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榴彈怕水-【覆漢】《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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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12:53 PM

第五卷 第16章 崩壞(中)

  陽春三月雖然未到,但二月的天已經變得有些溫暖了起來。而且和南陽不同,洛中這裡的冬日間終究是下過一次大雪的,所以頗有水土豐潤,春意盎然之意。

  傍晚時分,心情愉悅的公孫珣隨手折斷了窗外雞舍探入尚書台的一根綠芽柳枝,並關上窗戶,然後才拎起腳下空空如也的秕子口袋轉身就走……嗯,話說,即便是出了妖雞之事,可尚書台這裡面還是要繼續喂雞的,否則豈不是接不到上天示警了?

  當然了,從昨天直接忽然冒出的日食來看,這上天示警的手段未免太多了些,應該也不差這幾隻雞。

  「公孫兄。」

  「公孫郎中。」

  「文琪」

  公孫珣拎著一隻空口袋和一截樹枝從尚書台一路走出來,沿途到處都是打招呼的聲音,而他也是滿面春風,逢人就舉著個口袋與人拱手見禮。

  甚至一直等他走出尚書台,走出南宮,準備往銅駝街上找自己的車馬時,也還是有人主動上前招呼:「文琪!」

  公孫珣聽到聲音,不由停下腳步,然後對著來人趕緊認真回了一禮:「王公。」

  所謂王公,自然就王允了,趕緊上前拽住公孫珣,將對方拉到了街角一個僻靜之處。

  「王公有何見教?」公孫珣將口袋係在自己腰間儀刀之上,然後只捏著一根樹枝問道。

  「文琪。」王允握著對方的手,誠懇說道。「機會又來了。」

  公孫珣既不答復,也並未有什麼多餘的表情。

  「文琪。」王允愈發懇切道。「我知道上次朔日大朝之事讓你們這些年輕人有所失望,聚會不再過來不說,元皓甚至直接辭官回家……可是依我多長幾歲的見識來看,想要做大事,還需要隱忍待機和百折不撓!如今,因為那一封貼書,曹節主動辭去了大長秋之職,窩在家中不敢動彈,已然是失去了對虎賁、羽林兩軍,乃至於黃門監的控制;而與曹節相為表裡的袁公如今也是頗有麻煩……」

  「貼書是我做的。」公孫珣忽然冷不丁的說道。

  「什麼?」

  「我說貼書是我做的。」公孫珣坦然重復了一遍。

  「你為何要行此聳人聽聞之事……不對,你正是要借此縛住曹節和袁氏的手腳,然後繼續謀求誅宦!」王允初時驚愕,但旋即就反應了過來。「可是此等大事,為何不與我商量一二?」

  「我若是與王公商量了,王公不許又如何?」公孫珣昂然反問道。「又或者王公立場不堅,去找袁公告密又如何?」

  「當日舉我為吏的太原太守劉公,為了庇護我被閹宦下獄打死,我王子師與閹宦有殺君之仇!」王允面色漲紅,憤然答道。「你既然是為了誅除閹宦,我便是不讚同你,也不至於去告密吧?!」

  「可若非王公今日來尋我,我又怎麼會知道王公依舊是同道中人呢?」公孫珣再度反問道。

  王允忽然冷靜了下來:「文琪,你是不是心中早有一番計量?且不提其他,如今局面大好,你必然還有後招,對否?」

  公孫珣停頓了片刻,但終於還是微微點頭應答:「不瞞王公,當日朔日大朝之後,我便對御史台諸位大失所望,而且更是明白了過來,誅宦一事乃是你死我活之事,哪裡能靠著整日宴飲,坐等良機到來?因此,心中確實有一番盤算……」

  王允沉默了一會,卻終於還是一發狠勁,死死握住了對方的胳膊,然後努力低聲言道:「文琪,我就不問你的通盤計劃了,問了你也未必說,只告訴我,可有什麼地方我王子師能幫得上忙嗎?不瞞文琪,這十餘年間,我都不敢為劉公祭奠一二……非是不忠不孝,乃是若不能殺一中常侍,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九泉之下的劉公相言!可一轉眼,我都已經四十了,也是垂垂老朽了!事已至此,你不必忌諱,盡管說來!」

  「既然如此。」公孫珣盯著眼圈發紅的王允深深看了一眼,然後從容問道。「王公,我欲讓陽球為司隸校尉,可如今的司隸校尉一職卻早已經屬人,不知道你可能祝我一臂之力?」

  「陽球酷吏,而且還和中常侍程璜相交,朝中如今風雨大作,讓這種人做司隸校尉,豈不是要讓天……豈不是要讓一些人更加肆無忌憚?」

  「若非局勢板蕩,哪來的誅宦良機?而若非是酷吏,誰又敢殺宦官?」公孫珣一臉的不以為然。「其餘家學淵源的諸公倒是坦蕩,可誰又敢做此大事?而且陽球此人雖然與程璜相交,卻不曾與其他中常侍相熟……王公,此事你能助便助,不能助我也要盡力為之的!因為如今洛中,能出來主刀的唯此一人而已!」

  言罷,公孫珣直接一甩衣袖,就擼著自己的中台柳枝昂然離開,而一直等到他找到韓當等人,準備上馬歸家之時,身後才忽然傳來一聲疾呼:「就依你所言!」

  公孫珣聞言不由失笑,卻是夾住馬腹,往陽球府上去了。

  話說,陽球這邊其實也是剛剛從尚書台回到家中不久,正在自己最喜歡的小妻侍奉下更換衣服,順便調戲一二……然而,剛要入巷,卻忽然聽到門外雞飛狗跳,宛如有人抄家一般!

  然後,不等陽尚書令和自己小妻慌張穿上衣服,又有家僕不顧規矩,飛速來到門前跪報,說是中都官從事來訪?!

  「主人!」那跪在門外的家人連連叩首請罪。「非是我等無能,只是那什麼中都官從事膽大包天,我們不讓他進來,他就硬說咱們家廚房著火,正是他職責所在,然後便帶著幾個精悍之輩直接縱馬硬闖了進來。」

  陽球莫名其妙。

  然而,不待他開口詢問,那邊公孫珣的聲音居然已經出現在耳邊了:「陽公,當日在我師府上時,你不是與我相見恨晚嗎?怎麼做了尚書令就忘了此事呢?還什麼兩千石以下不予通傳,這等藉口,怕是現編的吧?陽公,陽公你再不出來我便進去了!」

  陽球的小妻驚駭欲死,然而偏偏越是著急越是穿不好衣服。那邊陽球本還想打扮好了再出去,但是眼看公孫珣的聲音越來越近,也是什麼都不顧的了,只好直接把褲子一套便推門而出!他那小妻無奈,只能趕緊抱著衣物彎腰躲到門後。

  「公孫文琪!」陽球氣急敗壞。「你今日若是不與我說出個一來二去,我明日直接以尚書令的身份免掉你的郎中之職!」

  公孫珣瞥了眼門後那雙赤腳,不由仰頭失笑:「這剛從尚書台回來,陽公倒是性急……也罷,若是我所言陽公聽了不以為意,那邊免去我這職務好了。」

  陽球雖然餘怒未消,但終於還是聽出了一二分意思,便強壓火氣問道:「且說是何事?」

  「出去!」公孫珣指著那陽府的家僕言道,然後又忍不住提高嗓門朝屋內喊道。「房中那位夫人,不妨堵住耳朵,這話聽了是要死人的!」

  話音剛落,便看到一團衣物從門後落下,將那雙赤腳遮住。

  「還真聽話……」公孫珣不由愕然。

  「你且說話。」光著膀子的陽球眼神愈發不對勁了。

  「哦。」公孫珣指了指院中空地。「既然夫人在此不方便,不如到那邊……」

  「你說便是!」陽球毫不客氣道。「我治家極嚴,便是家僕在此都無妨的,何況是我小妻?」

  「也好。」公孫珣瞥了一眼正在緩緩關上的那房門,然後再度笑道。「既然是程夫人,反而就無妨了……陽公,我想問你一句,那次雌雞化雄、南宮城門崩塌之日,你在尚書台外所說的那句話,可還作數?」

  陽球初時還有些不耐煩,但聽到這裡,卻是陡然一振:「我陽方正誅除朝中妖異之心未曾有半分動搖,可是盧公等人遣你來的?」

  「我自來之。」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不可嗎?」

  陽球一邊低頭繫腰帶,一邊失笑:「文琪雖然有些能耐,去王甫家中驚擾,去袁氏府上痛罵……倒也讓人佩服,可要說到司隸校尉這種要害位置,文琪一個區區千石郎中,連千石縣令的資歷都沒有的人,怕是有心無力吧?」

  「可我已然為陽公安排好了。」

  陽球怔在那裡,連腰帶都不繫了,良久方才抬頭盯住了眼前這個小老鄉:「文琪莫要戲我!你怎麼安排的?」

  公孫珣毫不示弱,坦然答道:「御史台那邊已經答應我,上書彈劾現任司隸校尉無能!我師盧公也應許我,若是有詔下,他必然會即刻安排,不出閃失……再加上曹節如今待罪在家,袁氏謠言纏身,王甫正在追索宋皇后一案,所以此時並無人能阻礙陽公。」

  陽球怦然心動:「還請文琪指教,我該如何?」

  公孫珣抬手往對方身後一指,後者當即會意:「請程常侍在宮中為我說話即可?」

  公孫珣微微頷首,直接轉身就走。

  「文琪!」陽球不由大喜,只見他一手拽住自己褲帶,一手抓住對方。「你我兄弟本是鄉人,正該親近,難得你來一趟,不如留下來與我喝上一杯,然後今晚抵足而眠,共商大事?」

  公孫珣見到此人嘴臉,此時心裡只存著利用之心,哪裡還想與這個兒時偶像深交?於是便再往對方屋中一指,就直接快步離去了。

  陽球也是不以為意,便也提著褲子回到屋內……卻發現自己那心愛小妻正跪在門後瑟瑟發抖,竟然是梨花帶雨。

  「夫人何故如此啊?」陽球見對方衣衫不整,表情可憐,楚楚動人,再加上剛剛來了一樁天大喜事,便不由再度怦然心動,直接便把對方從地上扯入到自己懷中。

  「回稟夫君。」這程氏更加小心言道。「剛才夫君與那來人說到大事,我雖然堵住耳朵不敢去聽,但畢竟相隔太近,也還是聽到不少……夫君治家極嚴,我怕夫君會有所怪罪!」

  「哎呀!」看到對方如此小心,陽球愈發忍耐不住。「夫人所言甚是,我正是要好好懲戒你一番的……」

  且不提陽方正如何大發雄偉,鞭撻家中妖異之輩;也不說公孫珣離開陽府後便徑直回家,還把那個柳枝插入陶瓶中以清水靜養;更不說春日晚風漸漸熏起,暖意盎然;只說一事,那就是昨日袁逢因為自己將袁氏比為太陽,卻反而言出法隨,正遇日食,便因此變得精神懨懨起來。

  而且還不止如此,要知道,袁周陽久坐室內,一日夜都不得安,水米也不曾進得一二,精神愈發萎靡……故此,除了返回城外草廬繼續守孝的袁本初以外,袁氏其餘眾人都紛紛來探視。

  然而,除了一個袁隗之外,其餘人又都不知道這袁氏家主到底是什麼心病,再加上袁逢、袁隗兄弟也不可能將此事說給小輩們聽。因此,眾人也只是瞎孝順罷了。

  不過,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又有人來通報,說是司徒楊賜親至。

  袁逢不敢拿大,便強打精神率領袁氏族人出來迎接。

  「周陽,你我雖然是親家,但值此朝局紛亂之時,我也不好多留。」楊賜就在門外把住自己親家的胳膊,居然不想進去。「有一事務必要與你說,你聽著便可……」

  袁逢精神萎頓,又被門外暖風一吹,便有些迷迷糊糊,也不想多做糾纏,就只好點頭。

  「今日天子招我入宮,說到日食之事。」楊賜只覺得自己這請假身子一抖,倒也沒太在意,只是繼續說道。「聽天子之意,是希望我盡快辭去三公之位。」

  袁逢微微頷首,張口便道,只是不知為何聲音居然有些模糊:「天子太操切了,哪裡有昨日中午日食,然後也不等朝會,第二日就逼著當朝三公外加帝師辭職擋災的?莫不是怕此時耽誤了改元之事?」

  「我開始也以為如此。」楊賜不由歎道。「然後天子畢竟是我學生,便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道如何?」

  袁逢微微一怔,然後看著楊賜那隱隱帶著一絲嘲諷之意的嘴角,卻是陡然反應了過來天子此舉乃是速速要騰出三公之位,讓他袁周陽去做!

  換言之,天子這是對袁氏疑慮極深,然後一日都不想耽擱,便要自己從這長水校尉之職上離開!

  而自己這親家來此處也不是什麼純好心,天子居然如此疑他袁氏……楊賜這是來看笑話的!

  「哈哈哈……」袁逢努力擺脫自己親家的攙扶,然後強壓著心中鬱鬱之氣,放聲大笑,只求不讓自己這親家得意而歸。

  然而,笑到一半,袁逢忽然覺得半張臉都發不出力來,笑聲也是突然怪異至極,再然後半個身子居然都沒有了直覺……一個不穩,再加上楊賜驚愕之餘不及攙扶,這馬上就要做司徒的袁逢居然直接後仰倒在了自家大門前!



  「昔本朝太祖在洛,素為橋、劉、盧、王諸公所重,凡事皆聽之,及鄉人陽球欲求司隸校尉,乃邀至家中而露意。太祖以其橫烈,遂許之奔走,球大喜,乃放浪形骸,裸衣酌酒,復以小妻赤足相奉於席上。太祖見之固辭。及出,乃語左右曰:君子當正身立德,陽方正者不方不正也,今雖許之,不可深交也!左右皆以為然。」士林雜記.正身篇.燕無名氏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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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12:54 PM

第五卷 第17章 崩壞(下)

  袁逢中風了,而且癱了!

  袁逢是誰?袁逢字周陽,是袁基、袁紹、袁術的親爹,是袁隗的親哥,是楊彪的岳父,是四世三公袁氏的家主,是最近『仲姓天子』流言中的那個『老二天子』,還是朝中公族的領袖,門生故吏滿天下這句話真不是吹得。

  實際上,據小道消息說,潁川那邊的荀氏已經有人開始偷偷準備喪服了,聽說是要等這位袁公一死就來個守孝三年的大新聞!

  當然了,回到洛陽這邊,人家袁逢還沒死,只是癱了而已。然後……然後也說不出話來,反而不停流口水,只能勉強眨巴眨巴眼睛,右半邊身子也完全不能動,只有左邊的手勉強有點力氣可以做些動作……

  這種情況,天子派出太醫令過來,也只能沉默以對。

  其實想想也是,這年頭中風癱掉,還能如何呢?而且袁周陽多大年紀了,按照大漢朝的人均壽命,不癱又能活多久?

  再說了,以袁逢這個人的驕傲,恐怕自己都哀莫大於心死吧?他如今能做的,不過是強撐著一絲力氣,用那個勉強還能使喚的左手,給自己弟弟還有三個兒子交代家中機密與後事而已。

  不過,對於洛中人士而言,最津津樂道的還是袁逢癱掉的原因。

  因為無論如何,袁逢都是在和自己親家,三世三公的楊賜說了幾句話後在大門前癱掉的,眾目睽睽,無可辯駁!

  所以,且不談袁周陽自己的身體狀況和之前遭遇流言的窘況,這第一責任人總是他楊賜沒得跑吧?!

  於是,一時洛中傳言,袁楊即將分野,而且要反目成仇。

  當然了,也有人隱隱傳出來,說是袁逢自己被抬回到家中以後,醒來後第一時間就在自己弟弟、兒子,還有一直跟進來的楊賜等人面前用左手在沙盤上寫字,說是『天子殺我,與公無干,袁楊和諧,方能久存』等言語……當然,這話難免就要小聲點說了。

  但不管如何,公孫珣這些天心裡都一直是有點慌慌的。因為怎麼想怎麼看,這袁逢癱瘓都和自己搞出來的那個『仲姓天子』的謠言有些關係吧?不然呢,天子今天因為謠言派自己和內侍去質問了對方一番,第二天楊賜從北宮出來跟他說幾句話就癱了?!

  講實話!

  真要是追責,天子他們袁氏未必能懟的過,楊家也不一定真的反目,但自己這種沾邊挨掛的要是被查出來,那在袁氏的雷霆之怒下,怕是要被碾成渣渣吧?不說別的,袁本初真要是領個七八百人在銅駝街上把自己剁成肉醬,然後和一眾袁氏門生故吏分而食之,那必然是孝行彰顯天下……三萬人為之奔走求赦的戲碼吧?

  天可憐見,公孫珣想到這一茬愈發無奈,他當時那麼幹,表面上全是衝著袁氏去的,但其實真正的殺招多半還是為了對付曹節,是為了迫使這個老宦官交出兵權……至於袁氏,也不過就是希望袁氏一時被這些東西所困擾,騰不出手來而已。

  但怎麼就人家曹節那把年紀交出大長秋的職務還能在家裡安坐,這袁逢反而撲通一聲就崩盤了呢?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王允的嘴比較嚴實,還是說另有他因,反正袁氏只顧求醫問藥,卻並沒有什麼多餘之舉。

  而且沒過多久,公孫珣也就來不及擔驚受怕了……話說,由於袁逢的政治生命一朝而喪,袁氏的政治把控力也是一朝癱瘓,朝堂上也因此失去了最後一道緩衝坡,所有人也都失去了最後一層顧忌,這使得政潮滾滾而來,局勢徹底崩壞!

  二月下旬,有人匿名寫信誣告蔡邕結黨,天子下詔讓尚書台去質問,蔡邕隨即通過尚書台辯解……但和蔡邕只能通過尚書台上書自辯不同,之前蔡伯喈點名攻擊的多是天子近臣,這些人一擁而上,直接就在天子面前用言語圍攻誣陷。再加上蔡邕的上書中言辭悲憤,頗有怨懟天子忠奸不辨的意味,所以直接激怒了當今天子!

  二月底,蔡邕和他的叔叔蔡質一起,直接下獄,論死!

  當然了,蔡伯喈名動天下,消息傳出後不用多說,總是有人趕緊上書求情的,就連公孫珣都開始活動開來,準備看在那萬卷藏書的份上救人。

  然而,根本不用公孫珣費力氣,天子身邊有一位叫呂強的中常侍,是朝中公認的難得品質極佳的宦官,此人堅持為蔡邕辯解,認為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一封匿名信就把一個朝中九卿和一個天下名士給殺了!

  天子回過神來,也懶得計較,就直接給改成了全家流放朔方邊郡。

  不過,蔡邕之事也只是朝中政爭失控,撕下面皮肆無忌憚之後的第一波開胃小菜,接下來宋皇后之事才是最讓人震動的……

  話說,二月末的大朝會上,隨著朝廷正式決定從三月初一改元為光和,洛陽再一次遭受到了輕微的地震。然而,一月之內再次同時享受到了日食和地震,卻也只是換三公草草了事而已,而且哪怕這一次升上去做太尉的是中常侍張奉的弟弟張顥,朝中大臣居然也都沒有太多心思來考慮此事。

  因為就是在這一天,天子以王甫的調查結果為依據,正式下令廢后,並下旨將宋氏全族誅連棄市!

  群臣蜂擁而上,俱言太過草率,處置也過於嚴重,請求減罪。

  然而,和蔡邕一案的一笑了之不同,已經大權在握的天子直接起身回到北宮,將一群光著腳的公卿大臣棄在了朝堂之上!

  同日,天子以之前司隸校尉被免職後一直空缺為由,將天下公認的酷吏,尚書令陽球調任此職。

  滿朝上下,全都無言以對。

  再過一日,就是三月初一,大漢正式改元光和,進入了光和元年!

  而這一天,公孫珣由於早早就找劉陶請了假,所以用過飯後便帶上幾個侍從,騎著白馬,然後還拎著自己保存了大半個月,抽了芽後又快枯萎掉的那根柳枝,一路馬蹄輕踏,來到洛陽城外……非是郊遊,乃是為全家流放朔方的蔡邕蔡伯喈送行。

  要知道,蔡伯喈天下名士,他叔叔位列九卿,他們家在陳留更是世代高門大戶,所以哪怕是被全家流放,來送行的人也還是密密麻麻,弄的城外十里的亭舍大門口宛如一處集市一般……只不過,朝中最近局勢很不好,天子的表現實在是讓大家失望,然後又是送人家去流放,所以這集市上沒人敢笑,反而個個面帶愁容,甚至人人張口便忍不住落淚罷了!

  公孫珣身份低微,等到一群公卿、宿老、在京兩千石,還有他們陳留的老鄉、姻親家屬挨個上去問候告別完了,這才好拎著那根已經沒有葉子的乾枯柳枝上去和對方『折柳相別』。

  話說,這蔡伯喈之前已然是和很多親友哭的稀裡嘩啦,此時好不容易漸漸止住了淚水,面色微和,但抬頭一看公孫珣,卻又忍不住面色漲紅,淚水漣漣:

  「文琪是要以此來嘲諷我嗎?」

  剛要躬身行禮的公孫珣目瞪口呆,當即愕然反問:「蔡公說的哪裡話?我今日誠心來送,怎麼就是來嘲諷你的呢?」

  「不是來嘲諷我的,為何要拿一根沒有葉子的枯枝相送呢?」蔡邕聞言又是傷心又是生氣。「枉我當日還想著若有不測,就把妻女托付於你,誰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當面揭短!」

  公孫珣自然知道這沒有一根葉子的枯枝有點不合適,但『當面揭短』一詞他著實茫然,便只好看向站在一旁的蔡邕故交兼舉主橋玄。

  橋玄攏了攏袖子,不發一言。

  不過,橋玄身後一個眼睛細長個子矮小的年輕人卻忍不住低頭乾咳了一聲,然後輕聲提醒了一句:「公孫郎中,橋公是髡刑流放……」

  公孫珣恍然大悟,然後不禁回頭看向了蔡邕腦門上那顯得格外突出的幘巾。

  「文琪果然不知嗎?」蔡邕難得氣順了幾分。「不過便是不知此事,也不該拿此等枯枝相戲吧?」

  「哎!」公孫珣一聲長歎,感覺解釋道。「蔡公不知道,自從上次你喊我去你家中托付萬卷藏書之後,你我不就都曉得你要遲早有今日之厄了嗎?所以,等到尚書台那株柳樹發芽抽枝之後,我便心生感慨,直接折了一枝來養在家陶瓶之中,靜候今日相送。以示『留』蔡公之意,發於誠心,而非應景敷衍之言。」

  蔡邕也是微微歎了口氣,然後連道對方有心,並將那枯枝接了過來。

  然而人,枯枝到手,這蔡伯喈卻不禁又是口鼻齊張,然後淚水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這又是為何啊?」公孫珣愈發無語。

  「我是在想。」蔡邕好不容易才止住淚水,勉力答道。「文琪這次折柳相贈,雖然無噁心而有善意,但這柳枝葉芽喪盡,乾枯無生……文琪,你須曉的,我今年四十有七,已經垂垂老朽,既無子嗣,又無妻室,如今還被髡刑發配朔方,所謂九死一生,和著柳枝何其像也?!這不是天意借文琪之手告我,此去必屍骨無存也!」

  話到此處,這蔡伯喈卻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抱著這根枯枝大哭特哭,捶胸頓足,嚎啕不忌!

  而聽到蔡邕如此解釋,這蔡氏被流放的上百口,無論男女,也是跟著一起放聲大哭,就連那才總角的蔡琰也是不知所措,哭鬧不休。

  這還沒完,見到蔡氏舉族皆哭,那些來相送的人中,別的倒也罷了,那些蔡氏姻親、弟子也都陪著哭了起來……一時間,整個洛陽城外的亭舍中,哭聲震野,不說田野中春忙的農戶個個駐足發愣,便是旁邊小河上的水鳥都驚得飛了起來。

  對此,始作俑者公孫珣只能尷尬無言,呆立當場。

  然而,眼前這幅情形根本就不是裝傻能混過去的,就在這時,坐在一旁馬紮上一直沒動彈的橋玄忽然伸出手來,直接拽了拽公孫珣的衣袖。後者無奈看去,卻也只見到一張嫌棄至極的老臉。

  公孫珣當然明白人家橋公的意思——你惹出來的禍你來平,且不說這麼多人一起哭聲音那麼難聽,光說這要是再這麼哭下去哭岔氣了,然後中風癱一個……算誰的?

  無奈之下,公孫珣只能長呼一口氣,然後鼓足勇氣上前一步,將蔡伯喈的幘巾給一把拽下!

  這下子,露出半個禿瓢的天下名士立即不哭了,周圍眾人也是驚愕當場,便是之前慫恿公孫珣止哭的橋玄也有些茫然了起來。

  「文……」

  「哭哭哭,哭有何用?!」然而,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公孫珣便將那幘巾狠狠擲在地上,然後厲聲喝問道。「天下知名的蔡伯喈就這點志氣嗎?當日你在自家東閣笑言自己已經上書直斥朝中閹尹,自知不能幸免,然後將萬卷藏書托付與我的時候,是何等風采?為何今日卻是如此不堪?!大丈夫在世,敢做而不敢當嗎?!」

  這一番質問,真是讓亭舍之外的公卿士人全都愕然無語,怔立無言。

  而那蔡邕,也只好拱手告罪:「非是我蔡伯喈敢做而不敢當,實在是我思及自己年已經四十七歲,老朽不堪,卻又無子,所謂獨特一身……」

  「若是因此而哭,更是可笑可悲!」公孫珣勃然作色,愈發怒氣衝冠。「我只問你,你蔡伯喈在哭時可曾去瞥一眼坐在你身旁的橋公嗎?!」

  眾人紛紛看向橋玄,卻見橋玄從容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捋鬚而已……然後心中紛紛有所反應了過來。

  「蔡公!」公孫珣繼續大聲斥問道。「你說你垂垂老朽,萬事不堪……我問你到底何事不堪?」

  「我……」蔡邕張口結舌。

  然而,不及蔡邕回復,公孫珣卻主動自問自答起來:「若論髡刑貶斥,你難道不知道橋公也曾經做過城旦嗎?而且你才一次而已,橋公乃是三起三落!若論子嗣,你難道不知道橋公六十歲尚得一幼子嗎?你才四十七歲,家中姬妾尚足,而且已經有一女,如此努力十三年,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子女雙全?至於說老朽,更是可笑!」

  話到此處,公孫珣卻又不去看那面色漲紅的蔡邕了,而是轉過頭來,對著身後面有哀容的各路公卿、名士言道:「諸位且看橋公,他已經年近七旬,卻依然是朝廷根基,士人脊梁,無論局勢多壞,都沒見過他露出過半點哀容……如今這蔡伯喈不過四十七歲,就在這裡唉聲歎氣、涕泗橫流!諸公不去學橋公面不改色倒也罷了,可為什麼還要陪著蔡伯喈這種人哭個不停呢?!當日我在蔡府上便說,時局越是艱難,我輩反而越要自強不息,努力才對!難道是因為我年紀輕,諸位便把這些道理置之不理了嗎?!」

  話音剛落,別人倒也不論,那身後的蔡伯喈卻是連連拱手,口稱有錯。

  公孫珣聞言趕緊轉圜面色,先回身扶起了對方,然後又把地上的幘巾給拿起來,重新幫對方裹住了露出半個禿瓢的腦袋,這才攜手解釋道:

  「非是我看不起蔡公,也不是刻意大言,只是我自幼受寡母教導,為人不可輕言放棄,她曾有屢有……屢有激勵之言。蔡公,這柳枝雖然是個枯枝,但將它插入土中,誰又能知道它不會再出新芽,最後變成蒼天大樹呢?」

  蔡邕揚天長歎:「不想,今日居然又遇到了文琪的滿腔志氣!若論百折不撓的節氣,怕是天下一半都在橋公身上;而若論這自強不息的志氣,只怕也是天下間一半都在文琪身上了!」

  言罷,兩人卻是攜手將那根枯枝插入道旁河邊,然後,公孫珣又喊來兩個義從護衛,說是雁門武州人士,正好歸鄉順路,讓他們沿途護送一二……並握手私下小聲交代,若是在朔方有所不便,刺史董卓就不說了,對方也認得,但雁門太守郭縕是可以報他公孫珣的名字的。而若是路遇盜匪、亂軍什麼的,也不妨往雁門平城處逃,到彼處去尋一個叫程普的人,總是能托庇一時的。

  其實,到了這裡,之前那被哭聲中途打斷的送行儀式就算是結束了,而公孫珣也是鬆了一口氣,準備脫身旁觀。

  孰料,蔡邕卻死活都不放手:「上次讓文琪為我做首帶志氣的短詩,你卻說自己當時胸中並無志氣,著實做不來……今日,你如此志氣,將我教訓的無地自容,明明是志氣滿懷,如何又沒有詩文了呢?」

  公孫珣頭皮發麻,只能勉力解釋:「家母常說詩文辭賦皆是小道,出門在外能不做便不做……」

  然而,好說歹說,蔡伯喈就是不願意撒手,公孫珣被逼的沒轍,只好扭頭看那橋玄,只求對方看在自己誇了他半日的面子上出言襄助。然而,橋玄從頭到尾都只是面無表情,宛如木雕,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哪裡有半點幫忙的意思?

  於是乎,無可奈何之下,公孫珣只好點頭:「只有一首無名舊詩,乃是別人舊日所做,卻也正好拿來應景……」

  「不管如何,且誦來為我壯行!」蔡伯喈鼓起鼻翼,雙手攏袖,一臉期待。

  公孫珣仰頭一歎:「蔡公聽好了……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話說,公孫珣一開始背這首詩的時候還有些敷衍,但誦到最後,卻也是不禁胸中塊壘盡散。

  而一詩既罷,周圍的公卿名士也是各自無言思索,便是橋玄也忍不住微微打量了一下公孫珣,方才繼續枯坐。

  「多謝文琪了!」蔡邕躬身大禮相拜。「今日文琪的志氣,已經從一枝柳、兩句詩中送我心裡了!諸位親朋故舊,今日我也已經知足了,就不必再勞他人一一相送了……勞煩諸位公人久候,咱們速速起行吧!」

  言罷,這蔡邕居然就是要主動上路了。

  那些押送的公人在這麼多公卿名士面前哪裡敢拿大?於是宛如家僕一般勞動起來,居然就護送著蔡氏百餘口沿著官道往北一路去了。

  公孫珣夾在人群之中,目送對方遠去,既是送一口氣,卻也是有些五味雜陳。

  「久仰公孫文琪白馬中郎之名,今日一見不想文武雙備!」就在這時,之前那名跟在橋玄身後的矮個咪咪眼的年輕人,卻是忽然湊了過來。

  公孫珣趕緊拱手回禮:「這位賢兄誤會了,這詩真不是我做的,乃是一首舊日殘詩,借花示意而已……」

  「公孫郎中何必唬我?」此人當即眯眼笑道。「『千里黃雲白日曛』,這不是就是今日洛陽之景嗎?『北風吹雁雪紛紛』,不就是講朔方邊郡的景色嗎?還有『天下誰人不識君』之言,除了蔡公,誰人能當此語?也就難怪蔡公聽完此話後志氣滿滿,一改哀容了!」

  「朔方景色不是這個樣子的。」公孫珣想起河套美景卻不由苦笑搖頭。

  而不待此人繼續搭話,公孫珣卻忽然快步跑出,直奔準備轉身上車的橋玄而去:「橋公且住,我有話說!」

  那人笑著抬抬肩,也是滿臉無謂的跟了回來。

  「公孫文琪,你今日是來送行的還是來找我的?」橋玄不以為意的回頭道。

  對於這種人物,沒必要多扯淡,所以公孫珣當即一個長揖到底:「既是送行,也是專程來找橋公……不瞞橋公,如今萬事俱備,只差橋公為尚書令而已!」

  橋玄不由會意失笑:「原來如此,怪不得今日如此當眾吹捧與我。」

  公孫珣不由尷尬:「就勢而為罷了!」

  「然……人老體衰,不想做尚書令!」說著,橋玄直接鑽進車子,示意家僕趕車。「你去尋別人吧!」

  公孫珣怔立當場。

  然而,就在這時,那矮個子眯眯眼,同時身上也沒個印綬的年輕人從此處路過,居然直接鑽進了橋玄的車裡。

  「孟德滾出去騎馬!」隨著車內一聲怒喝,公孫珣更是恍然失措。



  「漢光和元年,名士蔡邕舉家貶入朔方,燕武前夜折柳養於瓶中,待翌日相贈。然柳枝一夜枯枝,落葉萎芽,左右皆以為不祥之兆,勸更之。燕武曰:『折柳相別,本在於心,若見枝枯而更,所謂自欺欺人也。』乃持枯枝相送,實言以高。邕歎曰:『吾年四十有七,獨特一人,又髡刑舉家入朔方,宛如此枝無葉無芽,此非天意乎?』燕武對曰:『天意何憂?人當自強也,焉知枯枝不可成樹?』邕感其意,復振作而走,臨行,於河畔插柳枝,一夜而出新芽。復數年,河畔果成樹也,復百年,此樹蔚然如冠,蔡氏皆呼『蔡柳』也!」——《搜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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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12:55 PM

第五卷 第18章 亂箭

  橋玄的車子慢悠悠的駛在官路的一側,而那個『孟德』則騎著一匹黑不溜秋的馬跟在旁邊,兩人一車一騎,也不帶什麼隨扈,沿途說笑不停,倒也是樂在其。

  「橋公!」落在後面的公孫珣見狀不由一聲歎氣,然後忍不住一夾馬腹跟了來。「橋公對我為何如此苛刻?」

  「我哪裡苛刻了?」橋玄扶著車簷不以為意的反問聲。

  「當日是橋公你勉勵我百折不撓,積極行事的,怎麼到了如今只差一步而已,橋公卻撒手不應了呢?」公孫珣趕緊追問道。「不是我大言不慚,而是如今真的只差橋公這一處了,若是你能任尚書令,則……」

  「則什麼?」車子裡當即傳來了一聲嗤笑。「我當日只是勉勵你而已,卻沒說自己要來參與此事吧?我這把年紀了……你折騰我幹嗎?」

  公孫珣幾乎氣急敗壞,但瞥了眼一旁正饒有興致看過來的『孟德』後,他還是強壓住了繁雜的心緒,轉而在馬對著車子拱手行禮:「橋公,可是在下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若是有所疏漏,您是長者,盡管直言便是。」

  「文琪啊。」車內傳來幽幽一聲輕歎。「誠心來講,你這些日子做的事情還算不錯,最起碼挺合我的脾氣……總之,單以事論,我還是頗為讚賞的。」

  「那便是人有問題了?」公孫珣登時自嘲一笑。「橋公不妨直言。」

  「並無其他的意思。」橋玄扭頭輕瞥了騎馬跟在一旁的公孫珣一眼,這才繼續緩緩答道。「只不過這種事情嘛,本是隨意而為。我年紀大的兒子都在各處做官,唯獨一個小兒子在膝下卻又太小,所以當日我也是無聊,這才與你隨便說幾句,這幾日孟德來了,正好又丟了官,有人與我整日說笑話了,也懶得理會你了……」

  「橋公不要張口陷害他人!」那『孟德』聞言不由把眼睛眯的更細了。「拿我這種老實人作藉口,走不了兩步是要遭報應的……我如今不過是個丟了官的白身,來洛蹭吃蹭喝而已,哪裡能當你老人家的梯子?要我說,人家公孫郎中是有正事,你差不多擺夠了架子答應便是,何苦這麼吊著人家?」

  公孫珣聞言不由精神一振,便趕緊再度看向了車子。

  「我非是拿孟德你來做推脫。」橋玄在車裡繼續淡淡的講道。「而是確實與這公孫郎中是泛泛而談,並無正式相約罷了,而且他今日所為頗讓我不喜……其實,孟德你不來倒也罷了,你一來倒顯得他愈發面目可憎了!」

  公孫珣當即變色。

  而那眯眯眼的『孟德』聞言卻是連連搖頭:「橋公你是老糊塗了吧?我哪裡得人家白馬郎中?我做個洛陽北部尉,卻只幹不到幾個月被人攆出去,仗著家裡的勢力跑到頓丘去當個縣令,自以為得計,卻不料風雲一變,直接被打回原形,這時候才看清楚自己是個什麼貨色……人家公孫郎中,盧龍夜襲、柳城救人、火燒彈汗,這三件事情我若是能做一件便可以吹一輩子了。」

  公孫珣沉默不語。

  「若不是有這三件事情,我怎麼會正眼看他?」橋玄不以為然道。「而且一碼歸一碼,他以前做的事情了不起自然是了不起,但今日做的事情不合我意是不合我意……我這把年紀了,難道要順著他的性子來嗎?再說了,他以前幹的事情再了不起,難道有我以前做的事情了不起嗎?」

  「那你說出來嘛!」公孫珣還沒有不耐煩呢,那『孟德』已經完全不耐了。「人家認認真真拱手問你那裡不對,你卻嘰嘰咕咕像個老婦人一樣知道給人添堵,橋公,這麼討人厭會遭報應的!」

  「其實也未必哪裡不對,」橋玄不由歎氣道。「只是我與蔡伯喈也是多年相交,看他今日哭的如此淒慘,又要舉家遷徙朔方,然後自己也垂垂老朽,卻見到這小子如此欺負蔡伯喈,拿他做筏,於是便有了些同仇敵愾之意……」

  公孫珣當即氣不打一處來!

  「這不是你嫌人家哭的聲音太大,才讓人家去攔的嗎?」那『孟德』眼睛都不眯了。「橋公,你這般行事真是倚老賣老……」

  「不是倚老賣老,而是年老氣衰,感同身受罷了!」話到此處,這橋玄終於又是回頭對著公孫珣說話了。「文琪,你與我講句實話,你見那蔡伯喈舉家皆哭之時,莫非真的是毫無半點同情之意嗎?」

  『孟德』聽得此言,趕緊朝著車子那邊騎著白馬的人擠眉弄眼,暗示對方趁機服個軟,然後該辦事辦事。

  孰料,公孫珣聽到此話後反而有些釋然,便當即反問:「橋公年長,閱歷驚人,當時你坐在一旁冷眼旁觀,我有沒有同情之心難道橋公真看不出來嗎……何必再問呢?」

  橋玄與車那邊的『孟德』齊齊歎了口氣,而前者復又追問道:「這是為何呢,文琪鐵石心腸到這份嗎?」

  「他們有何可憐之處?!」公孫珣終於是忍耐不住,卻是一聲冷笑。「蔡伯喈天下名士,便是舉家流放朔方,難道並州各郡太守、世族會讓他吃苦嗎?只怕到了並州境內,那文風不盛的並州世族要將他捧到天也未嚐不可,便是仇家想派刺客去報復都無處落腳!」

  此言既出,橋玄倒是沉默了起來,而那『孟德』也是饒有興致的再度打量起了公孫珣。

  「而若論哭聲淒慘,」公孫珣語氣嘲諷之意愈發明顯。「我曾去五原押送過撤屯百姓,他們被官吏焚燒稼檣、拆毀房屋、搶走浮財,走到黃河邊卻還要被接手郡縣的官兵趁機擄掠牲畜、兵器。那個時候,數千人挨著黃河哭聲震天,我作為官軍,在旁邊羞愧的連臉都抬不起來,經歷了這種事情,橋公以為,我還會為這種一家人之哭而動搖心神嗎?!」

  『孟德』一聲長歎,而橋玄卻依舊一言不發。

  這下子,公孫珣終於是再難忍受,他直接勒馬前當路攔住車子,然後對著車之人懇切言道:「橋公,一家人哭強於一鄉人哭,這個道理,別人不懂你不懂嗎?且不說你三起三落,閱歷驚人,只說你也是做過度遼將軍的人,邊地百姓之苦,數萬軍士一朝喪盡,萬家齊哭的淒慘,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可如今機會擺在眼前,你為何卻盡拿一些無稽之事推推阻阻?真不能跟我說實話嗎?!」

  從亭舍去洛陽的路車馬極多,見到如此情形自然紛紛打量,而公孫珣則屹然不動,只是攔在路,靜待對方給個答復。

  車子橋玄不由歎了口氣,然後終於是朝對方招了招手:「文琪你來。」

  公孫珣立即下馬車,而『孟德』見狀也是知趣的招呼那車夫過去,並催動馬匹遠離了幾步,好讓這二人說些實在話。

  「文琪,你何必苦苦相逼呢?」車中,橋玄握著公孫珣的手,也果然是吐露真意了。「我也不瞞你,我之所以推阻不受,是因為這些日子的事情讓我覺得天子這人實在是不足恃,指望著借他的勢誅宦,或許能一時得逞,但最終怕是要遭反噬!既然如此,於我來說,不如不誅……」

  公孫珣心下了然,暗道你老人家終於說心裡話了……只是,『天子不足恃』這句話,對於別的年輕人來說可能是晴天霹靂一般的話語,甚至可能當場打退堂鼓,可對我白馬郎中而言算個屁啊?

  亡國之君怎麼可能恃?而且我也沒準備恃啊?

  至於對你來說『不如不誅』,可對我來卻說是『必須要誅』啊!一天不拎出來一個中常侍的人頭出來,我一天只是個邊郡武人好不好?田豐那種頂級人物看不上我好不好?算是你橋玄,剛才說什麼面目可憎,難道真的只是找藉口?

  我要是有『孟德』這種出身,你會說出這樣的話?

  「橋公。」一念至此,公孫珣趕緊再勸。「無須天子如何,只要一時得逞,我們即刻以雷霆之勢下殺手便可,一日間把人全都抓起來,直接便在獄打死……人都死了,天子事後後悔也無妨!」

  橋玄收回雙手,攏著袖子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說實話,他現在有些猶豫。

  「橋公!」公孫珣繼續逼前來。「你沒聽過矢在弦上,不得不發嗎?你們這些朝中柱石,當日慫恿我們這些年輕人賭性命來給你們清理朝堂,可如今機會來了,你們卻要把我們扔在死地嗎?!天子不足恃,難道橋公此舉足以為我們這些人所恃了嗎?!」

  橋玄一聲輕歎,終於是緩緩點頭……

  公孫珣不由大喜!

  然而,在此時,身後數騎疾馳,轉瞬便到眼前。公孫珣和橋玄都是過戰場的,自然是眼皮都不帶眨的……倒是那『孟德』有些好,主動去詢問,而剛說了兩句話,他便面色發白,直接滾鞍下馬,來和橋玄說話。

  「橋公,大事不好。」那『孟德』也不眯眯眼了,直接巴著車子便大聲呼喊。

  「孟德不必驚慌。」橋玄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衣袖,公孫珣也是從容下車侍立一旁。「有何事盡管說來。」

  「橋公。」這『孟德』不由苦笑。「都怪我多嘴說你遭報應……你家那小子在門口玩耍,有幾個不開眼的賊人,曉得那是你的幼子,便持刀劫持了起來,然後向你家人索要財貨!」

  橋玄全程沒有半點神色的變化,聽完以後更只是微微點頭:「既然如此,我們便速速趕路吧,我若不到場,賊也好,官也好,都是沒法說話的。」

  孟德趕緊點頭,然後也不喊那車夫,卻是轉身自己親自駕車,直接往洛陽而去……而車子剛一啟動,卻見到那騎白馬的公孫珣帶著兩個伴當,也是快馬加鞭,先行馳往城內去了。

  話說,橋玄是海內名臣,早早做過總攬北疆的度遼將軍,也很早登過三公之位,所謂位極人臣一詞簡直是對他的量身訂造。更別說,此時的朝堂之,他乃是年紀最大的柱石之臣,無論如何,都要有一番政治的優待……而如今他家出了如此事情,算是事情的惡劣性質和政治高度都不當日趙苞全家人被鮮卑所劫持一事,但也足以讓整個朝堂當做突發事件來對待了。

  於是乎,從剛剛任一天的司隸校尉陽球到洛陽令下屬的巡防吏員,從附近各家權貴的賓客到河南尹所屬差役,一時間,幾乎是人人出動,將整個橋府所在地給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於北宮的天子聽聞後也是驚愕萬分,趕緊派了一隊虎賁軍來。

  不過這毫無意義,因為正如橋玄所說的那樣,他不到場,賊也好兵也罷,根本沒法說話。實際,別看來的人多,可所有人卻都無動於衷,反而任由那區區三個賊人在橋府自由活動,甚至從容占據了最是易守難攻的閣樓。

  這倒不是說這三個賊有多強悍,而是因為他們太賤了!

  講實話,區區三個賊而已,放在其他地方,一個獄吏,七八個縣卒能把他們整的死去活來。可是話又說回來,誰讓那三個低賤的賊人手裡有個貴重至極的小公子呢?

  這是橋公六十歲才得的一個幼子,殺賊容易,可傷了小公子怎麼辦?真死了,橋公鼻子一酸,往北宮那裡一哭,信不信司隸校尉和虎賁郎將能一起給你扒拉下來?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作為現場地位最高,理論有總攬其他所有人權責的司隸校尉,剛剛任才一天整的陽球陽方正,此時都快急瘋了!感情自己要成為漢室四百年間履職時間最短的司隸校尉嗎?

  「如何?」隨著一陣馬蹄聲作響,都官從事公孫珣也帶著自己的幾十騎白馬的私人義從出現在了此地。

  不過,他的到來除了表示尚書台也很重視此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意義了。

  「能如何?」陽球氣急敗壞。「文琪,虧得你我如此煞費苦心,好容易才讓我坐這個位置,沒成想這任第一日遇到如此事情,如何還能大顯身手?」

  公孫珣對陽球這人的口無遮攔或者說是猖狂已經無語了,不過所幸大顯身手一詞並不至於讓周邊這麼多人有所疑慮……但也不能任他說下去了。

  「賊人有幾個,要多少財貨?」剛剛從城外回來,跑回家喊人,然後又跑道此處的公孫珣不顧疲憊,趕緊追問了起來。

  「三個,一開始要一百萬錢,然後一路加增,如今已經變成了三百萬錢。」陽球冷笑答道。「不過,等附近豪門大家拿出黃金來湊錢時,他們瞅見後又改成了三百金!真是貪得無厭!」

  漢制,一金萬錢,但實際由於五銖錢的常年發行,民間金與錢的置換已經變成了一金換一萬七八千錢,所以三百萬錢變成三百金乾脆是直接翻倍了,也難怪陽球說他們貪得無厭。

  當然了,對於想巴結橋玄的這些洛豪門貴族而言,三百金也不過是毛毛雨了,而且湊完了還肯定不要還……等這三人放了人,三百金立馬能回來。

  不過,公孫珣倒是對這個贖金的變化來了點額外興趣:「這倒是頗有意思……」

  「這有什麼意思?」陽球愈發來氣。

  「陽公家不做生意……」

  公孫珣剛要解釋這個贖金的變化是如何體現出賊人的無知,以及他們並不團結的現實。卻不料,身後忽然一片喧嘩,回頭一看,果然是那矮個子『孟德』親自駕車將橋玄送回來了。

  這下子,眾人宛如見到主心骨一般蜂擁而,而跑的最快的是新任司隸校尉陽球!

  「橋公!」

  「橋公可算回來了。」

  「橋公,我等略盡綿薄之力,三百金已經備齊了……等你一句話了。」

  「橋公放心,我等一定盡力保住小公子安全!」

  「橋公……」

  「都滾!」橋玄慢騰騰的下得車來,然後對著眼前圍來的一堆人袖子一揮,直接讓所有人都老實了下來。「司隸校尉何在?」

  「橋公!」陽球硬著頭皮拱手一禮……這不僅是官位,還是年齡資歷的差距。

  「陽方正。」橋玄攏住袖子站在車旁質問道。「當年你在平叛的時候,可是以雷厲風行著稱的,怎麼區區三個賊人也對付不了呢?反而讓他們躲入了閣樓。」

  「都是我的過錯。」陽球此時也只能這麼說了。

  「哼!」橋玄不由自嘲一笑。「哪裡是你的過錯呢?我不在此處,投鼠忌器之下,誰能為此事?」

  「橋公通透!」陽球心裡也是一鬆。

  「不過我此時既然來了,你們也不必投鼠忌器了。」橋玄忽然正色道。「可以強攻了。」

  橋玄語氣淡然,但此言一出,周邊數百官吏士卒卻都覺得耳邊陡然一淨。

  其中,那些不懂什麼的底層士卒倒也罷了,但周圍有些身份的人卻都是同一個反應——橋公果然還是那個橋公,哪怕是七十歲了,骨子裡卻依然是這個百折不撓的性子!

  不過,也未免太心狠了點吧?

  但不管如何,沒人懷疑橋玄這平淡一句話裡面的決然之意,所以,陽球認認真真再度行了一次大禮,並最後努力了一次:「橋公,其實區區三百金,不妨給他們,你六十歲才得此子,若死真的死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賊人幹出當街劫持幼兒這種事情,本身是在挑釁國法與風俗,對於這種人,難道可以縱容嗎?」話到此處,橋玄雖然面不改色,但眼圈卻已經微微泛紅。「至於一個兒子的性命……至於一個兒子的性命,我怎麼會捨不得呢?」

  一旁的『孟德』仰天長歎。

  「速速發兵強攻!」橋玄再度催促道。「莫要再拖延下去,讓這麼多人為了一個小兒而浪費時間!」

  「喏!」陽球終究是個狠人,得到了橋玄的保證後,也是一咬牙要轉身離開,準備去調兵遣將。

  「反正都是要強攻,不如讓我來攻!」在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公孫珣卻昂然起身,忽然擋在了陽球面前。

  陽球一時愕然,但旋即默然——這麼做,無疑對他陽方正是有好處的,因為真要是小公子死了,那算是橋玄心裡藏著一絲芥蒂,也是公孫珣擋在前面。

  所以,陽球現在是既有一絲感激,也有一絲期待……然後他便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樣,看向了站在車旁一動不動的橋玄。

  橋玄也是一時沉默不語,但打量了公孫珣良久後還是緩緩點頭:「文琪名震北疆,攻如烈火,交給你或許會更快一些。」

  公孫珣當即俯首而拜,算是謝過了對方的首肯。

  「我也去。」等公孫珣轉身離去後不久,那『孟德』也是忽然出列,轉而向橋玄懇求道。

  「去吧。」橋玄歎氣道。「若是有所不測,孟德可以替我先行處置屍首。」

  聽到此言,這矮個子細長眯眯眼的年輕人趕緊躬身一禮,便按刀追過去了。

  「每人一把弓,三支箭,不要什麼盾矛。」公孫珣自然看到了追來的這位,但卻理都不理,而是繼續昂然朝著自己的義從吩咐道。「再把那些金子抬進去。」

  這『孟德』見狀也不多言,他倉促間找不到弓箭,主動過去幫人抬起那箱金子。

  隨即,幾十號義從堂而皇之的湧入橋府,也不避讓,直接在那閣樓下的空地擺開架勢。

  公孫珣來到樓下,也是立即開口搭話:「樓上三人,這府主人橋公剛剛已經到了,我乃是尚書台都官從事公孫珣,代他來問話……此時小公子可還平安?」

  話音既落,樓上窗戶登時打開,然後傳來一絲哭聲……但不及細看,窗戶便倉促關上。

  「善!」公孫珣點頭道。「不瞞你們,橋公的鄰人們已經湊足了三百金……」

  「我等如今要五百金!」樓忽然又有人喊道。

  「五百金你們背的動嗎?」公孫珣冷笑反問道。「而且怎麼分?三百金,一人一百金,豈不是正好?」

  樓上一片騷動,旋即,又是那個聲音追問道:「金子在那個箱中嗎?」

  公孫珣回頭一看,立即有人會意的打開了那箱子。

  樓上沉默了片刻,依然是那人詢問:「這便是三百金嗎?如何不是作假?」

  「你們可以派一人下來驗一驗。」公孫珣不以為意道。「這有何妨?」

  「若是派人下去被你殺了又如何?」樓上那人不禁質問道。「何須哄我們?」

  「你這人胡扯什麼?」公孫珣冷然質問道。「此事於你們是求財,於我們是保人,只要你們留人在樓上看住小公子,我們又怎麼會亂殺人,徒勞激怒你們呢?」

  樓上再度騷動了起來,但終於還是喊話,要求把金子抬的更近一些……然後果然走下來一個戰戰兢兢的持刀之人。

  此人哆哆嗦嗦,來到樓下跟前的箱子前面,隨意翻一翻,然後抓起一塊來直接跑樓上去。

  而公孫珣面無表情,只是任由其施為。

  一塊金子送樓上後,上面的騷動聲明顯之前大了很多,而很快,那聲音便再度發問:「如此,你們便與我們送一輛車子進來,然後撤去這橋府的門檻,再將金子置於車中……只要不追趕我們,等我們出城二十里後自然會將小公子放下,你們……」

  「你這人莫非是在說笑?」公孫珣忽然厲聲質問道。「這件事情,你們求財,我們是求人,你們給我聽了小公子的聲音,我自然會與你們看金子;而我們讓你驗了金子,你們自然要讓我們親眼見一見小公子有無損傷才對?哪裡由著你們一步步下去?!且讓我們也派一人樓查看小公子有無傷勢……」

  「你們若是遣一個勇武過人之士上樓,倉促將小公子奪走又如何?」

  「要奪早奪了!」公孫珣負手冷笑道。「何須現在?既然決定以錢消災,那只要小公子在你們手中,我們又如何強攻?不過,你們若是不放心,不妨三人一起抱著小公子出來讓我們遠遠的一看,只要看到小公子身體無礙便可。再說了,既然要逃,你們遲早要下樓讓我們看的。」

  樓上又是一陣騷動……然後,閣樓大門果然打開,三個賊人個個露刃持械,圍著橋玄的幼子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那位『孟德』不由朝公孫珣打了個眼色,不過後者依舊是假裝未聞,只是繼續與那三個賊人對話,一會要這三人展示一下小公子的四肢,一會又親自問小公子有無被打……

  不過,眼看著這三個劫持犯終於不耐煩的時候,公孫珣也是終於笑著點了點頭:「不錯,既如此,我現在讓人把門檻去掉,將車子送來,然後便引眾撤去。」

  三個賊人當即大喜。

  公孫珣又道:「便是剛才未曾親手驗過黃金的兩位,也不妨下樓來驗……反正小公子在你們手中。」

  三人的二人相顧一眼,一來,下面那個年輕人終究是一直很講道理,未曾失信;二來,他們也終究只是為了求財,在樓梯下的金子也著實讓人眼熱。

  於是,這二人不由大膽起來,只讓那之前去驗過金子的第三人一手持刀一手抱著橋玄的小公子返回樓內,然後便毫無顧忌的直接去樓下探查金子。

  而當二人在箱子前翻騰了一陣,見到公孫珣和他身後的數十人都無多餘動作,便愈發大膽起來,其一人還張口讚歎:「不想生平竟然能見到如此多的真金!」

  公孫珣聽得清楚,知道此人便是之前一直與自己說話的那人,便微微笑著抬起手來,往箱子前一指:「那人便是賊首,射!」

  話音既落,不及兩個賊人反應過來,也不及那『孟德』反應過來,只見數十支箭便如疾風一般密密麻麻的攢射過來,直接將這二人釘死在這滿箱黃金之上。

  『孟德』半響無語,只覺得耳旁一片嗡鳴之聲而已,又隱約看見那公孫珣昂然對著樓上厲聲斥責什麼,想來應該是在與最後一人攤牌。

  而良久,等『孟德』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以後,閣樓居然已經開了一條縫隙。

  「我與你直言,橋公有命,便是不要小公子的性命,也不許放過賊人!」公孫珣繼續大聲呼喝道。「不過,賊首已死,你若是能棄暗投明,將小公子安全交出,我代橋公向你作保,總是可以輕判入獄的……等到大赦之日,說不定也出來了。」

  樓上那人淒惶不可終日:「若是騙我又如何?」

  「我便是騙你,你也不至於如這二人一般被亂箭射穿,死無葬身之地吧?!」話到此處,公孫珣從旁邊韓當手裡接過弓箭來,抬手一箭射在了閣樓窗。「與你三息時間,速速與我出來,否則必讓你如這二人一般亂箭穿心而死!」

  根本不用什麼三息,話音剛落,閣樓大門便被打開了。

  公孫珣冷笑一聲,直接將手拉滿的弓矢放鬆放低了下來,那孟德見狀也不管不顧,居然直接跑樓上去要接人。

  然而,看著此人衝樓上去的背影,公孫珣卻是不禁心一動。



  「玄少子十歲,獨遊門次,卒有三人持杖劫執之,入舍登樓,玄求貨。有頃,司隸校尉陽球率河南尹、洛陽令圍守玄家。球等恐並殺其子,未欲迫之。玄淚目呼曰:『奸人無狀,玄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遂促令兵進。」——《後漢書》.橋玄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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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12:58 PM

第五卷 第19章 更勝

  「諸位不曾親眼所見,實在是難以言述,然而我曹孟德今日才知道,天下果然有人能殺賊於笑談之中,弱冠既有古名將之風。由此可見,那火燒彈汗之戰又是何等風采……」

  公孫珣走出橋府大門時,正聽到那『孟德』在如此誇讚自己,而他卻只是束手立於橋府門前一側,任由那些士卒、賓客將屍首、黃金給抬出來,也任由那『孟德』在彼處替自己大出風頭。

  不過,大家終究不是糊塗蛋,尤其是橋玄,別看他垂垂老矣,可是若論心神堅定,眼光通透,這天底下怕是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所以,在稍微撫慰了一下自己的小兒子之後,這位朝中第一長者,便喝止了其他人,然後親自挽著自己的兒子過來道謝了。

  「文琪,大恩不言謝……」

  「橋公不必再說什麼了。」公孫珣忽然抬手制止道。「我也不用橋公來謝,今日我救你一子,正是要挾恩圖報。」

  橋玄微微頷首:「受恩當償,怎麼能等著別人主動求報呢?喬某既然受你大恩,那自然就不會再說什麼可恃不可恃了,力所能及之處必然要助你一臂之力……我這就入宮請見天子。」

  得到對方的承諾,公孫珣不由將積攢了半日的鬱氣一口呼出。

  而轉過身來,橋玄自去北宮,那些權貴鄰居自然要取回各家帶血的金子,陽球也自然要和屬下帶著屍首和僅存的一名賊人回去善後,其餘來支援的朝廷各部治安力量也是如潮水般退走,便是自家的義從,公孫珣也直接讓韓當領著他們回去了……

  一時間,之前堵得嚴嚴實實的橋府周邊迅速恢復了平日的冷清,只有那『孟德』與公孫珣兀自留在原處。

  「孟德兄。」四下再無雜事,公孫珣終於能夠和這個矮個子眯眯眼的男人正式結識一番了。「可是沛國譙城曹孟德在此?珣久仰大名,不想今日諸事繁雜,到現在才能與兄見禮,還請賢兄不要怪罪。」

  「文琪何必如此拘束?」對方哈哈一笑,渾然不以為意。「你我如此相識之法,勝過在酒宴上文縐縐的見禮十倍!再說了,像你這種人物,我之前便神交久矣,今日一見,其實恰如故人重逢。」

  公孫珣想起自家母親口中此人的行事作風,心下了然,倒也是當即改容笑道:「既然是故人相逢,哪裡能不找個地方喝一杯呢?」

  曹操聞言愈發開懷,然後直接上前拽住了公孫珣的衣袖就要往某處而去……然而剛走了兩步,他卻忽然一拍腦門暗叫糊塗,最後居然直接往地上血跡未乾的橋府中而去。

  而橋府上下儼然是對這個眯眯眼的矮個子熟悉至極,居然也任由他直接跑到後堂不知何處尋來半壺酒,甚至不用他吩咐就主動讓廚房去做了些熱豆粥之類的東西奉上。

  然後,這曹操親自盛粥,公孫珣親自斟酒,二人也沒有什麼避諱的意思,直接就在之前那棟賊人躲藏的閣樓之上相對而飲了起來。

  而一口酒下肚,公孫珣卻不由失笑:「怪不得橋公張口便拒了贖金一事……恐怕他家中也確實無餘財,這酒也不知道放了幾日了,居然一點酒味也沒有。」

  「這是實話。」曹操眯著眼笑道。「橋公本就是性格簡樸家無餘財。其實,我家中也算是不差錢,年少時也是常慕繁華,但是結識橋公後卻漸漸在衣食上養成了一點寡淡的性子……去頓丘做了一任縣令,見到民生疾苦,就愈發覺得橋公教誨的極對,上位者就應當戒奢崇簡,以為表率。當然了,如今我不過一白身,來洛中營救親友而已,說這些話倒是讓文琪笑話了。」

  公孫珣連連搖頭:「我家中豪富,但母親也常常教導我,享受無妨,可浪費卻毫無意義。所以說,天下間的道理都是想通的,何來笑話不笑話?倒是孟德兄所言另外一事……恕我直言,你此時歸洛並無用處!我在尚書台,大小事務都能聽到一些,天子廢后之心甚堅,宋氏滿門也無可轉圜。」

  剛剛捧起豆粥的曹操聞言不禁黯然,居然把陶碗又放回到二人身前的幾案上:「是啊,我在洛中數日,也找舊識親朋打探到了不少訊息,大家也都是如此跟我回復的。但不管如何,身為姻親,這時候總是要盡力營救的……」

  「救不了了。」公孫珣連連搖頭再勸。「天子下令處死宋氏滿門,卻把皇后扔在暴室中不聞不問,儼然是要等皇后自己去死……這等恨意,人盡皆知,孟德兄在洛不過也就是為親故收屍罷了。」

  曹操愈發黯然:「其實我也明白,看天子的恨意,怕是半點轉圜的道理都無……而且現在回頭想想,當日得勢之時,不說宋氏,便是我也有些肆無忌憚,打死了蹇碩叔父倒是簡單,但也就不要怪蹇碩會暗恨皇后了。」

  「孟德兄這是後悔了嗎?」公孫珣進了一口豆粥後,不禁好奇了起來。

  「何談後悔?」曹操不以為然道。「我出身閹尹,袁紹那些小子常常以此事取笑我,我若是不能與閹宦對立,又何談被士人接納呢?而若不能為士人所接納,我苦學十餘年,立志為征西將軍之志,又從何談起呢?」

  公孫珣也是感慨:「其實孟德兄還算好的,你家中終究有公卿之位,且族中交遊廣闊。若是如我一般出身邊郡,那就不是靠杖斃別人來讓士人認可了……」

  「那要靠什麼?」曹操不禁強笑問道。

  「靠博自己的命!」公孫珣冷笑答道。「不然呢?」

  曹操當即肅容,便舉杯道:「同是世間無奈之人,且飲一杯。」

  公孫珣也趕緊碰杯,喝下了這杯寡淡之酒。

  「不過,若只論此時情形,文琪終究勝我十倍!」曹操喝完酒後也是有些感慨。「你在尚書台與橋公籌謀大事,我卻在洛中無所事事,坐等為親眷收屍而已……此番事了,也只能回鄉閒居罷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起復。」

  公孫珣倒也沒有反駁,因為這是事實,眼前的曹孟德大概正處於人生最低谷,哪裡有半點自己母親口中的魏武豪氣?

  不過,對方這麼一說的話,卻又讓公孫珣心中一動,理所當然的想起了孫堅和劉備這二人的處境來。

  話說,孫文台雖然未曾謀面,但他出塞前不過是個縣丞,而兵敗後所謂寸功未立,怎麼也不可能升職,好像模模糊糊聽人說,他應該是繼續回去當他的縣丞去了。

  至於劉備,雖然不曉得這小子如今到底在幹嘛,但怎麼想最多也就是在老家當個遊俠頭子吧?或許可以寫信問問。

  而一念至此,公孫珣復又想起了有過一面之緣的呂布,此時此刻,這位當世虓虎是學琴呢還是在練武呢?但總歸是個白身吧?也不知道這廝有沒有真信了那三年之約的鬼話?要知道,當時的自己可是以為要在雁門任上待上個兩三年呢,所以才信口開河,便是對方真找來,也可以一封書信舉薦給雁門太守……而這要是等到三年之期時,自己恰好外放了一任縣令,呂布再真找來,莫非自己要給他個算賬的縣吏做做?

  再繼續想下去,還有因為黨錮之禍在家閒居的劉表,在西涼熬資歷的韓遂,似乎一個個都混的不怎麼樣?馬騰也是沒有影子的人。便是自己那族兄公孫瓚,此時應該也在家枯坐,等著十月的孝廉吧?

  也就是一個大漢忠良董方伯,穩定並州局勢有功,據說朝廷有意要給他一個大郡做郡守,算是如日中天了。而劉虞似乎也快回洛升官了,他應該也是要外放一任兩千石才對。不過,再算上劉焉,這三人終究是年長一輩的大佬,肯定是沒法比的。

  當然了,還有袁紹、袁術這哥倆,他們就無所謂官位和仕途了,因為人家的這個姓氏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身份。

  可是,真要如此一算的話,公孫珣卻又不禁有些心虛和茫然了起來……畢竟,他總是覺得時不我待,然後恨不能明日便誅宦,後日便做縣令,大後日就能成兩千石,非如此便不能保命!可為啥,混來混去卻混的比這些日後搞風搞雨的各路諸侯普遍性要更勝一籌呢?

  真的是這樣好不好?!

  以此時光和元年的時間點來看,拋開年齡上長一輩的董卓、劉焉、劉虞三人,再拋開非戰之罪的袁氏兄弟,放眼望去,日後橫行天下的各路諸侯,哪個有自己混的開?!

  「文琪在想什麼?」曹操忍不住喊了對方一聲。

  「孟德兄見諒。」公孫珣趕緊笑道。「我是聽到你說前途蹉跎,不禁想起了這些年南來北往之時見識到的豪傑之士,仔細想想,他們大半也是在蹉跎之中……」

  「哦?」

  「孟德兄可聽說過江東猛虎孫文台的事跡嗎?」

  「願聞其詳!」

  「……」

  且不提公孫珣與曹孟德苦酒論蹉跎,另一邊,橋玄終於也是要在北宮與天子直面相對了。

  話說,天子事先聽聞這橋玄敦促陽球強攻之事,心中已經頗為震撼,此時再看到對方雖然垂垂老矣卻昂首挺胸、氣勢不減的立於階下,當即就有些心虛:「橋卿家中出此大事,為何不留在家中撫慰一二,何必一刻不停就來宮中謝恩?蹇碩,速速賜坐……」

  「謝陛下美意,但卻不必如此動眾了!」橋玄躬身一禮,然後昂然答道。「臣此來宮中無外乎三句話,與陛下說完便走。」

  「卿盡管直言。」

  「臣家中幼子不過是個童子而已,卻勞動天子關注,出動虎賁軍相救,無論如何,臣當來致謝。」

  「理所當然。」由於只是君臣私下相會,天子也沒在意禮儀,當即起身應答。

  「其次,臣以為,劫持一事可攻而不可縱,可強而不可弱,非如此,不足以震懾宵小……故此,臣懇請陛下明旨至尚書台,傳示天下郡國,以此為定例!」

  天子想起之前內侍所言的當時情形,愈發感慨,便不由微微頷首:「卿之言,當為萬世法,朕即刻讓黃門監擬旨,明發天下郡國,凡劫持者,只許強攻不許縱容,而且各地官員不許把人質傷亡歸咎於當場強攻的吏卒!如此,卿以為如何?」

  「大善!」

  「既如此,卿第三句話又是何事?」

  「回稟陛下。」橋玄微微躬身道。「臣幼子在自家門前遊玩,卻遭此飛來橫禍,可見如今洛中治安是何等差勁……」

  「卿所言極是。」天子對橋玄的抱怨倒也是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覺,於是當即解釋道。「所幸朕已經罷免了之前毫無作為的司隸校尉,以陽球當此重任,此人雖然今日剛剛上任,但想來必不負所望……」

  「陽球橫烈,或許能當洛中責任。」橋玄微微頷首,但卻忽然話鋒一轉。「而且臣身為光祿大夫,本就不應該在意區區洛中局勢……」

  「卿這是何意?」天子不禁一怔。

  「陛下可知道,自從您登基以來,天下間的盜匪一日比一日多,局勢一日比一日壞……」

  「咳!」

  「不過,陛下彼時年幼,局勢如何崩壞與陛下無關。」

  「這倒也是……」

  「但如今陛下既然親政,三公、尚書台、黃門監俱為陛下所選用之人,那要是局勢再崩壞就難免為天下人恥笑了!」

  「卿不妨直言。」

  「臣感於幼子一事,願以老朽之骨,為陛下清理天下治安!」橋玄當即俯身大拜。「陽球既然拜為司隸校尉,尚書令出缺,臣願為陛下當之!」

  天子當即愕然不語。

  「陛下何故不置一詞?」橋玄抬頭追問道。

  「哎……」

  「莫非陛下以為臣的資歷、道德不足以擔此重任嗎?」

  「卿海內名臣,負天下之望……」

  「那陛下為何猶猶豫豫,不置可否呢?」橋玄憤然質問道。「當日陛下年少時召臣入洛,拜為太尉,臣以老朽,原本是要推辭的,是陛下在旨意中說朝廷正需要臣這種忠良之士,臣感於陛下的懇切,這才以老病之軀離鄉入洛的。可如今,陛下親政,寧可任用王甫、張顥那種人主管朝政,臣主動求一尚書令而已,陛下卻連幾個月的時間都不願意給臣,讓臣試一試自己的鋒矢足不足用……莫非,這才是陛下的實心,而當日不過是看臣名震海內,想拿臣做朝中木雕而已……」

  天子無可奈何,只能左右求助,然而,便是他最為依仗的張讓、趙忠兩位常侍也是一臉無奈,反而全都示意他服軟,於是,天子只好親自下階扶起地上的這位海內名臣。

  「卿這說的是哪裡話?」天子攙扶住橋玄,好言相應。「以卿的資歷、道德、功績,莫說是試行數月的尚書令而已,便是直求剛剛空出來的司徒之位,也是理所當然……實際上,朕巴不得卿出任實職為朕分憂呢!朕剛才驚詫,只是未曾想卿如此年紀,還會主動求職罷了!」

  橋玄微微頷首,剛要謝恩,卻見天子又是一聲感慨:「也罷,朕原本要以長水校尉袁卿為司徒之位,卻不料他如此福薄……這樣好了,就請卿回去稍作準備,朕明日便要拜卿為司徒,領尚書事!」

  橋玄昂首挺胸,拱手謝恩,儼然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而這還不算,橋玄告辭請歸,天子又讓在場的幾位中常侍一起出動,代他將老頭送出宮去,這才算是了事。

  遠在橋玄家中的公孫珣自然也不會覺得這老頭搞不定一個區區尚書令之位,但得知對方這麼快就回來以後還是頗為佩服。

  「孟德兄……令弟曹洪的逸事暫且放下。」公孫珣笑著起身道。「橋公回府,你我偷了人家的酒,不好不去迎一迎。」

  曹操哈哈大笑,卻也是站起身來,然後兩人相互攙扶著就從閣樓上走了下來。

  此時正值黃昏,光影婆娑,路過樓下時,曹操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閣樓的窗戶,然後眯眼笑道:「我就說窗戶的影子不對,那一箭,莫非是文琪之前所射嗎?」

  公孫珣見狀也是一笑:「我們在此處喝酒,害的人家尚未來得及將這一箭給拔掉。」

  夕陽之下,曹操不由搖頭:「文琪說自己苦於邊地出身,但你恐怕不知道,我曹孟德卻是極為豔羨你們這種作風,談笑殺賊,縱馬橫行……算了,不說了,倒是文琪這一箭真是神射!」

  公孫珣面上愈發開懷,心中卻是想起了之前中午時的劫持一事……話說,當時一瞬之間,他是有趁機亂箭射死這位魏武之心的。

  但是,一來他也不想傷及無辜幼兒;二來,人多嘴雜,曹孟德非是夏育一個白身,自己的義從未必就能守口如瓶;三來,他起了那個心思後,也是一陣警醒,自己終究是要按照母親所言割據遼西坐觀成敗的,既然如何,為何要起如此殺心呢?

  當然了,此時此刻,公孫珣就更沒有半分殺意了……因為,此時的曹孟德實在是落魄至極,自己更加無須畏懼。

  二人半是真醉,半是自醉,相互扶著走到門前,正好遇到了回府的橋玄。

  而橋玄打量了一下此二人,卻是陡然變色:「我家中僅有的幾壺酒,是不是都沒了?!」

  曹操點頭如搗蒜:「初時只偷了上次那沒喝完的半壺,後來我與文琪品評年輕俊彥,聊得實在是入巷,便忍不住將橋公那幾壺未開封的酒也給開了……」

  「都與我滾!」橋玄當即勃然大怒。「三個賊未曾讓我家損耗半分,你們兩個卻要讓我家破產!」

  兩人也不生氣,只是哈哈大笑,然後就繼續相扶著要走出去,口中還說接下來去誰哪裡繼續喝下去。

  不過,就在此時橋玄忽然又喊住了其中一人:「孟德先走,我明日要履任尚書令,正要與文琪商量一件公事……」

  曹操不由失笑,當即拱手告辭先行。

  說是公事,其實不過是橋玄說明了一下自己的情況,直言自己的尚書令並不穩妥,然後正式敦促公孫珣速速發動起來而已……片刻便已經把話說完。

  對此,公孫珣自然是滿口答應,然後便要去追曹操一起接著喝酒。

  然而,剛走了兩步,迎著夕陽,公孫珣卻忽然再度回頭喊住了橋玄:「橋公,恰好有一事問你。」

  橋玄也不以為意的轉過了身來:「有話快講。」

  「若誅宦事成,那在橋公心裡,我與孟德誰更勝一籌?」公孫珣醉意明顯。

  橋玄沉思片刻,卻是一甩衣袖,徑直回府:「我要去看自家兒子,這種小事,若誅宦事成,你再來問無妨!」

  公孫珣不由失笑。



  「曹操,字孟德,沛國譙縣人也……昔操在洛,與太祖並得司徒橋玄所重,然玄以識操日久,尤以為甚。及光和元年,有賊三人持械劫玄幼子,登樓求貨,玄素剛烈,不給,乃令司隸校尉強攻之。太祖在側,自引賓客入內,誘賊首復一人下樓辨金,笑而射之,立斃於前,餘一賊大恐,乃開樓降之,玄幼子亦安。既出,操乃喟歎曰:『不意文琪勇烈,自有古名將之風,吾實不如也!』後乃愈敬太祖。」——《舊燕書》.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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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00 PM

第五卷 第20章 待死

  公孫珣醉意熏熏的回到家中,然後在自家夫人和幾個婢女的侍奉下跌坐到了內堂最上首的一把椅子上,差點沒把那隻越來越胖的肥貓給一屁股坐死。

  不過,在擦了一把臉後,他馬上就恢復了清明,當即就將自己夫人和一群侍女攆了下去,並轉而召見了呂範和韓當。

  「子衡,羅慕那邊可有什麼關於曹節的說法?」公孫珣直截了當的朝呂範問道。

  「照他的話來講,曹節被天子如此不留情面的剝奪軍權後,一直是心存震恐,所以也一直在老老實實的閉門自保……一開始的時候,我只以為他是為了維護曹節,但據我們親自去查探回來的訊息,好像也確實如此,那曹節一直只是在家枯坐,宛如自囚。」

  公孫珣仰頭若有所思,但旋即放在了一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楊彪答應的證據還未送來嗎?」

  「想來是袁逢中風,然後楊氏有所收斂……」呂範不由蹙眉答道。「不過,御史台王子師那裡倒是送來了大量的證物。」

  公孫珣也是登時皺眉。

  「這不都一樣嗎?」韓當不明所以。「都是證物……」

  「義公,不是這樣的。」呂範輕聲為韓當解釋道。「證物是一樣的,但是誰送來是不一樣的。王允的證物不僅是證物,還是御史台的態度,而楊彪的證物也不僅是證物,還是弘農楊氏的態度……在天子那裡分量不同!」

  韓當不明所以,而呂範也只能把話說到此處,再往後就只能靠個人的感悟和理解了。

  「明日我去楊府上催一催。」公孫珣搖頭道。「最好是楊彪和王允的證物一起奉上!」

  「文琪這麼說,莫非是……」呂範忍不住驗證了一下心中想法。

  「陽球為司隸校尉,橋公為司徒領尚書事,盧師為吏部曹尚書,劉陶劉公又是中都官尚書,我為中都官從事。」公孫珣帶著酒氣一一列舉道。「再加上天子勢大,清理朝堂之意明顯……是時候下手了!」

  呂範與韓當俱皆凜然。

  「義公,」公孫珣復又扭頭看向了韓當。「來洛中也有小半年,不知道義從們都是作何想法?可有人想歸鄉?」

  「少君說笑了。」韓當連連搖頭。「這些人雖然都是雁門大族子弟出身,但大族不代表大戶,他們昔日願意跟少君來洛陽,本身不是家中無依靠就是覺得留在鄉中尋不到前途,來洛中長見識也好,跟著少君尋個出身也好,哪裡會半年就煩?再說了,少君對他們極為優渥……」

  「還能殺人嗎?」公孫珣打斷對方,直截了當。

  「少君又在說笑了。」韓當分外無語。「邊郡子弟,軍伍出身,不能殺人要他們何用?!」

  「那就讓他們枕戈待旦,準備殺人。」公孫珣長呼了一口酒氣,隨意言道。

  一夜無話。

  而第二日,等到公孫珣在尚書台那裡熬過了半日,眼見著拜橋玄為司徒領尚書事的詔書從尚書台走過以後,他便以昨日橋玄幼子劫持一案上需要與司隸校尉那邊做了結為由,徑直離開了尚書台……不過,出了南宮以後他卻並沒有著急去找陽球,反而是往楊賜府上而去了。

  而到了彼處,剛剛卸任了司徒,然後又把自己親家給弄癱了的楊賜居然親自接見了公孫珣……講實話,這讓後者難免有些驚愕。

  畢竟嘛,不僅是雙方身份差距過大,更重要的是雙方並不是什麼深交。

  當然了,反過來一想,既然沒有深交對方還要親自接見,那恐怕就說明這次會面是有要事相談了。

  「文琪。」楊賜面色板正,再無之前見到晚輩時的那種和藹之意,語氣也是極為嚴肅,聽人說,這位楊公是和下而肅上,看來公孫珣如今也是個值得他嚴肅的人物了。「你來得目的我已盡知,只是我想問你一句……事關重大,你們真有把握嗎?」

  「楊公說的哪裡話?」早有準備的公孫珣把脖子一梗,居然當即發起怒來。「誅除閹宦,乃士人本分,難道就因為沒有把握便不做了嗎?弘農楊氏三世三公,袁逢袁公既然不得天命,那楊公你就是公族領袖,士人楷模!而如今,我們這群小輩願意不惜性命衝鋒在前,為何楊公反而遲疑不定了起來?如此畏首畏尾,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

  「呃……」

  講實話,楊賜一時有點茫然,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他居高臨下的去噴別人,實在是不成想有朝一日會被別人噴……而且這話怎麼聽怎麼耳熟,似乎就是自己經常所言的那些。

  當然了,人家楊伯獻畢竟是一朝帝師,三代三公出身,所以很快就回過了神來,並放聲大笑了:

  「文琪不必發怒,我不過是出言試探一二罷了,誅宦之事我早有定計!」

  「原來如此。」公孫珣也是面露恍然,順勢拜倒。「倒是小子孟浪了。」

  「無妨。」楊賜再度乾笑一聲,然後立即恢復了肅容。「實不瞞文琪,我兒文先到京兆尹任上不過數日,便發現那王甫及其黨羽在西京胡作非為,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你知道他借著處置宋皇后一案在西京斂了多少錢嗎?」

  這公孫珣怎麼會知道?但肯定不會少就是了。

  要知道,宋皇后這一波可不僅僅是皇后被廢和宋家滿門抄斬這麼簡單,在這背後,是當今天子繼位前不知道幾位天子延續不斷扶持的一堆非劉氏權貴的倒台……這一堆權貴主要分布在長安、洛陽、南陽這片核心區域,哪個不是延續數代,盤根錯節?實際上,若非是當日曹操的爺爺大長秋曹騰太過威猛,曹氏未必就能擠得進得去。

  這麼一撥人,說他們是劉氏天子維係首都、關中統治權威的一部分也未嚐不可,甚至有時候公孫珣隱約猜測,後來董卓死後一群西涼大頭兵能如此藐視漢室權威,未必就沒有這一大坨天子直屬力量被清掃一空的作用在裡面。

  當然了,這就是所謂站在自家老娘那後知一千八百年的歷史高地上放的馬後炮了,此時此刻,不要說什麼漢室將亡,那典型的酷吏陽球甚至還拍手叫好,說什麼天子雷厲風行,頗有振作之意,就該如此掃蕩一清云云……

  怎麼說呢?真要是保持這種執行力來個三十年不動搖,這天子還就是一代中興之主了……但是,這也就是想想就行了的事情。

  「請楊公賜教。」不管如何,公孫珣情知戲肉已到,便當即躬身行禮。

  「七千萬錢!」楊賜不由冷笑。「區區數日而已,便斂財七千萬!」

  饒是公孫珣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一怔,然後立即肅容以對:「該殺!」

  「正是這句話!」楊賜面色也是越來越嚴肅。「證據我兒已經準備好了,就在府上,你待會走時帶上便可……但是文琪,有一事一定要與你問清楚,你們準備具體何時發動?」

  「此事還要與司隸校尉相商。」公孫珣坦然道。「可恕在下直言,我以為雖然我等已經有了萬全之備,但皇后……宋氏滿門一日不被處決,我們便一日不好發動。」

  「文琪能有這個見識我倒是放心了。」楊賜不由感歎道。「其實,陛下在宋氏一案上行事過於操切,且過於激烈,身為老師我也是很無奈的,雖然有所勸諫,但根本毫無用處……」

  「楊公不必自責。」公孫珣趕緊勸道。「天子一意孤行,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也就不必做什麼小兒女姿態了。相反,若能借此事誅滅王甫,想來宋氏親朋與朝中的怨氣也能紓解一二。」

  楊賜不由頷首。

  其實,兩人所說的話還是有些隱晦,什麼宋氏滿門抄斬後方可發動,根本就是宋皇后死掉之後才能發動!

  只不過,這話根本沒法明說而已。

  要知道,宋皇后一日不死,天子和宮中各路新貴就一日不會放下心來,也就要繼續留著王甫來幹髒活。但宋皇后一旦死了,天子和諸位新貴反而又會迫不及待的想甩掉這廝……畢竟嘛,誰都知道,宋皇后巫蠱之事純屬扯淡,天子和新貴們只是單純的想廢后,想把前朝留下的舊權貴給清理乾淨而已,他們比誰都清楚皇后的無辜。

  而在這個年頭,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無辜慘死,對於宮中所有始作俑者而言,無疑都是一個巨大的心理負擔……指不定,如此狠心腸的天子某夜也會被噩夢驚醒呢!

  當然了,楊賜也好、公孫珣也罷,其實也都知道宋皇后的無辜,但這就是政治……一個巨大的政治旋渦中,一個女子的無辜毫無意義。而恰恰相反,當事情已經成為定局的時候,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政治家或者政客,都應該懂得利用這個政治事件的影響來達成屬於自己的目的。

  而這,也恰恰是他們在做的。

  兩人相顧無言,也就沒必要繼續多談,稍待片刻後,公孫珣就正式與楊賜作別。而門外,早有成箱的證據被裝箱放到了馬車上,直接就跟著公孫珣往司隸校尉處去了。

  不過,有意思的是,當公孫珣正要驅車去見陽球時,之前他與楊賜所交談的房中卻是呼啦一下,轉入一個人來。

  「父親,」此人對著楊賜便是直接一個大禮……居然是原本應該在京兆尹任上的楊彪。「兒子還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楊賜陡然回頭質問道。「我輩士人,誅宦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而且當日答應人家在西都尋查證據的不也是你嗎?」

  「兒子不是這個意思。」楊彪伏在地上勉力答道。「兒子是擔心其他方面……」

  「此處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直說便是,」楊賜面無表情的看向了門外。「不就是覺得我把你岳父給弄癱了,此時應該收斂一二,省的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嗎?」

  「不該如此嗎?」楊彪正色問道。

  「剛才那公孫小子在我面前上蹦下跳,分外無禮,但有一句話說的極好。」楊賜昂然起身道。「袁逢天不假命,那我楊氏自然要領袖天下士人!此次誅宦,在我看來把握極大,既然如此,這麼好的機會,我輩又如何能因為些許微名而棄之不顧呢?!若事成,說不定你還能代替袁紹成為那黨人領袖呢!再說了,袁逢自己都對自己家人寫了字,殺他的是天子,不是我!他癱了,關我何事?」

  楊彪欲言又止。

  「你還想問什麼?」楊賜斜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嫡長子,未來楊氏一門的領袖。

  「兒子想問……我那岳父真的癱了嗎?」楊彪不由壓低了聲音。

  「癱了!」楊賜實在是沒忍住,嘴角不由上翹了一下,所幸自己兒子看不到。「是真癱了,而且左手寫字也越來越吃力了……如無意外,他也是時日無多了。到時候,你正好從京兆尹任上下來,為他守幾個月的孝,以示尊崇。現在,早點回京兆去吧,省的被人詬病擅離職守。」

  楊彪一時無言,只好再度俯身:「喏!」

  就在距離楊府不過數里的袁府中,另一場父子之間的對話也在進行中。當然了,這裡的對話未免就艱難了些。

  只見昔日叱吒朝堂的袁逢袁太僕正面色蒼白的躺在床上,時不時的便有口水不受控制的從嘴角滑過,而他的三個兒子則站成一排立在床側,各自面無表情,只是由袁基時不時的上前擦拭一下。

  不過有意思的是,偌大的臥室,卻無一個婢女、家僕在內。

  「今日叫你們來不是為了別的,乃是你們父親的左手越來越吃力,」袁隗唉聲歎氣的開口道。「所以思前想後,他覺得還是要盡量交代一些事情才好……昨日,他畫了數個沙盤,我在旁默記……事關重大,你們還是認真些好。」

  袁氏三兄弟終於忍不住相互對視了數眼,隨即,還是袁基上前一步朝自己叔叔行了一禮:「請叔父大人代父親大人賜教。」

  「你們父親昨日說……觀天子所為,不知輕重,不明陰陽,天下或將亂起……若不亂,自不必說,若亂,我袁氏未必不能……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取而代之?」頭上裹著孝布的袁紹忍不住打斷對方問道。

  「然、然也!」袁隗當即滿頭大汗。

  聽到這話,袁基也有些不知所措,但袁術卻不禁向前一步:「不是說那仲姓天子是人惡意所為嗎?」

  「確實是人惡意所為。」袁隗趕緊解釋道。「應該是公孫珣、陽球、王允那一幫人為了誅宦而下的手……但……」

  「但也未必就沒有可取之處吧?」袁術不禁撚著自己短短的鬍子反問道。「代漢者當塗高,雖是人為,未必就沒有道理。」

  「這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嗎?」袁紹勃然大怒。「既然知道是這些人所為,那便是助天子害我們父親的幫凶……天子夠不著,陽球司隸校尉需要從長計議,但公孫珣又如何?」

  袁術和袁基當即改容。

  不過,正當三兄弟準備如何之時,卻不料身後床上忽然傳來一陣吸喝之聲,連著袁隗,四人回過頭去,卻看到袁逢張口欲言,左手亂畫,口中更是不停的滑出口水來,便趕緊圍過去收拾一番。

  而怔了片刻後,袁隗卻是忽然反應了過來:「你們父親的意思,怕是要你們暫時不要動這些人……他昨日曾有交代?」

  「不動……父親是擔心洛中情況不安,倉促動手會遭反噬嗎?」袁基不由追問道。

  而不用袁隗回復,那被扶起的袁逢卻是當即眨了兩下眼皮。

  「原來如此。」袁紹微微頷首。「那我們等事後再出手……」

  袁逢一言不發,卻是死死盯住了自己弟弟袁隗。

  袁隗恍然大悟,然後趕緊說道:「昨日你們父親曾寫下一句話……正是關於公孫珣和公孫氏的。」

  袁氏三兄弟當即屏聲息氣。

  「他的意思是,天下若亂,公孫氏如耿氏,而公孫珣此人當為北地主人,爾等若有天命,可自取之!」

  聽到此言,袁基默然不語,袁紹卻是不禁恍然,而袁術則是微微頷首。

  又是一團口水溢出,而這一次,三兄弟卻無一人想著為自己的老父親擦上一擦。

  三月初十,宋氏滿門棄市,天子詔令,不許收屍,聽到消息的宋皇后在暴室中終於絕了最後一絲念想,只是待死而已。



  「昔太祖在洛,才德俱現,若鶴立於雞群。太僕袁逢觀之,乃暗語於諸子:『此復北地主人也,不知誰能取之!』太祖聞之,愈惡袁氏。」——《舊燕書》.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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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01 PM

第五卷 第21章 無生

  公孫珣並不曉得自己因為被人當做耿弇而被輕易放過。

  不過,假設他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呢?

  應該……會是很高興吧!畢竟,在他的人生規劃裡,所要去做的無外乎就是個耿弇,甚至只是個小一號的耿弇,給各路『光武帝』老老實實打工,混個『遼西主人』的稱號,更何況人家袁逢如此抬舉,稱他是北地主人?

  所以說,應該會吧!

  當然了,且不說公孫珣並不知道這些,就算知道了,此時恐怕也已經不是去想什麼耿弇的時候了。

  實際上,來到眼前,三月中旬的這日上午,他所見所想的卻都是冠軍侯三個字!

  冠軍侯是誰?

  大漢歷史上之前一共有三位冠軍侯,第一位毋庸置疑,自然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這位的事跡就不必多言了;

  第二位則是賈復,這人乃是後漢開國皇帝、光武世祖麾下第一武勇之將,封冠軍侯倒也算是名副其實,更別說此人後期還改遷了爵位;

  第三位者則是後漢外戚竇憲,去世距今還不到百年,話說,這位的人品固然不咋地,刺殺太后寵臣還嫁禍給造紙的蔡倫……然而,就是這麼一位,在政治鬥爭中被逼到牆角,無奈之下北擊匈奴,卻一戰成功,勒石燕然!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這是注定要在歷史上並稱的功績,那麼人家大勝回朝,洋洋自得之下給自己加個冠軍侯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所以說然而……公孫珣萬萬沒想到,這大漢朝居然還有第四位正牌的冠軍侯!而且還是個宦官!若非是親眼所見這表在王甫家門上的『冠軍侯』三字,他一定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可憐公孫珣出身邊郡,自幼隨著母親通讀史書的時候,也曾於夢中想過做一任冠軍侯……孰料,今日才知道這冠軍侯居然被王甫搶了去!憑良心講,這個爵位在此人手中如此長的時間,那誰日後便是真的封了冠軍侯,也會覺得噁心吧?!

  「少君!」韓當跟在公孫珣身邊以後也是略識了一點文字,但終究有限,所以並不明白眼前那富麗堂皇府邸上的字跡代表了什麼,更不明白公孫珣為什麼一直盯著大門看個不停。「已經布置完畢了,咱們要不要進去拿人了?這府中我來過,咱們這麼多人,還有司隸校尉直屬的甲士,直接衝進去保證能把人拿下!」

  「還不行!」公孫珣回過神後趕緊言道。「陽公還沒有從宮中請出旨意,再等等……這是辦案,不是兵變,咱們現在也只是堵人,防止他躥入宮中而已!」

  「喏!」韓當不明所以,但總歸懂得執行命令。

  「小心一些,讓周圍的士民離得遠一些,留神別有什麼暗道之類的東西!」

  「喏……」

  二人正在說話,卻聽到眼前冠軍侯府大門吱喲一聲打開,正在家休沐的王甫居然氣勢洶洶的主動帶著一群持械的賓客衝了出來。而這下子,原本停在附近探頭探腦的過路士民登時驚嚇萬分,一個個的或是抱頭而走,或是驅車而逃。

  寬闊的洛陽街道上,瞬間一空,只剩下兩幫公然執兵對立的人。

  「公孫珣!你這小子,三番兩次上門辱我,是想死嗎?」白面微胖的王甫勃然大怒。「你妻伯的面子在我這裡未必那麼值錢!」

  「我何時三番兩次上門辱過他?」公孫珣一時不明所以,只能去問身旁的韓當。

  當然了,這話剛一出口,瞥了一眼韓當的公孫珣就立即反應了過來……可不是嗎?正月初一那天晚上,『自己』曾經大晚上翻過這堵牆往人家家裡射過箭,然後還大喊什麼遲早要宰了對方云云!

  這事半個洛陽都知道,沒理由自己這個當事人不知道!

  「王公!」就在王甫看到公孫珣根本不理會自己而準備直接發作之時,一名伶俐的賓客忽然拽住了王甫的衣袖。「事情不對,後面居然有甲士……」

  王甫心中登時一驚!

  話說,大漢朝的宦官在政治鬥爭上的敏感度和決斷力其實是要遠強於的士人和外戚的,出色的政治鬥爭傳統加上北宮皇權的天然庇護,正是他們能夠屢屢以弱勝強的主要法寶。

  而王甫雖然已經執掌朝政十來年,也墮落腐化了十來年,但他畢竟是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當初九月政變之時,十七個人一起合謀,曹節固然是首領,但王甫也絕非浪得虛名,正是他膽子最大,矯詔自稱黃門令,然後一馬當先掀起了血雨腥風……人家之所以狂,是有資本的!

  那麼回到眼前,休沐回家,剛剛還在家中宴飲作樂,點查此番所獲財貨的王甫,咋一聽到甲士二字,登時就暗叫不妙……洛中豪門大家極多,賓客們持刀握弓乃是尋常之事,但披著鐵甲的軍士卻只可能代表著正規的軍事力量!

  一念至此,骨子裡殘存的那點政治敏感,當即促使王甫不管不顧的直接往家中而逃。

  見此情形,那群司隸校尉直屬的甲士並沒有什麼動作……他們畢竟是近畿的重要軍事力量,聽得是司隸校尉的命令,所以陽球一刻不帶著宮中的旨意出來,那他們就一刻不會出動。

  不過,這也正是公孫珣的價值所在了!

  「只要王甫、王萌還活著就行,其餘一概不論!」

  見此情形,公孫珣雖然暗叫不妙,但也不再猶豫,而是當即拔出那把『項羽之斷刃』往前遙遙一指,然後就一馬當先率領手下義從向前攻去!

  然後須臾間,這冠軍侯府面前就慘叫聲不斷。

  話說,王甫府上的賓客固然多有能人異士,但公孫珣手下義從卻是邊軍出身,行事有度,再加上一方猝不及防,一方早有準備,所以一個照面之後王甫的下屬就死傷慘重,然後瞬間崩潰!

  至於說略顯富態的王甫,也很快就被韓當拽著頭髮,當眾從門內給拖了出來!

  「公孫氏的小子,不要上了別人的當!」王甫披頭散髮,被韓當一路從帶著血跡的台階上拖了下來,口中猶自呼喊不止。「那些士人不過是見你刀快,想暫用你這把利刃而已,用完了就會扔的!你仔細想想,我是冠軍侯,更是兩千石的中常侍,無旨意當天化日擅自殺一兩千石……你老師、妻伯都救不了你!何苦為那些士人丟了性命?!」

  「無妨。」公孫珣甩了甩那『項羽之斷刃』上的血珠,不由喘了一口粗氣。「王公且安坐,我並未要殺你們父子,等司隸校尉將旨意送來咱們再說話!」

  王甫微微一怔,卻又不禁直接坐在地上的血泊中放聲大笑:「你們竟然蠢到這份上嗎?咱們大漢朝數百年,向來只有我們這些人借北宮之勢殺你們的份,哪裡有你們借北宮之勢殺我們的道理?!」

  公孫珣笑而不語,這王甫果然是被十來年的富貴給腐化的不成樣子……北宮中那麼多人想殺他,他居然不知道嗎?

  而稍傾片刻,魏越也推著王甫的義子,永樂少府王萌走了過來。此人是聽到自己父親在外面被擒,直接出來投降的,全程沒有什麼反抗,所以衣服、冠履都好好的。

  不過,等這王萌看到自己父親那般形象躺倒在血泊中,而且言語失措,便登時大急,只是被魏越拽住不能撲過來而已:「我們父子固然是罪孽深重,但我父親已經這等年紀了,為何要如此對他?!要用刑罰泄恨,可以從我開始!」

  「萌兒!」所謂板蕩見真情,那王甫眼看著自己義子如此孝順,不急反喜。「我並無大礙,只是跌坐在血泊中而已,他們沒有旨意,不敢殺我們兩個兩千石……且等宮中來人營救!」

  那王萌見到自己父親無恙,也是大喜,但聽完這話後反而揚天長歎:「父親不必自欺欺人了,這些年我們做過的事情別人不清楚,我們自己不知道嗎?死一萬次都夠!還有幽閉皇后一事,我之前便說,天子讓我們來做,未必是好意……」

  「無妨!」王甫勉力安慰道。「大將軍我都殺過,一個皇后而已……」

  「大人!」王萌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是北宮願意放過我們,我們今日也無路可走!你看看人家刀子上的血,如今已經到了刀子見紅的局面,就憑這白馬中郎火燒彈汗的狠勁,便是宮中真有旨意來營救我們,他逃竄之前也是要拿我們父子的腦袋來名揚天下的!大人,自露刃時起,你我父子,此番就注定沒生路了!」

  王甫終於色變。

  不過,公孫珣聞言卻不由哈哈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不想王公養了一個這麼孝順且明白的義子……可惜,如此福分卻不知收斂,不學人家曹騰結交士人為子孫謀後路,反而要連累兒子去死嗎?!」

  王甫面色蒼白,想爬過去拽公孫珣褲腿,卻又被韓當拖著頭髮摜在地上,只能當街俯身叩首:「求公孫郎中饒我父子一命,我願在此指天明誓,絕不追究此事,再將家中珍寶全部奉上,只求……」

  「王公何必說笑?」公孫珣收起刀來負手站在對方身前,也是陡然變色。「正如你兒子所言,我們刀子都拔了,怎麼可能就此了斷?若宮中來旨意讓你下獄,那自然是司隸校尉陽公與你說話,可若宮中來旨意要救你,我也只好殺了你們父子,學張儉跑到塞外去了……王公認識張儉嗎?知道此人事跡?」

  王甫伏在地上,抖如篩糠,卻再無一言,而王萌也是一聲感歎,閉口不言了起來。

  一隊司隸校尉直屬的甲士當街而列,卻並無動靜;

  一群冠軍侯府的賓客被下了器械,然後被驅逐到牆角下團團抱頭蹲地,不許發聲;

  數十雁門邊郡來的義從持械在侯府大門前來回巡視,卻也並不入府搜檢;

  侯府中一開始亂了一陣,但等他們發現前後門都被堵住以後,卻也是陷入到了絕望的沉寂中;

  撒了幾具屍首的台階上,公孫珣與王甫父子兩站一跪,各自無言;

  便是不遠處探頭探腦的各家賓客、僕人,還有一些大著膽子的路人,也都不敢輕易發聲!

  整個局勢詭異到了極點,所有人都在沉默,也都在等宮中的旨意……而有意思的是,雙方期待前來傳旨的人居然都是司隸校尉陽球,而非是宦官。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蹄聲轟隆作響,所有人都不禁抬起頭,而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是,來人果然是趁著王甫在家休沐,打著謝恩幌子入宮求見天子的陽球陽方正!

  「不對!」事到臨頭,原本以為自己逃過一劫的王甫卻如回光返照一般恢復了一絲清明。「我一宦官,萬般榮寵都來於北宮,如今天子棄我,便是苟活一時,等進了詔獄也是十死無生……」

  那邊王萌也是不由黯然:「若如此,其實尚不如死在這公孫珣利刃之下!」

  「我就知道文琪那把佩刀甚利,絕不會讓此賊逃了!」陽球遠遠見到王甫父子都被擒拿,當即就在馬上大喜過望。「文琪放心,我將王甫在京兆數日斂錢七千萬一事奏上,天子大怒,已經許我便宜治罪!這二人今日便是被你我分屍了也無妨!」

  公孫珣也是不由大喜……能不學張儉當然還是不要學的為好!

  陽球這邊下得馬來,也懶得出示旨意,只是立即催動那列甲士來拿人,又旋即對公孫珣吩咐道:「之前上奏之時,我已經將王甫的爪牙段熲,還有其他幾個中常侍一並列入。其餘幾人倒也罷了,唯獨段熲,此人一日不被拿下,你我邊一日不能安穩,我現在分文琪一隊甲士,麻煩你不辭辛勞,速速將那頭老虎給縛住,省的他掙扎起來,惹出麻煩!」

  公孫珣自然無話可說,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於是他當即答應,然後立即行動,轉身就走。

  「陽公!」就在這時,那王萌忽然當街跪地,懇切言道。「陽公,我當日也做過司隸校尉,按照官場規矩,你我是所謂前後為官,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你我曾經多次宴飲相交……」

  「然後呢?」陽球不由冷笑。

  公孫珣也饒有興致的停下腳步。

  「我知道我們父子罪孽深重,必死無疑!」王萌連連叩首道。「但我父年長,只求進了獄中以後,不要拷打我父,給他一個痛快,萬般刑罰皆衝我來!」

  王甫已然面如死灰,並無反應。

  但陽球聽得此言,卻忽然變色,然後猛地揚起馬鞭狠狠抽到對方臉上,而且接連不斷:

  「你也知道你們父子罪孽深重嗎?我昨日在司隸校尉府中查看案卷,你弟弟王吉仗著你們父子的勢力在沛國為相五年,累計殺人近萬,殺人後還要分屍放在車上不許人收,還要傳送各縣讓人觀看!白骨腐肉累累,天下人都親眼所見,所殺萬人的案卷更是他自己親手所列,如今就在司隸府中……就憑這一件事情,我怎麼可能讓你們父子如此從容去死?!我為何等皇后剛死便冒險入宮?不就是因為不能忍這些事情嗎?!」

  公孫珣原本還對這王萌頗有幾分讚歎之意,聽到此話也是不禁面色轉冷……一郡之人能有多少,居然殺人過萬,難道都是犯了死罪的死囚?!萬人屍骨背後,又有多少哀嚎哭喊,哪個不比他王萌可憐?!

  正如陽球所言,僅此一事,這王甫一家就該被五馬分屍!

  就這樣,劈頭蓋臉抽了一氣之後,陽球算是出了半口惡氣,而正當他轉身準備招呼甲士來將這父子帶走時,那自知再無幸理的王萌卻又忽的抹了一把滿是血跡的臉,然後梗著脖子坐起身來破口大罵:

  「陽球,你這廝當日在洛中待罪的時候,像條狗一樣到處搖尾巴!來到我們家中,像奴僕侍奉主人一樣在筵席中侍奉我們父子!如今你反咬一口,以奴背主,將來必遭……」

  「堵他嘴!」公孫珣和其他人一樣一時發愣,但卻第一個回過神來下令。

  「拿石頭堵!」陽球面色通紅,幾欲發狂!「再與我綁起來拖在車子後面,我要親自駕車將他們父子一路拖入獄中,也算是再來親自侍奉他們父子一番了!」

  公孫珣微微凜然,卻是不再理會這邊的事情,只是示意韓當等人將王府門上表著的『冠軍侯』三字拆下,在血泊中蹭了蹭,便直奔段熲的光祿大夫府上而去了。



  「王甫使門生於京兆界辜榷官財物七千餘萬,京兆尹楊彪發其奸,言之司隸。時甫休沐裡舍,熲亦歸家。球欲假詣闕謝恩,因奏甫、熲及中常侍淳於登、袁赦、封羽等罪惡,唯慮甫聞訊入宮相持,便不敢行。太祖時為中都官從事,乃自告奮勇,率義從堵截其舍!待至,不及陽球得旨,太祖即刻親持刃相博,引義從攻殺入舍,先擒甫、萌父子,復拖其發冠至門前看管。甫臥於血泊,惶然不解:『不得旨而殺兩千石,死罪無赦,於君何益?』太祖慨然應曰:『汝父子族人五毒俱備,貪鄙殘命,天下苦之久矣!既已發動,自有進無退,便以亡命江湖,亦要為天下誅汝曹!』既攻,洛中士民臨街而觀,復聞此言,皆踴躍相頌,固知王甫無生矣!」——《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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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03 PM

第五卷 第22章 速殺

  公孫珣帶著自己的義從和一隊甲士,還有『冠軍侯』那三個字的沾血門楹表文……其實也就是後世匾額的雛形物件了……還沒有走出太遠,就被人給攔住了。

  「文琪!」王允帶著進賢冠、穿著一件家居直裾,卻腳步匆匆,不顧形象身份直接就在街上攔住了公孫珣的白馬。「我在家聽人說,你們已經把王甫給拿下了?事情果然成了嗎?!」

  公孫珣當即頷首:「正要再去拿段熲!」

  王允握住對方的韁繩連連搖頭:「段熲一個武夫,不過王甫等人的爪牙,若王甫無生他也不足為慮了……只是文琪,你須與我直言,王甫此次必然無生嗎?」

  公孫珣當即再度點頭:「王公放心吧,他父子活不過三日,或許活不過今日也有可能……我直言好了,便是天子下詔赦免他,陽公與我也必然會在詔書下達之前先殺了他們父子以謝天下!」

  聽到此話,王允不由鬆開韁繩,連退數步,居然就在街上淚水出眶:「不意老賊竟有此日!我當速速回家,整備三牲,只等王甫死訊一到,便祭奠我舊主劉公……」

  公孫珣自然是好言相對。

  不過,就在王子師準備回家祭奠當日為他而死的太原太守劉質時,卻一轉身看到了那塊匾額。

  「這是王甫那賊子的血嗎?」王允不由駐足。

  這個時候,公孫珣當然不會掃人家的興,便微微點頭默認。

  而聽到此言後,這王子師在眾目睽睽之下立即做了一件讓人目瞪口呆之事——只見他捋起衣袖,伸出手指蘸了蘸匾額上的血汙,最後居然放入嘴中舔了一舔。

  不要說跟著王子師來的家人,不要說周圍的路人,便是韓當等邊地廝殺漢也是一時無言。

  公孫珣當然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他終究是對王允這人略有認識,所以第一個反應了過來,然後強笑一聲,勉力問道:「不知味道如何?」

  「呸!」王允直接唾棄在地,然後面色發苦道。「腥臭無比,天下並無比此更惡之物了!」

  「天下間的人血不都是鹹的嗎?」公孫珣繼續乾笑道。

  「禍國閹賊之血,焉能不惡?!」王允理直氣壯。

  公孫珣仰頭一笑,卻是忽然面色一肅,趕緊打馬往段熲府上而去了。

  話說,段熲乃是太中大夫,而太中大夫、光祿大夫,或者說之類之類的,都是典型的虛職,位階很高,卻並無什麼實際上的職司。一般是三公九卿這種級別大重臣卸位以後,又無相應空缺,但是偏偏人家地位擺在那裡,給個議郎無疑是一種羞辱,那就只好用這種官位給養起來。

  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今天是個太中大夫、光祿大夫之類之類的,那明天人家忽然被拜為三公領尚書事,也不必有什麼驚訝的……橋玄不就是如此嗎?楊彪更是屢屢在三公和光祿大夫之間打轉。

  而回到眼前,當初段熲段紀明從潁川太守任上下來,然後入洛與曹節、王甫彙合,本就是想最後再博一把三公之位的。考慮到他之前就做過太尉,那真要是兩度出任三公,這段氏的將來就算是勉強有個說法了,也算是在洛陽徹底站穩了……

  當然了,如今誰都知道,這段紀明在洛陽這麼長時間,卻並沒有等到三公的任命!

  恰恰相反,段太尉先等到的是自己還有兩個愛將一起所主導北伐的徹底失敗!是政治上的徹底失勢!

  然後,他又等到了兩個愛將被貶為庶人,並被人殺死在路邊的消息!

  而現在,他又等來了尚書台中都官從事的上門緝拿和司隸校尉直屬的甲士!

  不過這一次,向來以能殺人而聞名天下的段熲並未做多餘的反抗。實際上,當公孫珣將王甫門上拆下的冠軍侯三字匾額送入段府後不久,大門便直接打開,段熲的兒子也親自出門相迎,說自己父親正在院中白衣待罪!

  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先讓那隊甲士入內,然後才領著義從闊步邁入了段府。不過,他顯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段熲就在院中白衣待罪,並無半點虛言。

  「段公!」公孫珣站在院內對眼前坐在地上的那名老者微微拱手。「你這是認命了嗎?」

  「既然有甲士到來,必然是有天子首肯。」段熲鬚髮斑白,無風自動。「而且王常侍也已經束手就擒,此事更是已成定局。既然如此,我身為臣子,難道要負隅頑抗,與你們白刃相對嗎?」

  「段公。」公孫珣微微點頭,然後又饒有興致的瞅了一眼段熲身後廊下那幾十個面露憤恨的精壯賓客、家人,卻是繼續說道。「我不瞞你,別人倒也罷了,等你進了獄中,一定是要和王甫父子一起去死的,你須早作準備!」

  此言一出,莫說段熲的妻子兒女驚慌失措,那幾十個精壯賓客更是直接憤然露刃,引得韓當等人也是紛紛拔刀相對……剛剛還是一片悲涼之意的段府瞬間就有化為戰場的趨勢。

  「不要中了他的計策!」坐在地上的段熲一動不動,甚至連頭也沒回,但只一聲呼喝便讓這些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他是故意激怒你們,想讓你們拔刀的。但此時拔刀,只是讓你們徒勞死光而已,還要搭上一個悖逆罪人的名號!」

  公孫珣不以為意的向前兩步,來到段熲身前,也是盤腿坐下:「段公莫非以為我是在虛言嗎?熹平元年,你為了迎合曹節、王甫,將上千太學生下入詔獄,然後在獄中打死了那麼青年士子,後來更是因為這份功勞進位太尉,當日你喜氣洋洋的時候難道沒想過有朝一日要為此償命嗎?」

  二人相對而坐,相隔不過區區數尺,所謂四目相對。

  而此時聽到如此質問,段熲卻也是坦然開口:「我從軍數十載,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厲害得失?正如你所言,當日我投靠宦官,謀求顯位的時候早就想過有今日之厄,故此今日才會從容白衣相對。只是,我確實沒想到你們會如此急切,上來便要置我於死地!更沒想到,你公孫珣會如此理直氣壯的來質問我……我當日還以為你是個人物,今日一看,不過是個蠢貨罷了!」

  公孫珣當即失笑:「段公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你是把士人和閹宦當做對壘雙方,成王敗寇,所以當日入局之時便已經有所覺悟,而我公孫珣明明也不過是在為士人當打手,他日事敗也會死無葬身之地……並不比你高明一二,卻又洋洋自得,是這意思嗎?」

  「不是嗎?」段熲一聲冷笑。「你所恃的,不過是你如今退路多多,再如何張狂也一時性命無憂罷了!須知道,世事流轉,二十年後你還能有……」

  「沒有二十年了!」公孫珣不由搖頭。「段公可惜了!」

  段熲茫然不解。

  「不說這些了!」公孫珣忽然起身。「新舊交替、黨爭無情、私怨難平,段公……我再說一遍,你此去獄中,天子也好,陽球也好,我公孫珣也罷,都斷不許你活著出來!但我出身邊郡,比誰都曉得你段熲的對漢室的功勞,所以才在這裡喋喋不休!只希望你先行了斷,以免在獄中受辱……而若如此,我還可以從中斡旋,讓你的妻子家人返鄉安居!」

  段熲思索片刻,卻又連連搖頭:「你三番兩次騙我自殺,未必不是使詐,說不定此案還有轉圜的機會!請把我帶到司隸校尉的獄中吧,我是不會自殺的!」

  公孫珣無奈點頭:「既如此,我明日再去獄中探視段公,想來到時候段公就已經有所覺悟了……屆時,我的承諾依然有效,便是讓我親自送你一程也無妨!」

  段熲理都不理對方,而是豁然起身,昂首往外走去,而公孫珣一揮手,那隊甲士便登時跟上,準備將這位昔日涼州名將押入獄中!

  話說,段熲此去十死無生,可看著那幾十個面色哀切,同時還隱約憤然看向自己的精壯武士,所謂私怨已償的公孫珣卻也是意興闌珊,一時無言。

  於是乎,雖然天色尚早,但他卻也沒去獄中觀刑,而是徑直往家中去了……不過,公孫珣也確實沒有想到,家中竟然有客人等候多時。

  「文琪,」坐在堂中,一邊與呂範對飲一邊逗貓的曹操微微舉起酒杯,算作行禮。「不想你家中有如此天地,美酒狸貓,都是難得……幸虧我今日過來了。」

  公孫珣見到對方如此縱意,卻是不由有些尷尬……話說,他哪裡不知道對方此來的緣由呢?

  呂範作為一介家臣,之前也只是勉力應付,如今見自家主公回來,自然趕緊起身退下,而公孫珣也只好坐下,然後用那剛剛殺過人的手與曹操舉杯對飲了起來。

  「我是來辭行的。」連飲了數杯酒後,曹操當即開門見山。「卻不想你們如此迫不及待,皇后剛死,便做的好大事……當日你與橋公所言怕就是此事了吧?」

  「然也,」公孫珣微微頷首,然後不免訕訕。「皇后……」

  「皇后死在了暴室裡。」曹操舉杯自飲自言道。「陛下並未提及如何安葬……」

  堂中一時無人說話,只有屋簷上幾隻小鳥嘰嘰喳喳個不停而已……話說,什麼並未提及如何安葬,無外乎還是不許收屍而已,真不曉得這天子到底是發的哪門子狠,這股狠勁又從何而來?

  要知道,這畢竟是做了數年一國之母的皇后,就算巫蠱是真的,就算是想拿宋氏立威,將舊權貴給清掃一空……可人都死了,還不許收屍,這也未免太過了些!

  講實話,這已經不是立威,而是暴虐了!

  而既然如此,也就難怪公孫珣會如此尷尬了……他們畢竟是利用了皇后的慘死,並借助暴虐的天子,迅速發動此事的。

  「宋皇后一案本就是不清不楚,宮中朝中多有不平,天子如此行事,只怕要再生波瀾。」停了半響,盤腿坐在那裡的曹操繼續說道。

  「誰說不是呢?」公孫珣硬著頭皮答道。

  「文琪等人誅宦乃是大義,無須覺得尷尬。」曹操大概是看出了公孫珣的不安,於是出言安慰。「別人不懂你的難處,我不懂嗎?若不奮力誅宦,士人哪裡能容你?這幾日正在關鍵,事已至此,務必不要動搖。」

  公孫珣愈發苦笑,但也只好頷首。

  「不過,也難怪文琪見到我會不安。」曹操忽然又自嘲笑道。「我這是真的可憐到頭了!當初來洛中,一開始是想復官;走到半路上改成了想營救姻親;進了洛陽卻又變成了想給姻親收屍;後來又變成了只求給自己堂妹收屍;可如今天子連皇后都不許收屍,那我只怕連自己堂妹也都無法安葬了!自然也就沒必要留在洛中了!」

  公孫珣也是一時感慨:「當日還說要把許子遠和婁子伯一起叫來喝一杯呢,誰成想孟德兄這麼快就要走?」

  「不必做此小兒女姿態!」曹操忽然搖頭道。「我堂妹一事王甫也脫不了關係,若是文琪能替我殺了他,也算是有幾分得嚐所願了!」

  公孫珣趕緊頷首,卻又將王甫父子的下場再度說了一遍,直言此父子再無生理,聽得曹操也是連連頷首。

  而曹孟德聽完以後,卻又忍不住問及了公孫珣等人的具體誅宦計劃。

  對此,公孫珣自然也沒什麼可隱瞞的,畢竟事情已經發動了,而且曹孟德此人想來也不會作出偷偷向閹宦報信之舉的。

  「不瞞孟德兄,朝中閹宦,以曹節、王甫為首,而曹節老謀深算,早早躲入家中,怕是急切難除;至於王甫此人則向來囂張跋扈,氣勢滔天,故此,我當日與陽方正議定,就以此人為先,行雷霆之事!而若能先除去此人,那其餘淳於登、袁赦、封羽等中常侍必然喪膽,我們也就可以借著王甫一案把他們牽扯進來,一舉擒拿……等到此時,曹節盡失外援,也就可以從容擊破了!」

  曹操思索片刻,好像確實也覺得這個計劃沒有太大問題。不過……

  「不過,」曹操忽然說道。「這些宦官久在朝堂,勾連甚廣,文琪一定要行雷霆手段,能捕便捕,能殺便殺,切不可拖延日久……」

  公孫珣再度頷首:「我意正是如此……明日我就要去獄中,催促陽方正速下殺手,以絕後患!」

  「善!」曹操當即頷首。「且飲!」



  「熲曲意宦官,故得保其富貴,遂黨中常侍王甫,枉誅中常侍鄭颯、董騰等,增封四千戶,並前萬四千戶。」——《後漢書》.段熲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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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06 PM

第五卷 第23章 巡遊

  曹孟德看似豁達,但其實心中著實鬱鬱不堪。

  想想也是,前一個月,你家中還風光無限,還是洛中有數的權貴,你還在外面當著千石的縣令,前途大好!但忽然間,你妹夫全家死光光,然後你全家包括你自己在內所有人官位全失,你倉惶來到洛陽,卻發現自己連給自己堂妹收屍都做不到……

  這個時候,能做出表面的豁達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不過,可能是公孫珣家中酒水質量著實不賴,稍微聊了幾句以後,心中鬱鬱的曹孟德就連表面的豁達也消失了。他一個勁的握著公孫珣的手,說什麼自己多麼多麼豔羨對方此時的為所欲為,然後又不免談及自己此次回到譙縣老家,前途未卜云云……倒是讓公孫珣感慨之餘也著實無奈。

  二人從下午時分一直喝到晚上,那曹孟德原本還準備晚間去城外尋自己髮小袁紹辭行的,但彼時已經實在是醉的不成,路都走不穩,公孫珣根本就不可能放他出去,只是強拉回他又留了下來,吃吃喝喝的不說,還安排他在此處歇息一晚。

  孰料,臨到睡前,對方忽然又發起了酒瘋,非拽著公孫珣說什麼要抵足而眠。

  眠就眠吧,一個醉鬼,也不怕他作出什麼事來,而且還在公孫珣家裡,想來夢中殺人那一套他也不敢玩……只是一邊說要和自己抵足而眠,一邊卻又死死抱著那隻胖貓又是什麼意思?

  兩人一貓?!

  不過,好在曹操喝的實在是太多,不一會就抱著貓睡得死死的,公孫珣這才勉強挨著床沿閉了眼……趁機脫身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真要是鑽回自己老婆的被窩,那指不定就要被人說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什麼的!

  那可就別想在士大夫那裡混了!

  而一夜無言,第二日一早,公孫珣眼見著曹孟德依舊睡得如山穩、如雷響,更是無可奈何,只好安排了兩個女婢進來伺候,又叮囑了呂範仔細穩妥的應對一下此人,然後便匆匆洗漱完畢,往司隸校尉府而去了。

  「文琪來晚了!」甫一踏入司隸校尉府下屬的詔獄,陽球便面目猙獰的出現在了眼前。

  只見這位大漢司隸校尉,非但身上血跡斑斑,而且雙目通紅,儼然是一夜未眠,甚至還親自參與了用刑。

  不過,來晚了又是什麼意思?

  「陽公何意?」公孫珣勉強壓住心神問道。「我一早便來,何談已晚?」

  「那王甫父子已經被我活活打死了!」陽球獰笑言道。「嘴裡塞著土,直接亂棍擊打,哀嚎了半夜才死!」

  公孫珣一時無言,卻又忍不住泛起了一絲帶著暴虐的快意。

  「我知道你與段熲有私仇,所以沒動他。」陽球繼續冷笑道,甚至還拍了拍公孫珣的胳膊,在對方衣袖上留下了不少血跡。「我且去洗漱更衣,然後眯上一會,文琪隨意為之!事情了結之後我還有其他交代!」

  公孫珣乾笑點頭,之前還想勸對方早日下手的話此時自然是被他扔到渤海裡去了,而兩人交身而過以後,他也是徑直去獄中尋段熲了。

  話說,關押段熲的監獄房間並不是什麼汙穢不堪之地,實際上,這段紀明所居的監獄房間位於最上層,不僅有光照、通風,而且地面乾淨、整潔……看的出,這位段太尉確實受到了優待。

  但即便是這種優待,一夜之間,靜坐在房內的段熲還是不免精神萎靡了下來。

  「你居然沒騙我。」段熲見到來人以後不禁黯然。「果然從天子到士人,都想要我速死嗎?」

  「那王甫父子昨夜動靜蠻大?」公孫珣當即反應了過來。「段公在此處也能聽得清楚?」

  「然也!」段熲閉目而言,語氣微微發顫。「陽方正根本就是毫無顧忌,就是要直接把王常侍父子虐殺……他們都死的那麼快,我哪裡還有生路呢?只是我實在是不懂,士人要殺我理所當然,為何天子一定要置我與王常侍於死地?」

  「其實……」公孫珣見對方如此姿態,也不由說了句實話。「國家制度,宦官中兩千石的中常侍只有十二個位置,千石的中黃門不過二十個位置,若不殺盡舊人,新人又怎麼能上位呢?當日段公為人爪牙時,不也曾為王甫、曹節連殺兩位中常侍嗎?天子如此態度,怕是和身邊諸位年輕常侍、黃門脫不了關係。」

  段熲不由默然……事到如今,他哪裡還會不懂,只是不甘罷了,而對方說透以後,他也是有所覺悟了。

  「段公!」停了半響,公孫珣方才勉力問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何話要說?」

  「此時自殺可能保全家人?」段熲抬起頭認真問道。

  「不好說了。」公孫珣正色答道。「畢竟是下了獄,就算是報上去一個自殺,也未必有一開始那麼好辦了。不過,我願意為段公勉力為之,便是不得已發配邊地,我也會從尚書台使力氣,盡量讓貴家發配到涼州故地……」

  「如此,熲在此便多謝了。」段熲難得坐在地上躬身一拜。

  「那段公想要如何了斷呢?」見到對方有所覺悟,公孫珣再不客氣。「鴆酒、白綾、刀斧……獄中都不缺。」

  「並無別求。」段熲起身後端坐不動。「只是不想像王甫那樣慘死在獄吏之手,也不想鴆酒、白綾那般不痛快……還請公孫郎中親自動手。」

  公孫珣點點頭,直接抽出自己的那把斷刀來,刀光如水,倒是讓獄室內微微一亮。

  「董卓那小子的破刀。」段熲見狀不由失笑。「也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洛中名士只有蔡伯喈看的起他,隨口胡說一句什麼『項羽斷刃』他就信了……項王何時去過西涼?」

  「或許是假的吧!」公孫珣一邊走到對方身後一邊不以為意道。「但此刀經蔡伯喈之口、董公與我之手,他日便是假的也要成真的了。」

  「你與董仲穎還有我都一樣,全都野心勃勃之輩。」段熲眼看著那把斷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口中猶自不停。「但說到底全都是武夫罷了,邁不去那個坎的!過二十年,他們找到機會還是要把你這種人掃除出去!聽我一句勸,你還年輕,不如早日……不對!你昨日所言『沒有二十年』,莫非是說國朝沒有二十年了嗎?!是這意思嗎?!屆時士人復為草芥,武人復為英豪?!」

  公孫珣手上動作一滯,但也僅僅就是一滯而已,緊接著,那把斷刃就沿著對方的脖子一側輕輕滑過,瞬間血流如射……這種速度的失血其實並不足以讓對方立刻死亡,但卻也能讓對方迅速暈闕,減緩痛苦。

  一代名將,煊赫半生,注定要名垂青史,卻因為名利富貴而投靠宦官,鎮壓無辜,也注定要毀譽參半……但不管如何了,隨著這麼一刀下去,失去知覺的他終於是注定要一命嗚呼了!

  公孫珣輕易下了殺手,再加上之前的夏育、田晏,還有昨晚上被陽球虐殺的王甫……那麼按照當日高衡死後他心中鬱憤所指,所謂私怨仇人其實已經解決掉了絕大部分,或者說只剩下曹節一人而已。

  然而,看著地上依舊血流不止的段熲,手握利刃,濺了半身血的公孫珣卻沒有感覺到半分釋然……不要說和當日殺了夏育後的渾身輕鬆相比,甚至連剛才聽聞王甫已經被虐殺時那一點點心中暗藏的痛快都沒有!

  這是因為此時此刻,公孫珣只覺得眼前的段熲和當日的高衡,其實並無半點區別……甚至隱隱就是一個人而已!

  清白之士,所遇不淑,君不因我而死,卻又為我所殺!

  枯站良久,眼前看眼前地面上的血液越來越多,公孫珣情知對方已然再無幸理,便甩了下刀子,收刀入鞘,然後快步走出了牢房。

  「文琪。」陽球看著對方身上的血跡,並未多問此事,而是當即凜然道。「當日你我議定,殺王甫以震懾洛中……但我以為只是殺人卻不足以讓彼輩束手!」

  「請陽公直言!」公孫珣拱手應道。

  「王甫的侄子沛相王吉也已經在抓捕路上……」陽球冷笑道。「此人殺人之後最喜歡分屍,還要把所殺之人書寫姓名罪狀,一並掛在車上展覽!我欲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分屍王甫,然後載在車上,書寫其姓名罪狀,巡遊洛中!」

  公孫珣當即再度拱手:「珣不才,願借王甫屍首行走洛中,以震懾宵小!」

  「好!」陽球當即拍案道。「我就知道文琪膽略非常,洛中所謂豪傑千萬,卻都是懦弱死犬,敢與我同列的,就只有你白馬中郎一人而已!等巡視完畢,你便將其屍首掛在城門之上,讓天下人共睹!而我現在就去查抄王甫的府邸和裡舍!」

  公孫珣當即領命而出。

  而稍傾,就在司隸校尉府前,果然就見到一群獄吏將幾塊不成樣子的血肉和王甫的首級取來,掛在了一輛公車之上,然後又有人取一木牌來,上書罪人王甫云云,給綁在了車上。

  公孫珣不再猶豫,領著韓當等人騎白馬在前,讓一名獄吏駕車跟在後面,再往後又有一隊甲士相隨,居然就直接往洛陽街上去了!

  話說,如果說昨日的逮捕行動還有些信息傳遞上的延誤,如果說只是逮捕不足以讓洛陽人相信昔日權傾朝野的王甫忽然就這麼被打落凡塵,如果說那些士人、官員昨日還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那麼今日,當滿身血跡的公孫珣騎著一匹白馬,帶著王甫被分成數塊的屍首走上大街時,洛陽士民再無疑慮!

  一代權宦王甫,前日還風光無限,讓自己的門生吏員去各地公開索取財貨,結果昨日就被上門緝拿,今日就這麼忽然而然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公孫珣剛剛走過一條街時,圍觀者和騎馬傳遞訊息的人就已經上百;當他走過四五條街後,追隨在車後呼喊追隨的洛陽士民已經上千;而等到車子載著王甫的碎屍走上銅駝大街之後,公孫珣還不得不停下來,讓人清理一下車輛——那輛車子沿途被洛陽士民投擲石子,居然已經不堪重負!

  「不意王甫為惡到這種份上,百姓恨之入骨。」韓當看著身後洶湧人群,不由面色發白。

  「百姓哪裡知道王甫的什麼惡行呢?」公孫珣不由冷笑。「除了少數受害者,其餘大多不過是看熱鬧而已!今日王甫碎屍掛在這裡,他們沿途跟隨,歡呼雀躍,拋砸石子,若有一日我與陽方正落得如此下場,他們也會如此!」

  韓當不由色變:「既然如此,少君為何還要應許此事?還要親自騎馬在前開路?」

  「因為王甫的屍首根本不是給他們看的!」公孫珣如此答道,然後眼看著車子清理完畢,便再度勒馬向前,沿著銅駝街而去。

  韓當隨即不再過問。

  銅駝大街,一側是南宮,一側是三公府和諸多洛中衙署,當車子載著王甫的碎屍,引著上千洛陽百姓來到此處以後,三公九卿、豪門貴族、士子官吏,幾乎人人出動,紛紛來看!

  有人喜,有人悲,有人驚,有人懼,有人歎,有人怒,有人號,有人默……但無論如何,這些人觀看王甫碎屍的同時,總是免不了神色復雜的打量一番走在前面,然後身上還血跡斑斑的公孫珣!

  而公孫珣則目不斜視,跨刀騎馬,就在這些人的復雜目光中大步向前,既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刻意停頓示威的意思……不過,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此時充斥了他的內心,握住韁繩的手更是隱隱發抖!

  話說,到了此時,公孫珣哪裡還不曉得,千辛萬苦,自己在這股政潮之中孜孜以求的政治投機卻是終於成功了!

  過了今日,天下人就都曉得,那個遼西來的公孫珣是誅宦的主力之一,是他親自帶著王甫的屍首巡遊洛中!

  過了今日,他將會在士人中名震天下,那些被王甫、曹節打壓過的黨人、太學生更是會視他為同志,所有人都不會再只把他當做邊郡一武夫!

  過了今日,若是再遇到田豐,或許彼輩就會誠心一拜了!

  過了今日,若是他能高升為兩千石,然後去征召名士,那些黨人、士人雖然未必不會繼續擺架子,但終究不會從骨子裡看不起他了!

  過了今日,便是明天就被宦官反撲,亡命江湖,那他公孫珣最少也會有半個張儉的待遇!

  當然了,這種身份上的自我超越只是暫時的,也是有限度的,而且是有風險和時限的!

  為什麼盧植、劉寬一開始不願意讓公孫珣參與誅宦,他們難道不是僅有幾個對公孫珣真心好的長輩嗎?!

  為什麼反而是楊彪、橋玄、王允這種並無關礙的士人重臣催促他行動,他們就這麼認可和推崇公孫珣?

  為什麼王萌在自知絕無幸理後會出言嘲諷?為什麼段熲會對公孫珣的行為不屑一顧?這倆人都是蠢貨嗎?

  恰恰相反!甚至連公孫珣自己心裡都一清二楚,盧植和劉寬是真正對自己好,楊彪、橋玄、王允只是想利用自己,王萌和段熲更是難得的明白人!

  而且公孫珣還知道,這種過於激烈,甚至於殘暴的手段,固然可以讓自己一擊而名揚天下,卻也注定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劉寬、盧植,還有自己的岳父趙苞、妻伯趙忠,這些人或許可以保他一時性命無憂,但等到二十年後宦官再度換茬以後,他一定會和段熲一樣成為新一批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就像公孫珣對將死的段熲所言的那樣……哪裡會有二十年後呢?

  這次的誅宦,便是公孫珣的母親也是一力支持的,甚至屢屢在信中鼓勵他行動!因為這天下,唯獨這母子二人比誰都清楚,絕對沒有二十年了!趙忠這波宦官之後,就是英雄豪傑執干戈鞭撻天下的時候了!到時候,再沒有什麼宦官、士人、外戚再度重啟輪回了,大漢都要沒了!

  這次投機,或者說這次豪賭,看似風險無窮,看似遺禍深遠,但實際上卻是公孫珣自入仕以後做的最劃算的一筆買賣!

  「將這個賊子的屍塊掛在夏成門上,將這個木牌與我釘死在屍塊旁!」城門之側,身上猶自血跡斑斑的公孫珣努力壓著顫抖的雙手,厲聲呼喝道。「不得司隸校尉之命,不許收屍!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昔日誅殺竇武、幽禁太后、再掀黨錮的王甫,已經被陽公和我公孫珣一起像殺一條野狗一般殺掉了!」

  「曹君……」城門外的官道上,呂範騎在馬上,遠遠的看著這一切,卻是忽然回頭朝身旁的曹操問道。「我家主公馬上就要完事了,曹君是否要等等他再走?」

  「不必了!」曹操宛如剛剛回過神來一般,不禁失笑著拍了拍自己坐騎身上掛著的一個木筐。「哪有盜了人家家養的異獸,卻還當面跟主人打招呼的道理?子衡替我向你家主公問好,就說洛中一會,著實難得,然而江湖路遠,若有機會,再相見吧!」

  呂範微微一笑,當即拱手。

  曹孟德也是微微頷首,便帶著兩個僕從,迎著密集的人流,往東面的家鄉而去了。



  「太祖既誅王甫,復磔其屍於夏城門,大署榜曰『賊臣王甫』。盡沒入財產,妻、子皆徙比景。左右或勸:『行事酷烈,早晚必遭反噬!』太祖凜然對曰:『日食地震,雌雞化雄,若不誅彼輩,大漢焉有早晚?』」——《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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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08 PM

第五卷 第24章 爺們

  「曹公!」一名中年武士面色發白的從外面闖入後院室內,引得屋裡數人驚慌失措。

  「如何了?」見到此人回來,便向來從容的曹節也忍不住有些緊張。

  「已經打聽清楚,昨日下午陽球發出了公文,要張奉張常侍歸案受詢。」這名武士趕緊答道。「據說張常侍今日一早去了以後當場叩首,願意以衰老不堪自請辭去常侍,然後還保證,只等下次天災,就讓自己弟弟張顥也請罪辭去太尉一職,兄弟二人孤身出洛,只求歸鄉……」

  「那陽球怎麼講?」一旁曹節的弟弟,同樣頭髮斑白卻又多了鬍子的曹破石忍不住追問道。「可曾許了嗎?」

  「那陽球開始不許,說宦官不能離開洛陽……不過,後來張常侍再三懇求,只說屆時讓自己弟弟回常山老家就行,他自己便在宛城尋個住處安頓,陽球這才答應!」

  曹節未曾說話,曹破石卻是鬆了一口氣。

  「還有一事。」這名武士咽了口唾沫,方才繼續說道。「中黃門陳玖昨日傍晚死了!」

  曹節猛地一怔:「怎麼死的?」

  「被那個公孫珣亂箭射死的。」這名武士面色愈發蒼白起來。「按照陽球從宮中請來的旨意,陳玖也在案中,於是司隸校尉府便對他也發出了公文,讓中都官從事公孫珣去召見他。聽人說,當時陳黃門驚懼不已,哭著對家中賓客說自己若是和對方一起離去,一定落得和王甫一樣的下場,便請家中賓客在前面假言迎接,他從狗洞中鑽出準備逃回北宮……」

  「然後呢?」曹節身後,一名操著江漢口音,面容清秀偏偏又鬍子旺盛的年輕文士突然發聲問道。

  「然後那公孫珣眼看著等不到人,猜出對方出逃,便立即帶著義從去追,就在北宮東牆外面的大街上追上!聽人說,當時陳黃門跪地求饒,但公孫珣假裝沒聽到,直接以追捕逃犯的名義下令亂箭射死,然後又當街把屍首拴在馬後拖到了司隸校尉府……據說,街上的血跡現在都還沒被掩蓋。」

  這次輪到曹節咽了口唾沫……而那中年武士見狀,也是趕緊知趣的退了出去。

  「都是你羅子羨的主意!」屋內安靜了片刻,然後忽然間,這曹節的弟弟曹破石卻是憤憤推了一把那個年輕大鬍子文士。「非要我家大兄鎮之以靜!如今這個局面,那陽球與公孫珣分明是殺紅了眼,若真是也來一個『追捕逃犯』,然後亂箭齊下,我大兄豈不是要平白丟了性命?!」

  這個大鬍子文士,自然也就是和呂範有往來的羅慕羅子羨了,登時無奈:「此事確實是我失了計較,我實在是沒想到彼輩會如此酷烈而又乾脆……」

  「不是子羨的問題。」曹節勉強安住心神,趕緊喝止道。「當日子羨的主意是我首肯的,便是我也沒想到這兩個豎子會如此,如此酷烈……大敵在前,咱們自己人千萬不要自亂。」

  羅慕當即俯身聽令,而那曹破石一臉憤然,口中猶自不乾不淨,但終於還是礙於自家大兄的威勢漸漸安靜了下來。

  「大人。」等到曹破石靜下來以後,羅慕便立即進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局勢既然已經超出預料,那大人就沒必要再留在外面家中鎮之以靜了,還是要想法子速速入宮才行!這時候,整個洛中就只有北宮是安全的!」

  「子羨所言甚是。」曹節連連頷首。「便是昨晚上咱們爺倆商定的那個法子,也終究是要在宮中發動的……」

  「什麼法子?」曹破石不禁好奇插口問了一句。

  當然了,問也沒用的,這位越騎校尉只是收獲了自己大兄的白眼和那個羅慕的沉默以對而已。

  其實也不怪自家長兄都看不起他,這個曹破石本身就是屬於那種格外低端的人……要知道,雖然曹氏本身是魏郡世代兩千石的家族,但等到他出生的時候家道已經徹底中落,什麼什麼都沒了,自己哥哥入宮做了宦官不說,他出生後乾脆就是取了個雙字名,可見家勢已經到了什麼份上了。

  所以,雖然隨著曹節的一朝成功,他也一躍成為了兩千石,但昔日鄉野間的無賴氣息卻是再也改不了了!

  一直到去年,他都五六十歲了,去做兩千石的越騎校尉,幫助自己哥哥掌握軍權。結果呢?一到軍營,聽人說自己手下有個五百主(也就是千石司馬了),家裡老婆長得漂亮,就居然不顧臉面的索要,最後逼得人家老婆無奈自殺……得虧越騎營中沒有一個叫高順的人,否則他估計也是要死的!

  其實,這種低端噁心的事情,在崇尚功利實用主義的大漢朝並不少見,尤其是在軍中的中下層格外泛濫……但是,做到高位以後還這麼幹,就實在是太掉份子了。歷史上,從底層混上去的人,諸如呂布、韓世忠都有類似的毛病,夏侯惇也曾經喝多了讓自己下屬的老婆出來陪酒,以至於被人普遍性嘲諷。

  當然了,這裡面可能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問題,呂布沒人管不說,曹孟德說不定會覺得自己那哥們真性情,跟自己好像,所以好開心!而趙構和秦檜則恐怕巴不得韓世忠一直這麼幹下去呢!

  那麼回到眼前,曹破石雖然是曹節的親弟弟,但在這種要緊的事情上,他卻根本插不上嘴,反而是那個不願意改姓,只願意稱大人的羅慕,更得曹節信重。

  於是乎,無奈之下,曹破石乾脆鬱鬱起身離開房間,到前院閒坐。然而,不等他在前院安穩下來,卻忽然聽到門前一片嘈雜,然後就看到門房處的賓客、徒附一窩蜂的往院中跑來……

  「亂跑什麼?!」曹破石登時大怒。「不曉得乃公我在這裡嗎?」

  「二爺!」宦官府上的稱呼永遠充滿著陽剛之氣,為首的一名賓客首領當即慌張下拜。「禍事來了,那公孫珣引著他的白馬騎兵和甲士一起過來了!」

  曹破石聞得此言,登時嚇得僵立當場……緩了數十秒後,卻又不顧年齡、身份,慌忙拔腿向後院跑去。

  「大兄,跑是來不及了,速速躲藏起來吧!」曹破石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後院,稍微一說以後便立即勸道。「這時候千萬不要硬接……」

  曹節也是面色煞白……饒是他老謀深算,饒是他見多識廣,饒是他心中其實早有方略,但所謂拳怕少壯,這對方真要是不管不顧的衝進來,然後來個『亂箭射死』,那自己萬般謀劃也都沒有意義了啊?!

  所以,一念至此,曹節登時就要往自家茅房處去躲避……他在那裡早早就挖了一個地窖。

  然而,就在這時,那羅慕卻忽然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恩主:「大人不要驚慌!」

  「子羨有何道理,速速說來!」曹節頗為緊張的催促道。

  「我曾在公孫珣的義舍中住過一段時日,也曾細細想過此人路數……觀此人行徑,雖然屢屢有求利而忘身之舉,但終究是有條理的!」羅慕抖著頜下的大鬍子迅速答道。「他參與此事,無外乎是想求名,而如今王甫已死,於他而言,其實已經算是有所得了。既然如此,他何必為了錦上添花之事而豁出前途呢?大人你並不在王甫案中有所牽扯,無旨意而擅殺兩千石,於他而言其實並不值得!」

  曹破石登時大怒:「我大兄執掌朝政十餘年,扶立天子繼位,如此金貴的性命,哪裡就不值得那個豎子賭上一把?你剛剛還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閉嘴。」曹節思索片刻,忽然又安坐回到了原地。「子羨說的對,我們不必慌張,這豎子定然是來找對街袁赦那老小子麻煩的,我們暫且安坐!」

  曹破石無可奈何,只能強壓著不安跟著坐了下去。

  而很快,前院的賓客就傳回消息,說是對方果然是衝著袁赦的府邸去了,曹氏兄弟這才算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不過,那羅慕依舊低頭不語。

  「子羨在想什麼?」曹節見狀不由問道。

  「大人!」羅慕忽然俯身大禮參拜。「請大人做好準備,如我所料不差,待會這公孫珣必然要來府上尋大人……」

  曹節當即愕然:「這話是怎麼講?」

  曹破石也是立即憤懣了起來:「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一會功夫轉好幾個彎?又要留在家中,又要去北宮,又說不是來找我們的,又說是來找我們的……」

  「大人。」羅慕沒有理會曹破石,而是衝著曹節認真言道認真。「王甫被分屍示眾以後,洛中諸位年長常侍、黃門紛紛喪膽,那張奉張常侍明明有做太尉的弟弟為外援都沒想著對抗,只求全身而已,而袁赦袁常侍明明有袁氏這條後路,又怎麼會無端反抗呢?可若是這樣,這公孫珣帶著騎兵、甲士來此處又是為何?」

  「是來震懾我的!」曹節當即恍然道。「也是來試探我的……我一直都在家中靜坐,他一定是有了疑慮!」

  「正是如此!」羅慕趕緊點頭。「所以,待會他一定會親自上門拜訪……」

  「那我是見還是不見?」曹節認真問道。「若是不見誰又去應付?若是見又該用哪種態度?!」

  羅慕毫不猶豫地答道:「要見!哪怕只能安他半刻之心,那也要見!至於態度,大人本就沒有涉案,只是辭去了大長秋一位,依然還是封了候的兩千石中常侍,該是什麼態度就是態度!」

  「說得對!本就……」曹節微微點頭,剛要繼續說話,卻聽到前院忽然一陣紛亂,便當即嗤笑改口。「這豎子還真夠快的!」

  羅慕當即賠笑。

  「那你們爺們去見他,我去躲一躲?」曹破石忽然再度開口。



  「曹節字漢豐,南陽新野人也。其本魏郡人,世吏二千石。順帝初,以西園騎遷小黃門。桓帝時,遷中常侍,奉車都尉。建寧元年,持節將中黃門虎賁羽林千人,北迎靈帝,陪乘入宮。及即位,以定策封長安鄉侯,六百戶……節弟破石為越騎校尉,越騎營五百妻有美色,破石求之,五百不敢違,妻執意不肯行,遂自殺。其淫暴無道,多此類也。」《後漢書》.宦者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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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10 PM

第五卷 第25章 牌戲

  稍傾片刻,曹府正門難得打開一次,然後,曹節的弟弟、越騎校尉曹破石親自出迎,倒也算是給足了某個自稱前來拜訪之人面子。

  「曹校尉,」公孫珣笑靨如花,外加一身素袍、白馬銀鞍,若非是知道他之前幾日做的好事,咋一看恐怕還以為這是女婿來探親呢。「怎麼勞動您親自出迎,不知道曹公現在何處,莫不是看不起我,不想見我吧?」

  「哎,公孫郎中說哪裡去了?」曹破石死盯著對方腰間的短刀,硬著頭皮答道。「我家大兄自從被流言所擾,辭去大長秋一職並交還符節以後,一直都在家閒坐,公孫郎中便是半夜來也能見到我家大兄。」

  「那……」公孫珣不由失笑。

  「請吧!」曹破石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腦門上已經冒汗,只是僵硬著身子讓開了大門。

  公孫珣見狀也不客氣,立即就帶著韓當、魏越、賈超等一眾武士,跨刀持弓,直接邁入曹府。而且根本不用那曹破石領路,他便一馬當先,囂張至極的快步直奔人家後院而去!

  話說,曹府上不是沒有忠心耿耿的徒附,也不是沒有勇力過人的賓客,更不是沒有人想攔住這些武士,但面對明顯是軍伍中人的對手時他們還是差了一些,幾下便被推搡到一旁。而且,當他們出於本能立即看向自家『二爺』時,卻發現這位越騎校尉早已經面色煞白,非但根本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反而滿頭大汗的跟著那公孫珣往後院而去了……主人都沒讓攔,那自己這些人還多什麼事?!

  公孫珣帶著一堆專職殺人的武士一路闖入後院,遠遠的便看到沒有戴冠、頭髮花白的曹節正在廊下和一個大鬍子文士玩牌,也就是三個猴帶一個豬的那種……俗名喚做動物牌,學名則叫做四季生肖牌。

  要知道,這可是如今天底下最主流的娛樂方式,天子都玩的。

  見到如此情形,公孫珣就讓其餘人留在院中,然後自己獨自一人上前,來到廊下負手觀戰,而僅僅是看了幾眼後他便不禁發笑。

  「公孫郎中何故發笑啊?」曹節一邊看著身前立著的象牙質地四季牌,一邊從容開口問道。「隔著牌背你也能看出來我玩的不好嗎?」

  「這是自然。」公孫珣愈發笑道。「兩人玩牌,牌數固定,那麼一方看著自己的牌便能大致想到對方的牌,而我看兩位的出牌自然也能知道一些東西……恕我直言,曹公你年紀大了,所以屢屢亂出牌,出錯牌!不過,最可憐的還是你府上這位鬍子賓客,這位這麼年輕,還一看就知道是個心裡有分寸的聰明人,所以他雖然知道曹公屢屢出錯牌,雖然明明早就握有勝機,卻也只能跟著亂出牌,來逗曹公開心。」

  曹節聞言哈哈大笑,他先是拿手指點了點對面的羅慕,然後卻是將二人中間案幾上的象牙四季牌給全部推倒。

  「看來我是做了惡客啊!」公孫珣不由微笑感慨。「倒是壞了曹公的興致。」

  「非也非也,」曹節連連笑著擺手。「我倒是覺得公孫郎中來的正好。你不知道,老夫我在家閒居這麼長時間,只能日日玩牌消遣。可這府上的人玩起牌來,大多是讓著我的,唯一敢不讓我的便是你身後擦汗的我弟破石。只是他這人,特別特別笨,而且只喜歡抽牌比生肖相克賭錢,一賭便是一晚上,所以我反而懶得讓他來……所以公孫郎中若是無事,不如坐下隨我來兩局?」

  「恭敬不如從命!」公孫珣當即拱手,便直接大馬金刀的坐在了廊下。

  然後,自然有女婢上來幫忙洗牌、摞牌、分牌、碼牌,倒也是省事了。

  「看公孫郎中這意思,莫非也是行家裡手?」曹節看到對方如此乾脆坐下,倒是有些好奇。「如此說來,我豈不是自尋死路?」

  「曹公不曉得,」此時,那大鬍子賓客,也就是羅慕了,趕緊笑言道。「這四季牌本就是公孫郎中親母所製,也正是從他家商號中流傳出來的,便是宛洛這地方也是從公孫郎中在緱氏的義莊那裡開始傳播開來的。」

  「原來如此。」曹節恍然大悟,然後卻又順勢指著羅慕對公孫珣做了一番引薦。「說起來,公孫郎中或許不知道,我這位心腹賓客曾經受過你的活命之恩!」

  公孫珣不禁一怔,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大鬍子便是那位屢屢傳遞王甫等人消息,卻又只說曹節如何如何安靜的『內通者』了。

  那羅慕聽得此言,也是趕緊大禮相見,口稱恩公。

  而不管如何,這麼一折騰,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而且三人打起牌來,幾分趣味終究是有的。

  說實話,若非是院中不遠處便站著一群佩刀武士,那還真就越來越像是女婿上門陪長輩玩樂了。

  「哎呀,文琪為何如此不留情面啊?」連輸三把後,剛剛換了稱呼的曹節卻是徹底忍耐不住了。「你須知道我是個長者,哪裡有像你這樣咄咄逼人的?我這一把好牌被你憋得硬是全爛在手裡,居然一張都沒打出去!」

  公孫珣哈哈大笑:「曹公誤會了,我哪裡又不想讓一讓你呢?可你得知道,這四季牌本就是家母所創,我自幼便陪她玩,偏偏家母又是個厲害人物,跟她玩的話,除非是趁著她疑神疑鬼之時猛打猛衝,否則極難獲勝……時間一長,我這毛病便改不了!」

  曹節微微頷首,卻又微笑問道:「令堂這麼厲害嗎?」

  「恕我直言。」公孫珣盯著對方繼續笑道。「家母的才華,在幽州人盡皆知,便是盧師也是自歎弗如的。」

  「哦?」

  「其實,我有時候常常感慨。」公孫珣忽然又歎氣道。「若是本朝許女子為官就好了,那樣的話,哪裡需要我如此辛苦在洛中博前途,只怕生下來便是公卿之子了!」

  曹節和羅慕都不由咧嘴失笑。

  「甚至,我屆時或許都不用為朝局艱難而歎息了。」公孫珣也繼續笑道。「因為,以家母的本事,什麼閹尹、小人怕是早十年就被她鏟除殆盡了,哪裡又會有什麼雌雞化雄,然後隔幾個月便地震日食個不停呢?」

  曹節的笑意登時僵在臉上:「文琪果然是咄咄逼人!」

  「些許牌技,讓曹公見笑了。」公孫珣趕緊拱手。

  「文琪難得來到我府上探視。」停了一刻,不知為何,曹節忽然又強笑道。「我又怎麼能因為輸的難看就此罷休呢?且再來幾局,必然能贏回來的!」

  公孫珣當即撫掌大笑,便再度催促婢女開啟牌局。然而不知為何,等到婢女替三人碼好象牙牌以後,他抬手一動卻是將腰間的斷刀給滑了出來,然後刀柄直接掉到幾案上並撞倒了數張牌。

  曹節不由微微蹙眉:「玩個牌,怎麼還帶著刀呢?」

  「是我錯了。」公孫珣不由笑著搖頭。

  可是話雖如此,他卻在拿起刀時順勢握著刀柄把刀子拔了出來,刀光一閃,廊下不由一滯,院中也是跟著一緊,而原本就離得挺遠的曹破石更是直接往後退了數步,就差跑出後院了。

  「好刀。」羅慕忽然撚著大鬍子正色言道。「這便是當日一刀逼得段紀明數十把刀不敢出出鞘的那把短刀吧?」

  「聽說是項王遺物?」曹節也微微好奇問道。

  「正是。」公孫珣不由捧刀感慨。「所以說,對此刀來說,逼退段紀明又算什麼功績呢?項王持此刀分割天下,董仲穎得到後持之掃蕩西疆,結果到了我手裡,卻也只能殺幾個囚犯罷了……不瞞曹公,我常常為此感到慚愧。」

  曹節連連搖頭:「文琪說的哪裡話?火燒彈汗一戰,你不也是不避刀矢,揮此刀奮戰在前嗎?聽人說,你臨陣還中了一箭,卻又爬起來繼續催動大軍?」

  「曹公日理萬機,居然也能知道前線的這種小事嗎?」公孫珣正色問道。

  「英雄壯舉,自然會有人傳頌,哪裡是居於什麼位置決定聽不聽到的?」曹節愈發正色。「但文琪,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曹公請講。」

  「在軍中,敵我分明,自然要親自騎馬握刀,萬事為軍中表率。」曹節絲毫不避二人視線中的刀光,從容勸道。「可在洛中,事事盤根錯節,人與人之間也絕非敵我二字可以道盡的,這個時候帶著一把刀,天天四處劈砍,看起來威風凜凜,所有人都畏懼一時,可實際上,難道不是將自己的後路全給斬斷了嗎?」

  公孫珣盯住曹節片刻,然後也是微微頷首:「曹公見教的極對,是我少年心氣,行事無度。」

  說著,他當即回首招呼韓當上前,就把那刀子遞給了對方保管。

  「這位壯士又如何稱呼?」曹節見狀不由輕鬆問道。

  「這是我鄉人韓當韓義公。」公孫珣自然順便誇讚了一番自己心腹。「他追隨我最久不說,弓馬之利也是一絕,柳城一戰一箭射死柯最坦的就是他,彈汗山一戰也是他先渡歠仇水……」

  「如此豪傑,先居何職啊?」一旁的羅慕不免追問道。

  「出塞前便已經做到曲軍侯,不過戰後封賞之時,他卻辭了軍中職務,如今乃是我家臣,並無官身。」

  「可惜了。」曹節微微搖頭、

  「是啊,」公孫珣也是如此感歎。「我也常常覺得委屈他了。」

  「少君說的哪裡話?」就在曹節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接過刀來的韓當卻是當即蹙眉。「當不過是軍中一武夫而已!而這天下間的武夫,若是都如我一般與少君並肩而戰過,又有幾個人會不為少君的氣度所折服呢?當若能此生追隨少君而不落後,想來必然能夠慰藉平生!」

  說完這話,韓當便立即捧刀退後,立在院中不動。

  而曹節聞言也是愈發感歎:「天下間的人物,能有一個出色的地方便已經了不得,這位韓義公既勇且忠,文琪倒是好福份!」

  公孫珣抬手指向那大鬍子羅慕:「既忠且智又如何呢?曹公何必厚此而薄彼呢?」

  話到此處,曹節先是一怔,然後終於與公孫珣一起再度大笑……接下來,兩人?不再廢話,只是一邊談及家居瑣事,一邊認真玩起牌來。

  而等到傍晚,公孫珣便正式告辭,那曹節居然親自挽手,然後大開中門送了出去,而且還在門前許諾在洛中權貴家中尋幾隻貓送過去,以避免對方為此小事和妻子繼續生分下去……這倒是令人嘖嘖稱奇了。



  「本朝太祖嚐與族兄公孫瓚牌戲。太祖藝精,屢勝之,瓚既屢敗,遂憤然厲色擲牌於案,木牌為之折。族弟公孫越在側睹之,乃出而云:見族兄遷怒,乃知顏子淡然之貴。」《世說新語》.忿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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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11 PM

第五卷 第26章 一招

  「少君。」走出一條街來,韓當立即察覺到有些不對。「我們不回家嗎?」

  「立即去司隸校尉府。」騎馬走在前面的公孫珣當即黑著臉答道。「曹節此人絕非浪得虛名,我們倉促上門,他先是假裝玩牌,被揭穿後卻又絲毫不亂,數十武士就在他眼前,可他見到我拔刀也是凜然不動,還能不卑不亢繼續與我虛與委蛇……如此人物,豈會真的安坐家中等死?必然有什麼暗中手段等待發動!」

  韓當立即點頭,不復多言。

  另一邊,回到後院的曹節卻也是轉瞬就變了臉色。

  「小子欺人太甚!」曹節直接一腳踢開了廊下的牌桌,嚇得婢女紛紛逃竄。「區區一個千石郎中,居然敢對我曹漢豐拔刀威脅,真以為我是個沒見過血的廢物嗎?」

  羅慕剛要說話,但眼看著自家主人如此憤恨,卻又明智的閉上了嘴。

  然而,踹倒幾案後,這曹節卻在廊下重新坐下並深呼吸了數次,然後居然又笑了出來:「不過,這豎子倒也有些意思,子羨以為如何啊?」

  「初次相見。」羅慕撚著自己的大鬍子坦然答道。「比我想像的要有氣度和風範。」

  「是啊!」曹節不禁望著夕陽感歎。「比剛剛入洛時那次相見明顯又強了三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人嘛,總是要有所經歷才能有所成就,不殺幾個兩千石又怎麼能鍛煉心境呢?難道有人生下來就是天下奇才?便是我,狠下心入宮之前,也不過如你一般,是個養不起家的落魄書生而已。」

  「慕年少無知,多承大人照顧。」羅慕聞言立即肅容行禮。

  「何必如此?」曹節繼續不以為意道。「不過,我有時候也是難免羨慕子羨的年少無知。須知道,你與那豎子皆如初升朝陽,我卻如這眼前的落日餘暉一般……尤其是你羅子羨,實在是太像我年輕時候了,所以每次見你,我都暗自感慨。」

  「大人說笑了。」羅慕趕緊俯身再勸道。「您身體……」

  「咱們爺倆就不必說這些話了。」

  「是。」羅慕訕笑著坐起身來。

  「說到底,我年事已高,而且數年前一場大病幾乎就要去見幽都王,雖然僥幸好轉,卻也落下病根。」曹節哀歎道。「此事別人不清楚,我自己難道不清楚嗎?而且,無論如何,王甫等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了,便是真能如你我謀劃的那般反擊功成,可沒了舊日夥伴羽翼的我,還能有昔日的威勢嗎?不過是苟延殘喘,暫且自保罷了。」

  羅慕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當然了,我也知道。」曹節復又搖頭嗤笑道。「家族中全賴我才能個個位及列候、顯位,而且大多無能、貪鄙。所以,若此時我不能撐下來,怕是他們都要屍骨無存!子羨,大丈夫生於世間,便是族人有些不對的地方,難道就要眼睜睜的等著他們被族滅嗎?」

  羅慕欲言又止。

  「我知道子羨要說什麼,不必在再勸了。」

  「不是這個意思。」羅慕趕緊俯身再拜:「我是想說,既然如此,大人還是速速入宮去吧!」

  「此時嗎?」曹節茫然不解。「為何?」

  「恕我直言。」羅慕認真答道。「大人與那公孫珣俱皆氣度不凡,既然您能以暮年之身堅定心神,那對方想來也不會被我們所迷惑……恰恰相反,此人見識到大人您的風度後,恐怕也會明白,您才是真正的大敵。而如我所料不差,那公孫珣此時應當是立即去見陽球陽方正了,以求速速拿下大人!所以,此時萬萬不要耽擱,還請您利用他去見陽球的這個機會,立即返回北宮!」

  曹漢豐微微沉吟,然後當即立斷,即刻起身,就要輕身入宮躲避。

  「文琪想多了!」夕陽下,正要回家的陽球被公孫珣在司隸校尉府前撞到,不過他卻有些不以為然。「曹漢豐垂垂老朽,不過一塚中枯骨罷了!何須多慮?便是文琪你此番試探,也有些多此一舉。」

  「陽公!」公孫珣無語至極,卻又無可奈何……得志便猖狂這種事情好像確實符合對方的性格,所以他只好行激將之語。「這個時候千萬不要心軟啊!」

  「誰說我心軟了?」陽球也是無奈。「曹節遲早要動的,可咱們不是商議好了嗎,先殺王甫,然後去除其他常侍、黃門,等到曹節孤家寡人,再從容拿下!去除羽翼再擒拿,難道不對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公孫珣勉力再勸。「若是他趁著自己並未涉案,忽然躲入北宮中又如何?到時候豈不是麻煩?」

  「那你覺得該如何呢?」陽球也有些不耐煩了,但躲入宮中似乎也確實是個大麻煩,便當即蹙額詢問。

  「他弟弟曹破石現在和他在一起居住。」公孫珣不由大喜,然後趕緊獻策。「而曹破石此人破綻太多,不妨揪住他身上一事,直接帶兵闖入曹府,不求現在就能治罪曹節,但最起碼可以趁機控制住對方,省的他逃入宮中……」

  「這倒是個妙法。」陽球當即一展眉頭。「可行!我明日便查看曹破石此人的案卷,然後尋個破綻帶甲士圍了曹府!」

  公孫珣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不過,他很快又想起一事:「那袁赦袁常侍一案該如何處置?他答應的好好的,明日下午一定親自來見陽公,想來是要找袁隗做中人求個平安。」

  「不要讓他來見我了,讓他去找你,然後你隨意處置便可!」陽球此時已經不以為意的踏上了自己的車子。「曹節才是關鍵。」

  這話倒也不能說是不對,公孫珣立即點頭:「那到底該如何處置呢?是鬆還是緊,陽公是司隸校尉,務必先給個大致方略。」

  「都說了,你隨意。」陽球坐在車上不以為意道。「王甫被殺,洛中權貴喪膽,這些什麼袁氏之類的廢物,你這個中都官從事就可以相機處置了,何須我堂堂司隸校尉出馬?」

  言罷,不待公孫珣反應過來,那陽球便催促家人,立即駕車回家了……而前者,只能茫然立於當場,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怒。

  但不管如何了,天色已晚,公孫珣也只能先派個人通知袁赦明日只管來見自己,然後便無奈帶人回家去了。

  不過,還沒走出幾步,公孫珣卻是忽然一個激靈,然後暗叫不妙,便帶著一眾義從快馬直奔北宮東門而去……那裡是從曹節府上直奔北宮的最近路線。可是,不等趕到北宮東門,他心中卻是微微一動,卻又是第二次轉向,快馬往南宮東門而去!

  這不是亂跑,實際上,北宮與南宮之間是有一座專屬御道的,是相通的,只是平素裡被虎賁軍把守,理論上更只是天子能用……然而,以曹節對虎賁軍的影響力,若是從此處走想來也會無妨。

  換言之,若是曹節長了個心眼,不走北宮東門,而是從南宮入宮,再走御道進入北宮,那公孫珣往北宮東門跑就只能算是被人戲耍一番了。

  「俞中郎!」公孫珣喊出把守南宮東門之人後不禁大喜過望。「日落後可有人進……我直言好了,曹節曹常侍可曾從此處入宮?」

  天色已暗,俞涉此時早已經按照規矩退入宮門內,此時更是站在門樓上以手搭目對下答話:「公孫郎中說笑了,此處封門以後你還是第一個過來叫門的,何談什麼曹節那老賊從此入宮?」

  公孫珣聞言大定,也不多話,便疾速往北宮東門處趕去。

  然而,剛一見到北宮宮牆面,他卻又陡然醒悟了過來……曹節並未涉案入罪,自己也要喊一句曹常侍,那俞涉身為虎賁軍中的郎官,乃是曹節舊部,如何又敢當著那麼多下屬的面喊什麼『老賊』?

  分明是故意欺騙自己!

  一念至此,公孫珣望著眼前的北宮宮牆,卻是不禁心中一涼!

  話說,千言萬語,自己和陽球能夠如此縱意誅宦,不就是靠著眼前北宮中的首肯嗎?而現在,自己怎麼就能讓敵酋鑽入到了己方要害之中呢?



  「(公孫)珣既誅王甫,威震洛中,唯慮大長秋曹節一人而已,乃以探視之名,登門拜訪,暗察消息。既入,見曹節與賓客牌戲與廊下,怡然自得。珣立於桌前,細觀牌局,忽告罪而退。既出,韓義公在側,乃問曰:『主公何速?』珣快馬加鞭不斷,乃答曰:『曹節面色怡然,然牌戲之中自有狠厲殺氣,其必有詐!』當於馬上復問:『如之奈何?』曰:『可稟司隸校尉陽公,以其弟曹破石之名速發甲士,錮而殺之,晚之,則其必奔北宮。』待見陽球,球以誅王甫既成,洛中權貴喪膽,拒不發兵,復戲言珣無膽。珣長歎而退。翌日,曹節果奔北宮,眾遂策窮。」《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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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13 PM

第五卷 第27章 求見

  天色已經晚了,但洛陽北宮中卻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晚間照明最充分的地點之一。

  不過,就在北宮西側一處火盆下面,昔日北宮的實際掌控者、前大長秋曹節,卻遭遇到了近乎羞辱一般的待遇。

  「曹公!」一名小黃門小心翼翼的回復道。「趙常侍說陛下正要去西門外的濯龍園,怕是沒時間見你,他說讓您請回。」

  「哦。」曹節攏著袖子微微頷首,居然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原來如此,倒是我來的有些孟浪了……不過,陛下這個時候去濯龍園又是為何啊?」

  「回稟曹公。」小黃門不敢拿大,便趕緊答道。「我人微階底,具體大略是不知道的,但陛下最近一直喜歡往濯龍園去是實話。不過聽人講,趙常侍他們最近常常勸陛下在濯龍園中修築新的亭台樓閣,並建立溫泉水館。」

  曹節微微頷首,倒也能夠理解,畢竟嘛,討好天子本就是趙忠這些人的基本功。

  「而且。」這小黃門又微微上前,低聲言道。「聽說趙常侍他們還建議陛下在濯龍園修築錢庫,貯藏錢貨……」

  「你且住。」曹節微微蹙眉問道。「哪來這麼多錢需要貯藏?」

  「不瞞曹公。」小黃門的聲音愈發放低了下來。「我也是聽人講,說是陛下準備收取官錢,然後讓人直接輸送到濯龍園裡貯存。」

  「何為官錢?」曹節也是愈發疑惑。

  「據說是仿照本朝前例,將郎官、侯位一並發賣……」

  「這不就是捐官捐爵嗎,還什麼官錢?」曹節登時失笑。「本朝賣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這郎官向來被士人們看重,屆時不免會有些亂子罷了。」

  「非只如此。」這小黃門連連搖頭,看他那樣子,似乎也算是信息靈通人士了。「聽人說,先是夏常侍如此進言,可陛下卻嫌按照舊例來錢太慢,然後趙常侍他們便一起進言說,這天下都是天子的家產,那朝廷正常任命官員以後,就應該按照官職高低、肥瘦,在上任前交出一些錢來,好『捐助』給天子修築濯龍園!據說價位基礎乃是兩千石兩千萬錢,千石千萬錢,四百石四百萬錢……」

  饒是曹節見多識廣,此時也不禁為之愕然:「那天子同意……那要是有家裡窮的人被選了官,又該如何?」

  「可以減免的。」小黃門繼續解釋道。「天子說了,諸位常侍的法子是好的,但要因地制宜,因人而異!若是某人本來就有清廉幹練的名聲,便可打個對折,甚至再打個對折也不是不行。而且,家中若是真窮,還可以先去上任,等任內有了錢再補上!」

  曹節一時間居然無言以對。

  「非只如此。」小黃門越說越得意。「天子還說,窮地方的價位可以再少一些,富地方的價位可以更貴一些,而公卿雖然顯貴,卻任職時間太短,所以公千萬,卿五百萬即可……總之,凡事務必面面俱到,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開,讓天下人信服!」

  曹節微微頷首,卻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我懂了,既如此,你且趕緊進去伺候著吧,我先走一步!」

  「曹公看著點路。」小黃門趕緊答道,然後,他又忍不住多加了半句。「曹公不必擔憂,我等屢受您恩惠,瞅到機會,一定會在天子面前為您老人家進言的……」

  曹節回頭微微一笑,這才轉身離去,卻是又抹黑去掖庭尋何貴人了。不過,在何貴人的居所這裡,他卻依然遭遇到了閉門羹。

  「曹公!」一名小黃門跑出來後,膽怯言道。「何貴人正在與張常侍閒聊,據說是在說一些家事……」

  「哦。」曹節再度恍然。「如此,倒是我來的不巧。不過,我久不在宮中,不知道何貴人如今身體可還好?」

  小黃門鬆了一口氣之餘不免失笑:「瞧您說的,貴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萬事爭先,如今宋皇后既然被廢,她自然是整日精神抖擻,一心想著再進一步,哪裡有心思『身體不好』?」

  曹節不由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這小黃門忽然又道。「貴人最近也不是沒有什麼煩心事,她一直想讓自己長兄何中郎速速從南陽回來,可是何中郎先是屢屢拖延,昨日回來以後卻又不知道聽了誰的話,居然勸她先給暴室那位收屍下葬,以穩定人心,頗讓貴人不滿。」

  曹節在腦子裡回想了一下何貴人的長兄,卻是不由心中暗自感歎了一聲,便再度告辭:「我曉得了,我這就走,你也回去伺候吧!」

  「曹公慢走。」這掖庭的小黃門也是依舊恭敬。「若有差遣,請您不必避諱。」

  曹節又是微微一笑,然後卻是再度摸黑出發,孤身一人去求見董太后了。而這一次,他居然遇到了一位『正主』。

  「程……常侍!」曹節居然率先對陽球的『岳父』程璜躬身一禮。

  「曹……」剛剛從董太后處出來的程璜見到曹節後先是一驚,但旋即捂嘴失笑。「曹常侍,今日怎麼有時間回宮了?」

  「程公啊!」曹節立即面色發苦了起來。「你說為何,還不是被你女婿給逼的嗎?我雖然不在案中,可是左死一個王甫,右死一個陳玖,前走一個張奉,後去一個袁赦,我哪裡還敢待在家中?還請程公務必幫我美言幾句啊!」

  程璜,也就是『程大人』、程常侍了,聞言笑的更是開心:「瞧曹常侍說的,我久在宮中,乃是內侍中年紀最大、資歷最長的一個,所以但凡宮中有人請托,我向來都是能幫便幫……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曹常侍你又不在案中,究竟怕個什麼嗎?」

  曹節不由乾笑,卻又順勢指向了董太后所居的宮室。

  「啊,」『程大人』見狀趕緊再度捂嘴。「曹常侍今日最好不要去見太后了,她老人家剛剛安歇。」

  「原來如此。」曹節趕緊低頭。「那我就不去了,程常侍且歸吧,我也要回自己房中休息了。」

  「曹常侍先請。」這程璜不知為何,卻又忽然客氣了起來。

  曹節當然曉得,對方這是不看到自己離開就不放心……不過,他也確實不準備去見董太后,而是真的離開此處,遠遠而去了。

  當然了,曹節也沒有真去自己在北宮中的住處,實際上,當他邁入黑暗中後不久,就直接七拐八抹,往宮中一處僻靜之地而去了。

  這一次,沒有人阻攔他,恰恰相反,此地主人聽說他來了以後,便立即將其請了進去。

  「老太妃身體可還安好?」曹節一入此地便大拜在地。「曹節給虞貴人請安了。」

  「曹公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剛剛燃起的燭火下,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婦一邊穿上外袍一邊笑著迎了出來。「何必行此大禮,速速起來吧!」

  曹節謝過恩典,這才坐起身來與此人相對。

  「曹公,」這虞貴人等到對方坐定,便急切問了起來。「怎麼這麼晚了還來找我?」

  曹節看著眼前比自己還年長許久的貴人,卻是欲言又止。

  「你們都出去!」虞貴人當即反應了過來。

  此言一出,周圍寥寥的幾個年長宮女自然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其實,」眼見著室內再無他人,曹節卻是神色黯然了下來。「老奴今日過來,乃是來與貴人訣別的……不瞞貴人,再往後,你我怕是就要九泉之下相會了。」

  虞貴人聞言既不生氣也不哀傷,卻居然微微笑了出來:「曹公,人生數十載,到了你我的年紀,莫非還懼死不成嗎?」

  曹節聞言不由苦笑:「如貴人所言,這把年紀若是能老死床榻,自然沒什麼可言的。可實不相瞞,老奴如今已經是走投無路,怕是十之八九就要死於非命,然後身死族滅,所以,這才專門入宮來與貴人相別……如今這北宮之中,昔日先順帝之時就在的老朽,除了程大人那個老厭物,居然只有貴人與我了。」

  虞貴人不禁搖頭:「且不提程常侍那個老厭物,曹公,你也是知道的,我與當今陛下隔了三位天子,所以向來是安坐於此宮中,並不問什麼多餘之事……所以,你如今到底是怎麼了?天子剛剛成年不久,沒聽說什麼外戚勢大吧?莫非是前些日子宋皇后一案扯到你了?」

  「非也。」曹節依舊神色黯然。「乃是天子欲殺我,與什麼宋皇后並無關係。」

  聽的此話,這位虞貴人,也是漢順帝的後妃、漢衝帝的生母,先是不禁心中一動,然後卻又連連搖頭:「曹公何必虛言對我?你非是不知進退之人,天子哪裡會無端殺你?必然是宮中內宦尤其內訌,新晉者想要除掉你罷了!」

  曹節當即尷尬笑道:「倒是讓貴人看笑話了。」

  「既然如此。」虞貴人再度問道。「曹公難道沒有法子對抗一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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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14 PM

第五卷 第28章 伺機

  「曹公怎麼不說話?」頭髮全白的虞貴人認真問道。「是不是有些為難之處?」

  曹節良久方才頷首道:「我也不瞞貴人,王甫、袁赦、封羽、張奉這些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北宮之中,已然是孤掌難鳴了!」

  虞貴人不以為然道:「若實在是孤掌難鳴,那便和這些新人和解一二便是,他們左右求得不過是中常侍、中黃門之位,而如你所言,王甫他們或走或死,空下來這麼多位置,還要如何?」

  「事到如今,我哪裡會不曉得該和解呢?」曹節正色言道。「只是貴人有所不知,諸位新晉常侍已經視我為砧板上的魚肉,根本不屑於與我和解了。再說了,他們十餘人盤布在宮中各處,我便是想表明心跡也得先想法子把大家夥都聚在一起,方能開誠布公……私下一一交流,只是為了他們之前的攻守同盟,怕也是難以對我採信,便是一時採信,轉眼間也要變化。」

  「如此,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虞貴人不禁無奈答道。「我年事已高,宮中這些常侍也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便是想為你召集一下諸人,怕是也有心無力。」

  曹節也是繼續點頭道:「這便是老奴我一定要與貴人相見一面的緣故了,我不是沒有些想法,但眼前情形也實在是太過危殆,拚死一搏之前無論如何都要和貴人做個告別……畢竟,貴人與我都已經是如此年紀了。」

  說著,曹節便取下頭上的兩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髮髻,就在這虞貴人的寢宮之中五體投地,大禮參拜。

  虞貴人見狀忽然間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微微一笑,端坐不動,坦然受了對方如此一禮。

  天色已經極晚,曹節行禮完畢便恭恭敬敬的趨步後退,然後就直接離開了虞貴人的寢宮,往自己的房舍中休息去了。

  「所以,曹公是入宮去了?」

  曹府門前,去而復返的公孫珣扶著刀直視攔在眼前的大鬍子文士,至於說本來應該在此處主持的曹二爺,此時早就不知道哪裡去了。

  「回稟公孫郎中!」羅慕恭恭敬敬行禮道。「正是如此,我家大人本就是北宮常侍,哪裡能一直待在裡舍之中?」

  公孫珣不由冷笑:「你也是士人出身,這聲大人倒是叫的情真意切……」

  羅慕低頭不語。

  「也罷,牌技差人一籌我也無話可說,但天下人心大勢在何處,也望你羅子羨好自為之!」言罷,公孫珣卻是鬆開手,準備轉身離去。

  「郎中不進去搜檢一二嗎?」羅慕忽然抬頭問道。「你可是中都官從事,也是有執法權責的。」

  「來的匆忙。」公孫珣凜然應道。「並未來得及偽造反書、印璽、虎符等物,而若不能族滅曹氏滿門,此時抄檢些許財貨又有何用呢?」

  羅慕孤身立於曹府門前,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了。

  一夜憋悶且不談,第二日下午,曹節的反擊便赫然出現了。

  「袁常侍且住。」司隸校尉官寺中的某處堂上,代替陽球處置袁赦的公孫珣忽然當著袁隗的面中止了交談。「我且出去接個公文。」

  袁赦、袁隗,還有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袁術,紛紛抬眼看向了大堂外面出現的尚書台長史王朗王景興,然後也都並沒有多說什麼。

  「何事?」公孫珣來到堂外,心裡幾乎是立即升起一絲不妙的感覺。

  王朗面色嚴肅,稍微頓了一下才認真言道:「文琪兄,有一件事情,橋公專門讓我來告知你,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你且說來。」聽到這話,公孫珣心裡越發警惕。

  「今日,有郎官上書朝廷,直言宦官誤國,彈劾曹節、張讓、趙忠……」

  只聽了半句,公孫珣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彈劾曹節倒也罷了,連張讓、趙忠一起彈劾,這是瘋了嗎?不懂得分化瓦解和區分主要矛盾嗎?!但以現在來說,的宦官陣營的首惡說白了還是曹節和王甫這撥人好不好?

  講實話,這種扛著大旗破壞大局之人,若是在平常公孫珣定然以為只是某些人犯蠢,畢竟士人中的蠢貨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認為《孝經》萬能的兩千石都能有一打……

  然而,曹節剛一入宮,這就有人如此迫不及待的搞事情,那必然就不是蠢,而是壞了!這裡面一定是有勾結和預謀的,就是要把原本孤家寡人的曹節和其餘新晉宮中貴人連成一體。

  甚至可以想像,這個壞人一帶頭,馬上還會有一大群蠢人立即熱血上湧的跟上……而更可悲的是,公孫珣也好,對此心知肚明的橋玄、楊賜也罷,卻根本沒法阻止,說不定還有可能被裹挾!

  不然呢?難道你要站出來說,曹節是壞人,可張讓、趙忠是好人?!

  「就是這事,文琪兄好自為之。」王朗也是不由歎氣。

  話說,在尚書台這種地方待上一年半載,便是一朵白蓮花也變成黑蓮花了,何況是這麼聰明的小夥子呢?

  「我曉得了。」公孫珣歎氣之餘也只能如此說了。「回去轉告橋公,就說我會小心的。」

  就這樣,王朗告辭回去,公孫珣便重新進入堂中與中常侍袁赦相對。

  「袁常侍。」甫一回來,公孫珣便懶得跟對方廢話了,只見他背手來到上位處坐下,直接變了臉色。「如今局面,只有一言與你,不要回府了,現在就白身出城,歸鄉養老去吧!」

  袁赦當即為之一滯,但只是看了一眼袁隗,就馬上鼓起勇氣喏喏反問:「敢問公孫郎中,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然也!」公孫珣坦然道。「曹節昨日孤身逃入北宮,我們實際上已經拿他沒有辦法了。然後今日復有人彈劾曹節、張讓、趙忠等諸多常侍沆瀣一氣,儼然是要把水攪渾,讓我們陷入進退不能之地……」

  「既然如此。」袁赦眼神不由微微發亮。「老朽我……」

  「既然如此。」公孫珣忽然拉下臉來。「就愈發不能對你這個漏網之魚行寬宥之舉了!我是看在你身旁同宗袁公的面上方才給你兩分臉色,許你回鄉的。可若你再不知趣,我今日就只好先把你打死在這堂上,然後再把你掛到城門前與王甫為伴了!你可知道,昔日張狂一時的王甫已經生蛆了嗎?」

  袁赦張目結舌,喏喏不知所言;袁隗也是目瞪口呆,驚愕無語;便是袁術,此時也不禁再度細細打量起了口出狂言的公孫珣,然後暗歎自己父親所言不虛……當然了,回到眼前,若是別人這麼扯淡,這堂上三個姓袁的估計也就當個笑話聽了,但是眼前這人,怕是真能說到做到,因為王甫、段熲、陳玖確實都是前車之鑒!

  換言之,人家公孫珣都這麼說了,你若是不信,恐怕也就真要生蛆了!

  等了半響,眼看著堂上一時無言,公孫珣更加不耐煩了,便愈發作色:「袁常侍,如今局面但有允或不允罷了,你莫以為你真能在這裡拖延下去。須知道,局面越是艱難,我越是要行雷霆之舉,以正視聽,以定人心!誅宦、誅宦,莫非你以為自己姓袁,便不是個宦官了嗎?!我能留你一條性命,你還想如何?!」

  袁赦扭頭看了身旁一言不發的袁隗,然後拱手求饒:「老奴並沒有什麼僥幸之意,只是希望公孫中郎看在我是汝南袁氏一宗的面上,許我歸宅帶些財貨再歸鄉,也好置些田宅養老……」

  公孫珣不由冷笑看向了袁術:「公路兄,你們袁氏難道沒錢供養族中孤寡嗎?」

  袁術聞言只是低頭一笑:「瞧文琪說的,若是不認倒也罷了,既然已經抬進門中,總不會缺這位長輩衣食,你說是不是?」

  袁赦聽得此言不由心中大驚,然後便覺得天旋地轉,跌坐在了地上!

  話說,人家袁常侍也是從梁冀時代便開始廝混的宦官大佬,哪裡聽不出袁術如此言語中的含義?且不說和昔日袁逢相比態度相差多少,只聽這個意思,儼然就是覺得他已經失勢,所以視他為冗餘廢物!

  而若如此,真要是回了汝南老家而手中卻又無財貨,那豈不是真的要孤苦無依?可轉念一想,當著這個真敢立馬殺人的白馬中郎的面,如果袁氏不給自己撐腰,那自己又何談能留下什麼財貨呢?

  所以,思前想後,眼前的局面居然是半個死局!

  可恨那曹節,就不能晚一日再逃入北宮?這樣自己說不定就能全身而退了!

  總之,這袁赦坐在地上是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傷心,再加上思及自己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財貨中,最後,他居然坐在堂上大聲哭嚎了起來……也是讓堂上堂下的吏員、兵卒們看了場熱鬧。

  「叔父大人。」袁術見狀忍不住拽住了自己叔叔衣袖,將後者拉到堂外低聲言道。「如此人物,也配姓袁?!」

  「終究是有功於袁氏的。」袁隗無奈硬著頭皮答道。「之前你父身體還靈便時也曾有過交代,務必要保他一保!」

  「不是已經保他性命了嗎?」袁術聽到此處更加不耐了起來。「還想如何?叔父大人,如今局面下,便是誅宦之事難以為繼,那也是宦官勢力大落的局面。可偏偏之前我父親出了那種事情,不能插手,居然坐視楊氏靠著扳倒王甫得了諸多人望……如此情形之下,我們強護一宦官,天下人又將如何看我們袁氏?再說了,父親之前靈便時不也是讓我們結好公孫氏和這公孫珣嗎?」

  袁隗是個沒主意的人,聽到自己侄子如此言語,登時就有些猶豫了起來。而另一邊,堂上的公孫珣也是徹底沒了耐性,已然是喊了左右吏員就要將袁赦拿下拷打……於是乎,袁隗也好,袁赦也好,立即驚慌失措,不敢再有所拖延。

  最後,雙方議定,袁赦家產抄沒,白身出洛,而袁氏者保證一路護送對方到汝南,不再回來。

  而既然發配了袁赦,那到此為止,昔日靠著九月政變和二次黨錮確立朝政主導地位的宦官集團,幾乎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頭目曹節還在宮中苟延殘喘了。

  當然,局面也隨著曹節在北宮持續性的躲藏變得越來越微妙起來。

  要知道,和束手無策的陽球、公孫珣等人相比,士林中的情緒卻是越來越振奮,然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上書請求誅宦,目標更是從曹節一路延展到張讓、趙忠。而到了後來,隨著風潮形成,甚至有人公開提出了為大將軍竇武、太尉陳藩平反的口號……再後來,不出所料,解除黨錮的要求也是理所當然的出現了。

  對此,公孫珣也好、陽球也罷,還有楊賜、橋玄其實全都知道,這麼做只能激怒天子,讓天子對此事警惕起來,甚至可能直接轉向,但他們卻根本沒法制止和反駁。實際上,便是公孫珣都硬著頭皮和尚書台的同事一起聯名上了本奏疏,大概意思就是請求誅滅趙忠什麼的……也是蛋疼!

  當然了,私下裡公孫珣和陽球也不是沒有什麼說法,他們早早議定,只要曹節敢脫離禁宮、禁衛,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指著曹破石身上的漏洞來個『誤傷』……總之,萬萬不能放過曹節這個宦官黨首,否則,且不說此事半途而廢,便是猛烈反撲也不定說來就來。

  但是話雖如此,時間一直來到四月份,眼看著洛中越來越熱,人家曹節卻還是一動不動,宛如烏龜一般,甚至比烏龜都能忍。

  要知道,他昔日搭檔王甫的屍體如今已經不僅是發臭生蛆的地步,有時候還會滴落一些淡黃色的不明液體……為此,公孫珣不得不下令把它移動到了城門邊上,以防止濺到路人!但是,人家曹節就是不動,似乎還真就準備在宮中苟延殘喘到老死了!

  不過,隨著外朝越鬧越大,這一日,曹漢豐苦等的某個臨界點終於還是來了。

  惹出事來的人是一名老郎官,乃是梁國人,喚做審忠。話說,這位審郎官公開上書請求平反陳藩、竇武不說,居然還天子徹底廢除黃門制度,而且言語極端,又有些私心搏名之舉,宛如之前的蔡邕一般……這下子,天子終於不耐,直接就將這個自稱『為郎十五年』之人給罷官攆回了老家。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天子態度轉變的信號。

  而聽聞此事,心中知道時機已到的曹節也終於還是迅速行動了起來。

  「曹公。」這日晚間,一名中年宮女忽然面色惶恐的出現在了曹節的房內,後者這些天為了不引起其他常侍的敵意和提防,幾乎整日就在這北宮中的寢所中枯坐而已。

  「事情辦好了嗎?」對著銅鏡而坐的曹節一邊整理著白髮越來多的髮髻,一邊頭也不回的從容問道。

  「辦好了,可也沒辦好!」這名宮女當即叩首請罪。「還請曹公您恕罪。」

  「這話倒有意思。」已經開始戴上自己兩千石常侍之冠的曹節難免又好奇回過頭來。「什麼叫做『辦好了也沒辦好』?」

  「回曹公的話。」中年宮女緊張的回頭看了眼身後已經關嚴實的大門,這才低聲答道。「老貴人喝下了那瓶酒,但卻也有所發覺……」

  饒是曹節老謀深算,此時也不禁有些慌張:「虞貴人發現了?」

  「是!」中年宮女再度叩首答道。「但貴人她並未生氣,也未發作,而是遣開其他人,繼續當著我的面把酒全都給喝光了,還讓我給曹公帶些話。」

  曹節乾坐半響,方才顫抖開口:「老貴人要你帶什麼話?」

  「老貴人說……她這人向來福薄,當日她雖有一子立為天子,但兩歲便夭折,並無福緣,反而為此還招來梁氏的嫉恨,那些日子幾乎日日慮不得生,全靠曹公你還有之前那幾位已經去世的常侍照顧,才勉強活了下來;而數年前,又是曹公你讓小黃門奏上,加封她還有其他沒有名分的幾位后妃為貴人、夫人,並許她死後與先順帝合葬;甚至,便是她家中,也全靠曹公幫忙,才能有幾名子弟出仕……如此恩德,以命想報理所應當,更別說她這個年紀,生死已經沒有什麼可諱言的了!」

  曹節聽得此言,只覺得口乾舌燥,心亂如麻,停了好久才緩過勁來:「你且下去吧,此事不要與別人說,待虞貴人下葬後,我便贈你千金,並送你出宮歸鄉……決不食言。」

  宮女千恩萬謝,又緊張不已,便趕緊告辭離去。

  而曹節等人一走,便忍不住站起身來在房中團團打轉……他幾度想去虞貴人寢宮,趁最後的機會請罪,但幾次都還是沒有膽量走出去。

  無奈之下,心神激蕩之中,感激、慚愧、畏懼等各種情緒之內,這位執掌大漢朝政的十餘年的權宦,只好再度免去自己的兩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髮髻,然後就在自己的居所立,對著寢宮方向叩首行禮,繼而淚流滿面。

  翌日,漢順帝貴人、漢衝帝生母,宮中輩分最高的一位妃嬪,薨逝於寢宮之中……由於其年事已高,並無人做他想,而又由於她身為順帝的貴人,當下葬順帝的章陵,所以天子下旨,百官罷事三日,大內皆著素服兩日,並以往日成例,著百官、內侍有階級者會喪於章陵。



  「袁赦者,本汝南人也,幼以貧賤為黃門,後漢桓帝時漸得勢。及靈帝間,陳藩、竇武事敗,黨錮再起,宛洛紛亂,太僕袁逢乃引之為同宗,互稱兄弟、相為表裡,袁氏遂安。至光和年初,王甫事敗,赦亦失勢歸鄉,以年老無子,乃求同宗子弟繼承,時袁逢已病重不可視事,遂言於其子袁術。術聞之,勃然大怒,以手摑之甚急,曰:『閹奴得袁氏庇方生,安得復求繼承?汝以己固姓袁乎?』赦大哀:『凡生為袁氏數十載,今日始知袁氏之貴也!』」《世說新語》.簡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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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18 PM

第五卷 第29章 爭言

  虞貴人用自己性命為恩人曹節爭取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同時也為京中大小官員爭取到了三日假期。

  是的,朝中上下對虞貴人都是很感激,但基本上只是感激她為大家放了三天假而已。

  陽球這廝只是早早的跑到章陵露了個臉,然後便直接偷懶跑回家,和自己寵愛的小妻玩『入巷』遊戲去了;沒資格去章陵的公孫珣更是一大早便出門,然後硬著頭皮在洛陽四處亂竄,只求買一隻貓來,省的後宅不得安寧……他們不是不知道曹節會出來,但是皇家儀仗之中,禁衛護衛之下,去抓人還不如嚐試潛入北宮呢!

  那麼,既然連陽球和公孫珣這種人都沒想到會如何如何,百官們又能怎麼樣呢?無外乎是身份夠的不得不往章陵走一遭,身份不夠的乾脆就呼朋喚友各行其是罷了。

  而這,便是曹節的老道之處了,除了早有預謀的他自己,沒有任何人會覺得有事發生,而更重要的一點是,當宦官們因為需要往返於章陵和北宮而不得不聚集在一起時,百官卻因為休假而在無形中喪失了組織能力和執行能力。

  天氣有些悶熱,等到下午時分,眼看著章陵那裡結束了儀式,百官立即一哄而散,而宮中的諸位常侍、黃門也和一眾禁軍、宮女什麼的,則戴著孝布,一路往北宮而回。

  「這是往何處去啊?」眼看著要走到夏城門了,才終於有人察覺到了些許問題。「為何要從夏門回宮,從谷門走難道不更近一些嗎?來時咱們可就是從谷門來的!」

  「谷門、夏門也差不了多少吧?」一旁的同伴有些不耐的答道。「天這麼熱,都走了一大半了,難道要折回去?」

  「不是。」這個裹著孝布的小黃門馬上惶急搖頭。「你忘了嗎,王常侍的屍首還在夏門掛著呢,上旬我曾經出城一次,恰好從夏門走,看見那屍首不停的往下掉蛆蟲,然後一群野狗在下面舔舐,便再也不敢從彼處走了!」

  同伴聽到此言也是嚇了一跳,但終究還是趕緊搖頭:「便是如此也不好辦,這麼多人都在,還有不少常侍,哪裡輪得到我們說話?到時候低頭不看便是了。」

  「要不,你我告假先走,直接回家如何?」原本那人終究是有些膽怯。「那地方太嚇人,去一次三日都吃不下飯……」

  「告假倒是無妨。」同伴連連頷首。「帶上我,咱們一起躲開便是,去你家喝酒。」

  然而,讓兩個小黃門有些驚愕的是,當他們試圖脫離大隊時,卻被沿途護衛的虎賁軍給當眾攔下:

  「曹公有令,凡事回宮再說,中途不許離隊!」

  隨著這句話,騷動立即蔓延開來,很快,那些中常侍、中黃門們就紛紛得知了消息,而且個個驚怒交加。

  「曹公,你這是何意?!」趙忠第一個站了出來。「如今你已經不是大長秋,也已經交還了符節,並無權管束虎賁軍!」

  「我並沒有管束他們。」曹節指著自己頭上孝布,面色如常的答道。「只是身為宮中最年長的常侍,免不了要提醒他們約束一下秩序……今日是虞貴人的下葬之禮,虞貴人乃是章陵的妃嬪,素來德高望重,平日裡在宮中不拿架子是她生性和善,怎麼能入土為安之時還要被人漠視呢?那些外朝官吏看不起虞貴人倒也罷了,我們一群閹人,乃是天家的奴才,做奴才的難道也要無視主人嗎?趙常侍這話,恕我有些聽不懂。」

  趙忠並未反駁,反而是微微點頭,一臉讚同的樣子……這倒不是趙常侍慫如狗,而是他忽然想明白了,若是曹節仗著自己在虎賁軍中的權威在此時搞什麼兵變、囚禁之類的狠招,他這時強出頭不過是自尋死路;而若不是,那只要忍過一時,等入了北宮,萬事自然無憂,說不定還能借此事爭一爭一直懸而未決的大長秋之位呢。

  既然如此,這一小段路而已,且隨對方意便是。

  實際上不止是趙忠,便是張讓、程璜、夏惲、郭勝、孫璋、畢嵐、段珪等一眾核心常侍,還有幾乎所有的中黃門、小黃門,也全都相當的識時務,一個個的老老實實閉口不言,只是跟著大隊往城內行進而已……直到隊伍行進到了洛陽夏城門前。

  「止步!」曹節忽然面無表情的停了下來。

  「曹公有令,止步!」一旁的虎賁軍郎官立即按著儀刀傳遞了命令,而隨著他的下令,原本只是充當儀衛的上百名披甲虎賁軍士,也是紛紛持械駐足……這下子,根本不用這些軍士再說什麼,周圍的百姓立即一哄而散,而諸如張讓、趙忠等人,也在相互傳遞了幾個眼色後,老老實實的帶著大隊停了下來。

  下午時分,天色愈發沉悶,數百戴著孝的禁軍、內侍、宮女僵立在烈日之下,而把控了局面的曹節曹漢豐卻一言不發,只是緩步來到城門之下,攏起袖子仰頭看向了掛在城頭的『王甫』。

  講實話,此時的『王甫』已經根本看不出半點人形了,只是幾塊爛肉和一個帶著少許爛肉的乾癟骷髏而已……想想也是,這位昔日權傾朝野的中常侍先是被亂棍打死,然後又被分屍,再然後又被掛在這裡風吹日曬、雨打蟲咬,要是還有人形那就怪了!

  而就在曹節面無表情的看向昔日搭檔之時,忽然間,一陣風吹來,在讓身後不少人感覺到些許涼爽的同時,卻又將一絲帶著些許『肉汁』的爛肉給吹落在地。曹漢豐低頭看去,只見那塊爛肉中迅速爬出來幾隻白花花的蛆蟲,也是讓人愈發傷心……然而,更讓他無言以對的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幾隻野狗,見狀居然飛奔而來,然後就在他的面前爭搶起了這塊爛肉。而一番撕咬之後,成功者叼著撕開的爛肉揚長而去,失敗者卻又不甘心,只能在那裡用舌頭舔著地面上的腥臭汁水解饞。

  「虎賁軍何在?!」曹漢豐看到此處再也不能忍受,便禁不住回頭喝問。

  「曹公!」數名軍官趕緊上前。

  「將這隻野狗與我打死!」曹節聲色俱厲,身體顫抖,儼然是動了震怒。

  「喏!」幾名軍官也是頭皮發麻,但終究是不敢多想,便立即應聲。

  然後,他們幾人也不用招呼後面的軍士,便直接抽出儀刀,將這隻舔汁的野犬給活活在城門旁給分了屍!

  「諸位常侍、黃門,請上前說話!」等到野狗被分屍,曹節便立在王甫屍首之下,狗肉堆旁,然後依舊攏著袖子,卻又看向了身後諸多內官。「我有幾句肺腑之言,今日不吐不快!」

  些許微風之下,曹節頭上的孝布隨風飄揚,而張讓、趙忠等人者不免面面相覷……他們哪裡還不曉得曹節要生事?

  只是,眼前的局面卻根本由不得他們,不要說虎賁軍在側,便是身後諸多內侍,在見到剛才一幕後,也是紛紛洶湧,頓生同仇敵愾之意……講實話,此時若不向前,只怕當場要寒了這身後不知道多少內侍的心!

  於是乎,隨著昔日大長秋的一句話,不管是位居兩千石的中常侍,還是千石的中黃門,又或者是小黃門,此時居然紛紛聚攏向前,來到曹節與『王甫』身前。

  「諸位,」曹節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頭上的王甫屍首,卻不知是從何時便已經淚流滿面。「我們這些內宦,相互撕咬,爭奪位置,倒也是常事。可是,可是……」話到此處,曹節幾乎是哽咽不能言,但終究是被他壓住淚水,復又指向那堆狗肉言道。「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淪落到被野狗爭食蛆蟲的地步吧?」

  此言一出,除了幾位常侍之外,夏城門前的內宦們幾乎是個個交頭接耳,不少人甚至如曹節一樣直接哭了出來,而且聲音哀切……若是再加上他們身上的孝布,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這些人真是在哭孝呢。

  不過,前面幾位常侍雖然面色也有些哀慟之意,但卻終究無言,尤其是張讓與趙忠,這二人更是面色陰冷,屢屢交換眼色。

  「我今日開誠布公!」曹節抹了一把眼淚,然後重新攏起袖子,卻是死死盯住了眼前的數位常侍。「諸位如此放縱那陽球,不過是想除去我等老朽,借機占據常侍之位……而如今,王甫、袁赦、封羽、淳於登、張奉,已經全都去位,你們也都大多如願進位,昔日多名年老常侍,更是只剩下我一人而已。而我你們還不知道嗎?向來年老體衰,三年前一場大病,根本不知道還能撐幾年,便要去九泉之下伺候虞、去伺候先帝了。莫非你們如此還不知足,非要全都趕盡殺絕嗎?!」

  話到此處,幾名新晉常侍,還有諸多千石中黃門大多面面相覷,而隨著其中數人面帶哀容口中連道不敢,其餘眾人也是紛紛響應。

  然而,為首的趙忠與張讓依舊凜然而立,沒有絲毫動搖的打算。

  「兩位……張、趙兩位。」曹節果然也將目光對準了這二人。「我知道二位心思,大家夥都是求位子,但兩位所求的卻是我的位子,所以才不願與我和解,對否?」

  張讓不禁乾笑一聲,趙忠也是低頭不語……這不是廢話嗎?他們本來就是權勢僅次於曹節、王甫之人,這次相爭,所求的不外乎是領袖內宦之位。

  「但是兩位。」曹節不由面色哀切。「便是我也和王甫一樣死無葬身之地,這內侍領袖一位也只有一個,你們二人就算是有默契,屆時又要如何切割權責呢?若是出了差錯,莫非還要各自呼朋喚友,召集外朝勢力,殺個你死我活嗎?到時候,又會有多少宮中夥伴會落到王甫這個下場呢?」

  曹節這話說的格外直白,但話中的刀鋒卻根本無法回避,張、趙二人一時也不由有些尷尬,諸多內侍也是紛紛交頭接耳。

  「那曹公以為我們二人該如何呢?」趙忠眼見著周圍內侍們的眼神不對,只能無奈開口問道。

  「我的意思,我曹節也是垂垂老朽之人。」曹節正色言道。「羽翼也已經被盡除,那麼你們能不能看在往日我處事還算公道的份上留我一條性命,然後讓我從容將權責一一切割給你們呢?虎賁、羽林的兵權;大長秋的職務;黃門監的權責……大家好商量難道不行嗎,何必要鬧成這樣?所謂執牛耳而分割,你二人真不能允我再做兩三年的虛位首領嗎?這對你們有什麼壞處?」

  趙忠和張讓不禁對視一眼,儼然是有些心動,但卻依舊沒有表態。

  「兩位還不明白嗎?」曹節一聲長歎,卻不由再度指著頭上昔日戰友『王甫』言道。「我為何要在此處與你們開誠布公,實在是我輩相爭,本不該引外朝勢力介入!而我曹節今日的意思也很簡單,我可以死在你們這些人的手上,卻不能死在陽球那種人的手上……陽球如今如此囂張,敢問程常侍可還有半分能再制他?那公孫珣整日帶著他的義從橫行洛中,就好像驅逐獵犬獵殺野獸一般獵殺我輩,你趙常侍真就能管的住他嗎?你們信任他們難道超過信任諸位內侍了嗎?」

  趙忠和張讓一陣無言……因為不用回頭他們也能感覺到身後一陣騷動。

  「兩位!」曹節忽然厲色喝道。「你們還不懂嗎?若是再這麼下去,我所言的那些權責怕是就要一一落入外人之手了,到時候我輩內侍還爭個什麼啊?就算是再要內鬥,也不能因此壞了我們內侍的大局啊!」

  話音剛落,那些小黃門、中黃門、中常侍便紛紛出言附和、勸說,而張讓和趙忠心知若是在遊移不定下去,怕是要喪盡宮中人心……屆時,指不定畢嵐、段珪等人就要趁勢取而代之了。

  一念至此,這二人也不再拖延,當即就在那堆狗肉面前躬身下拜,口稱不敢,然後也學著曹節的做派對著王甫落了幾滴淚。

  就這樣,不管如何,曹漢豐借著王甫的屍首賣慘,然後以言語鼓動了幾乎所有有品級的宦官,卻是逼得張讓、趙忠等人半推半就,當眾接受了他的和解,並依舊暫時以他為首領。

  「還請曹公指教,我輩該如何了斷此事?」好不容易安撫下身後一群內侍,幾名核心中常侍便當即發問。

  「此事因何而起我心知肚明,所以我並沒有反撲報復之意。」曹節正色言道。「只是想讓求個安穩晚年罷了……去除陽球的司隸校尉、橋玄的尚書令,讓外朝無力干涉我輩行事,便足矣!」

  「如此,我們更沒話說。」趙忠也是鬆了一口氣。「那就讓曹公繼續擔任大長秋、持節都督羽林、虎賁,然後領尚書事便是了。」

  「只是具體該如何行動?」張讓也插嘴問道。「我意今日既然難得一致,那就應該趁著外朝都在休沐之時,速速有所決斷,萬萬不要讓他們有所反應!」

  「這是自然。」曹節坦然答道。「我早有決斷,就趁現在,所有內侍不許回家,也不要分散,直接披孝入北宮哭求陛下!」

  一眾常侍轟然應諾,便是那陽球小妻的義父程璜程大人,此時也不顧周圍人的臉色,連連呼喊讚同。甚至,就連向來以耿直著稱的中常侍呂強,此時也微微頷首。

  就這樣,一眾內侍既然已經達成共識,便再度啟程,卻是穿過夏門,直趨北宮,然後一直來到天子所在的濯龍園外,這才跪倒在地,哭聲震天。

  話說,天子此時正在濯龍園中玩鬧……幾名宮人給幾隻寵物犬穿上了特製的小官服,然後戴上官帽,讓他們四處活動。這種在後世可能極為常見的行為,在此時卻是格外新鮮,因此,天子被逗得幾乎合不攏嘴。

  然而就在此時,外面卻忽然傳來哀聲一片,然後又有內侍飛速來報,說是宮中幾乎所有有品級的內官全都在園外跪地哭泣,請求謁見陛下。

  這下子,天子登時大驚失色,然後也不顧看什麼犬戲了,便趕緊往外面迎去。而甫一出濯龍園,便看到曹節領頭,果然是幾乎所有有品級的內侍全在此處,而且個個免冠徒跣,披麻戴孝,哀聲不斷。

  話說,當朝天子這人或許有一萬個缺點,但他絕不是什麼智障,所以,當他看到曹節被所有內侍捧到了最前面,就基本上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過,那又如何呢?說到底,他是居於宮中的,這些內侍日夜在他身邊,宛如他的親人一般,之前他們想要中常侍的位置,便鼓動自己任用陽球,治罪王甫,清理曹節,而如今他們既然已經和解,那就放過曹節便是。

  而且,當天子硬著頭皮直接迎上去以後,陡然看到曹節後腦勺上幾乎和孝布同色的白髮,也是不禁心軟了起來:「曹卿何必如此?卿本就有擁立之功,朕當日罷你大長秋一職,並收你節杖,其實本就是為了庇護你,讓你能夠避開鋒芒之意……今日既然已經回到宮中,便依舊把大長秋一職還有節制羽林、虎賁兩軍的權責交還給卿便是。」

  「陛下……」曹節不由淚流滿面。「陛下的恩德老奴感激不盡。但是,但是……」

  「還有什麼?」天子親切問道。

  「陛下,唯有一事,那陽球不免過分了一些。」曹節伏在地上,趕緊又將王甫屍首的慘狀描繪了一番。「王甫罪惡深重,我等無話可說,只是陽球殺人不算,還要分屍示眾,未免無度……這個人本就是個公認的暴戾之人,原本就是要被朝廷治罪的,只是靠著當日在九江剿滅山賊有些微功,才得以幸免於難,如此人物,怎麼能夠讓他出任司隸校尉,並繼續荼毒整個洛中呢?」

  「哦,」天子看著眼前哭成一片的內侍,當即恍然。「朕明白了,既然如此,調任他便是了。」

  「陛下聖明無過!」不僅是曹節,一眾內侍幾乎是齊齊謝恩。

  「還有一事。」等到內侍們謝恩完畢,趙忠忽然也面帶哀切的抬起頭來。「陛下,當日那橋玄自請為尚書令,說是要清理天下治安,可如今天下治安分明是矯枉過正……若非是橋玄在尚書台一意嚴苛,那陽球也不會如此猖獗。而且,司隸校尉為要職,旨意需要先走尚書台……」

  「也是……」天子微微頷首。「那趙常侍可有什麼人選代替橋卿領尚書事呢?」

  「合適之人不就在眼前嗎?」趙忠當即以手指向了曹節。「曹公忠心耿耿,且主理朝政十餘年而不亂,讓他來署理尚書台,正當其職!」

  天子微微頷首:「那就這樣好了,朕這就擬旨讓曹卿兼尚書令,然後諸位看看九卿那個位置上有空,便也擬旨過尚書台讓陽球出任便是……趕緊起來吧,宮中是一日都不能缺了諸位的!」

  這下子,一眾內侍才破涕為笑。

  話說,陽球從虞貴人葬禮上早早回來,眼看著天色溫暖,再加上最近志得意滿,便難免放縱了起來……他先是將僕人驅除出後院,便帶著自己最寵愛的小妻來到後院,幕天席地起來。

  正所謂《詩經》有曰: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

  無感我帨兮,

  無使尨也吠。

  然而,正在陽球的大尨昂然挺拔,準備奮力一吠之時,忽然間,外面卻是亂成一片,居然又好像有人在此關鍵時刻抄家來了!

  此時不比往日,陽球當即勃然大怒,便準備給來人一個好看……但是,等他披上衣服來到前院時卻赫然發現,來人居然是尚書台的一名尚書郎還有黃門監的一名小黃門,而且還持有符節乃是天子有詔!

  陽方正登時茫然,但既然是天子詔令也只好下拜接旨。然而不聽則以,聽完之後才反應過來,旨意居然是罷免他陽球司隸校尉一職,改任衛尉的旨意。

  這個時候,陽球哪裡還不明白,自己是被曹節給一招反制了!

  講實話,這旨意雖然是罷免了他司隸校尉一職,但終究是給了餘地,讓他出任了九卿,曹節借此和解的意思是大於反撲姿態的。所以,若是個普通人,那說不定也就算了。

  只不過怎麼說呢?陽球並不是個普通人,這是個年少時就能因為有人罵了他母親幾句而聚眾殺人的主,此人性格之激烈,著實少見!

  而且說一千道一萬,陽方正雖然有酷吏之舉,卻也是個標準的士人出身,也是有理想和報復。

  更重要的一點是,陽球哪裡不明白,司隸校尉這個位置是清掃朝中渣滓的最好職務,而這一次若是失去了這個職務,那下一次,宦官就不會再給他出任此職的機會了!

  一念至此,陽球也不接旨,而是昂然起身質問:「尚書台何以發此詔?」

  小黃門喏喏不敢言,而一同過來的尚書郎則無奈答道:「實不相瞞,下午北宮先是來旨意罷免了橋公的尚書令,改曹……改曹公為尚書令,然後才發下如此旨意!」

  「橋公並未反駁嗎?」陽球憤然質問道。

  「橋公……」

  「橋玄誤我!」陽球愈發憤恨。

  尚書郎當即歎口氣:「不管如何,如今這旨意已經是宮中、台中一起通過的正經詔書了,還請陽公……」

  「你且回!」陽球當即變色。「我即刻入宮求見陛下!」

  陽球著實厲害,尚書郎無言以對,小黃門也不敢阻攔,居然就帶著對方往北宮而去了。

  曹節看著台階下趴在地上,卻又死死盯住自己的陽球,也是不禁有些寒意,便忍不住催促了一句:「衛尉還不接旨嗎?」

  陽球怒目而視,卻又越過對方,看向了台階上坐在簾子後面的天子,然後憤然出聲:「陛下,臣有話說!」

  大概是剛剛看過王甫的慘樣,滿堂內侍聽到此人怒吼,居然齊齊打了個寒顫。

  然後,也不等天子回應,陽球就伏在地上大聲言道:「臣素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道德君子,也不覺得自己的行徑會被人稱道,說到底,臣不過就是陛下的鷹犬爪牙而已!而既然是爪牙,那就應該不避名聲、不避攻訐,替陛下肅清朝堂!」

  話到此處,陽球忽然抬頭,只見他神色激動,面色通紅,聲音更是顯得有些嘶啞起來:「臣之前為陛下誅殺了王甫、段熲,驅逐了袁赦、封羽、淳於登……可這些人算什麼?不過是如狐狸一般的宵小之輩,並不足以向天下展示陛下的權威!只求陛下再給臣一個月,只要一個月,臣一定能為陛下掃清那些豺狼虎豹!」

  話到最後的『豺狼虎豹』之語,陽球已然是直視身前的曹節所言了。

  曹節被瞪得遍體生寒,根本不敢去看身後的天子,只是趕緊托著聖旨大聲呼喊:「衛尉速速接詔!」

  「陛下!」陽球伏在地上連連叩首,然後復又朝著簾子後面的天子大聲喊了起來。

  「衛尉速速接詔!」曹節也是趕緊厲聲呼喝,與對方在階下爭言。「你難道要抗旨嗎?」

  「陛下!」陽球又是一陣急速而又猛烈的叩首,而等他抬起頭時,額頭上赫然已經滿是血跡。

  然而,簾子後面依舊無言,而曹節卻不禁中氣十足了起來:

  「衛尉速速接詔,你難道要抗旨嗎?!」

  陽球默然不應,只是任由血水從額頭上留下,然後睜著通紅的眼睛盯著簾子後面去看……片刻後,簾子忽然一閃,居然真的有人出來了,乃是中常侍張讓!而後者出來以後更是直接劈手奪過了曹節手中的詔書,這讓陽方正大喜過望之餘,也讓曹節一時驚惶不已。

  但是,張讓搶過詔書後,居然復又上前一步,幾乎是緊挨著陽球那沾滿血的腦袋,將詔書遞了過去:

  「衛尉難道要抗旨嗎?」

  陽球登時變色,只是默然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詔書。

  「衛尉……」

  這一次,張讓話音未落,詔書卻被陽球給奪了過去,而後者奪過詔書後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俯身一拜:

  「臣衛尉陽球謹奉詔!」



  「時,順帝虞貴人葬,百官會喪還,曹節見磔甫屍道次,然抆淚曰:「我曹自可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語諸常侍,今且俱人,勿過裡舍也。節直入省,白帝曰:「陽球故酷暴吏,前三府奏當免官,以九江微功,復見擢用。愆過之人,好為妄作,不宜使在司隸,以騁毒虐。」帝乃徙球為衛尉。時,球出謁陵,節敕尚書令召拜,不得稽留尺一。球被召急,因求見帝,叩頭曰:「臣無清高之行,橫蒙鷹犬之任。前雖糾誅王甫、段熲、蓋簡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願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鴟梟,各服其辜。」叩頭流血。殿上喝叱曰:「衛尉扞詔邪!」至於再三,乃受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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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1 01:19 PM

第五卷 第30章 何去

  公孫珣是當日晚間才得知的消息,然後和多數人預想的一樣,那叫一個驚怒交加。

  「詔書怎麼就直接送到司隸校尉手上的?」面對著來送信的王朗,公孫珣幾乎是怒吼了出來。「讓橋公領尚書台,不就是要他在這種時候拖延一二嗎?」

  王朗趕緊解釋道:「北宮先有旨意讓曹節替橋公為尚書令……」

  「然後他就點頭了?!」公孫珣更加憤怒了。「他可是天下名臣,難道不會頂回去嗎?頂回去天子還能殺了他?!七老八十的人了,天子敢殺嗎?!罵都不敢罵吧?!」

  王朗就更不好說話了,只好低頭不語。

  「不行,我得去找橋公當面問個明白!」公孫珣負手在自家堂中轉了兩圈後,終於是忍耐不住,最後乾脆一甩手,直接出門去質問橋玄了。

  然而,四月的夜色中暖風熏熏,公孫珣獨自騎在馬上,離橋府越近他就越是氣餒。

  到最後,乾脆有些絕望了起來。

  話說,公孫珣又不是個蠢貨……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和陽球之前大舉誅宦如殺狗一般的背後,其實是宦官新舊內訌,是奉旨誅宦!而且這裡面還有袁逢忽然中風所帶來的萬中無一機遇!

  所以,當曹節和張讓、趙忠,還有那群新晉宦官達成和解以後,萬事其實也就都不可逆了。

  實際上,早在那天棋差一招被曹節鑽入北宮以後,公孫珣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甚至有過更糟糕的猜想。而今天之所以如此憤恨,不過是因為曹節的手段太過於出色,區區半日間就完全翻盤……事情來得太急,而人嘛,又有幾個真正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

  至於說橋玄,講真,老頭何其精明的一個人,恐怕等他接到宮中旨意時就立即明白大局已定了。再加上他人確實也老了,一方面確實見識的多,一方面也確實懶得理會,所以就直接將印綬交出,甩甩手回家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麼可質問的呢?

  當然了,想到這點很簡單,但迫使自己心平氣和卻很花時間,而當公孫珣覺得無趣以後,卻是已經直接來到人家橋府門內了……此時,不去見一眼橋玄再走似乎不是很合適,當然了,見了也沒什麼可說的就是了。

  於是乎,公孫珣幹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他隨著橋府的僕從直入內堂,朝著正在逗弄幼兒的橋玄拱手行了一禮,便直接轉身離開。

  然而,橋玄看著公孫珣如此乾脆,卻忍不住起身喊住了對方:「文琪且住,何故來去匆匆啊?」

  「憤懣而來,所以匆匆,無趣而走,也是匆匆。」公孫珣當即站住身歎氣道。「不然呢,橋公以為我該如何?」

  「我覺得文琪你不必憤懣,也不必無趣。」橋玄也歎了口氣,然後便緩步上前言道。「你與陽球此番活動,雖然是借了天子權威,更是趁著宦官內訌借力打力,卻也是實實在在的誅殺了王甫、段熲、陳玖,並驅逐了張奉、封羽、袁赦、淳於登等權宦……於你而言難道還不足嗎?」

  橋玄的意思很明白,單從個人目的而言,別人倒也罷了,你公孫珣如今已經靠著這一波名揚天下,算是求仁得仁了……既然如此,那你還有什麼可想的?

  「恨不能盡全功而已。」公孫珣連連搖頭。「棋差一招,著實不甘。」

  「不要有執念。」橋玄繼續勸道。「既然事不可為,而且後路通暢,就應該早早脫身。」

  公孫珣勉強點了下頭,因為所謂『理智』告訴他,正該如此:「橋公所言甚是,既然這樣,我就去拜訪一下盧師好了。」

  「去吧!」橋玄隨意擺手道。「此時不必有什麼顧慮,速速借你老師的權責,找一個大縣放一任縣令,比什麼都正經……」

  公孫珣自然無話可說,便躬身一禮,便再度告辭離去,而橋玄雖然一度看著對方的背影欲言又止,但終究是沒有再多說什麼。

  而果然,等公孫珣出了橋府大門後,也是強打精神,速速又往盧植處去了。

  話說,事發突然,如今那曹節再度掌控了虎賁軍和羽林軍,真要是趁自己進入南宮來個朱雀門事變什麼的……呃,反正無論如何,公孫珣都沒有理由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個宦官的『善念』上面!

  想那王甫都被分屍了,怕是也沒想到自己其實是被好搭檔曹節扔出來血祭的祭品吧?

  沒錯,現在回頭想想,曹節當日以退為進,儼然有把王甫頂出來當祭品的味道,而那羅慕屢屢過來傳遞王甫等人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明證!

  面對這種人物,橋玄或許說的沒錯,是該見好就收,然後尋一條後路了。

  「你準備往何處去?」盧植正坐在家中榻上寫什麼東西,聽到自己學生進來都懶得抬頭。

  「老師以為我可以去什麼地方呢?」公孫珣來不及坐下就勉力問道。

  「讓我想想。」盧植依舊在紙上寫個不停,只是隨口答道。「你年齡太小,否則以功勞論,直舉兩千石也無妨,可是既然只有二十三歲,那便還是弱冠,就只好去做一任縣君了。但縣君和縣君也有所不同,我朝制度,小縣甚至有三百石縣長,而大縣最高可以有千石縣令……你本來就是比千石的別部司馬立功後入朝為郎,那麼外放就只能是最頂級的大縣,做一任千石縣令才合規矩。」

  這便是吏部曹尚書做久了犯職業病的結果,公孫珣倒也懶得打斷對方。

  「而以本朝慣例,授官當以三互法相隔,除此之外卻又應該盡量靠近家鄉,以全忠孝……嗯,以距離遼西遠近相論,周邊萬戶大縣,無外乎是右北平土垠、廣陽郡薊縣、涿郡涿縣、渤海南皮、河間樂乘、遼東襄平區區而已等;而若以河北知名而言,自然還有邯鄲、鄴城、晉陽、平原、臨濟等地,你以為如何?」

  公孫珣登時頭大如斗……他哪知道該如何?按照做官的規矩,他應該最少做滿一年尚書郎,等到十月份再討論外放的事情,甚至做個三年都正常,可如今被曹節一朝反撲,分明是有倉皇而逃的意思,又怎麼會想這麼多呢?

  當然了,這也算是某種幸福的煩惱,因為真要是沒背景的人,估計就直接連夜逃回家了,又怎麼可能還坐在這裡為自己去哪個河北名縣而煩惱。

  所以想了半天,公孫珣也只能無奈拱手:「全憑老師安排。」

  「也不好安排啊!」盧植繼續寫著他的文書不停,嘴上卻復又無奈道。「我之前所言這些大縣,其實並無缺員。而這些大縣所任,不是宿吏便是如你這般青年才俊,吏部曹那裡都是專門盯著的,斷無理由讓他們無故升黜。」

  講實話,一聽到對方如此翻來覆去,之前因為誅宦而提升了不少信心的公孫珣又有點犯怵了,畢竟,對上盧老師,他總是有點心虛的。

  「老師,其實也沒必要離家太近,遠一些也無妨。」然而無論如何,公孫珣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嗯,益州蜀郡成(防)都令正好缺員,那是天下頂級的大縣……你要去嗎?」盧植終於放下筆扭頭認真問道。

  公孫珣搖頭不斷……開什麼玩笑,他一個遼西人去什麼成(防)都做縣令,怕不是失了智?而且公孫述的先例在那裡,講真,他對蜀中其實一直是有些忌諱的。

  「洛陽令司馬防勞苦功高,朝中一直考慮升遷他為兩千石,所以隨時都可以讓他改任議郎……你要做嗎?」

  公孫珣再度搖頭……瘋了嗎?自己之所以求著外調不就是為了避開曹節?實際上,不要說洛陽令,便是宛洛汝潁以及司隸其他各縣他也不準備接受!

  「那就難辦了。」盧植掃了一眼文書後,終於轉過身來直身坐在榻上答道。「文琪,要不你再等等?」

  「老師。」公孫珣頭皮發麻道。「可是如今學生有急難之危啊!」

  「是嗎?」盧植不以為意道。「你的急難之危是什麼,莫非是有人要殺你嗎?」

  公孫珣微微一怔,但還是硬著頭皮老實答道:「我之前殺了那麼多宦官,可如今曹節卻又重新掌握了虎賁軍,尚書台又在虎賁軍監管下,若是他萬一發瘋……」

  「既然如此著急,那就去做平郭令好了,遼東郡下屬,六百石。」盧植忽然打斷了自己的學生。「縣令巡縣的時候被老虎給咬死了。我明日一早幫你處置好公文,再讓人給你送到家中,你現在就可以回家收拾東西了,然後明天中午便可以帶著公文出發,到遼東與縣丞交接。如何?」

  公孫珣一時無言,憑什麼千石縣令變六百石啊?

  「文琪。」盧植束手直身坐在榻上,面色依舊平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固然沒錯,可單以今日是看,你以為曹節真的會大開殺戒嗎?」

  「學生不知。」公孫珣放下多餘心思,順著盧植的提醒認真思索,但依舊是連連搖頭。「畢竟訊息太少,只是從他反撲成功卻只是讓陽方正改任衛尉而言,似乎也有息事寧人的意思。而且,此事也不是沒有道理他畢竟是失了羽翼,而且便是與其他常侍和解,卻也該收斂一二,不復他圖,以免再度生分。可是,終究不能以揣測而堵上自己性命吧?」

  「不錯,訊息太少。」盧植不由點頭道。「但是文琪,單以保命而言,事情雖然有些危險,但卻沒必要露出倉惶之意……你之前一意誅宦,我其實是不以為然的,你知道為何嗎?」

  「借力打力,於大局無益,而且所行之事並非是自我主導,乃是為他人所用,更兼動作酷烈,將來或遭反撲……恰如今日所憂。」公孫珣倒是坦誠。

  「所以說,千萬不要得勢如瘋犬,失勢如敗犬。」盧植正色教導自己的學生道。「這樣,會被天下人所看輕的!你之前費勁心思完成的誅宦大事,也會因此而打上折扣的。」

  公孫珣面露恍然。

  「文琪,你所憂者,無外乎是虎賁軍、羽林軍而已,可這兩軍俱在宮中,輕易不會出動。」盧植繼續言道。「所以,你不如安心在家讀書,真要是事出突然,便躲入劉文繞府上就是了,天子這人講究舊情,曹節的臉面未必有劉文繞的有用!而若如此,性命斷然無憂。至於尚書台那裡,我先替你告病,等日後看著哪個地方合適,哪個地方出缺,再從容將文書做好,並遣人給你送去!如何?」

  公孫珣緩緩頷首,卻又禁不住提到一人:「可是老師,之前橋公卻勸我盡快外放……」

  「橋公不是擔心你會被曹節報復。」盧植面色不變,從容言道。「是怕你們再度生事!」

  「怎麼可能?」公孫珣不由乾笑。「我非是蠢貨,如今大局已定,還能如何?」

  「可是有人未必如你理智。」盧植繼續說道。「你可知道,今日傍晚,陽球先是拒不納詔,然後又直趨殿上,當著天子、曹節、張讓、趙忠等人叩首出血,口稱要繼續誅滅豺狼,然後反復再三才接了詔書嗎?」

  公孫珣先是愕然,旋即釋然……這樣就能解釋的清為何橋玄要喊住自己,並勸自己早日離開洛陽了。

  陽方正那個人,說好聽點叫做性格激烈,說難聽點叫做容易失控!

  「既然如此,我反而要去探視一下了。」一念至此,公孫珣豁然起身。「陽方正終究是個幹吏,且此次誅宦多蒙他照顧,若是不告而別並獨善其身,終究是難過心結……」

  「那便去吧!」盧植歎道。「正如你所言,陽方正雖然是個酷吏,但於國家有功,能勸且勸,能撫且撫。」

  公孫珣當即告辭,然後出門快馬而走。

  話說,之前陽球回到家中,心中鬱鬱不堪,也不吃飯,也不許家人擦拭他額頭上的血跡,更沒有包紮傷口,只是孤身坐在院中發悶而已……而府中上下也無一人敢上前安慰。

  不過,咋一聽到公孫珣來訪,陽球還是喜出望外,飛奔出去迎接。

  「文琪!」陽球上來握住對方雙手,眼淚就已經忍不住了。「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去尋盧公,然後求一大縣外放呢,沒想到你居然還會想著來看我?」

  公孫珣尷尬萬分,只能強笑:「陽公說的哪裡話,若是聞風喪膽,直接遁逃,天下人會如何看我?而且不瞞陽公,我是擔心你受此挫折,心中鬱結難解,又或是一意孤行……」

  「鬱結難解有一些,」陽球拽著對方往自家後院而走,然後又喊著家人上酒上菜。「但是一意孤行又從何談起?」

  「以己度人而已。」公孫珣跟著對方來到後院坐下,然後趕緊出言相勸。「曹節當日一招勝出,差之毫厘卻謬之千里,我也是心存憤恨……但是陽公,失了司隸校尉的權責,你我根本就無能為力,切不可因為一時之恨而為人所制!」

  「我陽方正還沒那麼蠢。」陽球不由苦笑。「便是要殺人也需要聚集人手,磨礪刀矢,如今我一個衛尉……文琪難道不知道這個任命的含義嗎?衛尉掌管禁衛軍需、儀仗,可是所謂禁衛軍,無論虎賁軍還是羽林軍全都為他曹節所節制,如此任命不就是想要借此看住我嗎?明明你師文繞公的衛尉還未卸任,就要倉促與我這個職務!」

  公孫珣也是不由失笑:「看來我老師要因為陽公的事情因禍得福了,怕是馬上就要再度拜為三公了吧?」

  「然也,」陽球喟然道。「太尉張顥滾回老家,河北又剛剛地震,然後說不定橋公也要辭去司徒之位,這樣三公說不定要難得一起換一輪,而文繞公也十之八九是要再做太尉的。」

  「三公九卿,太守縣令,更換不休,又有幾人能潛心做事?」公孫珣不由搖頭。

  「誰說不是呢?」陽球聞言愈發鬱悶。「關鍵職司怎麼能夠中途更換?若是再能讓我重登司隸校尉一職就好了,只要半個月,屆時我拚出性命來矯詔,文琪自引手下義從殺了曹節,那天下就太平了。」

  聽到此話,公孫珣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且不談這個方案的幼稚之處,畢竟這是陽球失意的牢騷而已。關鍵是,於他公孫珣而言,誅宦本不過是圖謀士人認可的一種行徑而已,當日針對曹節、王甫、段熲也不過是一時私人憤恨罷了。但是,等到真的把王甫、段熲這些人殺了以後,他才恍然反應過來,對於士人來說,誅宦本身已經不止是政治鬥爭的方式,更是一種營造政治團結的方式,甚至是一種政治綱領。

  對於士人來說,只有清除了朝中宦官勢力,才能去做事,才能去為天下致太平!久而久之,就變成了誅宦成功就能天下太平。

  講真,話到此處,公孫珣也是清醒了不少,那種同仇敵愾的心態也是平和了不少。再加上人家陽球明確說道,他不會那麼蠢,那自己也就沒必要多顧慮什麼了。

  而稍傾,酒菜送上,公孫珣也就不再多提醒對方,而是陪著對方飲酒談話,一醉方休。

  不過,大概是公孫珣家中從小酒水不缺的緣故,又或者是陽球心中著實鬱悶,反正等到後者醉意不堪的時候,前者居然還能保持幾分清醒,還自顧自的叫來陽球府上的家人招呼他們主人休息,然後又自顧自的離開陽府,頂著宵禁牽馬回家。

  「子衡這是哪來的貓?」帶著三分醉意回到家中以後,公孫珣卻是覺得自己有些眼花。「莫不是曹阿瞞發了善心,把咱們家的貓給送回來了嗎?」

  「不是。」呂範尷尬言道。「是曹節府上的羅慕羅子羨親自抱著送來的,說是文琪你之前親口要求的……」

  公孫珣一言不發,死死盯著堂上這隻神似之前舊物的胖貓,卻是忽然冷笑。



  「昔,太祖在洛陽,為中都官從事,與司隸校尉陽球共行誅宦,連日誅滅王甫、段熲、陳玖,驅除袁赦、張奉、淳於登等,賭漏曹節。及夏夜,驟聞曹節以虞貴人章陵之葬復盛,且除陽球甚急,因思尚書令橋玄不救,心生憤懣,乃不避宵禁巡查,夜乘馬佩刀質之。然其一路乘馬如風,固造玄內門不前,大拜而返。左右問其故,太祖歎曰:『事本陽方正與我處事有漏,方至與此,故憤然而來,釋然而反,何必言尚書令邪?』」《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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