沒有機會發揮他的手腕。他原本也依照他自己的方式,擬訂了幾個平定叛亂的方案,不過卻被後世對他抱持否定態度的歷史學家,冷諷為「埋葬對立者時殺人不見血」,不過在生前,他是一個根本不介意他人如何評價自己的人,死後恐怕也是一樣的吧!

  「米達麥亞元帥寧可親手討伐他的密友,你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嗎?」

  奧貝斯坦對著他的幕僚中的安東.菲爾納提出這個問題,這是在米達麥亞回來以後的第二天,也就是在接近年底前的一天。菲爾納因為在這位冷徹、嚴格、無私的尚書手下,所以便成了後世一個重要的證言人,向後世證實軍務省的事務從未延遲過一瞬間。

  「這個嘛,卑職才淺無法得知,敢問尚書閣下是如何的看法?」

  「如果皇帝親手討伐羅嚴塔爾的話,米達麥亞恐怕禁不住會對皇帝產生反感。君臣之間一旦產生裂痕,恐怕會進而擴大,導致無可挽救的結果也說不定!」

  「啊……」

  菲爾納模稜兩可地答覆著,一面注視著軍務尚書毫不在意的說話時,那彷彿用鉋子削成的側面臉。

  「不過,如果是自己擔任指揮官,前往討伐羅嚴塔爾的話,那麼朋友之仇就是在自己身上,也就沒有理由怨恨皇帝了,他是這麼樣想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名男子。」

  「您有如此的想法,是否是因為有什麼證據呢?」

  奧貝斯坦微微搖晃著他那頭半白的頭髮。

  「這是我個人隨意的見解,不知符不符合真實情況。只是……」

  軍務尚書好像有些苦笑的樣子,菲爾納突然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只是,我好像也變得愛說話了。」

  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聽見軍務尚書的薄嘴唇,洩露出任何一個和羅嚴塔爾的叛亂有關的字眼了。

  Ⅳ

  新的一年即將開始的前一天,也就是新帝國曆○○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宇宙艦隊總司令官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回到帝國新首都費沙。雖然是凱旋歸來,不過卻帶著極為凝重的表情,這名有著蜂蜜色頭髮與灰色眼眸的年輕元帥,完全不像是個凱旋者。

  「就算只有米達麥亞元帥,只要能夠平安無事就好了。謹向您的凱旋表示賀忱。」

  前來迎接的奈特哈特.繆拉,以砂色的眼眸望著戰友並致意之後,向戰友伸出他那只業已痊癒的右手,米達麥亞無言地握住他的手。而出現在後面幾步的畢典菲爾特,肩頭上也同樣充滿了悵然若有所失的寂寥。

  兩個人於是前往大本營,向皇帝萊因哈特作戰事報告。一度退出之後,萊因哈特又把米達麥亞叫回來。年輕的皇帝,此時離開了辦公室的桌子,窗外微弱的陽光,照耀在他那金黃色的頭髮上,他對著正向自己恭敬行禮的元帥,露出迷朦的笑容,說著出人意料的往事。

  「米達麥亞,你還記得五年前的事嗎?朕和吉爾菲艾斯一起住在林貝爾克.謝特拉傑的時候,你曾經和羅嚴塔爾一起來過。」

  「是的,陛下,臣記得很清楚。」

  米達麥亞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快停止了,萊因哈特用他那白晰的手指,將他前額的垂發給撥回去。

  「那個時候,在那個屋子裡交談的四個人當中,還活著的人,就只剩下你和朕了。」

  「陛下……」

  「你不可以死。如果連你也沒有了,就沒有人可以以身作則,來教導帝國軍究竟什麼才叫做真正的用兵了,而朕也失去了寶貴的戰友。這是命令,絕對不能死!」

  這或許根本只是萊因哈特的利已主張。不過,米達麥亞在這個時候,卻能夠與這位元有著耀目的金黃色頭髮、歷史上最偉大的霸主,不,應該說是這名與自己一起戰鬥、推翻高登巴姆王朝、征服自由行星同盟的年少戰友,共同擁有相同五年前,舊帝國曆四八六年的五月十日,正是氣候從晚春進入初夏之際,風雲即將變色的那一個晴朗日子。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一起造訪了萊因哈特與吉爾菲艾斯兩人所租來的一間屋子。商量著如何排除那些企圖要伸出格里華德伯爵夫人,也就是安妮羅傑身旁的那些宮廷陰謀魔掌。當時圍靠在桌子旁的四個年輕人,在那之後,征服了全宇宙,到了現在,半數已經歸天。而活著的人,必須背負起繼續生存下去的義務,為了將死者的記憶永久保存下去的目的,也為了將他們的霸業傳諸於後世……

  米達麥亞一面忍耐著臉上的熱度,一面從皇帝身前退下。他相信此時正看著窗外一動也不動的皇帝,也一定和自己一樣。

  ※※※

  退出大本營之後,回到自己家裡以前,米達麥亞前往瑪林道夫伯爵家拜訪。而海因裡希少年手裡抱著羅嚴塔爾所遺留下來的孩子,也隨同前往。米達麥亞要求和希爾德會面,向她說出事情的經過情形之後,便提到自己造訪的目的。

  「如您所知,我們夫婦沒有孩子,所以我想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小孩來撫養,如果伯爵小姐能夠幫忙說服陛下許可的話,那麼就真是太感謝了……」

  「撫養羅嚴塔爾元帥的小孩……」

  「是的,不過就法律上來講,這是大逆犯人的孩子,父親的罪或許會牽連到小孩,不過這個由我來承擔,您覺得怎麼樣呢?」

  「有關這一點,我想您應該不用擔心的,元帥,因為這孩子並非法律上的嫡生子,所以父親的罪不會牽連到孩子身上。況且羅嚴塔爾元帥的孩子,由米達麥亞元帥您來撫養,一定會培育一位很了不起的名將。」

  在明快地回答了之後,希爾德對著少年和嬰兒笑著。

  「我沒有任何異議,我很高興能夠替您在皇帝面前幫忙說話。不過,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什麼事呢?」

  看到米達麥亞臉上的表情,好像慢動作攝影似地筋肉正在緊縮的樣子,希爾德覺得很是有趣。

  「是您夫人的想法呀!米達麥亞元帥。您的夫人是不是和您有相同的想法呢?」

  被這麼一問,帝國軍的至寶頓時面紅耳赤。

  「這真是粗心大意,我還沒有跟內人提起這件事,不過,內人應該會答應的吧?」

  「如果是您的夫人,她一定會很高興地答應唷!」

  「我也是這麼相信,所以才忘了問內人的意思。」

  米達麥亞本人並無閑向人敘述自己和妻子之間的事情。「疾風之狼」接著又說為羅嚴塔爾擔任勤務兵的這名少年,最近幾年失去了雙親,所以如果可能的話,也一併和妻子商量,把他收養在米達麥亞家。談話告一段落的時候,米達麥亞起身準備告辭的時候,希爾德把他叫住。

  「米達麥亞元帥。」

  「什麼事?伯爵小姐。」

  「您身為帝國軍的至寶。陛下的身旁已經變得愈來愈空虛,請求元帥,今後仍如往常一樣,守護著皇帝陛下,拜託您!」

  「我沒有什麼才能,遠比不上已成為故人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或者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只是僥倖地存活下來了,實在承擔不起如此過度的稱呼,不過請讓我和你約定,我會連他們的份,也一起效忠于皇帝。我在此立下誓約,無論皇帝意欲如何,我的忠心絕對不變!」

  將那有著蜂蜜色的頭深深地低下之後,年輕的元帥,轉過他那不甚高、身穿黑銀軍服的身軀,從這個在不久的將來,將成為銀河帝國皇妃的女性面前走遠了。

  ※※※

  艾芳瑟琳.米達麥亞,在丈夫生還的喜悅之後,感到有些驚訝。丈夫在和她接吻之後,便有些猶豫地說道:「艾芳,其實有個可以說是禮物,我把它拿回來,不,帶回來了……」

  他對著妻子露出如此緊張的情緒,是拿著黃色薔薇向妻子求婚以來的第一次吧。只是他這次手裡拿著的,卻是個出生不到八個月的嬰兒。從丈夫那令人擔憂的手裡,把嬰兒接過來之後,妻子一面溫柔地哄著孩子,一面她那發亮的紫羅蘭色眼眸望著丈夫說道:「這是從哪個高麗菜田裡撿到的呢?渥佛?」

  「不是,這個,怎麼說……」

  「我知道,你是從那個叫羅嚴塔爾的高麗菜田裡撿到的是吧?」

  丈夫無言以對的時候,妻子便加以說明,在他還沒回來之前,瑪林道夫伯爵千金就已經經由TV電話說明事情的經過了。

  「我認為你會把這個孩子帶回來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會很高興地當這孩子的媽媽。不過唯獨有一件事,拜託你一定要讓我作決定,就是讓我決定這孩子的名字,好不好呢?老公?」

  「嗯、好是好啊,不過你想取什麼樣的名字呢?」

  「叫做菲利克斯,您還滿意嗎?」

  「菲利克斯……」

  帝國軍最高勇將知道這是古早、古早時代的語言,代表著「幸福」的意思。當然,他的妻子也知道,或許早已經把這個名字放在胸口上好幾年了吧?為了還沒有出生的孩子,為了不知何時才會出生的孩子,為了最後或許根本不會出生的孩子……

  「菲利克斯是個好名字,就這麼決定了。這個孩子,從今天開始就叫做菲利克斯.米達麥亞。」

  當他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判斷力和價值觀的時候,再讓他冠上親生父親的名字也可以,且要讓他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一個自尊自豪的人,全宇宙中只向一個人屈膝的男子……

  想到這裡之後,米達麥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趕忙推開起居室的門,看到那名幼年學校學生,呆呆地站在堆著嬰兒用品的玄關,打了一個小噴嚏之後,好像很冷似地朝元帥笑著。

  Ⅴ

  幾乎是和渥佛根.米達麥亞在同一個時刻,另外還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當爸爸了。這個人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名身為銀河帝國最高主權者,二十四歲的年輕人。

  大本營是在九月上旬遷移的,此時瑪林道夫小姐千金以私人的身份,前來皇帝個人的起居造訪的時候,萊因哈特示意希爾德在起居室兼圖書室裡的圓桌旁坐下,並且讓貼身侍者艾密爾送來鮮奶油咖啡之後,透過窗戶,眺望著那一片彷彿含有冰晶石的寒冬碧空,然後說道:「今天滿冷的,伯爵小姐,你沒有感冒吧?」

  對於這名外表無與倫比、金髮華麗的年輕人來說,這已經是最溫柔的表現了。希爾德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微笑地、若無其事地、不過卻具有決定性的一句話,此時從她僵硬的嘴唇間滑落出來。

  「要是感冒了可不得了的!陛下。因為感冒會傷害肚子裡的孩子。」

  萊因哈特的瞳孔擴大了。眼裡映照著窗外寒冬中的天空心臟希爾德的身影,白瓷般的臉頰漲得通紅。血液乘著無數的思想在體內迴圈著,必須要經過好長一段的時間,血液才能夠在腦袋裡把思路迸裂開來。當萊因哈特終於調整好自己的呼吸與心臟鼓動的時候,他張開他那端麗的嘴唇,豐富的感情化成有韻律的聲音流瀉了出來。

  「再一次請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朕結婚呢?瑪林道夫伯爵小姐。」

  萊因哈特並沒有問出像「孩子是誰的」這種愚蠢的問題,這或許正可以證明萊因哈特的精神構造,原來還是可以救藥的。

  「朕終於明白你對於朕來說是很重要的。這幾個月的時間,讓朕明白到這一點。你為朕所和的進言從來沒有任何錯誤,而且朕認為你來配朕有點可惜了……」

  萊因哈特的容貌,是個在藝術上洗煉的造型美最登峰造級的表現,不過在求婚的這個時候,卻距離洗煉有幾光年距離之遙。而且後面所說的話,也只是說出自己本身的心情,並沒有對希爾德的心情加以揣測。不過,希爾德能夠理解,這全然無損這名年輕人的誠實性,因此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是戰爭的天才、政治上的偉人,不過卻不是戀愛或情欲的名人。他那華麗的創造力與表現力,是用在戰場上放光芒,而不是用來豐富閨房情趣的。這樣的一個選擇了自己,而自己也希望能夠為他所選上。希爾德充分瞭解萊因哈特的缺點,而且也像她賢明的父親所洞察到的一般,把這些缺點當成是難得的特質。

  「是的,陛下,我接受,如果我可以的話……」

  ※※※

  希爾德最初是想要直接前往奧丁,會見萊因哈特的姐姐,也就是格里華德伯爵夫人安妮羅傑。但是知道自已懷孕了之後,就不能再從事星球間的航行,因為希爾德一點都不想傷害到萊因哈特在她體內的分身。所以十一月中的時候,她才讓超光速通信延長至奧丁行星的佛洛依丁山莊,然後在安妮羅傑的山莊之間,設置了熱線。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不,希爾德,謝謝你能夠喜歡我弟弟。

  安妮羅傑知道事情經過之後,對著希爾德如此說道。那聲音中充滿了溫暖的、顫抖的感情,像是會發出聲音的春天暖陽正全面照耀著自己。

  「能夠有你這樣的人在弟弟的身旁,弟弟就會幸福了。無論如何,萊因哈特的事就拜託你了。」

  萊因哈特拜託了--這句話,是安妮羅傑第二次向人說出,希爾德便是第二個人。第一個當然就是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

  「萊因哈特沒能有個爸爸。」

  安妮羅傑此時對希爾德所說的,其實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希爾德明白這一點。安妮羅傑所謂的「父親」,是指人格形成期的父性要素。對一個少年來說,可以作為對抗、反駁、克服之對象的父親是將男人與母性的要素帶開,為之帶來精神自立性的一種精神存在。可是,萊因哈特的情況是,他親生的父親顯然是太過於卑微的存在。

  對萊因哈特來說,母性要素的個體存在,當然就是姐姐安妮羅傑。而將少年期的他與母性要素帶開的,本來應該是父性要素,可是事實上卻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也就是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權力,那是以全人類規模,僅強調了父性之否定性面的一種存在。

  萊因哈特人格上的特異,即是由此孕育出來。他本身並沒有察覺到,不過打倒高登巴姆王朝,其實和他的人格形成期中的超越父性,應該是于同一種行為。而萊因哈特在打倒高登巴姆王朝之後,對他來說,他只能不斷與強大的敵人作戰,然後把敵人打敗,從中獲得他心理上的生命價值。所以安妮羅傑對於萊因哈特只知道戰鬥而不知戀愛的心理態度感到擔憂,更祈禱萊因哈特不要只是追隨著姐姐本身的影子,這也就是她刻意和弟弟保持距離的緣故。只是,她無法明白地說明這一點,而且她本身與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之間,也糾纏著太過奇妙的心理聯繫,萊因哈特說不定已經為姐姐和自己離別的言詞受到傷害了。所以安妮羅傑對於希爾德的謝意,其實是兼具雙方面的。

  後世有些歷史學者,斷定安妮羅傑對於萊因哈特的感情不足,並且以此對她加以譴責,而這些歷史學家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女性,這是個饒富趣味的現象。因此,男性的歷史學者們,有時候也會對異性的同業者,發出嚴厲的批評。

  「--歸根究底,教人不得不以為她們(女性歷史學者)只是單純用放棄母性的這個觀點,來判斷格里華德伯爵夫人的行動。伯爵夫人大概必須一直挨在年紀已經超過二十歲的弟弟身邊,不知分寸地撒嬌,插嘴國政,繼續妨礙弟弟的精神自立,才能夠教她們感到滿足吧?當然,在她們這些人的看法中,伯爵夫人十五歲時被專制君主強行奪走貞操,在那之後大約十年的時間裡,仍一直受到束縛的事情,根本不能說是什麼犧牲的行為,是吧?」

  當然也不能因此斷定男性歷史學者的評價是完全正確的,最後只能互相作個可能性高低的比較,不過無論孰是孰非,所有人都不能否定安妮羅傑對萊因哈特的影響。此時的安妮羅傑,如果說聲「不同意弟弟和瑪林道夫伯爵小姐之間的婚姻」,那麼萊因哈特儘管苦惱,還是會以姐姐的意思為優先吧。可是安妮羅傑並沒有這麼做,反而鼓勵希爾德,為弟弟的將來能夠託付給這麼一個聰明年輕的女性而高興,並且祝福他們。而她的判斷,也確實有助於把歷史導向一個具有建設性的方向,這一點是眾人所無法否認的事實。

  Ⅵ

  在生與死、光明與幽暗混在一起的某個銀河系角落,有一群培育了過去了八百年來的憎惡與偏執意念的人正秘密地潛伏著。他們以宗教性的團結心和濕度偏高的陰謀作為武器,企圖以各種方式來干涉歷史,他們所有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得回地球母星的光榮。最近看起來,所有的目的已經快要達成,而且新一代的指導者彷彿也已經產生了。

  那就是地球教的大主教德.維利。

  年紀輕輕的面容上,原本應該因旺盛的野心而綻放出精力的神情,此時卻籠罩著一片近乎陰慘的深刻陰影。

  楊威利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相繼地加入死者行列的時候,他的陰謀看起來確實是已經接近完全的成功了。讓坐上幽暗寶座之後的他,可以為所欲為地宰割整個宇宙的未來。但是緊接著,竟然傳來了優布.特留尼西特這匹重大的戰馬已經失去的消息,他於是感覺到教團幹部們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開始彌漫著不信任的煙霧。對於德.維利在教團內急遽上升的地位,與急速擴大的許可權,感到非常不愉快的某個大司教,更是將他的不安刻意藉由高昂的聲音表現出來。

  「我們失去的還不只是特留尼西特。皇帝就快要結婚了,而且結婚的對象是瑪林道夫小姐,據說也已經懷孕了……」

  每說一個字眼,嘴角邊都迸裂著惡毒的泡沫。德.維利於是稍微將視線岔開,忍受著這股不愉快的壓力。聲音的主人,仍然刻意地放大音量,滔滔不絕地說著。原本他所贊成的是暗殺萊因哈特皇帝的計畫,所以此刻他當然熱心地追究著德.維利變更計畫的責任。

  「如果皇帝的孩子出生了,那麼羅嚴克拉姆體制不就將以該子嗣為核心,繼續維持下去了嗎?那羅嚴塔爾元帥的死,不,甚至是楊威利的死,到最後都變成是在為那金髮小子除去災厄的根源,不是嗎?」

  在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話之後,聲音的主人沉默了。於是一個低沉的笑聲,打破了這片充滿瘴氣的寂靜。

  「各位到底是在慌什麼呢?皇帝的孩子根本還沒有出生嘛。一旦生了,就生了,有了子嗣也不見得一定會對皇帝有正面的幫助啊!」

  德.維利當著眾人的面笑著,藉著笑容所表現出來的自信,固然有些許的誇張,不過也是他內在確實擁有的自信。宇宙是何其地寬廣,就算再玩弄幾兆億個陰謀,也不會讓空間顯得擁擠啊。

  ※※※

  楊威利的後繼者尤里安.敏茲,在這一年,因為沒有參與戰鬥而得到他人對於他身為指導者的正面評價。明年這一年,他的聲譽將會因為參與戰鬥而更為升高吧!

  尤里安不明白。不過,他原本的志願是希望成為一名軍人,所以他相信有些戰爭是無可避免的。諷刺的是,自從楊過世以後,尤里安的志願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現在更希望自己能夠走上另外一條和軍人不同的人生道路,而且這樣的心情,在內心水池裡的水位愈來愈升高。

  前些天,接獲銀河帝國的名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訃聞時,楊威利那穩靜的聲音,好像立刻在尤里安腦海裡的某個角落裡響了起來。

  「在我的指揮之下,死了幾百萬名的將兵,儘管他們都不想死,儘管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想過著和平富裕的人生,像我就是這樣。如果我們應該要珍愛的每個人,都能夠不死就解決的話,那麼戰爭本身或許就不見得有那麼樣的可惡了……」

  尤里安吐出的氣非常深、也非常多。雖然他從不曾與羅嚴塔爾身處於同一個陣營,雖然這名有著金銀妖瞳的名將,經常都是楊和尤里安的敵手,可是尤里安可以體會到,羅嚴塔爾的死,其實就是一顆巨星的隕落。在這個令人驚愕的短短時間內,一個時代是不是又將要過去了?在有某些人死亡或者誕生之後,這個時代是否就將結束了?時光本身化成一陣旋渦,好像要充滿尤里安體內似地,讓尤里安喘不過氣的感覺正一陣一陣有節奏性在侵襲著他,尤里安於是從森林公園的長凳上站了起來,以稍快的步調走開了。在這個時候,尤里安還不曉得優布.特留尼西特已死。

  走出公園之後,尤里安的周圍充滿了喧嘩,那是屬於和平的喧嘩。伊謝爾倫要塞所有的人員,正忙著準備歡送宇宙曆八○○年、迎接八○一年的慶典。這一年是楊元帥逝世之年,原本有人主張中止慶典的舉行,但是菲列特利加.G.楊卻把這個意見駁回。

  「他生前的時候,從不曾討厭過任何同伴之間的慶典和喧嘩。毋寧說為了了,請熱鬧地舉行慶典,拜託各位!」

  達斯提.亞典波羅與奧利比.波布蘭兩個人,一面走一面又在互相消遣對方。當他們發現顯得太過於年輕的革命軍司令官的身影時,令人感到十分爽朗地對著他喊道:

  「喂,尤里安,明年會幫我們製造上陣的機會吧?」

  「我們期待著唷,司令官大人。」

  「與其問我不如請你們去問皇帝吧!那麼答案會比較確切一些唷!」

  在尤里安的腦海裡,日曆正快速地往回翻著,四年前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是伊謝爾倫要塞第一次歡度新年慶典時的情景。那時和現在,都一直在尤里安身旁的菲列特利加、卡介倫一家人、先寇布、波布蘭、亞典波羅。現在這一次的人,有梅爾卡茲、舒奈德、施恩.路史、波利斯.高尼夫、波布蘭、馬遜以及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

  那個時候,楊威利還在,姆萊還在,派特里契夫還在,費雪還在,伊旺.高尼夫都還在。可是如今,除了回到時海尼森行星上的姆萊之外,在尤里安的有生之年,是再也見不到其他人了。不過,尤里安得承接他們的意志,並使他們的意思開花結果。「自由、自主、自律、自尊」是民主共和政治的小小嫩芽,為了讓這個嫩芽能在宇宙上生根,尤里安必須要為即將來臨的春天作準備。

  「尤里安,慶典開始了唷!如果好了我們就一起去吧!菲列特利加還有卡介倫一家人在等著哪!」

  這是卡琳的聲音,尤里安注意到其中有某個值得紀念的改變。那就是她第一次單只叫他名字。他於是點點頭,稍微有些刻意地回答說:「走吧,卡琳。」

  這名少女的父親在距離稍遠的地方,目送著這兩名年輕人並肩走去的身影,臉上的表情好像內心在說「哎喲、哎喲」似地。他的表情上籠罩著一片酒精的淡淡雲霧,他已經為哀悼那一個沒經由他的手即戰敗而死的敵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喝了好幾杯了。一名不知名的年輕女子,正偎靠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

  ※※※

  宇宙曆八○一年、新帝國曆○○三年,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第三年已經開始了。今年的一月中,萊因哈特皇帝就要正式迎娶希爾德.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為皇妃了吧。有些人正期待著這場婚禮,當然也有些人不然。就在前一年,宇宙間所建立起來的秩序,是否會永遠持續下去,或許終究只是暫時浮現在歷史洪流上的泡沫呢?

  決定性的一年已經來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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